白云山记
2020-11-02安秋生
知道武安有一座白云山,萌生去登这座山的想法,是在1977年;登上这座山,是在2020年。其间足足相隔四十三年。
时值春末,山风微寒,山下的树木绿意盎然,山坡上的草树似乎刚从睡梦中醒来。早醒的是山桃树,开着粉的,白的,红的花,一株一株,一片一片,点亮了太行山。
车上半山腰,抵达一片阔地,折头向右,沿山道平行奔驰数百米,山道旁随风摇摆的,还是上年的黄草,齐腰高。新草刚刚拱出地皮,还没长起来。
在山壁上看见遒劲的“白云山”题字,感慨古代文人心灵自由寄情于山水之间。我们脚下走着的崎岖山路,是明代“诗人知县”李椿茂行过的路,是武安乡贤、书法大家李尔育行过的路。
将近一个小时到达山顶,眼前豁然开朗,清新的空气爽彻心扉。举目四望,群山如海,绵延起伏。山风习习,云雾缭绕,顿感天高地远心旷神怡。
白云山位于白云川和门道川之间,一山摄两川。由于远观极像躺倒的白菜,故称白菜垴;又由于古代长满柏树,而称柏台垴。白菜垴,形象、亲切,老百姓最喜欢。柏台垴,苍古,辽远,文人们吟咏起来更方便。我最喜欢白云山,飘逸、干净,具有浪漫情怀。
白云山孤峰凸起,三面悬崖,视野开阔,除了俯视一左一右的白云、门道两川,还可迎面远望常社川,堪称门道三川最佳观景位置,远近高低的景物一览无余。据说在晴日,数十里外武安城的舍利塔也可入目。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登临此山者不知凡几,凭高视下,将太行胜景尽收眼底,抒发思古之幽情。我来晚也!
西南方向有一座孤绝的山峰,叫马武寨。马武是汉代的真实人物,《后汉书》有传。武安民间有关他的传说更多更有戏剧性。说他武艺高强,参加王莽组织的比武,他本该是第一名,王莽嫌他相貌丑陋,取了武艺远不胜他的人。马武一怒之下,从长安跑到太行山,招兵买马,立志推翻篡夺汉室江山的王莽。这座高高的山,便是他的屯兵之地,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山顶平阔如砥,地土肥沃,良田数千亩,还有蓄水设施,可以种粮自养。刘秀招贤纳士,与马武在邯郸会面,“丛台置酒”一见归心,从而追随刘秀驰骋疆场建功立业,最后成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因为马武武艺好,又因为马武面相丑,足以威慑人间邪恶,后世一直把他当门神,镇宅守户保平安。
马武是一个真男人,“士可杀不可辱”,遇不平敢反抗,遇明主又以死相报,有骨气,有情义,有血性,符合千百年来中华民族对所谓“堂堂七尺男儿”的要求。而他的“丑”,又让他的形象具有平民化的质地。
马武寨是男人山。不仅仅因为那里屯驻过马武等一干血性男儿,山的形体,也是仰首挺立,傲视苍穹,充满阳刚之气。在山脚跟前,还有一座酷似男根的柱形山峰,峭直笔挺,惟妙惟肖,引人遐想而忍俊不禁。大自然的造化力真是不可思议。人身上有什么,它也能用山体造出个什么,让你觉得山也是人类的化身,山也有生命,也有性情,甚至也有欲念,也有轶事。
在马武寨面前,白云山矮下一截,甘居人下,像个谦逊的小弟。
目光转向东方,便可看到京娘湖。碧绿的水在视野中被山峰分割成几段,远观恰似几块翠玉,佩在东太行的胸前。
京娘是女人,京娘湖是女人湖。京娘是个有幸又不幸的女人。有幸是她在危难之际遇到了英雄赵匡胤。“千里送京娘”的故事,由于冯梦龙小说的传播,还有各种戏曲的演绎,在中国老几辈人那里,差不多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它在武安民间传说着别样的版本。赵匡胤送京娘送到门道川这里,京娘忍不住向赵匡胤诉说了情肠,赵匡胤没有答应,京娘羞愤难当,纵身跳湖殒命,故而当地有许多东西发生了异变。比如有一种灌木原本长倒钩,因为京娘在此处为赵匡胤晾晒衣物,这灌木急忙把倒钩收起来,再也没有舒展开。这个晾晒衣物的地方后来成为村庄,名字就叫“搭衣岩”。中国人有太深的帝王情结,喜欢把生活中合理或者荒诞的东西,搭到皇帝身上,在他们看来,只有帝王具有处置世间万物的权力和能耐。
在我看来,“千里送京娘”故事无论有多少版本,我只接受一个画面:英气勃勃的青年赵匡胤一手提浑铁棍,一手牵马,天真烂漫的妙龄女子京娘骑在马上,二人行走在门道川的青山绿水间,琴瑟和鸣,一路花开。
京娘湖原本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一座中型水库,一道高大坚固的水坝横空出世,闸起门道川、常社川两道川的水,以防洪涝灾害。那个年代施工机械很少,巨大的工程全靠“人海战术”,一锤一钎,肩扛车拉。当时民工的主食是窝头,所以有说这大坝是“窝头垒起来的”。每次泛舟或途经京娘湖,我的脑海总会幻化出万头攒动人来人往的火热场面。对于劳动群众汗水筑就的这一杰作,不少人麻木不仁,只对一个未来皇帝和悲情美女之间的“未遂”恋情津津乐道,也颇让人无奈。
再把目光投向东北方向,那里便是道教名山古武当山了。
中國有许多武当山,我弄不清哪个武当山是真。只知道此处的武当山不是白叫的,据说山顶保留着一块唐代碑刻,记载此为“古”武当山,经专家考证,认定这便是国内道教界寻找已久的北武当山,其历史长度早于国内其他武当山。真武古庙建在山的极顶处,庙内供奉着道教大神真武大帝和太极宗师张三丰。真武大帝是神,张三丰是仙,神仙理应居于白云深处,足够高,足够远,方与芸芸众生拉开距离,显示其“崇高”价值。
古碑有记载,民间有传说,各地仍在为谁前谁后谁更正宗吵闹不止。有一点可以肯定,此地民众对道教大神的信仰由来已久。“三月三,老爷山,拜真武,保平安!”人们虔诚地祭拜真武老爷,不过是为了祈求平安。无论什么时代,平民百姓只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这点卑微的愿望,总是应该体谅、理解、照顾和满足的,不管你是神仙,还是帝王。属于历史的,早已湮没于历史,无声无息;属于信仰的,植根在血脉之中,汩汩流淌。一座神山,万千遐想,唯有民族的文化精神永恒。
相对于古武当山这样的神山、仙山,我脚下的白云山,则是一座人山。人的踪迹,人的追求,人的风采。
我想到“诗人知县”李椿茂。他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武安县知县,任职六年,筑城墙,修庙宇,劝农桑,办书院,置会田,编县志,不惜搭上自己的俸银。他喜欢“上山下乡”,凡县境之内无不遍游,留下不少具有相当水准的诗作。武安的山山水水,在他笔下显得更具灵气和文气。万历四十年(公元1612年)他游历白云川,写下一首《柏台垴》:
柏台苍翠渺难攀,只有孤云白日间。
瞻望疑从天外落,归来一似洞中还。
夜深明月留疏影,秋老严霜挺素颜。
知是何年驻骢马,飞鸟常绕夕阳间。
一个封建时代的七品县令,令后人难望项背。武安设县两千余年,算一算,县官少说该有数百,勤政亲民如李椿茂者能有几人?好官主政一地,留下美誉,百代怀念,也算不枉一生一世。
白云山李尔育,生活在四百年前的我的近老乡,他家挂金峪,与我村相距十多里。从小听父老讲述李尔育的故事,他是我们那方水土养育出的优秀子弟。他以书法著名,白云山顶部有他的字碑“有天在上”,崖壁有他的题字“白云山”,是武安大地上难得的书法精品。李尔育做官是一个主持正义的好官,辞官还乡是一个良心文人,在明朝末年武安特大灾荒中,为百姓大声疾呼四处奔走。他写的《祭白骨文》,如泣如诉,锥心刺骨,催人泪下,历版《武安县志》都有收录。道德、良知以及才华,使他成为丰碑。
李椿茂和李尔育,两个姓李的“文化型官员”,共同为白云山注入文化的精魂。
(安秋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心如四季》,散文集《永远的虹》《怀想一种植物》《把手给我》《角色》《乡间鼓手》,纪实文学《药鬼子记事》《武安商帮史话》,报告文学《大道之行》,人物传记《赵寅时传》,电视连续剧剧本《药鬼子》(与人合作)等文学著作十余种,获奖若干。)
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