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龙舟组织的生存策略选择
——对浦下龙舟队的人类学透视
2020-11-02刘春青
刘春青
(福建师范大学 体育科学学院,福州 350000)
龙舟是具有显著汉民族文化特质和东方精神风格的体育项目,既是我国传统民间体育的代表性项目,也是具有浓郁民间本土特色的体育活动。在不同历史时期,中华龙舟文化在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文化生态等方面发生了一系列的适应性传承和发展[1]。我国龙舟活动在改革开放后呈现复兴态势,自1984年开始举办全国性龙舟竞渡体育赛事,至今有近40年的历史。随着龙舟赛事的普及以及群众性体育的推广,民间龙舟活动也面临着从民间体育向职业体育、从群众体育向竞技体育的转型问题,这些问题成为体育学、人类学等相关学科关注的重要研究议题。有学者指出龙舟活动的现代转型,关键是如何在保留传统龙舟文化优秀基因的同时提升其境界,如何在保留民俗体育特性的同时融入现代体育和现代生活中的积极元素[2]。从人类学视角来看,龙舟活动的现代转型植根于龙舟文化的形塑以及文化持有者通过龙舟组织转型策略的选择。
纵观近年全国赛事奖牌榜,不难发现一个显著的文化现象:体育与资本的联姻是民间龙舟组织转型的普遍选择。龙舟组织的商业化冠名常态化,而唯独浦下龙舟队终未被商业冠名。浦下龙舟队伴随我国龙舟事业而生,一直以村落为名,却亦能雄踞全国职业龙舟赛事奖牌榜前列,保持着老牌劲旅的尊严与生机。那么,依托村落的浦下龙舟队何以与我国龙舟活动的发展轨迹具有高度一致性,又如何见证并直接参与全国龙舟发展的诸多重大事件更迭的历史演进,其背后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民间体育文化逻辑的内在因子?这些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问题所在,将以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意义的案例深入剖析,以期打开宏观的国家体育赛事与微观的民间体育组织的通约之门。
一、体育与资本的联姻是民间龙舟组织转型的普遍选择
体育赛事或者体育组织的冠名问题是市场经济的必然结果。这一方面使得体育赛事或者体育组织获得维系发展的经济来源,从而维持日常活动运行,甚至通过聘请外援等途径以获得优异赛绩。另一方面,企业利用被冠名载体所吸引的注意力资源,宣传自身品牌形象以扩大自身影响力,已经成为一种被广泛应用的商业模式且还有不断发展壮大之势[3]。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育赛事或体育组织的冠名问题已然被大众所接受、理解甚至认可。
然而,不能忽略的是,体育赛事或者体育组织的冠名问题实质上是体育与资本的联姻。马克思曾深刻指出,资本的本性在于自我增殖的实现,它将最大限度地消除一切空间界限。换言之,利润最大化是体育冠名的根本目的,当然,这种最大化的利润也可能以社会效益为转化途径。这时,孕育资本主义的原子:个人的西方社会与崇宗敬祖、安土重迁的血缘关系的东方社会便表现出显著差异——西方体育多是竞技性,而东方体育多是民俗活动或本土活动。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现代体育恰恰是带有西方文化取向的竞技性活动。
著名体育学家熊晓正先生曾指出,在民族传统体育活动整理、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研究中,应当避免用现代体育的文化取向去审视我国民族传统体育活动,力图克服用现代体育标准的认知模式去解释民族传统体育文化的思维定势,依据文化传承者的立场,从总体上去把握、认识民族传统体育文化在我国乡土社会发展中的意义与功能,并争取契合到新时期社会建设和民众生活之中去[4]。而常常忽略的是研究对象,即民间体育(或民族体育、民俗体育)正在不断被现代体育的话语体系所形塑。
对于这种现代体育的文化形塑以及资本对体育的“凌驾”,从2019年全国三大龙舟赛事(中华龙舟大赛、中国龙舟公开赛、中国龙舟大奖赛)前六名的冠名问题上足以清晰呈现,具体见表1。
表1 2019年全国三大龙舟赛事前六名基本信息
由表1可知,职业龙舟队往往采用“地名+赞助商”的方式命名,如“顺德乐从罗浮宫”是指该龙舟队来源地为顺德乐从镇,赞助商为罗浮宫(广东罗浮宫国际家具博览中心有限公司),以此类推,冠名的赞助商还有“基达厨具”(江门市基达不锈钢制品有限公司)及“杏坛总商会”“滨海旅游”(潍坊滨海旅游集团有限公司)等。体育与资本的联姻可以视为“推进社会力量办体育”[5]的唯一路径吗,傲立潮头的浦下龙舟队为什么特立独行地以村庄(福州浦下)命名呢?这些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思考。
二、浦下龙舟队生存策略的本土化选择
1.浦下龙舟队的基本概况
浦下是福建省福州市仓山区盖山镇的一个行政村,由6个自然村组成,现有1 700户、5 521人。浦下龙舟队的发展既有历史传统根基,也有现实发展中的历史进程的偶然。这个偶然因素便是与中国龙舟活动发展轨迹高度契合。
浦下龙舟活动组织的发展是与我国现代龙舟活动组织的发展是同生共进的。从时间序列上展开,就会比较清晰地呈现这种共生性。1984年,浦下龙舟队正式组建,这是浦下龙舟队组织层面的实践起点。同年,浦下龙舟队夺取福州市龙舟赛的冠军,并被推选参加全国第一届“屈原杯”龙舟赛。这是全国首次举办的全国性龙舟赛事,最终浦下龙舟队获得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这是对其技术水平的极大肯定。浦下龙舟队因此也赢得了“福建龙舟看福州,福州龙舟看浦下”的美誉。1991年之后,浦下龙舟队也争取到不少出国出境征战的机会,并取得赫赫战功。如获国际龙舟邀请赛冠军(1998年,香港;2009年,俄罗斯),在国际龙舟赛夺得两金一银(2004年,马来西亚)等,尤其在2014年首届国际龙舟联合会世界杯中,浦下龙舟男子队代表中国夺得冠军。
推动浦下龙舟传承与发展的优势条件主要有三:一是浦下河的理想河道是其自然优势,二是龙舟竞渡的传统是其文化根基,三是浦下龙舟竞渡是福建境内龙舟传统的赓续。本文重点说明浦下龙舟队选择本土化生存策略的动因。
2.浦下龙舟队本土化策略选择的原因分析
(1)浦下村民祈福禳灾的心理诉求。龙舟文化不同于其他体育事项的特点之一便在于龙文化的吉兆。浦下村民出于祈福禳灾的心理,对龙舟赛事抱有极大热忱,每有家人参加比赛或该队取得佳绩,往往引以为积福蓄德之举。1984年第一次外出参加比赛,“浦下”这个乳名便写在了龙舟赛事的“户口簿”上而沿用至今。
(2)浦下村集体经济的长期援助。长期以来,浦下村集体经济补贴是浦下龙舟队的经济来源,在一定时期甚至是唯一来源。2007年前,村民自愿拿出农耕或务工钱赞助村民划龙舟,自浦下村被划归为城市建设用地后,村民集体决定从拆迁补偿款中划出专款补贴龙舟队,从而维系浦下龙舟队的日常运行。因此,从经济意义上说,浦下村集体是浦下龙舟队的“冠名单位”,只不过这个冠名单位不仅提供了经济支撑,还提供了最为重要的“母乳”,即村民的龙舟文化意识。
(3)企业冠名渠道仍不通畅。作为地名的“福州浦下”已经成为一个品牌,这个品牌又反过来消解了企业的商业化冠名动力,难以与浦下龙舟队达成长期冠名的协议。因此,福州仓山区或盖山镇企业多是以年度的方式赞助,至今并未产生长期赞助的企业或永久性冠名的企业。如2018年世纪金源酒店集团有意冠名浦下龙舟队,希望在端午节的中华龙舟大赛(福州站)上取得优异成绩,以期在中央电视台等官方报道中宣传其影响力。浦下龙舟队最终派出两支队伍参赛:一方面保留了“福州浦下”的招牌,继续由原队员参赛;另一方面则面向全国召集优秀队员,重新组建“世纪金源浦下龙舟队”。
(4)精英群体的主导意见。精英群体作为民间体育组织的核心力量,拥有一般成员所不具有的优势资源或能力,同时需要承担初期的成本投入、成员的动员、组织运作的维系等职责[6]。刘木松是浦下龙舟队的核心缔造人,也是龙舟队与外界沟通的关键信使。他担任村干部近40年,兼任第四至第六届中国龙舟协会理事及器材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同时又是国际级龙舟裁判等。刘木松、刘金华、刘光辉等精英群体在处理传统文化、经济利益和社会效益等因素的权重问题上,总能表现出特有的智慧和高明的艺术手段。
(5)浦下龙舟训练基地的可能前景。早在2007年浦下村被划归为城市建设用地后,村集体便已立项投资近3 000万元的浦下龙舟训练基地。目前在建的训练基地总用地面积3 600m2,总建筑面积7 200m2。建成后的高规格龙舟训练基地不仅可以改善训练条件,还将通过部分租赁的方式换取经济效益,这成为浦下龙舟队描绘未来前景的重要物质支撑和现实依据。
三、对民间龙舟组织生存策略的反思与建议
1.对浦下龙舟队本土化生存策略的反思
浦下龙舟队是我国龙舟竞渡事业诞生的一个幸运儿,它伴随龙舟文化而生,也因龙舟赛事而闻名。1984年是浦下龙舟队的实践起点,也是中国龙舟赛事的元年;福州龙舟团队见证了甚至直接参与了国内龙舟发展的诸多重大历史更迭与现实逻辑演进,如中华龙舟大赛的发起和承办等。浦下龙舟队所经历的从民间体育向职业体育、从群众体育向竞技体育的转型问题,是我国民间龙舟活动组织面临的普遍现象,其转型是我国龙舟文化必然面临的现实抉择。
但是,这并不是意味着浦下龙舟队的生存策略选择全部是正确或明智的,因为每一次的选择也意味一次痛苦的挣扎过程。面对市场化经济浪潮,浦下龙舟队队员的年收入大约只有“顺德乐从罗浮宫”等强队队员的三分之一,在2016年,身陷薪资结构和聘任方式等诸多积弊的浦下龙舟队教练和队员们纷纷离队,只有一人坚守。2018年,改革后的浦下龙舟队又有6名主力队员离队,该队发展再次陷入生死存亡境地。
然而,困难重重的浦下龙舟队仍采用较为宽松的人才流动机制,其温情而人文色彩浓郁的俱乐部风格在全国较为罕见。作为历届中国龙舟协会负责人之一的刘木松直言,浦下龙舟队可以称得上全国龙舟队中伙食最好、住宿最优、人情味最浓的龙舟队之一。浦下龙舟队秉持人文关怀为第一原则,这既是一种无奈的举措,更体现出民间体育组织的包容性和宽广胸襟。
2.对民间体育组织生存策略的建议
从民间体育向职业体育、从群众体育向竞技体育的转型问题是一个类似冷暖空气交锋的问题,只不过这个锋面因“现代体育”概念和文化形塑而迫使民间体育生存空间萎缩。面对生存空间萎缩的民间体育组织应在以下方面谋求发展。
(1)以文化为基,回归民间体育的人文旨趣。对民间体育组织生存策略选择的探讨,并不意味着民间体育的生存空间不再。“把日常还给日常”[7],就民间体育而言,它仍然生长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如赣南客家地区的“池塘龙舟赛”历数百年而不衰,仍然扎根在闽粤毗邻的客家民众的精神世界和现实生活。浦下龙舟训练基地内布局设立的龙舟文化博物馆将成为全国唯一的主题展览馆,这对提升浦下龙舟队的社会知名度和我国龙舟文化的传播度具有重要意义。
(2)以人才为本,传承民间体育的历史价值。浦下龙舟队逐步启用外地队员并参加职业赛事,还能算作民间龙舟组织吗?这是一个“忒修斯悖论”。总体上看,浦下龙舟队是否作为民间龙舟组织的标准在于对本土元素或者民间文化的疏离程度,而不是它的队员户籍和赛事参与,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才可以理解“越是地方的,越是世界的”。而这种疏离程度取决于刘木松、刘金华、刘光辉等第一代浦下龙舟人与刘国炜、刘树伟等第二代浦下龙舟人的代际传承。在第一代人身上,浦下龙舟队意味着地域上的浦下和浦下的历史,而到了第二代,浦下龙舟队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符号或象征的存在,它指向民间龙舟组织的未来。
(3)以市场为辅,发挥民间体育的社会功能。本土化和市场化是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但也存在着互相借鉴发展的条件。如前文所述浦下龙舟队的“分身术”,重新组建的“世纪金源浦下龙舟队”在2019年中华龙舟大赛(福州站)中斩获1金2银,“福州浦下龙舟队”也在传统优势项目500米比赛中斩获一枚铜牌,这让“福州浦下”保留了浦下龙舟的血统,也通过效益置换为其后期发展提供了客观的经济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