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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嬷

2020-10-30林秀艺

闽南风 2020年8期
关键词:阿嬷

林秀艺

闽南人习惯称呼爷爷为“阿公”,奶奶为“阿嬷”。我阿公在我父亲十一岁的时候就过世了。我阿嬷就像母亲一样把我带大,虽然她已经离世十几年了,可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她。

我出生在闽南农村乡下的一个土楼里。因为当年农村生活困苦,母亲子女众多又体弱多病,经常顾不上我这个小女儿。据说1974年我出生的时候,还是集体生产制,村里的生产队长正在给每户村民分地瓜,按人口,一人一畚箕。地瓜还没分完,我出生了,我家人飞奔到现场说,生了生了,多了一个人。生产队长多铲了一畚箕给我们,说:“这小丫头命这么好,一出生就有饭吃。”那时候农村都有算命的先生,阿嬷让那算命给我算算。那天,算命的掐掐手指头,摇头晃脑地说:“这丫头,一辈子不愁吃穿。”在当年大家都缺衣少食,常常饿得脸部浮肿的年代,不愁吃穿那就相当好命了。

可是后来我知道,阿嬷说我二三个月后就没有奶水吃。据说当年我山里的一个亲戚把家里的一只大母鸡偷偷带下山来,要给我母亲补身子,只是刚到小镇的街道口,大母鸡就被几个红卫兵小将当成资本主义的尾巴给缴获了,那亲戚还被叫去生产大队训斥了一通。没有大母鸡吃的母亲,在坐月子期间只吃了十几个鸡蛋和一只猫,就再也没有任何荤一点的肉类可以补充营养。这让本来身体就羸弱的母亲下不来奶水,我经常饿得哇哇地哭。

已经六十岁的阿嬷心疼我,几乎日夜带着我。为了让我活命,阿嬷每天都要熬稠稠的米粥想方设法地喂我,出门做农活也是经常背在身上。关于阿嬷特别疼我,走到哪里经常背着我的说法,我至今还是有点模糊印记的。我那时候有四五岁了,阿嬷用一条又宽又长暗蓝色的汗巾,把我绑在她的背上,出门做农活也背着。我趴在她的背上,阿嬷后脑勺挽着圆圆的发髻,发髻上经常插一根银白色的簪子,在我眼前晃啊晃,我经常随着阿嬷因劳作不断摇晃的身体半睡半醒。那画面那情景,多年以后,偶尔还会溜进我的梦境,有时竟有泪水打湿枕头。

我七八岁时,阿嬷就教我煮饭做菜。那时候阿嬷经常教导我:“女孩子一定要学好做家务活,不然将来怎么给人家端饭碗。”小时候的我,对所谓的“端饭碗”虽然是一知半解,却也知道那是说以后长大了嫁人要操持家务的意思。农村人土里土气的教育都是手把手的影响,经常跟随阿嬷和母亲在灶台前帮忙,又加上那个长大后要“端饭碗”的思想意识,十岁左右我也就学会了烧火做饭。那时农村烧饭做菜的地方叫灶脚,不像现在叫厨房。一般用砖土砌一个一两米宽的方形灶台,灶台上安置一个炒菜的大铁鼎和一个烧水做饭的铁锅。烧火的灶膛前,堆满稻草柴禾,每次做饭,我都要先用稻草把灶膛烧热,慢慢添加柴禾。大圆孔上放炒菜的大铁鼎,小圆孔上放做饭的铁锅。因为个头小,每次做饭炒菜我都要放块砖头垫脚才够利索。每次从田间地头回来的阿嬷吃着我做的饭菜,就会慈爱地摸一下我的小脑勺。

在我小学快要毕业的时候,有一回亲戚来和阿嬷聊天,说女孩子读到小学也就差不多了,将来终归是要嫁人的,不用认那么多字。阿嬷没吱声,等亲戚走了,我有点紧张地抱着阿嬷的大腿,我真怕阿嬷说小学毕业了就不用读书的话。阿嬷像知道我心思一样摸摸我的头,说:“别人怎么说那是别人的事情,阿嬷就是把锅碗瓢盆拿去卖了,也会供你读书的。”阿嬷的这些话让我记在心里,无论多少年后想起,总感觉心头热热的。想阿嬷一辈子也没有上学的机会,心里大概是有遗憾的,她一直鼓励我要好好读书,完全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

只是在小学阶段,我那时候还是很贪玩的,心里并没有认识到学习的重要性。经常和两个哥哥在田野里追逐,游泳抓鱼摸虾,还学骑自行车,然后到处跑。一般女孩子喜欢玩的踢毽子、跳绳子等等我反而不兴趣。偶尔也因为贪玩闯了祸,到田地里刨地瓜,到甘蔗园里偷甘蔗,庄稼人找上门告状阿嬷。一看见脸黑得吓人的阿嬷,我经常吓得一溜烟躲在土楼外面的草垛里不敢出来。一直到天黑了,土楼外面响起阿嬷焦急呼唤我回家的声音,我才怯怯地从草垛里钻出来。这时候的阿嬷气消了,总是有点忧愁地看我,“你这孩子,知道错了吗?”我羞愧地点点头,阿嬷终于不忍心打我。

等我长大一点,有一回,阿嬷的娘家人来走亲戚,说起了阿嬷的过去,唏嘘不已。那亲戚说,阿嬷小时候在国强乡的家太贫穷,那是一个深山里的小村庄。阿嬷有八个兄弟姐妹,缺衣少吃难养活。因为太渴望吃饱饭,阿嬷的兄弟姐妹取的名字都跟粮食有关系,有的叫番薯,有的叫小谷,有的叫番麦。我阿嬷的名字更绝,只有一个字,叫饱,她姓魏,姓名就叫魏饱,用闽南话读,就是每天都能喂得饱,不挨饿的意思。每次说起这个名字的意思,阿嬷竟然都会笑,她说,父母很疼她,这名字取得好。

只是姓名叫魏饱的阿嬷,在十一岁的时候家里粮食更是基本断绝,她父母只好把小一点还不能当劳力的几个孩子送人。阿嬷是女孩,被送到坂仔乡土楼的一户人家当童养媳(也就是我爷爷家)。那时候童养媳是按照年纪算钱的,十一岁,本来换十一个铜板,阿嬷的父母谎报十二岁,拿了十二个铜板。亲戚说,每想起当年阿嬷哭哭啼啼走在要去给别人家当童养媳的路上,一步三回头的,就特别心酸。我好奇地问阿嬷,有没有这回事啊,阿嬷总是笑眯眯地说:“有哭吗,我怎么不大记得了。”

阿嬷十八岁的时候,就嫁给我爷爷。本来这样的归宿也还好,可惜是我爷爷在上山砍柴的时候不慎摔伤,导致截肢,又早早过世,撇下阿嬷和一双儿女。阿嬷的女儿养到九岁的时候又因为一场发烧急症走了。剩下阿嬷和我父亲孤儿寡母在村庄里相依为命,受了很多轻视和欺负。无论多少人劝说和做媒,阿嬷就是不肯改嫁,在她心里,我父亲就是她生活下去的希望和意义。这些艰难过往,在我后来长大的过程中,阿嬷一直闭口不言,也未曾听她说起谁对她不好,谁欺负过我们这个家庭。有时候我好奇问起,她总微笑着说:“都过去了的事情了,说那些做啥,你这傻丫头。”

阿嬷应该也不懂坚强这个词,可是生活好像一直在教她要这样做。爷爷离世后,生活上所有的困难和艰辛都要阿嬷一个人面对。阿嬷为了我父亲能读书,在村里生产队集体化记工分的年代,自己要求和男人一样做重活粗活。为了能多记工分,晚上还会加班加点给公家多做农活。我父亲说,记得每年阴冷的春季播种时节,整个生产队的秧苗每天晚上都要整理好,粘上秧苗土,那就是阿嬷每天晚上要加班的活。每天晚上在大家都休息下來的时候,阿嬷要去挑回湿漉漉的泥土,掺上一些粪土,再将秧苗粘上分好,等第二天所有人拿去插秧。晚上村里偶尔有社戏或活动,渴望也去看戏或凑热闹的父亲委屈得哭起来,阿嬷总说:“有工分你才能吃饱饭,才能读书,这比看戏重要。”

多年后,我已经参加工作,又嫁了人。有时回娘家看望年时已高的阿嬷,她总像小孩子一样喜欢我守着她唠嗑,经常教导我:“共产党很好,你要好好工作,要听领导的话。”她对我那当教师的父亲和大哥也经常是那样讲。我有时候想,阿嬷从来也没读过书,也没去过我们上班的地方,但听她说话,好像有知识又有见识一样。每次我要离开家门,她总要目送我远去,我都走很远了,一回头,她还在门口用手挡在额头远眺。我经常和阿嬷说,辛苦这么多年了,也该享享福了,不要老是忙家务,整菜园,乡镇的广场建了公园,可以去和那些老人们打打牌,跳跳广场舞。阿嬷不知道是性格谦卑,还是一辈子艰苦惯了,总是有点害羞地摆摆手,说:“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能吃饱饭,有房子住,还有孩子们这么多陪着我,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很幸福。”

阿嬷九十岁后身体渐弱,上医院检查,各项身体指标也无多大异常,医生说,人老了,各项身体机能衰老而已,药物调养,尽量减轻痛苦就好。阿嬷在过世前半年已经不能下床,人慢慢干瘦到六十几斤,白天不曾听她叫苦,半夜却经常听她难受地呻吟。她经常半卧在床上,对每个前来看望的人说感谢的话。人家要告别离开,她肯定要说上一句:“给你添麻烦了,给你身体健康吃百二(闽南话:祝福对方长寿,活到一百二十岁)。”

阿嬷出生于1915年,走时九十二岁,在当时算很高寿,农村人说的福荫儿孙满堂,是有福之人。我有时想起阿嬷一辈子的生活经历,心里难免微微酸楚。有时候我甚至希望她有些抱怨不满,对生活的艰辛坎坷有点意见,可她就是不说,温和坚强地走完善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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