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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公

2020-10-30程文文

椰城 2020年10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

作者简介:程文文,汉族,70后,安徽潜山人,自媒体从业者。曾在报刊杂志发表小说、诗歌、散文等。

1

那是1950年的春天,窗外桃红柳绿,天空细雨如丝,年轻的外公背一肩包裹,撑一把旧黄伞,咬咬牙迈出了家门。

外公才走出几步,耳边已是风声凄凄,如怨如诉,细听,不是风声,分明是外婆那孤零无助的嘤嘤哭泣声。外公把光滑的伞柄夹在胳膊肘里,双手使劲掩住耳朵,放开腿脚,像匹脱缰的野马,闷头只顾疾奔。奔出一程,出了头汗,松开手时,却觉着耳边风声愈紧,泣声愈急,外公刹那明白了,原来那声声悲泣不在耳边,而是一直在他心尖上盘旋着哩!外公硬生生收住迈出一半的左腿,抹了抹满额热汗,仰天吐出一口闷气,毅然转回了他那挺拔如树的身子。

外公沿着原路往回跑,跑得衣角飞扬,气喘吁吁,路边,雨水沐浴过的杨柳郁郁葱葱,杨柳的绿影风一样嗖嗖掠过外公耳畔,外公热血沸腾,心如鼎沸,那一刻,外公的一颗心儿,跳跃得竟比当年在战场上沖锋陷阵时还要狂野。

外公终于又跑回了家门口,外公一把扔了黄伞,任蒙蒙雨雾交织在头顶,气壮山河地喊了声,贵香,我不去江南了。外公声嘶力竭的呐喊如柄利剑,瞬时划破了村庄烟雨的天空。蜷在屋角的外婆正哭得梨花带雨,外婆抬起红肿的双眼,痴痴盯着浑身透湿的外公,如同看见个天外来客。许久,外婆才从恍惚中猛醒过来,外婆紧紧揪着衣角,小巧的鼻翼剧烈翕动着,嘴角扁了又扁,终是哇一声大哭着扑向了外公宽厚的怀里。

此时的外公,怀里正揣着一纸墨香犹存的任命书,上头白纸黑字写着:兹任命朱橧同志为皖南宁国县县长。下面是皖南人民行政公署鲜红的大印及主任魏明的亲笔签名。外公放弃了江南之行,那张令人眼热的任命书也就此成了一页废纸,同时他与宁国县县长之职也就此失之交臂了。据妈和姨、舅等人回忆,在外公后来的长长一生中,他却从未对那次改变命运的选择流露过哪怕是丝毫的悔意。

2

1921年,外公生在皖西南潜山县一个叫朱家老屋的小村庄,朱家老屋东去县城八里,是个民风淳朴的田园村舍。因祖上出了个大理学家朱熹的缘故,朱家老屋的父老皆全力以赴地秉承了祖上以德修身的教育理念,外公小小年纪,便被他的父亲送去了乡上一所知名的私塾念书,不出几年,就能摇头晃脑,把那《四书》《五经》背得朗朗上口了。

外公在家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一弟一妹。外公家世代经商,外公的父亲继承祖业,在江南开了家造纸厂,家境颇为殷实。时逢乱世,民生艰难,外公的父亲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纷繁的局势促使他抱定了产业救国及让后人读书报国的决心。十岁那年,外公哥俩被父亲接到江南,托人进了当地一家公立学校,全面接受新式教育。

历史上,大凡有些传奇性的人物,皆自人生登场的那一刻起,便开始迸射出与众不同的华彩,外公亦不例外。外公以幼学之年初到江南,却丁点儿未曾表现出乡野儿童应有的羞涩与怯懦,相反,外公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与向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儿,更是在山青水秀的江南风光里,闪烁出了无比兴奋与渴求真知的熠熠光芒。

此时的中国,北洋政府刚刚垮台,一时间军阀、政党、帮派等各种势力如过江之鲫般穿梭于苦难的中华大地,天下纷纷攘攘乱成了一锅粥。在那最为黑暗,也最有希望的时代,江南小城宁国因四面环山,远离纷争,反而获得了较为宁静的一段历史光阴,外公的一身学识便是在彼时奠定下的良好基础。

春天到了,再大的石块下,种子也会破土而出。那天,两年前便去了外地求学的外公忽一身风尘回了江南,车未停稳,外公早踊跃而出,外公裹一身春风跑回了家,外公站在家门口,笔直的身子颤抖得不能自禁,外公压抑着自己狂乱的心跳,不顾一切地向父亲喊出了蕴藏了大半年的理想和追求,那年外公正好二十岁整。

他的父亲身着灰色长衫,在雕花窗棂的客厅踱了半天方步,方回过头,望着从合肥匆匆赶回的长子,语重心长道,橧儿,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本不该拦你,只是……,父亲顿了顿,才皱着眉又说,几代先人历尽艰辛,方创下这份产业,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叹了口气,最后说:要不你先成个家吧,成家后的事儿,父就不管了。

外公望着两鬓如霜的父亲,张了张嘴,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外公明白,时逢乱世,生死无常,本分的父亲只是希望一心追求信念的长子能先成个家,好为家族留个继承先人产业的香火。

而外公满腔激情站在门外对父亲喊出的那句豪迈心声却是,父,我要去当新四军。彼时,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还未落下帷幕,那些侥幸突出重围的新四军战士满脸硝烟,尚在险境之中,外公在此时铁了心要参加新四军,却是因为他在省城读书时,早听说了共产党领导下的这支军队才是真正抗日救亡的军队。外敌入侵,山河破碎,正是男儿报国时,所以哪怕是飞蛾扑火,他也愿意加入到这抗日的先锋队伍中去。

外公终是听从了父亲的话,且在父亲一手操办下,和一个当地姑娘匆匆结了婚,并于第二年生下了一个白胖胖的儿子。孩子的满月酒刚喝完,深受使命感召唤的外公再也坐不住了,遂收拾了行李,急匆匆地投奔了江南的新四军,从此成了共产党领导下的一名热血战士。

那江南姑娘家里开着好几处茶庄,自小生活优裕,只是受三从四德观念影响,她极少迈出家门,更未上过一天学堂,且还裹着双三寸小脚。婚后,新娘子孝敬公婆,对丈夫低眉顺眼,每日起早贪黑操持家务,从不主动多说半句闲话,而惴惴不安的外公除了一腔歉意,也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和她说的。

外公从小饱读诗书,后又接受了新式教育,自是文采斐然,到哪都能脱颖而出。可能是出身商人世家的缘故,外公特别擅长演说,他能用最浅显的话语,在极短时间内挑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蓬勃热情(后来正处青春年华的外婆之所以对外公一往情深,应该也是受了外公声情并茂的演说蛊惑),外公的一身学识在工农队伍里更是入鱼得水,加之他一腔热血,作战勇敢,短短几年,不仅入了党,更是从班长,排长,一路升迁到了连长。

3

外公经历的人生第一场重大挫折发生在1947年年初。当时鲁南战役正打得如火如荼。外公胆大心细,攻打枣庄时,一直带领全连战士冲锋在前。忠勇的外公欲建功,可怜天不助英雄。外公的连队刚接近城垣,不料天降暴雨,弹药都受了潮,战士们手里的枪支皆成了烧火棍,外公又不甘心后撤,稍一踌躇,被反冲锋的敌军团团围住。

雨停了,远处仍喊杀声不绝。一脸横肉的敌军团长问这满脸悲壮的一百多名战士愿不愿意投降,投降即可免死。外公仰天大笑,朗声道,我自加入新四军那天起,就在等着为信仰牺牲,岂可投降敌人?敌军团长恼羞成怒,拉出去,统统活埋!

天阴沉沉的,春寒料峭,埋进土里的外公却没死掉。在敌军团长的副官安排下,外公被埋在最浅的坑里,他还趁乱往外公嘴里塞了根芦杆,芦杆恰好露出地面。当晚,夜黑风高,寒潮逼人,外公蹬开黄土,裹一身泥,向那些永远躺在黄土下的兄弟们重重磕了九个响头,便跌跌撞撞,一路摸爬,于天微亮时,奇迹般回到了自己的部队。

外公性格直爽,乍一归队,就大大咧咧地找到营长,将战斗经过一老一实地作了汇报。营长疲惫的脸隐藏在一片旱烟燃起的浓雾里,说道,回来就好,就好。朱连长,那个……上头政治部的同志,可能要来和你谈一谈。

营长仍然一口一声喊外公朱连长,可实际上,外公的连队早已由别人指挥了。很快,政治部领导一拨一拨来了,他们翻来覆去就一个话题:朱橧同志,我军整个连队,怎么单单就你回来了?次数多了,外公的回答已像幼时背书一样机械麻木,敌军团长的副官姓陈,是我在合肥时的同学,抗战时,大家争着抢着参军报国,造化弄人,他投了敌军,我参加了新四军。这次就这么巧,被他救了。

朱橧同志,组织上相信你说的话,只是谁能给你证明一下呢?

是啊,战友们都牺牲了,谁能给我证明?外公沉默了。

军情紧急,恶仗一场连着一场,关于外公的问题就这样悬置了下来。连长肯定不能当了,能随军行动就行。对外公来说,只要还能干革命,当不当连长真不重要。

外公是个愈挫愈勇的人,他变得异常沉默寡言,却在心里和自个儿较开了劲。此后,每逢战事,他红着眼,端着枪,不闪不避,像只雄狮一样奋勇冲杀,把满腔的委屈,都化为了疯狂地射向敌人的火焰。

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渡江战役时,倔强的外公终于倒在了生死不顾的冲锋路上。当时风高浪急,炮声凄厉,许多北方战士虽久经战阵却是头回坐船,见水柱冲天,小舟两边摇摆,皆面露难色。外公抱枪挺立船头,眦目大喊:同志们,胜利就在前头……话音未落,一梭子弹挟风裹雾飞来,外公哎呀一声,连人带枪栽进江心,江面血花翻涌,等战友们抛下绳索,浊浪滔滔,外公却连影子都不见了。

战斗一结束,团部为外公开了个追悼会,号召全团认真学习朱橧同志不怕牺牲、英勇无畏的精神。

后来我曾无数次地设想,假若外公真的就此沉寂在了那场冰冷刺骨的江水中,那外公的一生虽说短暂却也不失壮美,至少在后来返乡的几十年光阴中,他也不会被那么多的坎坷与苦难交相纠缠。

外公当然不会就此死掉,悠悠岁月,还有许多动人的故事等着他去抒写,还有个美丽的女人等着他去遇见,而此刻,他正浴血踏浪,一步步朝着人生巅峰艰难跋涉而来。

外公的老家潜山县是个山环水绕之地,朱家老屋的村前村后遍布着不可胜数的河沟塘沼,得天独厚的环境让外公自幼习得一身好水性,那天外公肩中两弹坠落江心后,忍着剧痛,竟一路踩水漂到下游,后被友军船只搭救上岸了。

外公带伤归队时,他的追悼会刚刚开完。见到外公,大家张大的嘴巴半天没能合拢。经过这场生死考验后,外公声名大振,不到两个月,就被提拔为营长。

4

战争结束的那年,外公28岁,意气风发,接到宁国县长任命书的刹那,外公激情满怀。

赴任前,外公决定回一趟老家潜山。自一九三一年离开朱家老屋,十年求学,八载军旅,他已整整十八年未曾回乡了,娘和乡亲们纯朴的笑脸,及村里的一草一木,常常萦绕在他的梦里。

外公一身戎装,打马如飞,终于回到了家乡,鞭炮噼啪,锣鼓铿锵,村前的小河清亮亮的,房舍,稻场,田畈,一切还是往昔的模样,只是乡亲们都老了,娘也老了,走前,娘青丝覆额,此刻却已满头华发。外公翻身下马,远远喊了声“娘”,母子俩的眼泪刹时流淌成河。

外公在家呆了一周,进进出出,总觉得浑身好不自在,心突突直跳,像藏了面鼓,这不是一个从尸山血海拼杀出来的老兵应有的感觉。外公留心观察,终于在个风轻云淡的午后找到了心跳的根源,原来是个青春秀丽的女子,一身素衣,落落大方地站在人丛盯着他看,女子一双大眼睛波光灵灵,就是那眼神令他周身莫名地燥热。那女子见外公回望着她,脸上一红,甩回胸前那根又粗又黑的辫子,扭身走了。

從那天起,不论吃饭睡觉,那根又黑又亮的辫子就一刻不停地在外公眼前晃荡开了,他恍惚了几日,外公的娘发现了端倪,颇觉为难地说,那是你幼小念书时汪先生的女儿,叫贵香,今年才十六岁。又说:贵香头上有七个哥哥,汪先生晚来生了这么个女儿,疼得宝贝一样。贵香倒是个好人貌,也念了不少书,只是……

外公嚯地站了起来,脸憋得通红,大声说,娘,我想娶贵香!娘半晌无语,娘能说什么呢?当初,儿子为顺应父意,仓促成了家,却一天也未感受到家庭的温暖,这回有了心上人,可毕竟是新社会,他在江南已有妻儿了,怎么好再娶呢?

外公的父亲已病逝两年,江南的厂子由留守在那的二弟打理。外公给二弟写信,说明了七年前与妻子结婚的原因,及现在要求解除包办婚姻的想法。为表歉意,外公嘱咐二弟把自己名下的那份产业变卖掉,全部补偿给妻儿。

我从未见过外公在江南的前妻和儿子,于我而言,他们只是那段传奇故事里被轻轻忽略的部分。那个默默承受着乱世命运安排的小脚女人,定在无人的孤灯下,独自吞咽下不知多少委屈心酸的眼泪。

那个时候的人们,普遍有着强烈的祟拜英雄的情结,后来的外婆当然也不例外,外公刚刚回乡,外婆就被他的英姿深深吸引了。不久外公托人前去说媒,外婆年龄不大,却有胆有识,当场满口应承下这门婚事。

外公外婆很快结婚了,十六岁的外婆在家乡的春风里嫁给了大她十二岁的外公,美人英雄,终成眷属,婚后,小两口乐乐呵呵的,一天到黑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当时国家百废待举,催促外公上任的命令一个又一个。当时规定外地上任的干部,一律不得携家带口,万般无奈,外婆只好眼泪婆娑地为外公收拾行装。外公才走出村口,眼耳口鼻已全是外婆那孤独的身影,外公曾经气吞山河的钢铁意志一刹那悉数化为了绕指柔情。外公终于做出了个惊天决定:放弃当县长,与我的外婆在朱家老屋长相厮守。

5

外公弃职之后,组织上爱惜人才,几次三番派人来做他思想工作,奈何外公不为所动。外公南征北战多年,本是个视野开阔胸怀壮志的汉子,可此刻他的世界里,唯有我外婆那百媚千娇的身影愈来愈加满实。只要我外婆不能同他随行,他哪儿也不愿去。

组织上不愿埋没人才,便改任外公为潘家铺乡乡长,外公一点也不嫌官小,笑眯眯上任了。朱家老屋离乡上,不过二里远近,阳光明媚,外婆如果站村头喊一声,外公在乡上也能听见。

那几年,太阳都升起老高了,外公仍在轻声细语和外婆说着话,一边背着手慢腾腾出门去。日头才偏西,外公老远喊着贵香,大步流星回到家来。外婆日夜沉浸在外公的万千宠爱里,过得比家乡的山泉还要滋润甘甜。

然而,这段幸福时光短暂得就像黄昏的云霞。六年后,因祖上三代都是开办工厂的老板,在运动中,外公被打成坏份子,乡长自然也不让干了。

外公倒显得淡泊。只要能与外婆在一起,做个自食其力的百姓又有什么不好?外公一身轻松,夕阳下依然远远地喊着贵香,大步流星回家来了。

外公万万没有料到,此后的许多年,他遭到了一次又一次非人的折磨,尊严被践踏。不堪的岁月里,始终如一陪在外公身边的就只有我的外婆。外婆说我不管你是好是孬,我只晓得你对我好,對乡亲们好,你是个大好人,就算你化成了灰,我也要跟着你。外婆把这些话像唱歌一样,天天就着外公耳边说。

三十年后,当家人欢呼着将一张公文纸递到外公手上时,外公早已佝偻得直不起腰了。外公抬起双眼,凝望着飘荡在天边的闲云。

那年春天,86岁的外公去世。弥留之际,外公干瘪的嘴唇一直哆嗦不停,家人随着口形分辨半天,才明白外公最后努力要说出的,是“贵香”二字。贵香就是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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