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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狩猎(短篇小说)

2020-10-30符浩勇

椰城 2020年10期
关键词:黑狗阿妈妻子

符浩勇

一阵窸窸窣窣声响,隐隐约约。他回头一看,果然又是那只大黑狗,贴着路边的草丛灌木,走走停停,盯梢一般跟随过来。一路上,他嘘它、呵斥它,甚至捡起小石头打它,一次又一次,就是不想让它跟着,可它总是不即不离,影子一样,怎么也赶不走。他瞪去一眼,大黑狗赶紧的就收住脚步,两眼死死地看着他,既敬畏又乞怜,夹紧的尾巴拨浪鼓一般来回摆动不停。他知道,再驱赶也是枉然,一会它还一样回来的,便不再理睬,只嘀咕了一句:爱跟就跟吧!回过身来,兀自赶路。

终于,他爬上了那道陡峭的山梁。

在一块曾经常常歇息过的大石头上,他一下子重重地坐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手发软腿发虚,豆点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头渗出,然后顺着脸颊簌簌地滴下来。

难道真的老了吗?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又很无奈。

那条老猎枪靠肩依立,暗淡无光,有些发沉,他嫌它碍事,是个累赘,顺手一推,它便歪歪斜斜地倒向一边,看上去就像没入草丛里的一截枯枝朽木。都快六年没摸它了!一种悲凉从心底里漫过。曾几何时,他总是把它擦得锃亮,宝贝得不得了,甚至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而那时,他是全村最好的猎手。

当然,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们家是狩猎世家,在山里远近闻名。父亲在山上打下的猎物,就像他在山路上留下重重叠叠的脚印一样,多到让人无法记清。如今小黎村里那片船型老屋场上,家家户户,屋檐下、门窗前、墙角边,村里人当成炫耀而悬挂的各种猎物犄角头骨,随处可见,便是父亲傲视一方的见证。父亲归寿后,他才接过猎铳的。他没有辜负父亲的嘱托,以精准的枪法和过人的胆识延续着家族的骄傲。一开始,人们认为他实在是因为运气好,所以才会有那么丰厚的斩获。后来,山上的野物越来越少了,当很多人一次又一次空手而归时,他的本事这才崭露头角,得到全村人的公认,赢回了狩猎世家传人的荣誉。当他把打到的体大膘肥的野猪或黄麂什么的,拖下山去,小黎村就實在欢乐了些许时日。屠宰分享猎物的盛典是山里狂欢的日子。多少回,他将打到的猎物交给族长时,村边的老歪脖树下,就会擂起咚咚作响的独木皮鼓,村中的男女老幼闻声而动,围将过来,七手八脚地将猎物退毛剥皮、剖腔放血、剁骨割肉,然后,盆是盆钵是钵,一个一个分别盛满摆好。入夜,老歪脖树上挂上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村民搬出珍藏的山兰酒,点起篝火,烤炙猎肉,在鲜鲜亮亮的灯火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唱歌跳舞,兴高采烈,通宵达旦,……在欢乐的气氛中,他接过别人敬献的酒盏,听着众人的感谢和恭维,俨然成了村里的英雄和骄傲。

这让人眼红耳热的一幕幕,其实也就几年前的事,可他现在回想起来,竟有些恍如隔世。

老钟叔,您这是要干什么去呢?

对面林子边上的枝叶沙沙啦啦响起,有个影子一晃,就有个熟悉的声音飘过来。那不是小李吗?环保站的小李,他总是这样出其不意一下子就出现在别人的面前。这不,现在他又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了,这着实吓了他一大跳。可是,光听声音,不见人走过来;揉了揉双眼后,再看过去时,对面的林子早归于静寂,那个声音却还一直在耳边回响,蘧蘧然他有种做梦的感觉。

是啊,我这是要去干什么呢?自己可是早就答应了人家的呀!

他禁不住一阵心里发虚。

爹啊,就饶过我这一次吧,以后再也不敢了。儿子哭着求饶。

住口!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孽障!他破口大骂,顺手抄过墙边的一条碗口粗的木棒,使劲抡圆了。这一棒打下去,不打残也会打瘸的。可就在最后的一刻,他的心软了,手抖了,“哐当”一声,木棒掉到地上,他也双腿一软,顺势蹲了下去,以手拍地,然后两手抱头,久久站不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祸害其实就是自己一手酿成的。

那时,儿子还小。有一次儿子做错了事,他发火了,盛怒之下,一巴掌就甩过去,没想到下手会有那么重,儿子当即扑倒,站不起来。他吓住了,赶紧低下身去,一叠声问,龙儿、龙儿,你怎么啦,快站起来!一边说一边把儿子扶起来。挨了这么重的一下子,他想儿子会嚎啕大哭的,但儿子不哭也不闹,痴痴呆呆的只是看向远处,两只眼眸蓄满了泪水,口里喃喃地重复着,阿妈……我要阿妈……我要阿妈呀……他的鼻子一酸,一把将儿子揽在怀里,泪漾眼眸,不停地说,龙儿,龙儿,求你千万别这样!是阿爹不好,你打爹吧……直到现在,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这件事。打那以后,他对孩子的态度就变了,变得百依百顺。有时他想,要是妻子还在就好了。若妻子还在,儿子就有母爱,他这个做父亲的严厉起来心里就能坦然,哪怕是打骂孩子,也会有个缓颊。但是,这一切都无法改变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孩子更好一点,孩子要有什么要求,只要力所能及,就依了吧,或许能弥补一下孩子心里的缺陷。

现在看来,这不是对孩子好,而是害了孩子啊。

他站起身来,拍打拍打屁股,又弯腰拾起那杆猎铳。眼前不远处就是熟悉的老林子,连绵起伏,可他的脚步却踌躇不前,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便重又坐回到那块大石头上,从腰带上取下烟斗,装了满满一锅烟,又用火石打起火,然后大口大口地吧嗒。

他想起了几年前,自己是怎样告别山林的。

天上无星海里无虾,这是村里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老话,说的是山上缺什么可以但绝对不缺野物,要怪就怪自己没本事。可大家最后还是发现,山上的野物确实是越来越少,有的都快断子绝孙了。当山上的野物越来越难以打到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村里人接到一纸通知,禁止再到山上狩猎。这是破天荒的头一回,村里一片哗然,大家很不理解,问环保站的人,说不让狩猎了,让我们喝西北风吗?还是你们给发工资?环保站的人很耐心,反复宣讲,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能再进山狩猎了。那个小李三番五次找上门来,令他不胜其烦,不过,这也怪不得人家,谁让他是村里最好的猎手呢!

村里人虽然想不通,但既然上面那样说了,再继续狩猎就是犯法条的事,弄不好还会招致牢狱之灾,所以都不敢上山了。但那是别人,他不一样。他有的是办法,就是不用枪,随便挖个陷阱下个套,也绝对不会白费功夫的。只不过,这一切都得偷偷摸摸地干,得了野物也不敢声张。村里的擂鼓不再响起,歪脖子树下不再有夜宴图,太没趣了,他感到十分落寞。

他忍不住又进山了。夜里,他在一处山坳水氹边下了套子。他观察得很仔细,那里有黄麂的脚印,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旧的新的都有。他有十足的把握,看一眼下好的套子,然后微笑着离开了。第二天,他重返此地查看,远远地就闻出了不一样的气息,知道一定是有野物上套了,而且肯定是个大家伙!待到走近一看,眼前的一幕令他目瞪口呆:一只母麂被套绳紧紧勒住,已经死去;一只刚出世不久的乳麂伸长脖子,嘴里衔着母麂的奶头,静静地趴在地上……

阿妈……我要阿妈……我要阿妈呀……

不知是怎么了,儿子那句哭要妈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久久不去。他只觉得脑袋里轰地一下,泪花便在眼眶里直打转,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如潮水般瞬间袭来,让他追悔莫及。

造孽呀!我这都干了些什么事啊!神灵啊,快饶恕我吧!

他掘了个深坑,将黄麂母子掩埋。回到家,他找了几张旧报纸将那条猎铳包好扎紧,藏到床底下,然后对天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踏入山林一步。

啰啰啰——

他转过头来,朝大黑狗招招手。大黑狗支起双耳,迟疑了一下,便颠颠地跑过来,摇头摆尾,乖顺地趴在他身边。

你为什么不管好他呢?

他一巴掌拍下去,又在狗头上搓了搓。大黑狗弓起前腿,看他没有要真打的意思,又乖乖地趴下来。

狗是几年前买来的,当时还是很小的一只崽子。那只小白兔已经饿了好几天,他猜想儿子肯定是又不感兴趣了。他总觉得亏欠了儿子,对儿子百依百顺,儿子要玩松鼠,他去捉松鼠;要玩八哥,他就去捉八哥……那只小白兔是他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捉到的,可还没几天,儿子又不觉新鲜了,不想玩了。你究竟还想要什么呢?他很恼火,但还是耐着性子问。儿子什么也不说,只是拉着他的手,径直走到村西打鼓炳家的院子里,院子里几只小狗崽正闹得欢。他明白了,花几个钱,从打鼓炳手上买回那只小狗。从此,儿子和小狗形影不离,相处甚欢,大有一见如故的样子,他也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后来,那只小狗崽长成了大黑狗,情况就不同了。大黑狗似乎与他更亲,上山打柴、下地劳动,总是忽前忽后,不离左右,反倒是跟儿子变得疏远了。他想,儿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很正常。可是,慢慢地,他又觉得好像不大对劲,儿子也不知道迷上了什么,整天不着家,还又踹又骂地不让大黑狗随从。

前面的草丛一个劲地乱颤,听得出来是地老鼠在里面吱吱叫着撒欢,大黑狗呲牙低吼一声,草丛里马上就静了下来。不一会,又看见一只马蜂碰在一张巨大的蜘蛛网上,嗡嗡叫着挣扎。一只胖乎乎的大蜘蛛从树后爬出,一步步逼进马蜂。一场搏斗就要开始,尽管没什么悬念,但他还是紧瞅着,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恍惚间,大肚子蜘蛛变成了一只麝香,一只大大的麝香。当蜘蛛腆着大肚子,拖着猎物离去后,那只麝香还不停地在他眼前旋转。

起初他是在兒子房间里看到这只麝香的。儿子常常夜里忙乎,不知道在干什么。一次无意中,透过虚掩的房门,他看见儿子在灯影下哗哗地数钱,心里就直犯嘀咕:这黄毛小子哪来那么多的钱?那晚他踅入儿子的房间,就一切都明白了。儿子正在把玩一只麝香,见他进来,赶紧把东西藏起来。龙儿,他说,你不用藏着掖着,我都看到了。儿子只好乖乖地把东西递给他。在山里转溜了几十年,这种东西见得多了,是真是假,看一眼便心里有数。他捏了捏那东西,然后丢在桌上,问是哪儿来的?儿子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他也懒得再问,抽出腰刀,一把将那东西“噗”的一声直接劈成两半。果然是假货!表面看着逼真,却是黄麂皮造做而成,里面呢,全是黄麂粪蛋儿!你这个孽种!这种事亏你做得出来!他气昏了头,抬手就要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早吓得脸色煞白,跪到地上,对天发誓,说东西是别人的,与他无关,他只是感到好奇,拿来玩玩罢了。他觉得,儿子也不至于有那么大的胆子,所以就信了他,不再深究,只是严厉地警告,离那些猪朋狗友远远的,要是再遇到这种事,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直到有一天,要债的人找上门来,他才知道儿子玩大了。儿子跟一帮猪朋狗友混,不仅学会了抽烟喝酒,还赌博,不是小赌怡情的那种,已经是玩大的了。他从赌场上把儿子揪回家,要痛打一顿,甚至要把他打死的心都有了。可到了最后,也只是咆哮一通,然后关起来了事,因为他发现,这一切都无济于事,而且还下不了手。

要债的人不断找上门,这让他脸上挂不住。他也不想因此坏了儿子的名声。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有什么可说的呢?再说了,这种事利滚利,很不好收拾的,只好低声下气求人,答应一定想办法把窟窿填上。

他去找了打鼓炳。村里人穷,他想来想去,也只能找打鼓炳。打鼓炳年轻那会在县宣传队里打过两年锣鼓,世面宽,认识的人多,脑子活络,现如今做着点小生意,手头算比较宽绰。

借钱啊——打鼓炳说,没有!不过,你要真想搞钱,也不是没有办法,就看你干不干了。水獭皮,一张能卖两千;黄麂,大一点的能卖到好几千呢!……

你不要诱人踏屎!那是犯法的事,我不会干的!他说。

嘿嘿嘿——打鼓炳露出一口黄牙,干笑一声,是啊是啊,谁不知道那是犯法的事?开点玩笑而已,别当真啊!说罢扔掉手上的烟头,扬长而去。

几天来,他急火攻心,嘴里都起了好几个泡。晚上睡不着,迷迷糊糊的,妻子的影子老是晃来晃去。妻子死的时候,儿子还未满三岁。要把龙儿携大成人,……妻子临死前,拉着他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反复说的都是这句话。他当时可是含泪答应了妻子的,得说话算数。一会儿,脑子里又闪过儿子的影子。儿子跪在地上求他,发誓说这次的事摆平后,一定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个好人。那帮上门讨债的人临走前撂下狠话,说是宽限只给三天,三天后不还钱,就挑脚筋剁手指……那帮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孩子还小,不能撒手不管,得想办法帮他,给他一次机会。

他本来是很不情愿与打鼓炳这种人搅在一起的。打鼓炳与环保站的人套近乎,经常在一起吃吃喝喝,说是做什么生意,可大家心知肚明,其实是在倒腾山货。可是,不找他又能找谁呢?

只这一次,下不为例。他咬着牙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第二天,月亮下去了,太阳一时还未露脸,他已经在半路上了。流岚雾霭,他躲过了村里的每一个人,却躲不过那只大黑狗。大黑狗一路跟着,赶又赶不走,这让他很恼火。最后,他想,自家的狗,不会通风报信的,跟着就跟着吧,指不定还能帮上什么忙呢。

日上三竿,晨雾散尽。一只老鹰在头顶上的半空中盘旋,又渐渐地远去。四周静悄悄的,根据以往的经验,他想,山里应该是一个人都没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后,他站起身来,挎上猎铳,向不远处那片黑压压的林子走去,彷徨的目光里带着企盼。

这片山林,他在里面来来回回钻了几十年,熟悉得像自己家一样,哪里有块石头,哪里有条溪涧,哪里有处沟坎,他都一清二楚,就是闭上眼晴走也不会迷路。

太阳透过树叶的罅隙投下缕缕光线,地面上斑斑驳驳的,悦耳的鸟鸣各色各样,高高低低。又踏着松软的落叶在林间行走了,那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啊,可他怎么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棉花团上,心里很不踏实。五年前,他就是从这儿告别山林的,那时他想,再也不会来了,打死也不会来了。可是……他真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这里来了。

“呼、呼……”几只野兔猛然蹿出草丛,竖起耳朵,只觑一眼,又箭也似的消失在前面的丛林里。大黑狗立刻做出反应,紧追过去。

回来——他把大黑狗叫住。兔子不是他今天想要的东西。

这个畜生!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儿子。他想,自己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山里转悠,要做那苟且之事,都是这个不争气的孽障逼的。有一会,又怨起妻子,如果妻子没那么早离世,自己也不至于吃那么多的苦。

上坡、下坡,前面一条小溪,水流淙淙,两边的林间草地便是黄麂常常出没的地方。他心里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犯法的事咱不干,咱不能以身试法!”这句话他常挂嘴边,告诫别人,可现在是自己偏要以身试法,这叫什么事呢。一时间,他心里很不好受一时间,甚至冒出一个念头,希望那些黄麂野鹿离他远远的,他怕控制不了自己要做坏事。

可事实上,在一个隐秘处一连蹲守了几个小时,始终没能见到黄麂的影子,这让他感到纳闷。禁伐禁猎几年,树林茂密了,草丛葳蕤了,野物怎么反倒比以前少了呢?

“水獭皮,一张能卖两千;黄麂,大一点的能卖到好几千呢!……”

眼前又闪过打鼓炳那张大花脸,他好像有些明白了,心想,他们肯定不少干壞事!这样一想,心里面慢慢的就不那么难受了,就希望这时候能有一两只大黄麂慢悠悠地踱过来。

蓝天丽日,风高草低,溪边成片的苇草上,雀鸟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他又蹲守了两个小时,仍然一无所获,终于失望,打算要回家,却又想不出明天该如何打发那帮要债的。还是再到别处转转吧。他心里这样想。

他在山林里又寻觅了大半天,依然毫无收获,正准备放弃。但就在这时,突然发现了远处的草丛里有一只大黄麂,旁边还有一只小麂在玩耍。他的心砰砰地跳起来,赶紧躲在一块石峦后面,架好枪,瞄准了,正想放一枪,却又顿住了:咦,怎么这样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噢,他想起来了。那一次也是在这块林子里,也是在这个季节,不过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一天他也发现了这样两只麂子,就在他准备开枪时,那只敏捷的老麂突然发现了他,竟不顾一切地迅速向小麂扑去……他怔住了,蹲在原地一动不动,那根压在扳机上的手指时刻准备着,但一直都没有扣动。他不忍心开这一枪,猫着腰悄悄地退了下来。这一天他扛枪放了空,可心里却是从没有过的轻松。回到村寨,妻子和儿子又像往常那样在小溪边那块草坪上迎接他。儿子从妻子身上挣脱下来,迈着蹒跚的步子朝他跑来。阿爹……阿爹……我要小兔子、我要……儿子伸开两只小手,问他要小白兔,声音稚嫩甜美,惹得他的心都快醉了。你就是爹的小兔子!他说着笑着将儿子抱起来,一天的疲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是神使鬼差,难道真的又是那一对吗?或者是在做梦?他本能地放下猎铳。

那只母麂在安静地吃草,小麂子则跳来跳去的,像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精灵。大黑狗趴在他身边,虎视眈眈。他知道,枪一响,大黑狗就会箭一般地飞过去,只要不出意外,那只黄麂很快就成为囊中之物。可是,打还是不打?他矛盾极了。枪口抬起来,瞄准之下,目标晃动,变幻不定,一晃成了蹒跚着脚步儿子和母亲嬉闹,再晃又成了勒死的母麂和饿死的麂子……他实在不忍心。枪口落下去,脑子里又乱成了一锅粥,儿子踉踉跄跄的身影、在麂子皮里塞满麂子粪的麝香、乌烟瘴气的赌场、讨债人的恫吓、打鼓炳的嬉笑,层层叠叠,跳动不已,搅得他脑仁生疼。一切都怪儿子!这个孽障,惹了多少事啊!枪口落下去……又抬起来……又落下去……大黑狗瞅着枪口的起起落落,一次比一次兴奋。当他再次抬高枪口时,大黑狗已经等不及了,“唰”的一下蹿出去了。

“砰!”枪声响了,蓝色的烟雾弥漫又迅速散开。大黑狗倒在血泊里,浑身抽搐,眼神里充满惊恐和不解。

他无力地趴在石峦上,坚硬的脸膛紧贴暗绿色的青苔,双眼紧闭,一脸痛楚,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一点一点地流下来……

他将猎枪抛进深深的山峪。

远山,残阳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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