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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孔

2020-10-30赵航

都市 2020年10期
关键词:T恤灰色镜子

赵航

1

他把车停在楼下,拿起扔在副驾驶座上的邀请函。

他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前往,他已经发消息明确告诉她了。但以她的性格,他知道她还是会固执地给他邮寄过来。

果然。

他们的联系本来是断了的,也的确断了十几年,可是微信流行起来后,各种同学好友群如雨后春笋般建立,他们就这样又有了联系。

但联系也仅止于寒暄,相互简单地了解一下近况,从婚姻、工作到孩子,点到为止,不回望过去,也不涉及将来。

他想起许多年前,他第一次听她讲述那个想法的那个下午,也有可能是上午?总之,她让他给书店想个名字,他随口说:黄金时代。

那的确是他们的黄金时代,也是理想还依稀可辨的黄金时代。

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真的开了一家叫“黄金时代”的书店,在他们都要年届半百之时。恍然间,他好像重新获得了少年时的情愫和热情,他拿出手机,打开微信,翻找着联系人,至少得回复说收到了。突然,妻的话出现在他眼前:回来记得拿上蛋糕。他刚才没联网,消息是一个小时之前的。

很多事情都是不可避免的,逃不掉,人总是被迫处于各种关系之中,被迫成为各种角色,各种关系的网不断向你迫近,逼迫已经成为某个角色的你做出决定,你还必须有一个选择,不然,你会轻易地被它撕裂,割解。

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妻的事儿,他也并不认为这重拾的联系是违背他们婚姻的事。发生了,就让它自然而然发生,不以他者的名义横加干涉。可话虽如此,他却从未和妻讨论过这件事情。没必要,他想。

的确是没必要,对于他这样生活已然程式化了的中年男人,每一次脱离这“生活的常轨”都让他感到极度不舒服。更何况抽出两天时间,远离生活的周遭和种种熟悉,独自匆匆忙忙赶往另一个城市。他不喜欢这样的仓促之行,也不喜欢这一来一去于两个城市之间的拉扯感和陌生感。

又或许,会有恐惧?不,没那么严重,充其量是小小的害怕或担心。欲望是一种危险的东西,回忆唤不起来的,不代表实在的人也唤不起来。欲望太容易突然产生,然后占山为王,落草为寇,你不得不屈从它,直到成为它的俘虏。

明年他就五十了,昨天他还看到一篇文章说,这个时代五十岁才算真正的中年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他感觉自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已经算是半个老年人了,哪里是什么中年人。尽管他的精神状态很好,尽管他运动的习惯维持了他还算强壮的身体,尽管他马上就要把烟戒掉。但衰老其实是自内向外的,一点一点渗透出来,他根本无力抵抗。他愈发的只想要一种恬静的生活,戒了烟,看书,喝咖啡,时不时还可以写点东西最好。

那东西还在他手里,他在犹豫是把它丢掉还是暂时先留下。想了想,随手塞进一个文件夹里,然后拿起蛋糕,下车。

他打开门,客厅空着,卫生间亮着灯。女儿应该是在洗澡,厨房门也关着,妻在里面炒菜。他把蛋糕放下,坐在沙发上。

或许……妻应该是听到他回来了,他听到厨房的门响了一下,然后妻在叫他,让他把冰箱里的番茄酱拿过去。他回应了一声,打开冰箱,拿出番茄酱,走了进去。

2

她从厨房里退出来,把门轻轻关上,解下围裙,挂在一边。

女儿还在卫生间,她走进女儿的房间,把还没叠的被子叠起来,顺手整理了一下摆满杂物但并不显特别凌乱的床。

她有点乏了,而不是困,虽然昨晚翻来覆去两点多才入睡,早上又醒来得极早且再睡不着,但她知道,这不是昨晚睡眠不足所导致的。

自从去年母亲去世后,她感到时间越来越变得庞大,并且感觉中还杂入了一种压迫感,仿佛一夕之间,她拥有了感知时间的能力。它们具体而微妙地穿越过她,有一部分渗入她。她切切实实地感到了肉体的沉重,像一个吊在半空中的海绵体,吸了水,沉重,下坠。

可是,她并非一个悲观的人,这种种感觉也并没有将她带入消极。她一直在提醒自己,要看到事物美好的那一面或多面,不论怎样,不能丧失她从来就有的那种旋转打量世界的视角。

其实按理说,她这个年纪,生老病死或多或少都应该经历了一些。可是直到母亲去世,出完殡的那个失眠的晚上,她才发现,这还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女儿都已经十七岁了,和很多人不一样,纵然她确实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时间的流逝,也并没有觉得自己变得多老。那时间压迫在她身上而产生的沉重感,只不过是简单的作为一种感知存在,仅此而已,她从来不去考虑这些意味着什么,很多意义都是人为增加的,不尽然存在。而且太多粗制滥造,甚不合理。

她走出卧室,看到丈夫在炒菜的背影,灰色T恤。永恒的灰色T恤,他一直都喜欢灰色,回想起来,他几乎每年都会买这么一件灰色T恤,没有什么复杂的图案,只是单纯的灰。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些灰色T恤是不是都是同一个牌子的?

生活就是被这样的习惯所固定的,它被框定的同时,时间也似乎在围绕着一个中心原地打转。恍然间,打转的时间带着她的思绪疯狂地后退,她甚至可以听到时间擦过耳边的呼啸声。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个背影的正面究竟有著怎样一张年轻的脸。

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她听到抽油烟机的声音。她又走进女儿的房间,把窗户打开一点点,微风被放进来,毫不犹豫打翻了窗台上一个空饮料瓶。它在地上弹了几下,滚到了书桌的脚边。书桌上放着没有写完的数学试题和一本只打开了目录的小说。风把书合上———《霍乱时期的爱情》。

她弯腰捡起瓶子,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转身出去。

客厅里静得可以听到钟表指针走的声音,桌子上摆放着一盘洗好的水果和未拆开的蛋糕。阳台进入的风直直吹入客厅,吹动了门口挂着的小风铃,隐约的,还可以听到卫生间传出的模糊朦胧的音乐声。

3

洗澡的时候,她喜欢听音乐。所以洗澡的时候,她必须听音乐。

她建了很多洗澡时听的专属歌单,根据心情的不同来切换。今天是她的生日,又恰巧赶上周末,她睡了个大懒觉,真正的大懒觉,她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没有人来打搅她。这是她的特权,最起码是今天的特权。她心情不错,翻着列表还小声哼起了歌。

她洗澡用的歌单有五个,分别叫“时”“间”“的”“碎”“片”,其中的歌并不固定,随时可增可减。她打开“片”,切换到“随机播放”,褪下衣物,打开淋浴开关。

热气很快弥漫开,镜子上结了一层水雾,她已经看不清自己。但氤氲的热气里,她还是可以勉强辨认出自己模糊的形体轮廓。暖光灯只开了一个,在这暖的色调下,她看到的皮肤并没有自己平日里颜色那么深。

可她其实非常喜欢她这偏深色的皮肤,当然,并非是自我的安慰。尽管如此,每当有人拿她的肤色来开玩笑时,她还是不自觉地有那么一点不痛快。不过很快,这微小的不痛快一闪而过。她自己也时不时拿这个开玩笑,以一种看似不在意,实际上也确实不在意的语气。

她听到门关闭的声音,可能是哥哥回来了。学校离家近的好处之一就是周末随时可以选择回来。

淋浴头关上,她拿起毛巾擦着自己的身体,顺带也把那面镜子擦干净。她在镜中清晰地出现。她边擦边照着镜子,变换着角度,例行的每次洗澡的自恋时刻。镜子只能看到人的半个身体,她赤裸着半湿的身体,头发还滴着水。她想要自己完整地出现在这镜子里,于是,她站到一个小凳子上,镜中出现她身体的中下部。她侧过身,她的身体太扁平了,像一块木板,她想起不知道哪里听来的这个比喻。她想,是不是胖一点会好一点,但也就是想想,她害怕胖了就停不下来。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在乎,更多只是觉得应该在乎。她对这些事情从来就没有那么大的偏见,自己的身体,是怎样就怎样。她有一种能力,可以把这些看似硬邦邦的东西吞下,直接消化掉。

她下来,又擦了擦头发,穿上衣物,关上灯,闭上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睁开眼打开门出去。

母亲坐在沙发上。

“我哥回来了?”

“还没有。”

她看到父亲在厨房炒菜,原来是父亲。

“对了,给他打电话让他带饮料了吗?”

4

电话挂断,手机装进兜里,他有点等得不耐烦了,公交车再不过来,他就准备打车。

还好,它慢慢悠悠滑了过来。

他排队上车,刷卡,径直走到最后面的一个空座上。

夏天到了,车随着绿的蔓延而前行。虚幻的绿,他的眼睛有点疼,眼前的绿,夹杂在这如此现代化的建筑中,只让他感觉到不真实。一样的树,一样的丛,一样的街景,格式化的绿。

可能人在困和心情差的時候,或多或少会感觉到这周遭生活种种的不真实。昨晚发生的事,由于没有任何的回应和结果,也变得不真实。

他戴上蓝牙耳机,打开音乐,试图从脑中不断出现的空白对话框中逃离。对他而言,感情上的失败都快成家常便饭了吧,有多少次了呢?三次?五次?七次?(不,当然不会有这么多。)他不会去梳理这些过往,这些算什么?失败的烙印吗?梳理这些干什么?把这印在自己的脑海中吗?提醒自己这就叫失败吗?还是拿它证明自己的不堪?又或者,相反的,聊以自慰?

他想要展开一段关系,并非简单的填补欲望之壑的肉体关系,虽则类似的欲念在特定夜晚床铺上发生小型个人运动时最为强烈。但在欲望的整个面板上,它不过是一块不大不小的面。他对越来越多事情丧失了兴趣,想要和有兴趣去关注的,仅仅是几个点和其发散出的小小平面。他有点害怕,怕自己会突然坠入一种虚无里,他迫切渴望有一股力量来拯救他,拉住他,阻止那可能的下坠。(但他又好奇,坠下去会是什么样呢?)

可是,他知道自己的胆怯,知道自己那仅有的一点点自信,不过是自我浇筑的一个易碎的壳。它在愈发分裂化的自卑里,很容易直接粉碎。他没有勇气,他瞻前顾后,他畏首畏尾,他死要面子,他常怀妒意。同时,他又眼冷而心热,时而自负,待人真诚,处事小心,为人谨慎。没错,这都是他,没有两个他,从来就只有一个他,什么狗屁多重人格,哪里有单向的人?

想象里,他小心翼翼,而后鼓起勇气。的确,他小心翼翼,鼓起勇气,不,这些太不真实,只发生一次等于没有发生,石子落入水里为什么没有波纹呢?

欲望狂奔突袭,但狠狠撞在了一面透明玻璃墙上,它有没有变形?它有没有裂痕?它有没有疼痛感?他一概不知,它背过身去,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难堪的经历。

感觉或意识的层面上,他已经有点麻痹了,不痛快像排泄物,抛出身体,也就可以视作不存在了。

车速很稳定,应该在35迈到40迈之间,什么时候起,这里的公交司机“行为”上变得如此规范了?

驶过一段车少而相对静的街道,再驶过两个亮着绿灯的十字路口,几乎是没有停驻的匀速之行。离终点站三站,他的困意消失了。

终点站到了,车停下,司机伸了个懒腰,最后剩下不到十名乘客缓缓下车。

他往家的方向走,小区门口,上个月坏了的“苑”终于换新了。一辆车经过他,他认出是父亲的车,但父亲似乎没有看到他,没有停,也没有鸣笛。他想快步赶上,但又突然感觉忘了什么事情而放慢了脚步。对了,刚才的电话。正欲转身,他看到车稳稳地停在了车位里,他想远远打个招呼,可父亲没有马上下来。

责任编辑杨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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