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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顺走了以后

2020-10-30赵志凯

都市 2020年10期
关键词:刘师傅店长服务员

赵志凯

张顺确信自己已经离开。一直到在大学宿舍逼仄又嘎嘎吱吱的床板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以后,他终于不再觉得自己仍旧是一个暑期工了。两只脚的大拇指依然没有痛觉,但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脱离那里,就足以使他内心雀跃万分了。

张顺现在有点担心李旭。虽然知道他肯定接不着电话,但他还是打了过去。电话那边,正是饭店人多热闹的时候,赵店长肯定忙来忙去,对讲机里也肯定没有一刻安宁。服务员们会忙着给客人下锅,引导客人自助选菜,放油碟,介绍饭店的活动,上锅,开火,端送小吃,上酒水饮料,再给客人分派围裙,关火,结账,收台,洗锅和碗筷,擦桌,倒垃圾……饭店的活儿从第一位客人进来就没有完的时候。当然,厨房里的人们也不消停,耳朵和手脚总也顾不过来。在外面红红火火地排着长队的时候,老城快乐的夜终于降临了。口新来了预订过的一众客人,真可谓是集齐了高矮胖瘦,男男女女的一大桌。店里只有散座,没有包厢。李旭认得他们,这些外地客一周最少来三次。谈吐间就足见是典型的生意人,脖子上的项链在头顶十六只张牙舞爪的颇具艺术感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刺目。台面上的车钥匙和长夹钱包像一个个瞪着眼睛的巨兽,凝视着店里的其他来客,也盯着李旭和张顺他们。他们散漫地斜躺在沙发上,女士们燃起一阵轻烟,一手托面,都参与进男人们天南海北的讨论中,不再管他们身边的孩子。看着他们,李旭就发愁。散座一桌只能坐四位,这些外地客通常都是十位以上,店里不得不将两张散桌拼成大桌,下两个锅,拿上一摞油碟,添上十几副碗筷,再调制上十几份小料。

外地的客人通常脾气都不好,以前张顺也吃过亏。

有一次,这些外地客要张顺去取几瓶酒,因为说得太快,再加上方言的缘故,听得实在不太清楚。张顺在那里愣了几秒,不确定,低着声音又问了一遍。一位男客不耐烦了,把筷子扔在盘子上,直接站起来,大红脸直直地朝张顺撞过来,说,“怎么这么个玩意儿,别搁这儿装聋作哑,让你结账,你他妈听得比谁都清楚。”

张顺赶忙弯腰,低头道歉,“哥,那个,实在是听不清楚。不好意思,麻烦您重说一次,我新来的,实在抱歉。”张顺一直小心礼貌地给这几个外地客人上小料和酒水,“您您您”“哥哥哥”的,本来就极小心地服务着。不曾想到,这个男客一听这话,非但没有消火,反而火气更大了,抄起一只空酒瓶子就砸到张顺脚前的地上,地上瞬时一片蓝色的玻璃碴。张顺恼了,他本来就生了好几天的闷气。一是店长得知他近来要走,这几天卯足了劲地唤他做事,可怜李旭也跟着遭罪;二是在这之前还有几位客人仗着酒劲,故意刁难,不付账,非说张顺服务不到位,哪里管张顺低声下气的哀求。

张顺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憋在胸口的一窝火正要发作,想上去跟客人把道理给掰扯掰扯,怎么也不能受这无名火呀!他正要挺着胸往前顶上去,不料被赶来的店长踢了一脚,“滚蛋,不好好做事,反天呀?”

张顺知道工资拿捏在人家手里,不得不低头。他气得直哼哼,然而也没什么办法,只是瞟了客人几眼,悻悻地走开了。李旭当时就在边上,手里还端着依旧发烫的热锅。他停在过道上,什么都听见了,什么也都瞧见了。他替张顺不爽,觉着服务员这活儿干得真是窝囊,但在服务业里,谁不是一样呢?这样的遭遇既久,也就没人再说这事儿了。李旭上去把玻璃碴打扫干净,老板赶过去把最好的白酒拿上来,和客人们融进去,喝了几杯,出来转身吩咐吧台的刘姐把账记在他们桌上,店里随即又恢复了热闹。

李旭踩着梯子,鼓捣了半天,终于把外面的大灯给打开了。远远看面前的老城街景,好像并沒有天黑,老城仿佛是阴雨天,闪电在远远的头顶上把老城劈亮了一样,好像老城永远没有暗夜。

李旭和张顺都尤爱老城的夜色,文昌阁外面都是琉璃瓦,瓦下垂着一根根似水一般流动着的永不停歇的霓虹。由众多两层仿古建筑铸就的老城,如果是用作住宅的话,还是会感到阴森恐怖。这里的白天和晚上一样,外面火爆,里面空着一大片。但无论如何,在这里临街的商铺,没有一家能像小君串串店的生意这样火爆。

在第一批客人中,终于有一桌结账走人了。李旭刚去端锅的时候,对讲机里已经传来了赵店长新的指令。“203,两位,微辣,鸳鸯锅,上油碟,收台,介绍活动,速度速度!别影响翻台速度!”

在搬来搬去第七十六个锅的时候,正是客人来回取菜挤得人头疼的时候,锅上面的不锈钢盘子里客人用过的一个大瓷盘子掉在地上碎了。李旭疼得抽了一下,铁定赔钱没得跑。赵店长的黑脸很快就过来了,李旭感觉被什么压着一样,不敢抬头,也不愿意盯着稀碎的盘子看。麻溜地去找扫把去了。赵店长想在他屁股后面给他一脚,不料他肥矮的身子没能保持住平衡,还没踢着,就歪着身子给滑倒了,“咚”的一声,反把自己的胳膊擦破了一层皮。赵店长的脸唰地青了。李旭越发觉得要完蛋,崔总这时候慢悠悠地来了。

崔总倒是一贯笑嘻嘻的,他顶多三十出头,微微发福的身子,一副金丝眼镜,走起路来总是那么老气横秋。崔总有个有钱的爹,他妈妈又在北京一个服装批发市场做批发生意,小时候他就经常去北京玩儿。大学毕业玩了几年后,他终于想开了,要干事业,直接问他爸要钱,开了一家串串分店。这店虽说不大,可做了三年,也颇有点心得,以至于好多同学、朋友都来向他取经。他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迎进来过工商局的,也送走过政协的。各种人都能让他给打点好。最厉害的是这些个账单一分不少,都能要回账来,最近的优惠活动更是让他的店面生意火爆,于是他在老城这一带餐饮业中声名鹊起。

之前听到声响的时候,崔总还在里面和朋友聊天,虽然盘子碎了,但声响不大,可他还是过来了。“发生任何事,咱都不能让客人有不好的体验。李旭,你迅速给旁边的客人道歉,赵店长没事的话,回到岗位上继续招呼客人,外面还有四十几桌客人等着呢。”

赵店长临走时对着李旭悄悄说了句,“再有下次,给你一脚。”

李旭继续不住地弯腰,向客人赔礼道歉,把余下的锅和盘子匆匆送去电梯口。守着电梯,急等着给203上锅。王姨也在对讲机里催着下面的厨房,“料房,料房,106的红糖糍粑咋还没上来,客人都快吃完了!赶紧给上吧!”李旭一边打量着店门口指挥调度的赵店长,一边等着电梯间送上锅和配菜来。终于等到了电梯上来,反复确认了锅上夹着的单子,又仔细搜寻锅里有无不洁净的东西。确认无误后,他赶紧给203送上了鸳鸯锅,一并开了火。要知道,客人吃出苍蝇或者别的东西的事并不少见,夏日蚊蝇实在防不胜防。大厅里倒是好处理,但厨房又闷又湿,这些生物极易繁衍。在厨房平地灶上高大的卤汤锅和油料锅后面,净是密密麻麻的蝇卵。虽然隔个三五天会清理一次,但并不能保证不出一点纰漏。有良心的店家会用沸水加上火碱来烫洗,但更多的还是直接喷消毒液。李旭几天前就被抓去清理过一次,上汤时,如果锅里出了事,这一趟线的人都得负责。

李旭送去锅开了火,就得赶回他的岗位,康姨在她的工作区一遍又一遍地给客人介绍这次的优惠活动,李旭忍不住和康姨说,要是张顺在的话,九秒完毕。康姨打了他一拳,佯怒道,我能和他比吗?你端锅的时候小心些,老板不会让你把盘子给白白打个稀巴烂的。

“知道了,谢您,康姨!我刚才看见666的客人拿了一瓶大乌苏,您核对一下。”李旭这个时候有点羡慕张顺了,他不知道自己离店以后,会不会也有人这样惦念他。

“知道了。”康姨又苦口婆心地劝他,“你去站好岗,别让赵店长找你茬!以前张顺在的时候你俩走哪都两个人一起,现在张顺走了,咱上边就你一个男的了,可就算这样,不见得人家不舍得罚你!”

九点多了,外面排队的还有差不多三十几桌。恰恰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饭店门口的电视机里播着一部电影。是一个小孩儿非要选看的《贞子》一类的鬼片,音量还不小。在门外的几桌客人竟然一点不为这样的气氛所影响,还饶有兴致地要来牙签,坐在那里欣赏起了电影。一时间,门口等位的客人愈加多了,人也越来越不耐烦了。已经不是一碟瓜子能安抚得住了!甚至有排队的人已经携伴离去。

等着吃饭的客人一人一个板凳,一把瓜子儿,看着店外大电视机上播放的鬼片,硬生生地把串串店门口堵得仅能容一人通行———这条道还是由于服务员加水加汤给挤出来的。要按平时,这个时间李旭已经准备和张顺一起去仓库搬酒水了,但看今天的势头,谁也不知道客人什么时候能少下来。

串串店两个区一共四个服务员,王姨和郝金秀负责二区,康姨和任姨负责一区。李旭负责端锅,赵店长负责指挥和叫号,剩下的就是吧台结账的刘姐,负责小料台和补充菜品的李姨以及擦桌子和打扫厕所的小王姨了。在今天,众人明显忙不过来。小王姨照顾不了两个区的撤桌工作,王姨和郝金秀就开始有怨言了。一区两个服务员,一人至少负责八桌客人。常常是这桌客人刚坐下要点餐,那桌客人刚好又要结账,而且客人常常把垃圾丢进竹签回收筒,在结账的时候又得费些劲儿,再一根根弄干净。

服务员最怕的就是结账,张顺在昨天还是服务员,他就在一个礼拜前把台号写错了,客人结账走人了,吧台按台号一看,发现那桌客人刚坐下还没开始吃呢。仔细一查,原来是台账结错了。这样一来,账目对不上去,张顺只好丧着脸乖乖地在笑嘻嘻的崔总面前,把自己的手机掏出来,扫了码过去。紧跟着就听到吧台那边的电子女声“支付宝到账,三百二十三元”。

玩儿完,五天半,白干!

这是张顺对李旭说得最多的话。李旭因此绝不敢起当服务员的念头。端锅还好,最糟赔几个盘子钱。要是做服务员,明着的盘子都数不清,更别说客人暗藏的。好几次结账完发现垃圾桶里有店里的方便面袋,一个五块钱得补齐。要么就是抽屉里藏着客人吃完的小白方盘,一个十二块。按盘子规格和大小,账单上都得记得准确清楚。漏数盘子最后都要罚到结账的那位服务员的头上。李旭打死不愿意做服务员,无论张顺说了多少遍。

当然,做服务员有一个好处,就是推销小吃有每份一元的提成,部分酒水饮料取下瓶盖或是上面的标签,可以等专门兑换的人上门来兑,少则一个五毛,多则一个四块。不过推销是个不能要脸面的活儿,张顺刚来前六天,硬是一个瓶盖或者标签都没捞着。在推销酒水这方面,店里谁也忘不了王姨一下子拿下了十个大完达山酸奶的推销奇迹。一个大完达山的瓶盖能换四元,光这一单,王姨就拿下了四十块钱的提成。要知道,王姨辛辛苦苦干一天才挣七十几块钱!

张顺时常劝李旭做服务员,并且一再对他讲,端锅是饭店里最累的活儿,没有提成。李旭从来没答应过,甚至丝毫没有动过念头。

此刻,张顺躺在床铺上,还在担心李旭怎样在干完他的本职工作以外,又怎样做着赵店长额外呵斥他做的那些工作。譬如,倒垃圾,满满的来自上面的两大蓝桶和来自下面的五大红桶的垃圾。当然,张顺走后,不可能让李旭一个人完成倒垃圾的任务,到时候最多委派下面厨房的郑师傅或老李。三个人肯定每天都得倒两次又脏又臭的垃圾。譬如,自己走了以后,李旭只能和郑师傅或者老李挪动那些又割手又铁沉的大理石桌子,那些桌子得每天从库房里搬出来搬进去。譬如,每天的空酒瓶,需要耐心地擺好,放进一个大桶里,再一个人费力地拉上去库房倒掉,再归类装箱。张顺在想,李旭现在会被怎样安排和使用。张顺不知道,但他迫切地想要了解李旭的工作状况。这里面并没有张顺自己解脱而嘲讽李旭的意味。他只是同情他。

现在大概是晚上十点半,张顺又给李旭打了一个电话。按平时,现在客人应该少了,服务员也能开始吃饭了。不承想,手机在吧台想了好几通,刘姐都没工夫搭理谁的手机在响,她太忙了!结账!结账!结账!她双手不住地接过账单,输进电脑,看着客人转转盘后,再输入对应的折扣额度,再返利结账……吧台前的两个冰柜她也要盯着呢,哪位客人拿了酒,她都要在对讲机上提醒对应台号的服务员。

李旭的电话不可能打通的,平时不可能,现在更不用说。李旭此刻已经饿得心里发慌。他端锅的两只胳膊跟被打了一铁棍一样,颤颤巍巍的。李旭的重心也越来越低,都快把背弯塌了!饭早已经上来了,崔总先吃过了,看见外面人多,就说,一切以顾客为重嘛。等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大厅里的服务员稍微得着一点空闲了,赶紧吃饭。但李旭刚拿起自己的碗筷,准备盛饭时,赵店长在后面又叫了起来,酒水等着我搬吗?意思不言而喻,不干完活儿别吃饭!李旭只好扭头去仓库搬运酒水去了,在还未走出前门的路上,听见右耳朵传来一声尖细的女音,把外面的桌子收拾了,再回来吃饭!这是郝金秀的声音,李旭回转过上身,看见他们正端着碗挑拣着大锅里的菜。他叹了一口气,要了钥匙,沉进仓库里去了。

张顺如果看了这一幕,肯定又得和赵店长吵架,然而张顺的工资自然就不得保证。在这个串串店里,还有叫人添堵的事哩。李旭在上午一来的时候就听见一区的王姨和郝金秀在外面向老板崔总告状。

“他迟到了不知道多少次,听他自己说光迟到就能把工资给扣完喽!”王姨一边麻利地擦着外面的桌子(虽然外面的任务并不归她),一边往崔总身前凑过去。

“是呢,我也听到了!平时就懒散,就知道吃饭。一次能吃两碗哩!”郝金秀斜踮着脚,靠着门柱站着。她一只手抬起遮住眼帘,夏天的日头就是在上午也是很毒的。另一只手扑闪扑闪,眨着眼睛瞧着老总,又时而看看街上是否有要进来吃饭的客人。做服务员日久,就可以一眼看出外面的人有没有强烈的到店吃饭的意愿,也能一眼看透这来客的消费水准,再行推荐酒水饮料等步骤。郝金秀今天穿得格外少,上身只一件青草一样绿色的工装,工装上印有饭店的logo,上边还有两行字“味道有多美,烫了才晓得”。下身是一只比裤头还要短的牛仔热裤,走起路来从大腿根到脚腕,都抖起白浪来,脚下的一字拖踩着,有时候接过老总递过来的烟,别在耳上,在客人没来的闲暇闻上一闻。

崔总笑嘻嘻地望着他俩,一时间竟出了神。他故意装作不偏听不偏信的样子,但他实在还想再听一点什么出来。

看见李旭出来,王姨和郝金秀闭了口。王姨高挑着眼皮子望着外面的路口,金秀则不时瞟一眼街对面的“晓宇火锅”,二人不一会儿就发表了她们的议论,王姨说今天还不错,起码能出九十余锅。金秀接着话茬说,何止,你看对面,偌大的门面一天天地让咱给干倒了,好笑不好笑。还一色儿地穿着红制服,连店长都是女的,你看,还在那里训人哩!郝金秀一边说,一边笑得乱颤。

崔总无所谓,并不关心其他的事,他只关心目前最能产生实效的事,“真的?那我再给他多算几次迟到,扣他一百吧!我们要的是像样的员工,哄骗是不行的!生意人最痛恨欺瞒哄骗、应付糊弄的人了。”

李旭记得早上张顺被嚼尽舌根的事,晚上没再吃饭店一口饭。李旭实在害怕自己离店以后,他会不会遭人戳脊梁骨,甚至隐隐地感觉他在店里的时日不会太久。即便不在一区二区里边,他也能受到挤对的波及。

把活儿干完,别人都换了衣服回家,但李旭却不能按时回家,因为今天轮他值班。在他耐心地等着最后一桌客人吃完最后一个签签的时候,并未感到解放。他知道客人并不會迅速离开。但好在今天的客人并没有拖泥带水,迅速地寻他来打包剩下的饭菜,结账带走。他感到意外,当然心底也泛起了一点适意。之后,他利索地收拾了桌椅,把啤酒桶和电视机搬回来,连换去工服的力气都没有,就扫脸签退。回家!

夜很深了,李旭拖着自己回家了,街上终于静得只有他一个人了。

类似这样的夜晚,张顺一共经历了二十六天半。二十六天半,值了十天班。值班的时候,客人不走,值班的服务员就不能走,吧台也不能走。正常工作时间是从上午九点半开始,到下午三点结束,下午从五点开始到晚上十一点结束。当值班时,就没个准儿了。常常会有吃到下午四点的或者下午四点来吃的,或者晚上有十一点来吃饭的,能吃到十二点。这些都是常事。崔总看着生意红火,分外高兴,每天愈发笑嘻嘻了。“来者不拒,这才是大气魄嘛!干事业就是要不怕辛苦,坚持付出,总会有回报。”

李旭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话了,没有加班费,没有下班时间。他听说过关于值班的糟心事。那还是张顺和李旭之前的服务员遇到的事呢。有一次值班,本来是下午两点下班的,下了班就可以回家。但有一桌客人意犹未尽,酣怀畅饮着,但看样子至迟两点半可以结束。冰块已经上了三碗,一桌客人拿来兑着酒喝,这是这位服务员所没见过的。他一来没喝过这样高档的洋酒,二来没见过这样兑着喝的。一面不耐烦,但一面还感到新奇有趣。这位服务员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大不了就是再拖个半小时,勉强能接受。而这桌客人,在这位服务员看来还蛮可爱,他心里甚至为长了见识而愉快呢!

真不巧,下午两点二十七的时候刚好来了一位女客。客人进来打量了一下冷藏柜里的菜品,那个服务员实在不想接待,就说,您来得稍微有些迟了,菜品不全了,有些已经收起来了。您还要吃吗?言外之意就是我们要下班了,您就换一家店吧。

可这位女客可就真应了下来,直接坐到了1号桌。服务员转身匆忙地把店里除了新客的唯一一桌客人送走,赶紧回来给这位女客点了一个锅,之后这位女客连脚都不迈了,开始要各种菜品。桌上偌大的四个大字“自助取餐”,她分明是看不着,合着现在变成了各种伺应人家,而且,对于店里唯一的一桌,这一个客人,他还得守在人家身边。一会儿要冰块,一会儿几滴油溅出来了,又问他要围裙……那个服务员不住地看着店里的表,叹着气,不想时间越拖越久。三点,三点半,四点……这位服务员实在忍不住,她一个人已经吃了一个半小时了!于是,他就在桌前溜达,走过来走过去,问,您是要添水吗?给您把火调小一点吧?这位女客摆摆手,示意他不要阻挡她的进攻路线。

终于,这位女客吃到四点半,满意地擦擦嘴结账离开了。这位服务员气得肺都炸了,四点五十就要培训,下午的工作就又要开始了,可怜他眼皮子都没合一下,更不可能回家歇息一下了。他只好蜷着身子,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因为一会儿,店长就把他叫起来,集体训话之后,崭新的一个夜晚又开始了。

“中午有人迎客态度怠慢,几次催促客人离开。最后甚至要把人家的锅给下了,不用我说谁,他自己心里清楚。店里有规矩,就不能不守,否则无以成买卖,无以成生意。”

底下这位服务员嘟囔着,那也没见你按上面的规章条例让我到点下班呀。

总之,他被这样扣掉了五十元。

店里给服务员提供的饭菜并不可口,最起码,在老城的小君串串店确实是这样。每日给服务员吃的,只有崔总吩咐下面厨房里他的四妈左美美用边角料乱炖一气的午晚饭。左美美经常和人不对付,老和别人吵架。每逢心里有气,她就把米下进锅里,盖上锅盖就开始坐在凳子上闷着,一脸愠色,实在气得慌就没有指称地乱骂。别人都憋着,也不嘲弄她。只有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对她反唇相讥,于是便吵起来。每逢这时,下边都是鸡飞狗跳,要好久才能安宁。每天早上,左美美给做的,则是百年不变的稀饭和馒头。即使这样,左美美对张顺和李旭却并不嫌烦。相反,还对他们喜笑颜开的。她偶尔心情舒适,会做一回莜面饺子给众人吃,但就是因为这事,张顺被人戳破了脊梁骨。

有一回吃莜面饺子,上面和下面的人都吃剩下一点,但不够炒来再给众人分。左美美看着张顺滴答滴答的汗一直不停,就自作主张炒来给他吃了一碗。让王姨给看见了,她把碗一摔,“每天吃稀饭,啥也是一个味儿,这日子没完没了。有些人就和咱吃得不一样,咱们就不配吃!”

等王姨上去,又是好一通宣传,这下,全店的人都知道张顺吃偏饭了。左美美气得跑上去,对着王姨的面唾了一口,“你看见我吃了?我自己做饭的都没吃。就你舌头长,人那么老了,眼睛倒是灵光。孩子干上一整天,挣上六十块钱,里里外外忙得汗流浃背的。你就是擦擦桌子,摆摆板凳。你要是倒垃圾、搬货、搬桌子。我也给你吃,我把我的饭都给你吃!”

“吃了就是吃了,偏饭还吃得有理了?滚开吧,别腌臜人啦!”王姨从来不是示弱的一方。她并不正眼看向左美美,仿佛不值得和她对着论争,她极力显出对对方的蔑视。

左美美脾气冲,但在口齿上不利索,吵架从来吵不过王姨。气得她只能跺脚大骂,“丧良心货,跟一个孩子计较,没见干活时有个勤快样儿。”一边骂着,一边抚着胸口,一喘一喘的,让张顺看了实在难过。一个老人,竟为自己的多半碗炒莜面,受尽人家的蔑视和指点。

众人见再吵下去可能客人就要来了,况且老板来了看见也不好,就各劝一方,就此作罢。左美美在下午三点早班结束以后,回家的路上都气这事。一个没留神和一个摩托车撞了,五十多岁的年纪没流一滴眼泪。当时看着没事,但是一个星期以后,腿肿得粗了好几圈。张顺每想到左阿姨就感觉对不住她。他甚至没敢上前帮左阿姨说上几句好话,因为他实在成了别人嫉妒的对象。就因为那多半碗炒莜面!

张顺感觉自己深深对不住左姨,对不住她的那碗炒莜面,更对不住左阿姨被撞伤的腿。

从那以后,张顺吃饭总是一个人选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对他来讲,角落是不会告密,不会有闲言碎语的地方。不管店长还是崔总叫他,他也总推脱着不愿和众人一起吃饭。下边厨房组下班时间早,左姨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在回家前来看看张顺,问他吃得怎樣。张顺更因此而遭到妒忌了,甚至有人传言说,张顺尽得了左美美的好处,他常一个人闷住在那里偷吃。甚至再后来李旭听到有人怀疑张顺和左姨是不公开的亲戚。也正是那时候,李旭从下面串串组被调了上来。

天上的云被烧了十四五个小时,透着金黄,太阳像将熟未熟的蛋黄一样卧在云上,几点飞着的小生命在远处点缀着,像一撮孜然撒在上面。

那天,是张顺和李旭的初次见面。

李旭在下边厨房的时候,也是能按时上下班的。串串是可以坐着穿的,这在串串店算是上好的活儿了。下午两点十多分的时候可以早些吃午饭,晚上十点多的时候也可以早些吃上晚饭。当然了,吃了饭,再稍微收拾一下,就可以扫脸下班了。张顺不止一次羡慕过李旭原来的串串组生活。虽然下边串串儿的生活算得上舒适,但是张顺还是可以看到李旭时常上来透气,帮李姨看看缺什么菜品,要么就是去外面公厕旁边的楼梯口偷闲个五六分钟。李旭上来也从没后悔过,虽然他也厌恶端锅这个能累散骨头的活儿。张顺总打趣说,“你看下边多好,不用担心扣工钱,还能准时下班。连店长和老板都见不着几次,多好,还不用受气!你是为啥想不开才来上边的呀?”

李旭也总抿嘴一笑,“下边人手足够,我也想上来看看人气。”

不承想,就在李旭刚从下面调上来的一周后,俩人一起从仓库往店里冰箱搬运酒水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打碎了六瓶风花雪月。店里要卖十二块钱一瓶的!

张顺看着玻璃碴出了好一会儿神。吧台刘姐看见了,门口的黑脸看见了,崔总也听见了。客人依旧热闹,可张顺的心凉了。

每次搬货,都是先从刘姐那里拿上缺货的酒水单子,再从挨着店的库房里,摸着黑,找着对应的酒、水、酸奶、罐头、果汁调剂或者油碟和配料。有铁罐的,有塑料包装的,有纸盒的,最让人心悸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挤爆的那些盛了灌了啤酒或者饮料的玻璃瓶罐了。有时候,一千一万个小心,都会把正常拿着的一提果啤或者海红蜜抑或是更贵的那些有着花里胡哨名字的啤酒给弄碎。鬼知道它们已经在怎样的车厢里进行过怎样的颠簸与流浪。批发商们时常拉着它们在城市里来来回回,晃晃荡荡,早就把它们给折腾得脆弱而可怜,更不用说它们从离开工厂就已经走了多长多久的路呢!

货是给打碎了,虽然这活儿分明是不属于张顺或李旭分内的事,当时应聘的时候只说张顺负责二区的事,李旭也只做端锅的活计即可,但上面服务区也就他们两个男人!赔吧!嗐!少不下。

笑嘻嘻的崔总走了过来。

黑脸也抽起了裤腿,看来要结结实实地给张顺一脚。

张顺硬生生地挤出几个字。“六瓶,一瓶十二,七十二,我来赔,微信!”刘姐把扫码器对准张顺手机,嘀,张顺手机震了一下,收款成功!

这下,崔总退去了,什么也没说。赵黑脸也放下了裤卷。王姨、郝金秀、康姨、任姨和小王姨也一哄而散。

李旭抬着眼皮问刘姐,“这啤酒进价多少钱?赔钱怎么还要按售价来呢?不能按进价给算吗?”

刘姐不愿意再说话了。

张顺拦住李旭,弯下腰捡起了玻璃碴,“这是规矩!”

李旭差点哭了,“你这一天都白干了,累死累活,白干了!”

“而且,你上的是十二个小时的班,干的是二百块钱的活儿,挣的是六十块钱的工资啊!”

“那又怎样,暑期工而已!”张顺看惯了店长对待早些天刚离开的那几位暑期工的态度,“我想,我干不满一个月了!”

李旭紧跟着就问,“你要走?”

“还是学校好,我就是担心我走之后,有人戳我脊梁骨,说尽我的坏话!”

“他们谁都没有资格说你!你不比任何一个做得少,也不比任何一个做得差!”

“我得和老板还有刘师傅打招呼,要走啦!你,你怎么办?”

张顺随即伺候完酒水和客人,把这要走的话又跟康姨说了一遍。康姨是和张顺搭伴的,俩人一起负责一区。近几天任姨来应聘,店里人手不够,就招了进来。暂且和王姨、郝金秀在二区。作为暑期工,张顺自然要和老板打好招呼。每月十五号发工钱,这样总有半个月的工资在老板手里。招呼不打就离职,这工资铁定没有。

任姨的到来也是刘师傅和崔总商量的结果。刘师傅是员工入股的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刘师傅在串串店里是厨师长,统管下面厨房各组。当然,崔总只让他入股五万,串串店总市值一百万。也就是说,饭店每赚二十块钱,刘师傅就有一块的分红。每天抱着这个念头,刘师傅干活儿别提有多带劲儿了。刘师傅是打工者,但同时也算是商人,他不能不做前瞻性的考虑。

在招聘这方面,刘师傅的话还是管用一些的。刘师傅知道谁能受得了苦,知道怎样能最经济地雇用到人手。

任姨是上午在门口打了几个转转后,张顺给接进来的,一听是应聘,立即给刘师傅报告去了。刘师傅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通。唯独没说下班时间和《服务员处罚标准》———那个贴在一层与地下室相通的狭窄楼梯的边壁上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有一回给张顺瞧见了,感觉像头上爬满了蛆一样难受。

任姨上午应聘,下午就来工作了。她成了店里的新人了!虽然领导让她在一区干活儿,可她常来二区帮忙。张顺劝过好几次,“您这样帮二区,会给人说闲话的!”

“帮了就帮了,大白天的谁怕说闲话。”

张顺苦笑着个脸,继续收拾盘子和碗筷。俯身把整好的锅和盘子端去电梯间。李旭忙着去收拾外面新结账的一桌。

在任姨帮忙收拾完这一桌过去一区以后,果然被王姨扯到一边。“咱们这边这么多活儿,你去那边做什么?”

郝金秀也随即指着外面,“任姨,外二加汤,外三要一件纯生,三个常温三个冰的。”外二外三就是设置在外面的台面,服务员必须经常走动,否则水少锅糊,又得罚钱。

“哦,对了,一会儿把后面的垃圾收拾一下。桌子里面没纸的放上纸,垃圾桶塑料袋套得不够的,多套几个。”

转眼,任姨又忙去了。

张顺和刘师傅说了要走的事以后,刘师傅哈哈一笑。“你走了上面就没几个能用得上的人手了,你现在走是肯定走不了的。明儿星期五,后天和大后天是周末。五六日不请给假你是知道的。这样吧!等一个礼拜以后,你可以走,我也能安排一下后厨的工作和人手。”

张顺早知道不可能这么轻易就能离开。他又把相同的话和崔总说了一遍。崔总笑嘻嘻地让他再等几天。“不急,啥能有挣钱当紧呐,况且你不打工干啥去,还不如每天来这儿充实充实呢!”

对这店里的工作,张顺已经没有刚来时那样热心了。现在他常找空儿溜出去,去公厕里待上歇息歇息,但时常是刚离开店,那信号出奇好的对讲机就会吼起来,“张顺,张顺,速度来一下前台,速度给客人结账,张顺,张顺……”

小君串串店里的厕所并不对店员开放,只有在外面公厕维修的时候,他们才能享受在店里厕所如厕的资格。即使在公厕,张顺也从没能感到一点点的放松。对讲机挂在围裙上,不同的嗓音,永远在催叫着他的名字。

张顺决意要走。

在之后的七天里,张顺分外乖巧,指定给的活儿从来都干得漂漂亮亮的,当然每天也都是筋疲力尽回家。他的工作服常常是两天一洗,因为每天都汗流浃背,所以他就把衣服在厕所掬上一把洗潔精揉搓几下,再漂涮一次拧干就算完成。洗完搭在外面的晾衣绳上,下午来的时候,一边刷脸一边就给换上,从不超过十秒钟。

最后他又多干了半天。这半天正是该他值班的日子。他怕康姨忙不过来。值班的人上午要负责清洗签筒。这是一项十分需要耐心的活儿。没多大会儿腰就酸得站不起来。这签筒本来是盛放吃完串串后的竹签的,铁皮制成,外面包着两面大红色的宣传纸,上面写着硕大的几个黄字———竹签筒。张顺怎么也想不到,为什么人们总喜欢往里面扔纸巾、倒小料或者油料包。每次清洗之前,都要挨着难闻的垃圾桶,一个一个磕上老半天,直到筒里面干净为止。之后就是把从地下厨房打上来的热水,加一搪瓷杯洗洁精进去,再倒进一个签筒里面。接着就是一柄长刷子伸进去,把四壁和底面,上面和外面都洗刷一遍。接下来再由康姨再去清水桶里涮洗一遍。倒置,控水,再堆摞起来,进去店里面一个个挂好。

六十几个签筒每次都得洗四十分钟,等四十分钟一过,店里刚洗了的碗筷也刚好上来。又可以再坐着擦洗碗筷。倘若垃圾车一来,还得把五桶地下厨房的垃圾放进电梯间,再从电梯间拉出来,直到五个厨房装垃圾的大桶和两个装一楼垃圾的特大号蓝桶碰面,接着就可以爬上垃圾车去。下边是两个人把垃圾抬起来,上面的人接过去,倒掉。或者垃圾车满了,还得用铁锹拍打拍打,翻来翻去,每一次都能带起一股反胃的臭味和纷飞的大黑苍蝇。

把这些做完,本来张顺是能休息一下的。客人还没来,活儿干得快。可没等张顺坐定,就听见一声喊,“小李、小张,过来一下。”张顺只得噌地站起来,“哎,好的。”

最后的半天活儿,让下午三点半回去的张顺睡着后,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才醒过来。

按理说,刘师傅也不该让他下后厨帮忙清理的。但实在是后厨郑师傅不肯干这些脏活,老李要有问题,只能由这二位下去把熬骨油的大锅给挪开,再把阴湿闷热的角落里滋生的一窝窝虫卵打扫干净。杀虫剂、消毒液和火碱水足以将水泥地变个颜色。闷声用力,两个人像旱地拔木一样,再将大锅放在贴地的炉灶上。刚上去,李旭就反胃恶心。不承想白白胖胖的虫卵让一个今天就要离店的暑期工看了是什么意思,张顺百思不得其解。但着实是工资被扣着,自己无能为力。

赵店长又要他俩把招牌和门口门面清洗一遍。

太阳已经上得很高了,直直地靠在不远处文昌阁顶的屋檐上头。此刻的老城,只有一个颜色带来的感觉,那就是灼热。当然,到了夜晚会是另外一个光景。老城从来不看月亮的脸色,在拆旧建旧的老城,没有月亮是最不打紧的事,因为这里到处都是霓虹。

张顺终于满意地将泡沫水一滴不剩地全用在擦洗招牌上,接着就是拿清水淋洗一遍。在还未开放以做待客之用的二楼,他用从地下室汲取上去的水,呼了李旭一起照看门口进出,这才放心大胆地干他今天最肆意的事———从二楼浇水下去,务必尽可能地将招牌淋洗干净。每倾泻一点,就有溅落的白色的珠子四处乱飞,一个小彩虹接着一个小彩虹。这样的活儿真惬意,但这惬意与劳累无关。在用光三桶水之后,张顺拿着空水桶出店去瞧它的光景。那是干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成果,是那么洁净,像刚装上去的一样。“顾大姐”再没有比这时更有威严了。最起码,张顺是这么想的。

“您好,关注一下这个活动。”张顺边说边用手指指着桌面上的一个广告胶贴,“餐前扫一下二维码,转发朋友圈,您吃的签可以打折。结账时可以转转盘,最高六点五折,最低九折。”用九秒钟介绍完活动一直是张顺的骄傲所在,在这店里无人能及。

“小张、小李,迅速来一下,把前厅外面的地板拿火碱水擦洗一遍。”张顺赶紧转身走开,客人依旧在那里发呆发愣。他完全没跟上张顺刚才的节奏,虽然张顺说得清晰无比,这也是节约时间迫不得已的办法。要知道,上次康姨漏说活动,客人看到有转盘就质问吧台为何没有给他们介绍。崔总直接要康姨补上他们转转盘打下的折扣。在这里,任何事漏做都可能成为被罚扣工资的由头。虽然那个广告胶贴在桌子上是那么醒目,程序又是那么明白和简单!

张顺去楼下提了一桶几乎要跳出来的沸水,又加了些火碱进去。隔着一尺远,张顺还能感到呲呲的热气。地刷也让李旭给拿上来了,也是新的。张顺将铁桶里的沸水一点点地洒在大青砖上,李旭跟着他杵着地刷呼哧呼哧地干了起来。刷完地,他们又依着赵店长的意思把大红柱子给洗了一遍。

李旭今天上午没有端几趟锅,锅是郝金秀替代他端的。今儿远远没有昨儿个忙。在俩人又出了一身汗的时候,日头终于从文昌阁过来,要到串串店的上头去了。

“二楼还有活儿呢,收拾收拾二楼,下午就对外开放了!”

俩人又忙不迭地去二楼登高擦洗那一个个像章鱼一样奇异的灯泡。每动一下,整串灯都在发颤。一盏灯少说也值四五百块,嗐,这活儿,还不如搬水泥痛快呢。二楼六间包间,六串大灯。外加大厅三盏,一共九盏。每一盏大灯上面缀满十二个小灯泡。俩人小心翼翼地擦了半个小时。太阳终于越过了串串店。

这时,他们早已疲乏不堪,偷偷去厕所洗了把脸。身上的汗一直从脖子滑到了肚脐眼儿,把整个半袖工服全给打湿了。

从厕所出来,二人又乖乖上了二楼。要把这久旱三年的水泥地喂饱,三桶水还不够哩。刚把水倒下去,不出五分钟,水泥地上就再也不泛水光,仅留下水来过的轻微痕迹。拖布洗了又洗涮了又涮,两桶清清亮亮的净水变成了黑臭的腐水。老板的办公室也得打扫。刚刚安置好的办公室总是额外需要人力。淋水,降尘,擦桌,拖地。倒不用管扫地的事,因为之前任姨已被派上来忙活了一阵。但是现在又被要求再打扫一遍,要知道两次打扫还没隔半个小时呢。就这样,只是在找不出垃圾的地上找垃圾,在收拾好的桌子上再收拾,在擦洗过的地板上再擦洗。

十一

饭做好了,不管是地下厨房的人还是一楼服务区的人,都已经盛上饭,紧张忙乱地吃开了。没人告诉他俩开饭了,也没人告诉他俩可以放下手头的工作,可以吃饭了!

汗把张顺的眼睛蜇得生疼,而且他早就饿了。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三点都过啦!

张顺饿得再也受不了了,拉着李旭就往楼下跑。一下楼,看见一层的人们都提着筷头挑着一点点零星的边角料。这些邊角料是拿摆盘时剩下来的一些碎肉,或者不新鲜的蔬菜,还有从客人锅里未涮吃的盘子里的剩余炖在一起。今天是仁慈的一天,竟然看得着肉了。

张顺看着饭盆里的大红油,瞬时明白今天是令众人咋舌的辣度———做这顿饭的郑师傅自己都只吃了一口,受不了这又麻又辣的滋味儿。看来今天左姨彻底生气了,连饭都不做了。

张顺顾不了那么多,拿了自己的饭碗,招呼上李旭,满满当当地舀起一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尽管他明知道自己的嘴唇和喉咙已经肿了,但他还是忍不住要把饭硬送进去。可辣和烫又让张顺连饭送进喉咙的机会都没有,他只好喝了一口凉水,硬吞了进去。一会儿,满面通红、不停咳嗽的张顺被众人说笑了。

“麻辣香锅,味道不知道咋样。单看张顺的话,这饭,做得不错。”王姨哈哈大笑,“顺儿饿坏了,看吧,一会儿还能再吃一碗,捎带上三个馒头呢。”

“平时也就数他能吃,跟个饿死鬼一样,没个吃相。”郝金秀总也能插上话来。筷子还在锅里挑挑拣拣,王姨拿筷子打了她手背一下,金秀佯怒,嗔笑着说,“好王姨,我吃些好的嘛。”于是,得了金秀的便宜话,王姨也不阻拦了。

崔总他爸来了,和崔总一样的身材,但更像老板。身子挺得笔直,从门口踱步进来,正逢着众人吃饭。粗着声对着众人说,这伙食不错啊,看来饭店经营得不错。

吧台刘姐听了,在崔总爸身后嘀咕,还不错呢,这不是沾了你的光么,你不来怎么吃像样的饭?刘姐尝了一口,太辣了,实在受不了,又有客人喊着结账,张顺和刘姐放下碗就去了。

十二

郝金秀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儿,但她已有两年的打工经验。要说资历,张顺得叫她一声前辈。郝金秀算账从来都只看一遍,没出过错,只有一回是客人把盘子偷偷放在别人桌上,这才赔了十二块钱。她见谁都是按小辈称呼,比如见了王姨,她都直称小王。王姨总不愿让她占便宜,“叫我老奶!”

郝金秀在读高一的时候,就再也没有耐心待在教室了。

在和众人一起擦盘子的时候,郝金秀总会指着小王姨,问她要手里的不锈钢盘子。“小王姨,来个盘子,要硬的!”众人就一起笑她,“这是个愣子,连点家教也没。”大家和郝金秀接触的时间长了,都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王姨也总这样笑着骂她,郝金秀越发泼皮开了。

稍微有点空闲的时候,总能看见她偷去公厕几趟。下午开例会之前,她总要打好一通视频电话。后厨组的和上边营业区的人都会在一起散坐着,有时会故意逗弄她。

一次,郝金秀正打着视频电话,猛不防被吓了一跳。“这老头是谁?你老汉?”厨房老贾瞟了郝金秀手机一眼,看着手机里那个足有四十岁的男人问她。

众人齐刷刷地看着郝金秀,“哎呀,他是稍微大一点,我们关系可好了。他啥也听我的!经常给我买东西呢。”

郝金秀自己也觉得有点臊得慌,不过她还是扎着根一样坐在那里。开完例会以后,就是该擦碗的时候了,以预备早到的客人吃饭。郝金秀说着说着,提起了她当年不读书转去工作的经历。

“我那时候就觉得读书啥意思也没有,我觉得我挺聪明的,读书有点浪费。班主任每天在我耳朵旁边吵吵,我就不管他,自个儿在那儿涂指甲油。”

王姨问,“老师不管你?我们当时可是耳光教育。”

“他要叫我家长,我随便编了一个电话号。”

“你也是个‘灰个泡!”康姨哈哈大笑,把碗放去消毒柜了。

“你们猜怎么着,哈哈。那个傻货打到宝鸡去了。他还想打我,我一女的,但也不怕他。下课就找人把他给堵了。我把他的烟掏出来抽了半根,给他吃了个烟屁股。真逗,那老师……”

任姨有点听不下去了,“这老师让你弄得,真窝囊啊。后来呢,后来咋了?”

“后来啊,我就闲得无聊,去玩儿去了。跟朋友跑到××市一家五星級歌厅去了。一边挣钱一边玩儿,比现在舒服多了。你们知道一天挣多少钱吗?五百!还是从下午六点多上班。客人出手也大方,动不动就一张大红花甩出来。真帅死了。”

“帅?我当年要不是不高考了,以我,我那成绩。我要是给分配,现在早当局长了。咱一个女的,等高考恢复了,孩子都生下俩了!要不然,我就不在这儿擦碗了,你们得给我擦!”王姨顿了顿身子,站起来揉了揉腰。一边笑一边把郝金秀伸过来挠痒痒的手一巴掌打掉。

郝金秀又开始说个没完了,拉住王姨不让走。“我那时候才十六,玩儿了半年,我妈要我回来念书。我是个喜欢念书的?我爸说要打断我的腿,我就纳闷了,我挣的钱比他还多,他咋配打我?

“再后来,他非要威胁我说不回去就报警,说人口走失,把我身份证挂失,哪儿也去不了,啥也干不成。没办法,我只好打的回来了。

“回来是回来,是肯定是不念了。学籍挂在学校,等高中毕业,我还能捞一个毕业证。哎,那时候多好———老板过来了,赶紧擦碗!”

众人赶紧把筐子里仅剩的几个碗从筐中拿出来,擦干净,摞在盘子里。张顺过来端走,放进了消毒柜里。

十三

张顺吃完午饭,已经下午三点半了。赵店长让他把工服和围裙洗干净,“洗不干净可要扣钱的啊,好来好走。今儿干得不错,给饭店擦洗了门面还打扫了二楼,这合我们店的传统,就算作是你的临行纪念吧。”

张顺心里边一直堵着,“我想也是,干点活儿再走,留个好印象。”可还是什么也没说。

“你可得想我呢,以后常回来看看我。我这对你也不错,你出息了别忘了我哈!”赵店长真的是面色不改,像往常那样带着训诫的口气说话。这让张顺十分不舒服,可一想到自己有工资还在人家这里扣着,另外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说坏话,让他抓着瑕疵再给扣上一点。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干了那么多天,算了。

张顺把自己装着瓶盖和标签的塑料袋拿出来,数了一会儿,完达山瓶盖四个,大山楂瓶盖六个,小山楂瓶盖一个,纯生瓶盖十四个,一共二十九块五。王姨看见他摆出这些个瓶盖,就过来问他怎样处理。张顺说,今天就得走了,我肯定等不上来换的人了。我准备给康姨,我和她搭伴儿,她帮了我那么多忙。

王姨转眼瞪了过来,“给她干啥,你辛辛苦苦自己一个一个挣得的。来,姨给你兑。这个大山楂人家不给兑换了,我数一数……一共二十三块五,姨给你,你就不用管了。”

张顺没作声,王姨把塑料袋都拿走了。桌上留下王姨浸得汗湿的二十三块五。

张顺把衣服洗了三遍。

十四

在张顺走后的第三天晚上,来了熟客,嗐,又是那一伙外地人。李旭再也不想看见他们了。王姨径自迎了上去。

“您好,几位呢?……八位啊,好,您坐到888吧。您算老熟客了。我让人把999和888的桌子拼起来。”

等客人坐定,王姨拿着点菜宝和菜单走上前去。

“您好,菜单上下边是小吃,有红糖糍粑,冰粉,凉糕,香脆酥肉,还有基本每桌必点的奶油小馒头,最适合小孩子吃的脆皮酸奶。您要点点儿什么?”

又是那个矮个子客人,“来五份冰粉,一个红糖糍粑,一个酥肉,脆皮酸奶好吃不?不好吃我不付钱啊!”

“怎么能不好吃呢?我给您推荐的都是卖得最火爆的。”

客人转过头对同行的几位说了几句方言,王姨也没听着啥意思。之后客人直接说,“那就再上三份脆皮酸奶。”

王姨忙不迭把点的几个小吃下单,卖出去一个小吃她有一块钱的提成。接着又俯下身子问,“您要酒水饮料吗?”

“来十个超级勇闯,要超级!五个凉的,五个常温的。另外给弄一碗冰块儿来。”

王姨赶紧跑去取酒水去了,顺便在对讲机上招呼郝金秀,让她去下边厨房碎冰机里打一碗冰块儿上来。超级雪花的瓶盖一个可以兑六毛钱,王姨把酒送上去的时候当着客人的面一个一个给打开了,顺手把瓶盖装进围裙的口袋里面。

看到里面还坐着一个小孩子,王姨又问“咱小孩子喝点什么?要喝稠奶吗?咱这儿有大完达山,非常好喝。”

客人明显恼了,一字一句,用手指指着自己和王姨,“你是服务员,我是顾客。我要啥,你上啥。懂了没?”

王姨赶紧给客人赔了不是,走开了。

回到大厅后边,看着郝金秀摆着走过来,找腰上肉嫩的地方扭了她一把。郝金秀笑得更欢了。郝金秀把冰块儿送过去回来,又拿着点菜宝下了一单大完达山。

王姨看见了,“我刚才问人家人家火大生气了,你过去他们又要。这是把我的四块钱给了你了!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折在你个黄毛丫头身上了。”

郝金秀笑得愈发没个样儿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嘻嘻哈哈地招来王姨好一顿骂。一会儿,王姨绕来绕去,去外边收拾了一个黑乔瓶盖,值十块钱。那应该是郝金秀的,但她无论如何也找不着,只有小王姨看见谁收拾了那一桌。

其实再怎样说,每月的销售冠军仍旧是王姨。王姨推销的本事,在工资单上就能看得出来。每月小吃加提成基本都是五百块。她有一个目标,一天基本上得挣够十五块提成。

十五

王姨再怎样,毕竟还是老了,干活一经久就要喊累。郝金秀请过半天假,那时任姨还没来。一区上午只她一个人。二区则还是张顺和康姨。那天值班的是二区,也就是说康姨和张顺得额外洗六十只签筒。在他们洗签筒的时候,碗筷上来了,得擦。洗签筒的俩人不知道,还在外面擦擦洗洗。李旭就帮着二区把地给拖了。

王姨独自一个人擦着碗筷。擦了有五分钟,终于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骂了起来,“你们二区三个人,我一区现在就一个。没人帮我,就知道帮二区。一区是后娘养的?我是干不动了,郝金秀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赶紧死回来哇。你老奶快累死了!”

声音传到了外头,张顺想着让康姨回去帮她擦碗,他自己一个人洗签筒。康姨气得把签筒涮了一涮,倒置着控水。“你看吧,干活时就她喊累,一会儿客人来了下单时,她跑得比谁也欢。”

康姨这回看起来是真生气了。康姨是个南方女子,性格温婉大方,从不愿与人当面争吵。她年轻的时候在苏杭工作,儿子养得很称意,工作也很有起色,康姨总和张顺提起他的事情。康姨也是个时髦的女士,在四十岁的时候割了双眼皮。她还参加歌剧团,也排练义演过好多次大型演出,自学太空舞步,南方的长袖舞也能跳上几支。康姨爱笑,顽皮,张顺和李旭从不当她长辈看待,当然康姨也不愿意别人把她看老。在张顺眼里,和她相处总是那么愉快惬意。

之前几次王姨在吃饭时间众人都在的时候,当着赵店长的面说二区的坏话。一个月调换一次区的传统就在这次告状后给停了。王姨嫌弃康姨不擦外面的大玻璃,换过去以后她得白干半天。

康姨说,“那好,我擦了玻璃咱再换,行不?我不想给人留下把柄,我不能听别人背后说闲话。”

王姨把碗端起来拿筷子吸溜吸溜地喝汤,间隔了一会儿冒出来一句,“哎呀,可别。说得我好像是因为那几块玻璃不跟你换一样。”

康姨当时就没心思吃饭,直接回家了。她依旧什么脾气都没有。

这次康姨仍旧忍住了脾气,再也没管她,仍旧在那儿涮洗着签筒。说实话,签筒真不好弄。上面老有类似于铅一样的东西,怎么也洗不干净。手一碰就是一层不好洗的金属污迹。

再怎样,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不是?当然在人家这里打工,活儿也还得照样干!

十六

别说上边的日子不太平,就连下边也总是吵来吵去。

早饭是所有人都去下面厨房吃的,到下边吃饭,众人偶尔能听到几个有趣的故事。

下边厨房分为三个组,一个是串串组,有两个人。这俩人一直在下边,很少说话。几乎除了回家要经过一楼大厅以外,就再没见着过他们。张顺来了快二十天了,也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或者说没关心过。因为每天下午例会都会点到,说一些饭店的“雄言”。比如里面有让张顺哭笑不得的一句“好,很好,非常好!我是最棒的!我是最优秀的!加油!”每次口号喊出来,张顺都得偷笑上半天。尤其是看到王姨那样气势雄壮的身材,蹿出来的却是尖细和变调的声音,张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个是配菜组,由郑师傅、宁姨和左美美三人组成;郑师傅是退伍军人,在部队上学过做饭,出来也干了些年头。左学一点,右学一点,算得上半个大厨。每天服务员和下边厨房人的饭,要么是他做,要么是左美美做,但十有九回都是左美美做。不知道为何,郑师傅和左美美总是对着干,郑师傅有手艺,左美美也不怕,她是崔总的四妈。他俩一斗起来,稀饭总也要糊了,众人吃饭得看这二位的心情。郑师傅不怕苦也不怕脏,倒垃圾的时候总上去垃圾车做上面接应的,即使上面实在是太熏了!张顺在的时候,总和李旭在下边抬起装得满满的一桶桶垃圾,把桶边的把手留一个给郑师傅。和郑师傅干活就俩字,利落。倘若下雨天外面的垃圾桶没盖盖子的话,那真是一项苦差事。即使郑师傅再利落,雨天倒垃圾也得用至少半个多小时。装满雨水和垃圾的大蓝桶实在是太沉了,两个人都别想晃动一下。总是郑师傅和张顺还有李旭三个人,花费二十分钟一点点把水控掉,再慢慢把漂出去的垃圾扫到垃圾桶里,这才能拉到垃圾车旁边,抬起,倒掉。

第三个是洗碗组,有老李和向姨。另外有一个料房,料房与他们别的组不一样。里面只有一个贾师傅。贾师傅负责配锅底,熬汤和上锅到电梯间。这个涉及饭店的绝密,如果贾师傅请假的话,则由刘师傅负责。这样可以轮歇,不至于饭店运行不开。在配菜区和洗碗区不忙的情况下,他们则负责调配或炸煎小吃。据刘师傅讲,小吃都是一些没成本的东西。张顺也知道,其间可谓是暴利。这下边厨房的风波大多是由宁姨引起的。

吃早饭的时候,好几次听宁姨自己说,之前有一个女员工气得都想打她了。“我就是说你咋老遲到,老偷懒。吃中饭和晚饭的时候,不就是说了个她挑挑拣拣吗?你们没人说我就忍不住说了,这一说不要紧,人家中午走的时候还要打我哩。”

“那时候就我俩人在厨房,她说得急眼了,扬起手想给我来一下子。我一看就知道不妙,赶紧跑到上边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在那儿叽里呱啦说了大半天。哈哈哈,估计她给气病了。”

“这不,当天下午就没来。上边没见着,下边更没见着,十多天了。肯定是不来了!”

宁姨凡是能找到能唠叨的,一定不会闲下嘴巴。但正因为这些碎语闲言,她终于失掉了她的工作。

一天晚上,她并不热心回家,因为她和老公吵架了,正生闷气,就在厨房里闲坐着,连灯也没开。一会儿,她竟然抽噎了起来,突然,厨房里蹿出一个人,是刘师傅,他被愣生生给吓了一大跳。

刘师傅有点生气,“你大半夜的不回家,疯了?饭店快打烊了你在这里装鬼哪?”说着把手从身后偷偷抽到前面来。

宁姨止住由抽噎而来的啼哭,反问他,你在这儿干啥。说罢,还要打量刘师傅的身后。刘师傅恼了,你管我在这里干啥,滚。

宁姨并不离开,她要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打开灯以后,她瞧见了,刘师傅正把白天用过的锅底舀出油料来,打算回收利用哩。虽说之前听过这样的事,但亲眼见到,宁姨还是第一次。

刘师傅见她看得一清二楚,知道她藏不住事儿,抬起眼来,一脸凶相。但又看看宁姨,一个老人,枯瘦枯瘦的,关节都看得一清二楚。也就不再责骂了,对她说,你也看见了,咱们这儿都是这,你呐,今儿以后就甭干了,以后也别来了。

宁姨依旧啼哭着回家了,但这回更大声了,还加了好多骂人的粗话。从那以后,宁姨再也没来。

十七

宁姨还在饭店的时候,洗锅的老李看到她总是一言不发,他害怕她的纠缠不休和唠唠叨叨。吃饭的时候尤其得背着宁姨吃,生怕她看见了再说长道短。

老李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总担心他停在后院的电动车丢了。每隔一二十分钟,必定要借上厕所的借口去看上一次,摇一摇锁子,看是否被撬过。他本来来这里是骑自行车的,想在这里靠着打工赚下的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一辆电动车。

他去电动车店里不止一次地问过各种样式的价钱,跑了好几周,终于下定决心要买那辆黑的———他唤作宝贝的飞鸽电动车。两千四百五十三,老李一直记得这价钱。他每天下班以后都要去摸一摸、瞧一瞧那辆车,然后问店员最低价。店员告诉他说这已经是最低价了,他就跟没听见一样,不理会店员的任何说辞。他们被这个固执的老头折腾得没办法,店主终于答应给他再便宜一百,还送他一套雨具。

老李终于把新车买到了手,把雨具收到座位下面。出来太阳就找纸板把车遮住,下了雨就拿大塑料袋把车套上三层。

记得有一次下午上班,正逢着下阵雨,众人老远就看着老李淋着雨过来了。一楼的李姨问他,“老李,你没拿雨披?”

他抽出座位底下的塑料袋把车包裹好,说,“拿得呢,没舍得用,嗐!给弄皱就不好了。”

他舍不得他的新雨具!

可是就算老李如此爱护他的车子,车子还是在刚买了一周后丢了。

谁也没见到老李看见车子丢了以后是怎样的,更没看见他当时是怎样回的家。反正,在那以后,老李的话愈发少了。他经常突然地放歌,又突然地停止。每次拉到一首歌高音的部分,音调正升起来,他却停了高声,转而做别的事去了。过一会儿,又慢悠悠地再接上,开始,人们以为他是害了病,怕他气短背过去。再后来,不听见老李的伤心事,却愈发觉得老李不正常,上到老板下至同事,都觉得该是将他辞退的时候了。

后院没有监控,老李报警了也难以找回,车子就这样石沉大海,因为身边总有不幸的、一模一样的案例,全部没办法追回来。老李不得不死心了!

过了一个月,老李又买来一辆。一模一样,就像是先前的那辆。但不一样的是老李这次图便宜,没让带雨披,硬立在车店门口,要店家折给他三十块钱。

第二辆车还像第一次那样爱护,但这次老李从家里带过来一条大铁链。凡饭店的人的车子,都能穿进去,穿在一块儿,这样偷车贼会相当吃力。

这以后,老李总觉得外头的铁链子有响动,他按捺不住自己,总要跑出去看一下。自己有时候也怀疑自己,经常出去一看,他的车子完好地立在那里。就这样,每次看车都像是盯贼一样,恍惚以为车已被偷,但车子确实好端端地锁着,但他还是会回过身走上几步,眯瞪着眼睛猛地回头再瞧一眼。他确实有了多疑的毛病。

刘师傅也想把他解雇掉,因为觉得他有点痴呆。贾师傅却说,“老李干活数一数二,把闷头干活儿的人炒了,那谁干洗碗的活儿呢?况且,刘师傅为了不让人说他手慢,下午常常早来半个钟头,早早儿地就开始洗碗筷了。”

刘师傅向来是听得进去贾师傅的话的,老李也就这样留下来了,当然,他识相地每天早来半个小时,做些他分外的事,去换得一点点留下的理由。否则,不听老贾师傅的建议的话,他无儿无女,老伴儿也没工作,那他将会怎样度日过活呢?谁也不知道。

十八

刘师傅虽说对贾师傅客气,但之前招过几个暑期工,没干几天就给欺负走了。干不够时日,工钱不用发,刘师傅以为这样能为公司节约成本。“再这样找几个暑期工,咱这俩月都不用付工资了。”他一边拍着大腿,一边逗弄着他三岁的儿子。

贾师傅悄悄地拉他到一边说道,“说一千道一万,你也是个有孩子的人,如果你孩子打工被这样对待,你心里怎么想?况且做生意,诚信能让你走得更长远。哪一个百年老字号是不讲诚信只求利润的?”

刘师傅的脸立马红了,但他一点不怪贾师傅。因为贾师傅在店里起着无人能代替的作用,一来贾师傅在员工里面极有威信。她常适时地说适宜的话。二来贾师傅负责配锅底,没她,这个店就运转不起来!

刘师傅连连给贾师傅帮忙,舀汤壶,还送锅到电梯间,按开电梯门,把锅送上去。

刘师傅在张顺眼里,那是和赵店长一样的,实在是不想搭理的人。兩个礼拜前,又是那伙儿外地客人,那次他们一个个喝得东摇西歪,还一直要酒。刘师傅叫住张顺说,“一会儿结账的时候,你多给他算几个盘子,把大白圆盘多算上他两个。酒也多记上几个!”张顺听了,悄声对刘师傅说,“一个大白圆盘就二十八,两个五十六,再多记几个酒的话就得上百了。”

刘师傅瞪了他一眼,“那还有个啥,你记,没事儿。”

张顺怎么想也不对劲儿。没办法,刚好看见刘师傅的媳妇王姐过来了,就跟王姐说,“刘师傅让我给这几个外地人多记几个盘子,我这不好给弄,你给弄一下吧。”张顺一边说,一边退着身子离开。

王姐满口答应,扭着身子举起一杯酒上外地客人那桌敬酒去了。

张顺从那以后对刘师傅没有了好感,但见面笑一笑,简单地聊几句还是要的。刘师傅总想张顺多留几天。张顺铁了心要提前走,况且一个礼拜前都说好了的,刘师傅也没法再拦他。

“宁姨是个好人!就是话太多,管不住嘴,老惹人。”张顺在离开那天早上吃饭的时候偷偷对李旭说。吃完早饭上去以后,看见郝金秀又是泡面,正吃着一根火腿。

“这真是好生活哇,营养搭配,那个桃也是你的?”张顺一边洗碗筷一边打趣说道。

“眼瞎啦,这是苹果。唉,有钱真好。”郝金秀斜着身子挑着眼皮,一个劲儿地在那里笑。

王姨咕噜咕噜喝完最后一口稀饭,把稀饭里剩下的一片红薯夹起来吃掉以后,抹了抹嘴说,“咋没说给我也买上一桶,咱娘俩儿的关系还用我说?没良心货。”

“哎呀,王奶奶,买,下回肯定买!”郝金秀咬掉一口火腿,就着一筷子面吸了进去,准备吃苹果。

“骗鬼的话!没见你买过,光见你应承。少叫我奶奶,把我叫得老得不成样子了。”

众人哈哈大笑。

李旭在张顺离开的第二天,也向老板提出了辞职。

不出所料,老板也让他等。

他给张顺回了一句,一个礼拜见,我的太原城。

腹里熬药一般,李旭又干了十天,终于他鼓起勇气,以要开学这样一个义正辞严的理由成功地得到了崔总的点头。李旭在最后的半天里,走的时候,把围裙和工服也洗了三遍。上交了对讲机和耳麦以后,和吧台的刘姐、康姨以及任姨告别,和厨房里的左姨、贾师傅、宁姨道别。再见!

大踏着月色,拖着自己的骨头和肉———他舍不得扫一个单车回家,但兴奋足以令他的脚步更加轻快。

十九

又一个月过去了,张顺终于领到了老板发来的工钱,果真被扣了许多,小吃提成只有可怜的二十三元。他没见到他的工资单,当然大家都没见着过。

李旭走后回店里去过一次,刚好碰见兑换山楂瓶盖的来了,王姨顾不得和他说上一句话,就抓起自己早已预备好的装满了瓶盖的塑料袋飞奔出去。他正要招呼刘姐。可一问询,得知吧台的刘姐不干了,因为赵店长不知以什么缘故扣掉她二百块钱。刘姐气不过,叫来老汉在店里闹了半天,还打了赵店长一巴掌。赵店长并没有还手,经派出所调解以后,还得了刘姐赔给他的两千块钱。赵店长在事后还笑嘻嘻地对刘姐说,这一巴掌真不亏,我正愁没钱潇洒哩。

刘师傅的车第一天被人刮了一个口子,第二天又被人报告侵占盲道,于是就让拖车拖到车管所了。他的那辆是个两厢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耗耗车”,已经半旧。刘师傅每日开着它咯吱咯吱地去搬运货物,它早就不值钱了。刘师傅现在嫌他那辆破车到底不值当那几个拖车费和停车费,就没去领车,但他到底损失了一辆车。他一直在找是谁下的黑手。

九月开学以后,小君串串店生意冷清,一天总共才出三四十锅,老板也不见笑了,店里的人更难过了。店里只剩下郝金秀和王姨俩人,别人都被挤对走了。现在郝金秀靠着年轻白嫩,总比王姨更容易招徕顾客。通常是郝金秀的那一边满了,王姨那一边才开始有人。王姨常挪着胖胖的身子,小碎步地迎上去,又看见客人被郝金秀带到她的服务区,落下满鼻子灰,但她二人还是互相一口一个干妈、干闺女地叫着。

二十

老城的夏,終于完结了。街上行人的衣服越穿越多,柳树却越脱越少。晚上的老城依旧闪着鲜艳的霓虹,那样叫人迷醉。

责任编辑杨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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