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琐忆
2020-10-29琦君
我自幼因先父与塾师管教至严,从启蒙开始,读书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观鼻、鼻观心,苦读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读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边。读完十遍就捧着书到老师面前背。有的只读三五遍就琅琅地会背了,有的念了十遍仍背得七颠八倒。老师生气,我越发心不在焉。肚子又饿,索性把生胡豆偷偷吃了,宁可跪在蒲团上受罚。眼看着袅袅的香烟,心中发誓,此生绝不做读书人。
但后来眼看五叔婆不会记账,连存折上的数目字也不认得,一点辛辛苦苦得来的钱都被她侄子冒领去花光,只有哭的份儿。又看母亲颤抖着手给父亲写信,总埋怨词不达意,十分辛苦。父亲的来信,潦潦草草,都请老师或我念给她听,母亲劝我一定要用功。我這才发愤读书,要做个“才女”,替母亲争一口气。
古书读来有的铿锵有味,有的拗口又严肃,字既认多了,就想看小说。小说是老师不许看的“闲书”,当然只能偷着看,偷看小说的滋味,不用说比读“正经书”好千万倍。我就把书橱中所有的小说,一部部偷出来,躲在远离正屋的谷仓后面去看。此处人迹罕至,又有阳光又有风。天气冷了,我发现厢房楼上走马廊的一角更隐蔽。阿荣伯为我用旧木板就墙角隔出一间小屋,屋内一桌一椅。小屋三面木板,一面临栏杆,坐在里面,可以放眼看蓝天白云,绿野平畴。晚上点上菜油灯,看《西游记》入迷时忘了睡觉。母亲怕我眼睛受损,我说栏杆外是碧绿稻田,比坐在书房里面对墙壁熏炉烟好多了。我没有变成“四眼田鸡”,就幸得有此绿色调剂。
小书房被父亲发现,勒令阿荣伯拆除后,我却发现一个更隐蔽安全的处所。那是花厅背面廊下长年摆着的一顶轿子。三面是绿呢遮盖,前面是可卷放的绿竹帘。我捧着书静静地坐在里面看,绝不会有人发现。万一听到脚步声,就
叙述“我”对读书最初的印象,将坐姿、过程、感受写得生动、有趣、传神,这是作者的真实经历和体验。写“我”发誓“此生绝不做读书人”,设下悬念。
“我”决定“要做个‘才女”,使情节出现了转折。怎样做个“才女”?再次设下悬念。
详写“我”偷看小说的经历,生动、有趣味,有个性化的生活经验。通过写“我”偷看小说的事,表现读书带给人的快感,表现“我”对读书的热爱,有感染力。环境描写简练。
读书的场所从小屋转移到轿子,更加隐蔽,内容也更加个性化了。对轿子的描写把竹帘放下,格外有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我也常带左邻右舍的小游伴,轮流地两三人挤在轿子里,听我说书讲古。轿子原是父亲进城时坐的,后来有了小火轮,轿子就没用了,一直放在花厅走廊角落里,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游伴们想听我说大书,会说一声:“我们进城去。”这就是钻进轿子的暗号。
在那顶“轿子书房”里,我还真看了不少小说呢。直到现在,我对于自己读书的地方,并不要求如何宽敞讲究,任是多么简陋狭窄的房子,一卷在手,我都能怡然自得,也许是童年时代的心理影响吧。
进了中学以后,高中的语文老师王善业先生,对我阅读的指导、心智的发现至多。他知道我已经看了好几遍《红楼梦》,就教我读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由小说探讨人生问题、心性问题:知道我在家曾读过《左传》《孟子》《史记》等书,就介绍我看朱自清先生有关古书的精读与略读的指导文章,指导我如何吸取消化。那时中学生的课外书刊有限,而汗牛充栋的旧文学书籍,又不知如何取舍。他劝我读书不必贪多,贪多嚼不烂,徒费光阴。读一本必要有一本的心得,读书感想可写在纸上,他都仔细批阅。他说:“如果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自己喜爱的章句当抄录下来;如果是自己的书,尽管在书上加圈点批评。所以会读书的人,不但人受书的益处,书也受人的益处。这就叫作‘我自注书书注我了。”他知道女生爱背诗词,他说诗词是文学的、哲学的,也是音乐的,多读对人生当另有体认。他看我们有时受哀伤的诗词感染,弄得痴痴呆呆的,就叫我们放下书本,带大家去湖滨散步,在照眼的湖光山色中讲历史掌故、名人逸事,笑语琅琅,顿使人心胸开朗。他说读书与交友像游山玩水一般,应该是最轻松愉快的。
高中三年,得王老师指导至多,也培养起我阅读的兴趣与精读的习惯。后来抗战期间,避寇山中,颇能专心读书,勤做笔记。也曾手抄喜爱的诗词数册,可惜于渡海来台时,行囊简单,匆遽中都未能带出,使我一生遗憾不尽。现在年事日长,许多读过的书,都不能记忆,顿觉腹笥枯竭,悔恨不已。
大学中文系夏瞿禅老师对学生读书的指点,与中学时王简练。
写小游伴喜欢听“我”说书讲古,表现出“我”比小游伴读书多、文化修养高,从侧面表现出“我”读书的成效。
写童年时代读书经历对“我”的影响。
写“我”由童年时代自发读书、读“闲书”,到中学时代自觉读书、系统读书,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突出语文老师王善业先生对“我”阅读的指导。此段以叙述为主。
写大学时代读书经历,老师不谋而合。他也主张读书不必贪多,而要能选择,能吸收。以饮茶为喻,要每一口水里有茶香,而不是烂嚼茶叶。人生年寿有限,总要有几部最心爱的书,可以一生受用不尽。有如一个人总要有一二知己,可以托生死共患难。经他启发以后,我常感读一本心爱之书,书中人会伸手与你相握,彼此莫逆于心,真有上接古人、远交海外的快乐。
最记得他引古人之言云:“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此话对我警惕最多。年来总觉案头书愈来愈多,心头书愈来愈少。这也许是忙碌的现代人同样有的感慨。爱书人总是贪多地买书,加上每日涌来的报刊,总觉时间精力不足,许多好文章错过,心中怅惘不已。
回想当年初离学校,投入社会,越发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而碌碌大半生,直忙到退休,虽已还我自由闲身,但十余年来,也未曾真正“补读生来未读书”。如今已感岁月无多,面对暴增的出版物、浩瀚的书海,只有就着自己的兴趣与有限的精力、时间,严加选择了。
我倒是想起袁子才的两句诗:“双眼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我想将第二句的“古”字改为“世”字。因他那时只有古书,今日出版物如此丰富,真得有一双秋水洗过的慧眼来选择了。
所谓慧眼,也非天赋,而是由于阅读经验的累积。分辨何者是不可不读之书,何者是可供浏览之书,何者是糟粕,弃之可也。如此则可以集中心力,吸取真正名著的真知灼见,拓展胸襟,培养气质,使自己成为一个快乐的读书人。
清代名士张心斋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把三种不同境界,比喻得非常有情趣。“隙中窥月”,充满了好奇心,迫切希望领略月下世界的整体景象。“庭中望月”,则胸中自有尺度,与中天明月,有一份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感。“台上玩月”,则由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以客观的心怀、明澈的慧眼,透视人生景象。无论是赞叹,是欣赏,都是一份安详的享受了。
(选自《琦君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有改动,点评/臧安民,荐稿/欲何依,插图/伦鹏博)
“我”读书的境界进一步提升。
略写“我”离开学校进入社会后的读书经历,以议论为主。
引用张心斋的话,总结“我”人生中不同时期的读书感受,统揽全文,升华主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