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洞房”里写“书”
2020-10-29陈增印
陈增印
我的第一部“书”,是20世纪70年代初,在“洞房”里写成的。
我家在冀南农村,人多房少,实在住不开了,父亲就把西屋的套间堵上,在外面的山墙上掏出一个拱形的门洞,叫我和大哥在这儿起居。当时家里准备烧砖,买了好多的煤,堆放在那间“屋”里。我们把煤摊平,盖上木板,铺上谷草和席子。从外面看,满“屋”都是炕。新挖的小门,除去下面厚厚的煤层,只剩上面半截,好像一个山洞,我们就从这个洞里钻进钻出。这间小“屋”,也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洞房”。
我那时正在尧山上初中,教语文的卢老师有空就给我们朗读一些小说。至今记得,卢老师给我们朗读《岳飞枪挑小梁王》,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念得兴起,他拿板擦当醒木,往桌面上狠狠地一拍,啪的一声,我们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同学们听得如醉如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从此,我就迷上了小说。凡是能借到的、能换到的,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然后连猜带蒙,废寝忘食,一本本地往下读。
一部小说,就是一处胜境。我置身其中,精彩内容令我目不暇接,流连忘返,终于使自己的灵魂得以超脱局促寒酸的“洞房”,找到了诗意栖居的空间。我整天处在一种亦真亦幻的境界里,澡雪精神,洗涤肺腑,终于无可救药地产生了一种摹写的冲动。一有时间,我就趴在被窝里,就着枕头前面的木板,把少年的激情、稚拙的想象、虚构的情节,急不可耐地涂抹到本子上。不知多少回,写着写着,钢笔不出水儿了,拧开一看,墨囊冻成了冰棍儿。先用热气呵一呵,再用手心焐一焐,融化了再写。
我受古典小说的影响,采用了章回体的形式。小说的内容是自己比较熟悉的农村生活,主要是人和自然的斗争、不同性格之间的冲突。记得写到生产队里正在摊开麦子打场,忽然来了一场暴雨,我浓墨重彩,足足写了三章。“我”的父亲赶着牛车为队里拉煤,出了事故,把腿弄断了。他为了把煤弄回去,想尽办法,总算完成了任务。这段情节,极尽曲折,足足写了四章。
每当写完一本,我就把它藏在脚后的褥子底下。当我收藏第四个本子的时候,大吃一惊:原有的三个本子,已被老鼠啃去了边缘,碎碎的纸末子拥着我的“大作”。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没想到我小试牛刀,居然惊动了老鼠的大驾,老鼠成了我的第一批“读者”。所幸本子没有伤筋动骨,损失不大。
有一次,我的一个发小,从韩解(村名)放学回来,在我面前吹嘘他写的作文如何受到老师的赏识。我不服气,拿出自己的“巨著”显摆。他撇着嘴说:“看着倒是挺厚的,谁知道怎么样呢?”我冲动地说:“那你拿去看吧。不过一定要记着送回来。”他忙不迭地答应了。
谁知这一拿就是好几天。我每天牵肠挂肚,实在憋不住了,就去找他索要。他沮丧地对我说.他在上课的时候偷看,结果被语文老师没收了。我听到这个消息,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蒙了。这是我费时几个月,起早贪黑,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呀,就这么没了?我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我怎么这么傻,轻易地就借给他了呢?
在我处在绝望之中、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写下去的时候,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人推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在我发小的带领下来到我家。他先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姓李,在韩解教书,然后和我父母开始叙话。了解了我家的情况之后,他拿出我的那几个本子,把我一顿好夸。完了又说:“现在不兴高考,孩子顶多再上两年高中,就得下地干活。你们村太穷,我看你们家条件也一般,如果沒点手艺,将来娶个媳妇也得碰运气。我看这孩子写得不错,就让他好好写吧,将来就算当不了作家,最不济也能到工地上当个宣传员啊,到公社写个材料啊,好歹也是出路。”
李老师根本没有正式教过我,甚至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第一次见面,就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让我和父母都很感动。相对于当作家的虚无缥缈,当个宣传员,写个材料,似乎更加实际一些。所以,我下定决心,写下去,继续写下去,争取给自己写出一点名堂。
李老师要走了,我在后面送他。他停下来,慢慢地对我说:“写作有两种。一种用笔,写的是文章;一种用行动,写的是人生。不管你的文章写得好不好,希望你能写好自己的人生,当个好人。”
就这样,面对着清晰而又朦胧的目标,几多宁静的清晨或黄昏,我趴在狭窄晦暗的“洞房”里,不懈地磨砺着那架锈涩的犁铧,继续着异想天开的耕作。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小说终于“杀青”。然后,又开始学着写一些诗歌、快板、三句半等宣传员可能用到的东西。
这些本子,虽然幼稚可笑,谬误百出,但摞在脚下,稍微垫高了我的“海拔”。从此,我的作文一直受到老师的夸奖。高中毕业,我没有到工地当宣传员,更没去公社写材料,而是走进了考场。1978年,我在没有学过历史和地理的情况下,仅凭着平时看过的杂书和坚持不懈的练笔,以超出北大在河北录取分数线5分的好成绩,成了村里的第一名大学生。
而另一场关于人生的“写作”,我也丝毫不敢轻忽,只希望写完最后一笔的时候,从头翻阅,没有出现什么大的“败笔”。
(选自《牛城晚报》2020年6月9日,有删改,荐稿/王世全)
【导读】
文中描写李老师的笔墨不多,但分量很重。李老师这一人物形象有怎样的特点?在文中有什么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