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核心观念及其现代意义
2020-10-28韩焕忠
韩焕忠
[摘 要]作为一位著名的佛教学者,方立天认为当前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信仰危机、道德堕落、良心丧失等为佛教哲学调整人类心灵、人际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空前的历史契机,特别是他非常推崇的缘起、因果、平等、慈悲、中道、圆融等中国佛教的核心观念,都可以在此发挥重大作用。经过方立天的阐发,中国佛教的这些观念不但非常契合当前党和政府大力提倡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而且可以为解决社会信仰缺乏、人文关怀失落、环境污染严重等世界性难题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
[关键词]方立天;中国佛教;核心观念;现代价值
[中图分类号]B94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8372(2020)03-0086-07
Abstract:As a well-known scholar of Buddhist study, Fang Litian believes that the belief crisis, moral degeneration and loss of conscience are common in the current human society, which provide an unprecedented historical opportunity for Buddhist philosophy to adjust the human mind, interpersonal relationship,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n and nature, especially the core concepts of Chinese Buddhism such as cause and effect, equality, compassion, the middle way and harmony, which could play a major role in such fields. Through the interpretation of Fang Litian, these concepts of Chinese Buddhism not only fit the core socialist values vigorously advocated by the Party and the government, but also provide rich ideological resources for solving the worlds problems, such as lack of belief, loss of humanistic care and serious environmental pollution.
Key words:Fang Litian; the core concept; Chinese Buddhism; modern significance
2008年10月7日,《中国民族报·宗教周刊》以“中国佛教哲学的现代意义”为题发表了一篇采访著名佛教学者、中国哲学史研究专家、中央文史馆馆员、中国人民大学一级教授方立天(1933—2014)的访谈录。在方立天看来,当前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信仰危机、道德堕落、良心丧失等,为中国佛教哲学调整人类心灵、人际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提供了“空前的历史契机”,他特别提到,“缘起、因果、平等、慈悲、中道、圆融等中国佛教哲学基本的理念均具有现代意义。”[1]326-327方立天毕生以研究中国佛教哲学为职志,他以“问题解析体”的体例,对中国佛教哲学的各种概念、范畴和思想体系进行了全面的归纳、整理和诠释,为学界进一步研究中国佛教哲学思想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也为教界立足时代重新阐发经典和教理明确了方向。他在晚年所特别推崇的缘起、因果、平等、慈悲、中道、圆融等中国佛教核心观念,为人们理解中国佛教核心观念的现代价值提供了有益的思考和启发。
一、缘起—中国佛教思想理论体系的基石
在方立天看来,缘起论是佛教全部理论的基石和核心,是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和思想流派的标志,而对缘起论的不同理解,则又促成了佛教内部的分化,如小乘佛教主张业感缘起,大乘佛教中观派主张中道缘起,瑜伽行派主张阿赖耶缘起,等等,方立天对这些不同的佛教缘起论都展开了详细的阐释和论述。
业感缘起论是佛教缘起论的最早形态。这种缘起论宣扬众生的基本状况(正报)及其生存的国土世间(依报)都是以其往昔所造的善恶之“业”为缘“感”召生起的果报。众生所造诸业,有善、恶、无记三种性质;但凡有意所为之业,其强大到一定程度,必然获得某种果报,是为定业;定业又有有漏和无漏两种不同:人、畜等六道众生之自体及其所依止之国土,是由众生所造有漏的善恶之业感召而成;诸佛相好尊特之身及其所依止的佛国则是无漏善业所感召的果报。方立天在详尽诠释业感缘起论之后,总结出这种缘起论的两大特色:其一,反对造物主和化合论的思想观念,突出众生业力的作用;其二,强调当下境遇的既定性和今后变革的能动性与合理性 [2]163。可以说,方立天的这种总结准确地概括出了业感缘起论的基本特征,指明了业感缘起论的理论作用。
中道缘起论是中观派的缘起论,即通过否定有无、生灭等各种对立的两个极端,解释万物的缘起,说明世界的现象,包括受用缘起、八不缘起、缘起性空等。受用缘起主张各种人生现象和万事万物都是以众生对外界的感受为缘而生起的,八不缘起则是通过否定对生灭、断常、一异、来去等八种偏见的执着而入于中道正观,并由于其间包含了丰富的辩证法思想因素而受到方立天的特别肯定。缘起性空是说一切因缘而起的事物都没有确定不移、永恒不变的自性,因而都是空的,这也是佛教通过般若智慧所观察到的诸法实相。在对中道缘起论的阐述中,方立天通过细致的分析和缜密的推理,准确诠释了中道緣起论的丰富内涵,阐明了其哲学意义。
赖耶缘起论是瑜伽行派的学说。方立天认为,这种缘起论一反中观派视一切皆空、都无自性的观点,主张“从缘起方面说一切现象有自性”,认为“一切现象的种子都含藏在阿赖耶识中,由种子的变现而成森罗万象。阿赖耶识是宇宙的总体、万有的根源”“把缘起归结为阿赖耶识的作用。”赖耶缘起论的主要内容包括“种子变现说”和“唯识无境说”。所谓种子变现,就是“阿赖耶识种子依前七识熏力的熏发,即长期的观念、经验、习惯的熏习影响、作用,使种子生长,生起‘现行(显现行起),展现为宇宙万象。”[2]171质言之,所谓唯识无境,就是主张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阿赖耶识的变现,在阿赖耶识之外没有独立的客观存在。方立天从烦琐的唯识思想体系中对赖耶缘起论做出了简要的概括,并充分肯定了这种缘起论主张主客体统一性所具有的理论意义。
除了上述几种缘起论,密教还主张“六大缘起论”,即认为世界上的万物、众生和佛都是由地、水、火、风、空、识这六大元素作为因缘而生起的。佛教东传之后,经过中土高僧创造性的转化和发展,又形成了一些颇具中国佛教特色的缘起论:《大乘起信论》的真如缘起论主张宇宙万有就是心真如门的缘起,天台宗的性具实相论则强调众生当下一念心中具足三千世间,华严宗的法界缘起论宣称世间和出世间的一切法都是由如来藏自性清净心生起的,禅宗的自心顿现论强调诸法尽在自心本性之中。方立天在不同的著作中对这些缘起论都展开过深入的思辨和论述,其概括无不准确、精当,像格言警句一样醒目而豁心。
进入21世纪,科技、经济片面发展的弊端越来越严重,方立天从佛教缘起论中看到了对治的方药。他意识到,世界各国已经进入了一个相互依存的时代,不同国家的前途和命运已经日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此必须以新视角来看待这个崭新的世界,举凡经济的危机与复苏、气候的变化与减排、流行性疾病的扩散与防治等,无论任何国家,都无法单独应对,这就意味着当前需要一种适应时代发展的文化价值观,而佛教的缘起论“为世界相互依存提供了重要的哲学根据和理论支撑,经济全球化时代更加凸显了佛教缘起论的时代意义和现实意义。”[3]479因此他大声呼吁要重视阐扬作为其核心思想的缘起论,“从缘起论学说的视野论证世界的相互依存就是追求世界和谐,就是追求国际合作,就是追求世界和平,追求世界平衡和持续的发展。……如果以这些理念主导国际关系,必将有力地推动国际合作、世界和谐。”[3]480这自然是对中国佛教缘起论所具有的当代价值的肯定和彰显。
二、因果—中国佛教诚信实践的哲学基础
缘起之性空,故有因果之相续。因果论可以说是缘起论在人生与社会生活领域的基本体现,因而具有非常广泛的影响,特别是在中国佛教界,几乎已成众多佛教信众最主要的信仰内容,因而深为方立天所重视。
方立天对佛教因果论的具体内容进行过全面的概括和总结。首先,方立天阐明了佛教的因果律在时空上的普遍有效性。在他看来,佛教非常强调因果律的普遍性,这包括时间上遍于过去、现在、未来和空间上涵盖宇宙结构中的人类社会、各种天界和地狱等。其次,方立天分析了佛教因果论的具体内容,小乘佛教立四缘、六因、五果论,大乘佛教则立四缘、十因、五果论。四缘指因缘、等无间缘、所缘缘、增上缘,六因指能作因、俱有因、同类因、相应因、遍行因、异熟因,十因指随说因、观待因、牵引因、生起因、摄受因、引发因、定异因、同事因、相违因、不相违因,五果指异熟果(报果)、等流果、士用果(士夫果)、增上果、离系果。他对这些繁复的名相都分别进行了详尽的分疏和诠释。再次,方立天对佛教的因果论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这是一个极其重要和深刻的论说:“佛教因果论涉及了世界物质之间的因果关系,……五果说中的士用果和增上果肯定了人在创造事物中的作用。四缘说还涉及认识论的重要原理。整个因果论学说还贯穿了重视道德修持和强调行为责任感的精神。这一切都包含了值得肯定的合理性内容。”[2]158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佛教的因果论都遭到了曲解和误解,乃至被视为粗俗的迷信,方立天对佛教因果论的全面考察,充分展现出这一学说的丰富内容,为人们正确理解这种学说的价值奠定了坚实的思想基础。
方立天将佛教因果论视为一种“惊世骇俗的新型人生哲学”[4]66。谓其“惊世骇俗”,是因为这种学说传入中土后,对中国人的心灵世界产生了强大的心理冲击,引起了强烈的心灵震撼;谓其“新型人生哲学”,是由于这种学说在中国儒、道、墨等人生哲学理论之外别树一帜,为中国人提供了一种观察、思考、处理人生命运、价值、意义的新视角、新方式。方立天不仅注意到这种学说在中国所引起的巨大反响,还注意到儒家学者从固有思想出发对佛教因果论提出的各种质疑和挑战,并且注意到中国佛教学者为维护佛教因果论对其做出的各种新论证,他认为儒佛两家学者关于因果論的辩论,“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佛教与中国固有观念由冲突而转向融合的思想发展轨迹,体现了中国佛教思想的发展趋势。”[4]91他认为,中国佛教因果报应论的内涵非常丰富、非常重要,包括人生本原论、道德因果论、生死观和来世观,具有平衡心理、道德导向、稳定社会等多重复杂的社会功能,从而形成一种既与中国固有报应观念不同,又与印度佛教因果报应论有异的思想观念。与固有观念相比,中国佛教因果论强调内因主宰、自作自受、有前生与后世;与印度佛教相比,中国佛教因果论与性命说相融合,与天命论相贯通,与中国的神话传说相比附,与中国流行的各种崇拜相合一,与儒家伦理相协调,与儒家的心性论相呼应。可以说,方立天的相关论述充分展现了中国佛教因果论的丰富内涵。
在方立天看来,佛教因果论为佛教的伦理实践奠定了坚实的哲学基础。他非常重视佛教因果论的道德导向作用,认为诚信因果将给追求利益的人们提供强烈的自我约束和切实的道德底线。对照当下社会生活中的伦理实践,之所以许多人沉沦在纸醉金迷之中不能自拔,缠缚在情欲横流之中不能解脱,正是其缺乏相应的哲学基础,致使“无所畏惧”的勇毅最终变成了无所顾虑、无所忌惮的贪腐。这足以启人深思!
三、平等—中国佛教主张平等公正的起点
诸法无不因缘而起,无不遵从因果法则,众生皆有成就最高佛果的可能,因此佛教经论中常有“诸法平等”“众生平等”的说法,这表明佛教是一种非常讲究平等的宗教。方立天对佛教的平等观念极其重视,将其视为维持现代社会和平发展的思想资源。他认为为了应对当今世界上的冲突、战争和恐怖活动,解决贫困、生态失衡等全球性问题,当前的人类可以将佛教的平等理念作为重要的思想资源。
方立天认为佛教是在不同的层面阐发其平等理念的。首先,佛教所说的平等是指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在种姓制度盛行、各种姓之间壁垒森严的古印度,佛教允许各个种姓的人们都可以出家修道,都可以获得宗教修持上的成功;各个种姓的人们出家之后,组成以身和同住、口和无诤、意和同悦、戒和同遵、见和同解、利和同均为原则的僧伽,在处理共同事务方面享有平等的宗教权利。其次,佛教所说的平等是指各种生命形式之间的平等。中国佛教认为九法界的一切众生,上至菩萨、缘觉、阿罗汉等三乘圣贤,下至地狱、饿鬼、畜生等三恶道众生,都具有佛性,都有成就最高佛果的可能性。这种平等观承认他类生命的生存权利,因此非常有利于调适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可以使生态环境能够得到有效的保护。再次,佛教所说的平等还指生佛乃至有情与无情之间的平等,这非常有助于人类和平共处,追求共同理想,建设人间净土。
方立天认为,相对于儒家的仁爱思想,佛教平等观所体现出来的博爱精神具有更为广泛的文化价值,“佛教的平等思想,尤其是众生平等思想,对古代中国盛行的不平等的等级制度是一种极大的冲击,对上下有别、尊卑有序的封建礼制更是一种有力的挑战。”[1]275换言之,在方立天看来,佛教的平等思想在古代中国更多地代表了下层平民的利益,体现了生命观、自然观与理想价值观之间的协调和统一,作为一种宗教思想,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广泛性、普遍性和神圣性。
基于对佛教平等思想的全面了解和深刻把握,方立天坚信,“若能有分析地吸取佛教的平等理念,来调整人的价值取向,改变人的心态,转换人的意识,提升人的智慧,必将有助于人类某些矛盾和问题的解决,在当前,也将有助于世界和平的维护和世界经济发展的持续。”[1]279应当说,这也是一位毕生从事佛学研究的老学者对世界发出的应当重视佛教平等思想的深情呼吁!我们还可以进一步对之加以发挥,只有做到了平等,才能实现真正的公正,这正是人类理想中所追求的永恒主题。
四、慈悲—中国佛教实践友善的心灵内涵
佛教,特别是大乘佛教,既然坚持众生平等,即一切形式的生命现象在因果法则和成就佛果等方面都是平等的,那么對众生的苦乐境遇就应该感同身受,以慈悲为怀,由此慈悲也成了中国佛教所大力倡导的核心观念。方立天非常重视佛教的慈悲理念,对佛教慈悲理念的哲学基础、思想含义、善行要点、形象创造、内在特质、现代意义等进行了全面的考察和深入的解析。
方立天将佛教缘起论视为佛教慈悲理念的哲学基础。从缘起论出发,可以推导出诸行无常、诸法无我的结论,可以推断出每个人都与其他人处于一种相互依存的普遍联系之中,六道众生在无尽的因果轮回中都可能或曾经结为父母、夫妻、儿女、兄弟、姊妹这样亲密的关系,换言之,“一切众生皆具有存在的同一性、本质的同一性和至善的同一性。佛、菩萨也由此而生起与众生的绝对平等心,生起为众生与乐拔苦的慈悲心。这是佛教提出慈悲理念的必然性和践行慈悲理念的可能性的理论基础。”[1]280以缘起论为基础,中国佛教很早就确立了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立教宗旨,慈悲由此也就成为中国佛教根本精神的主要标志。
方立天认为与乐拔苦就是佛教慈悲理念的思想含义。慈能与众生快乐,悲能拔除众生痛苦,慈悲就是与乐拔苦。方先生对此解释说:“慈从悲来,悲必为慈。悲原意为痛苦,由痛苦而生悲情。一个人深刻感受到自身的痛苦,也就能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产生悲情,自然而由衷地衍生出对他人的友情,并扩展为一切众生的普遍的平等的慈爱。慈与悲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只有慈悲相连,才能产生‘与乐拔苦的践行和作用。”[1]281方立天的这种解释虽然具有经论研究的基础,但显然带有其个人心理体验的成分,因而极为贴切和新颖。古代高僧或以慈悲的对象为依据,将慈悲分为众生缘、法缘和无缘三种,或以慈悲主体的层次高下为依据分为小、中、大三种,而最为大乘佛教所推崇的,就是无缘大慈与同体大悲。在方立天看来,“慈悲是佛法中最重大的原则,是佛教的根本所在。大乘佛教菩萨的特征就是全力践行大慈大悲的原则,以普度众生为自己的崇高职责和伟大理想。”[1]283由此可见慈悲理念在佛教中的重要性。
方立天认为中国佛教慈悲理念体现在实践上就是强调悲智双运,重在布施和不杀生。布施包括财施、法施和无畏施:财施者分人以财,济人之难,可破自我内心深处的贪吝之心;法施传人以法,使人获得解脱智慧;无畏施则使人信心增加,面对各种苦难无所畏惧。不杀生主要是指不杀人,也包括不杀鸟兽虫蚁,甚至还包括不乱斫花草树木等,因此包含着对一切生命存在形式的尊重。“中国佛教还特别反对战争和刑杀,并提出断酒肉、素食、放生的主张。自南朝梁武帝提倡断酒肉以来,素食成为汉地僧人普遍的饮食生活准则。”[1]284方立天此论既符合中国佛教的历史状况,也符合中国佛教的现实实践。
方立天认为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与地藏菩萨是佛教慈悲理念的形象体现。阿弥陀佛慈悲心重,故而接引众生脱离无边苦海,往生极乐世界;观音菩萨有求必应,随类现身,应化无方,融通自在;地藏菩萨以大愿力,身入地狱,救度恶道众生,保佑世间风调雨顺。这一佛二菩萨虽然各有分工,但又相互配合,“既满足了人对来世的期待,又帮助人解除现实的痛苦,同时还协调人与自然的关系,从而调和了现实和来世、此岸与彼岸、社会与自然、现实与理想等人生和社会的根本矛盾,给广大信众带来情感和思想上的满足与愉悦、希望与期待。”[1]286佛教信众对佛菩萨的神化和信仰哲学思辨的色彩非常淡薄,往往受到佛教学者的忽略和轻视,方立天如此评价信众的佛菩萨信仰,足见其对佛教信仰所给予的高度同情。
方立天特别重视佛教慈悲理念所具有的人文内涵。佛教的慈悲理念“偏重于祈求佛和菩萨帮助解决现实的问题和困难,满足现实的功利与福祉。”[1]286因而表现为人本思想和人道主义,表现为利他思想和集体主义,表现为平等思想和同情博爱,在历史上发挥抚慰社会人心、稳定社会结构和社会秩序的作用,在当代“有助于提高国民素质,尤其是道德素质”“有助于维护世界和平和人类安全”“有助于维护生态平衡与推动经济可持续发展”[1]288。方立天的這些论断已为并将继续为中国佛教的实践和发展所证实,我们期待着这种思想观念能够为全社会、全人类所接受,从而使世界的祥和发展获得心灵情感的保障。
五、中道—中国佛教追求和谐的思维方式
慈悲之人在观察、思考和处理问题时必然不会执着一偏之见,而是会将各种因素都考虑进来,寻求一条中道。中道就是中国佛教的思维方式。方立天将这种思维方式概括为“超越了单纯的空观,主张既是空观,又不着空观,既离去‘实有一边,也离去‘空观一边,即离去两边,提倡‘中道,并把这种‘中道固定地运用到‘正观方面,形成了‘中道观。”[1]106很显然,佛教的中道观就是对缘起性空论的进一步发挥和运用。
龙树对佛教中道观的丰富和发展做出了重大贡献。著名的“三是偈”就是龙树对中道所下的定义:“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方立天对此解释说,按照上述的中道进行思维,“一方面空掉因缘所生法,是‘非有,一方面这‘非有,即‘空,也不能执著,是‘非空,这样就形成了非有非空二重否定的中道双非的判断形式。这种形式的展开,通常把事物判断为非生非灭、非有非无、非常非无常、非我非无我、非来非去、非净非染、非苦非乐,等等。这被认为是对一切事物的实相的正确描述。”[1]107在方立天看来,中观派的这种中道观“猜测到了事物是存在与非存在的统一,猜测到了事物对立的两重性,是包含辩证法因素的”[1]108。这自然是对佛教中道观的高度肯定。龙树还曾用二谛来表述中道:真谛以万物为空,俗谛以万物为有,此空非虚无,此有乃假有,假有非真故为空,空非虚无故假有,“人们既不执著空(虚无的空),也不会执著有(实有的有),把真谛和俗谛统一起来,不偏于俗,也不偏于真,这就合乎中观。”[1]111经过方立天反复的论证和申述,充满神秘色彩的中道思维终于被全面展现出来。
中土高僧对于佛教的中道观做出了创造性的发展,其中尤以天台智者大师以“三谛圆融”为主要内容的中道佛性论最具代表性。在方立天看来,中观派立“中观”论,其所说的“中道”是“观”不是“谛”,即仅仅是一种思维方式而未能上升到真理的高度,而智者大师所说的中道第一义谛则具有真理的意味,是对佛教真理观的内涵深化和范围拓展,故而堪称是“佛教真理观的里程碑式的飞跃”[4]948。而空、假、中的三分较之空、假的二分,也是认识方式和思维方式的一种完善和深化,因而又是“佛教认识方式和思维方式的重大变革”[4]948。智者大师“把真理与佛性、心等同起来,是强调真理就在佛性中,就在心中,强调佛性具有真理,心就具有真理。这就冲淡了以空性为真理内涵的传统观念,并把对真理的追求、对佛法的修持,转到佛性显现、心性修养的轨道上来了。这是中国佛教真理论的一次重大转型,也是智顗对佛教思想中国化所作的重大努力和创造性贡献。”[4]950方立天此论充分展现了中土高僧吸收和转化外来文化的智慧和气魄,较之那些一味推崇印度佛教经论的原教旨主义者不知要高明多少倍,如果智者大师在常寂光中见到此论的话,那么一定会将方立天引为异代同心的知己。
方立天从历史发展的视野分疏佛教的中道观,为人们准确理解这种思维方式和真理表述方式提供了便利,也向人们充分展现了中土高僧进行思想创造的光辉业绩。在今天这个贫富严重分化、强弱极不平衡、差别和对立普遍存在的国际社会里,各方面都在寻求己方利益的最大化,如果都不肯做出让步和退却的话,这个世界将会被永无休止的相互争斗折磨成满目疮痍的地狱。中国佛教的中道思维就是要求人们在思考问题时将各个方面都考虑进来,寻求一条有关各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式。
六、圆融—中国佛教处理文明发展的智慧
中道的实现方式和最高境界便是圆融。中国佛教以圆融的观点考虑问题,以圆融的方式解决问题,是一种非常富有圆融精神的宗教。圆者,圆满具足,无所欠缺,一切众生无不具足圆满的佛性,一旦破除无明遮蔽,转识成智,便能开悟成佛,这是中国佛教的佛性论;融者,融会贯通,无所执着,一切诸法皆由因缘和合而成,空无自性,因此人们应破除对各种事物的执着,将其视作方便和手段,可以巧妙运用以度世利生,这是中国佛教的般若学。圆融观就是将佛性论与般若学完美结合起来而形成的一种佛教大智慧。方立天对佛教圆融观的阐发主要体现在对圆融教理的分疏及圆融智慧的揭示上。
方立天认为华严宗的事事无碍论就是一种最为圆融的教理。这种圆融论既是佛的最高境界,又是宇宙的最高层次,既是观法修行的最终目标,又是真如本觉,含有境界论、认识论、宇宙论、修持论的内容,因而是中土华严宗高僧的重要理论创造,“反映了华严宗人对宇宙现象界的基本看法,表现出了华严宗人从主观方面调和、消除一切差异、对立、矛盾,以摆脱、超越各种烦恼、困惑、痛苦的愿望。由此我们也可以从哲学的角度说,这是从佛教修持出发阐述的宇宙现象论,是一种现象圆融论。”[4]548这种现象圆融论包含两个理论要点,即六相圆融和十玄无碍。“十门之间,举一门即容摄其余九门,每门又都具有六相,六相遍于每一门。由此,十门与六相同时圆融,自在无碍,重重无尽,成为一大缘起,是为宇宙的真实图景。这是佛在禅定时内心呈现出来的境界,众生若经过修持就能悟此真实图景,也就达到了成佛的境界。”[4]552华严宗通过这种细密而繁富的举譬论证,为信徒提供了一种返本还源的观修之法,也为佛教各个宗派和修法之间的调和找到了真理依据,同时也为人们观察世界和认识自我提供了一个全方位的视野,“佛呈现的圆融无碍世界,是一种整体世界,慈悲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个人的独立存在既被肯定,同时又强调与他人的关联,强调个人是社会的一员;个人的自性既得以最大限度地发挥,同时又与他人、与社会处于相即相入的统一环境中。”[4]553从这些论述中,我们很容易就能体会出方立天对华严宗事事无碍圆融论的推崇和欣赏。
方立天从事事无碍论中看到了中土高僧圆融印度佛教和中国思想的卓越智慧。在他看来,中国人黜玄想而务实际,而华严宗以事事无碍为最高境界,就是重视现实的曲折表现;庄子主张主体应逍遥自在,等观万物,齐一生死,事事无碍论明显受到了庄子的影响;中国魏晋时期玄学盛行,非常重视对本末、体用的思辨,华严宗人在论证和诠释事事无碍境界时充分吸取和运用了这些范畴。因此他说:“华严宗的事事无碍论是中国佛教思想命题和中国思维方式,是先秦庄子以来‘齐物思想的发展,也是着重探讨本末体用关系的魏晋玄学的发展。”[4]561方立天的这番论述充分表明:佛教之所以能在中国这样一个与其发源地印度具有重大差异性的国度里扎下根来,并开发出像华严宗事事无碍论这样高度圆融的教理教义,主要得益于对中国固有思想和文化的吸收和融合;中国佛教较之于印度佛教或中国固有文化,具有非常明显的综合优势,因此比印度佛教具有更为旺盛的生存发展能力,比中国固有文化,即汉唐时期的儒学或道教,其哲学的玄想和思辨更为精微,其宗教的慰藉作用和劝惩功能也更能吸引各阶层的人们。
从方立天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中国佛教的圆融思维,就是将各种思想观念、各种利益诉求都融合会通起来,尊重个体的差异性,通过发展谋求共存共荣,实现对问题的超越,从而使问题得到圆满的解决。因此我们说,中国佛教的圆融观念体现了中国人希望通过发展和运用发展来解决一切问题的大智慧。
七、结语
方立天从佛教的观念稠林中,抉择出缘起、因果、平等、慈悲、中道、圆融作为中国佛教的核心观念。从逻辑上讲,这六大观念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有次第生起的关系:说其有独立性,意在表明这六大观念每一个都自成体系,都具有非常丰富的思想内涵,都可以单独展现佛教的思想义理。说其有次第生起关系,意谓从佛教对缘起的论述中,充分展现了佛教的因果法则;从因果轮回的必然性中,体现出佛教众生平等的理念;一切众生都是平等的,因此应以慈悲为怀,在处理问题上不落两边,坚持中道,将各种因素圆融起来,取得圆融和谐、皆大欢喜的最终结果。
相对来说,方立天对前四者的阐发比较充分,而对后二者则主要表现为学术层面的考察,这是因为就目前的实践而论,前四者比较契合时代的需要,也容易进入当代住持僧及寺院的宗教生活实践,而后二者作为体现中国佛教真理和智慧的境界论和方法论,其体会之真切,运用之巧妙,存乎一心,很难一概而论。作为佛教输入中国后与中国固有思想观念长期磨合的产物,中国佛教的这六种观念既是儒道佛三教融合的产物,更是佛教中国化的结果,其合理成分也构成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思想资源。因此我们说,方立天对中国佛教核心观念的阐发和论述,不仅可以帮助佛教界通过挖掘自身本具的思想财富更好地实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进一步促成自身形态的中国化、现代化,还可以为人类解决社会信仰缺乏、人文关怀失落、环境污染严重等世界性难题提供丰富的思想资源。
而中国佛教要想在现代社会中继续存在和发展下去,就必须对当代社会所面临的各种问题展开深入的思考,并对解决这些问题作出应有的贡献。正如方立天所说的那样,“佛教哲学要充分发挥其社会功能,就需要深入挖掘自身的思想资源并作出应机应时的阐释,需要不断加强对现代社会的关注、关切,需要对社会新出现的重大问题作出及时的应对。”[1]328我们认为,这也是中国佛教能够实现与时俱进、不断开发出新思想、新境界、新义理的關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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