淤泥偏自出芙蓉
2020-10-27
【閱读训练一】
我之爱莲,初与别人相同,是因观其盛开,恋羡其花纯洁、其叶圆碧、其香清远。其花,纳兰状为“白裁肪玉瓣,红翦彩霞笺”;其叶,东坡喻成“重重青盖”,诚斋夸作“接天莲叶无穷碧”;至于其香,曹寅劝人晚上不要关门而睡,因有“夜夜凉风香满家”。
我之爱莲,后又进了一层,是因读《爱莲说》称其“花之君子者也”,得以因物及人、由目入心,实现了从视觉、嗅觉到心境的升格。
莲花与君子的相同处,周敦颐只用三句话便道中、道全了。第一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君子即便身处污浊动荡之境,但心始终高洁稳正,不受污染,不为矫饰,这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不器”;第二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君子内心通达、气脉正直,不会倚靠附和,不会攀缘拉拢,这就是孔子说的“君子不党”;第三句“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君子腹有诗书,故而气质洁净,声息清新,这就是孔子说的“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我曾抄写、诵读《爱莲说》无数遍,每至文末“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时,都会不禁脱口而出:“我!”随后发出一声叹息,叹息与周敦颐相隔了近千年,不能同他一道,前去赏莲。
据闻周敦颐为了赏莲,特命人挖了个大大的池塘,池塘中心置小亭一座,以九曲桥相通,以便从各个角度近距离地观赏。我猜周敦颐赏莲时,可能独自一人,方出此言;即使有人伴随,却对他的爱莲之切、知莲之深,未必懂得,这反倒增了他的孤独。君子注定孤独,不在身边,就在心里。此番心境,还可再溯千年以上。屈原钟爱鲜花香草,曾让山鬼披薜荔、配女萝,又用各类花卉饰满了湘君与湘夫人相会的房间,其中就有莲叶。而他自己,则“制芰荷以为衣,集芙蓉以为裳”,作为“离骚”的装束。这身装束,自然难以被人理解,所以屈原紧接着说:“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孤独之强烈,直到了使他绝望自尽的程度。我想屈原之所以选择投水,是想从一个君子变成一朵莲花吧。君子和莲花的区别,只是一个在大地上,一个在水中央。
我之所以爱莲,先是慕其有君子之质,后是发现其有艺术之境。当然,泛泛而言,所有的花儿都可比作艺术;但我以为唯有莲花,最能揭示艺术的真谛。第一句“亭亭净植、香远益清”,艺术当予人以洁净清香的美好享受,使所思澄澈、所感幽远;第二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艺术以通透简约为高,以含蓄蕴藉为尚,以少胜多、以简驭繁者方为妙境上品;第三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其他花儿只需如常孕育、萌生开放,期间未尝有太多的曲折艰难,好比从人间顺利升入天堂;唯独莲花,生于淤泥之中,必须先突围后方可孕育生长,恰似先要从地狱来到人间,然后进入天堂。艺术亦像莲花,生来便在淤泥之中。艺术要像莲花,须在淤泥里,也只能在淤泥里汲取营养、积攒力量。莲花将根向下扎入淤泥,为的恰恰是向上生长,当终于开出花来时,必向上空高高擎起,离淤泥越远越好。艺术同理,其生存需要金钱的滋养,但它的目的,恰恰是离金钱越远越好。
生活的种种苦难、人生的种种坎坷,都能给人以最有成效的磨砺,如泰戈尔所说,“只有经历过地狱般的磨砺,才能练就创造天堂的力量”。试想若不是流亡一生,若没有贫困半世,就不会有八大山人、板桥居士及其传世之作了。既然君子、艺术皆与莲花相类,那么两者必然互通,即君子可成就艺术、艺术也可成就君子。君子有了艺术,可以不再过于孤独。八大山人遭遇国破家亡,心中悲凄,却以书画遣怀。他画莲花,寥寥数笔便神完气足,这莲花就是他的化身。板桥居士曾咏过一朵入秋方开的莲花:“秋荷独后时,摇落见风姿。无力争先发,非因后出奇。”这朵莲花便是他的化身,不是不想顺应时序,只因困顿太久、积攒太难,故而开得稍迟一些罢了。
(作者胡晓军,选自《新民晚报》2018年7月23日,有删改)
思考
1.联系周敦颐“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和苏轼“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的感叹,说说你是如何理解“君子注定孤独,不在身边,就在心里”这句话的。
2.谈谈你对文题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