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终点都是大海
2020-10-26陈年喜
陈年喜
萍水
萍水浩阔
它曾环绕历史的风云
如今 它环绕
时间无力拖动的生活
站在跨河大桥上
我看不见它自哪里来
也看不见它去往了哪里
但我看见的波涛是干净的
抚摸莲花白净的优柔
落日无声 它有太多的昨日
我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其实在另一个地方 我与这条大河
有过无数次相逢
我们的终点都是大海
倾尽一生都在
搬运同样的事物
相对于遥远的过往
我更爱河上黄昏的汽笛
它拖动长长的水流
也拖动沿岸招展的黄橙
春风无常
春风无常
它吹醒一棵女贞
又来吹开我临江的窗户
当在一座纪念塔尖落下
它们化为一群白鸽
岁月是一架编钟
它由十二吨黄铜铸成
当春风敲到第十个音节
白鹭喊了一声 停
在安成郡遗落的古井里
我看见并听见了它们
长平河 乌龙山 青山镇
这些让人安静的河水与地名
除了春风 没有谁
能敲开它们的身世
因为春风
它们的秘密更加深重
一群蝴蝶飞过后埠路
在铁制的栏杆上短暂停留
山河和人民还在沉睡
它们小小的翅膀碰响旭日
这让人 想起
一九二七年那个革命的早晨
公别拉河
公别拉河发端于哪里
在穿过301省道时
我突然找到了答案
黑河以东 小兴安岭苍茫如墨
白云生处 那是江河的故乡
我有限的知识是
天下好吃的粮食 必得于
好水的浇灌 如今我站在
这个两千年前名叫扶余的地方
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水
它流过平原 像雪花
落入沉静的大海
现在是八月 别拉河
比秋风更加清澈 丰盈
它带着落叶和雪意流向下游
我突然想到一生里
爱过的 恨过的 伤害过的人
他们曾以相同的形式流过我
我该向他们深深行礼
在一条河流上我看见安源
在一条叫莲水的河流上
我看见了安源
阳光汹涌的安源
大水汤汤的安源
我知道,我看见的仅仅是
巨大冰山的一部分
在看不見的历史深处
先人们击铗而歌
或气吞万里如虎
船夫的目光苦难而深重
沉落江底而成沙
花开叶谢,世事合分
唯生命浩荡 不息
在史脉和五谷中扎下
深深的根须
现在 在鲜血和汗水开拓的土地上
无数的人民在劳动
他们要用双手
把屋顶抬得更高
田畴被犁尖翻动
道路以江河的姿势
奔向远方
起风了
清风吹过古老而新鲜的土地
把景物一层层打开
一群南飞的大雁
一阵北上的春天
在安源
迷失了方向
早晨 在孙吴县
雨过天晴
小兴安岭过于清朗
仿佛又近了一截
在小吃摊位
安静的姑娘给我
端上一碗羊肉粉汤
为抚慰远客的劳顿
在出锅前 又加了卷心菜
哦 那碧绿也是安静的
在这个与一位古人同名的县城
一切是崭新的 因为一碗汤
它的历史 我又爱过一遍
江对岸就是海兰泡
据说这是俄罗斯远东
第三大城市 此刻
我们遥遥相望 相隔七百五十米
这是呼与吸的距离
骨与血的距离
历史布满了血腥
血腥用什么能够擦去
当我端起一杯黑龙江水时
喉咙突然凝噎
唯流水无界 让两岸人民
世代相认 并保持对
一条大江共同的歉意
欧亚之门 这是我听到的
关于一座城市最动态的定义
仿佛开合之间 决定着事物的命运
世界无非一个村庄 木槿和炊烟
编织着和平 当我抬头
北安市上空无边的暮云
正由肯通河起身
横渡精奇里江安详的黄昏
乡村公路
从峦庄镇到峡河
大约二十五里
早些年是黄土路
现在铺上了水泥
我每年回乡两三次
那些摩托车上呼啸而过的人
大都已不认识
只有路旁的小白菊
依旧清艳无比 它们
沿着路牙慢慢地走 只有我知道
它们要往哪里去 只有我看见
她们曾穿着花格小衫
走在上个世纪上学的风里
风有时掀开前襟
那里常常缺了一两粒扣子
路邊的泡桐
许多已经枯死
其中的一棵我记得是谁种下的
现在它替他每年活过来一次
等候一位苦命的人
苦命的宽恕
雪
雪是小时候
每年冬天的伙伴
它带着我们上山
那些没被山雀啄尽的
杮子、棠梨、山楂
让我们欢呼
已经好多年没见到雪了
雪仿佛只属于童年
孩子们因为没有了童年
也就没有了雪?
因为无雪?那些清白人家
变得一年比一年清贫
五峰山上
一阵一阵的松涛
少了一场大雪的阻拦传得更远
而松涛顶上升腾的薄暮
像一碗冻在雪夜里
放了糖精的冰水
依然甘洌
梅花
墙角数枝梅
临秋独自开
栽下梅树的人
已经离开多年
秋风劲处 春风
早已深藏枝头 世事总是这样
一场生死衔着另一场生死
像一口水井 因为一些人的离乡
一夜涌满泉水
记得那年去你家看你
我们都没有一件新衣服包裹青春
今天我穿一身整齐的白衫
却只余空空的身体
1999年
1999年 风调雨顺
这一年冬天 我去秦岭打工
那一天漫天大雪 你送我到公路边
一路上谁也没说一句话
都突然想起这一天是结婚两周年
那一天路过城隍庙
通向山外的路因车辙而蜿蜒
我悄悄许下心愿:神啊
请保佑母子平安
保佑我挣下十袋桂花奶粉钱
在华山脚下 给车轮安装防滑链时
我看见屋内电视里神舟一号
绕地球十四圈后在内蒙古着陆
回头之际 一辆满载矿石的东风车
哗地坠落山涧
今天 1999年已经远去了
今天 这个艳阳之秋
我们又看见西山那片鹅掌楸
凝着1999年的寒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