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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红公司

2020-10-26孙剑

西部 2020年5期
关键词:女孩子主播

孙剑

手机在枕边,调到振动状态还嗡嗡嗡的,声音虽小但很固执。是助理打来的,得接。一般上午十点前她是不会打电话的,打了说明是非打不可的。闻晟原本打算今天多睡会儿,昨晚碰到了高手,如果不是中途脱逃,估计现在还醒不了。

助理说大乌岭的女孩子不干了,一早要下山。闻晟说讲得好好的,合同都签了,说不干就不干了?助理说做了半天思想工作,说不通,视频部问现在怎么处理。闻晟说等着,我马上来公司。

早餐来不及吃了,简单化了一下妆,准备出门。星星几步闪过来,摇头晃脑的。平时不赶时间,她会带它去小区对面的茶楼。自从茶楼老板收养了一只小母狗后,这家伙每天早上就变得很兴奋。“妈妈今天没空,你自己乖乖的。”闻晟对它说。它看她一眼,哼唧两声,调头去找自己的狗粮了。

公司不远,开车十来分钟就到了。大门口有个女人正在和保安扭扯着。女人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出来!小妖精你出来!快出来!”闻晟把车停靠在一边,听了一会儿,然后在广场上绕了半圈,去了另一个电梯口。

“楼下是怎么回事?”闻晟对跟进来的助理雷思雨说。

“都是十七号惹的祸。”雷思雨告诉她。

十七号是公司的一名小网红,名气不大,勉强算得上白银级别的三四线主播。但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一个中年男人迷上了她。男人为她倾尽所有,先后刷了一百多万的礼物。直到两个孩子都没钱上学了,他老婆才知道,然后就找上门来了。

“她怎么知道我们公司?”闻晟问。

“十七号让那男人接她下班,被跟踪了。”雷思雨说。

“脑子!”闻晟骂,“赶紧。”

“知道。”雷思雨点点头。

“大乌岭的,”闻晟接着问,“当初不是说什么苦都能吃吗?怎么,晒几天太阳爬几道山坡砍几捆柴火就受不了啦?”

“她说不是吃苦的问题,是不想再干这样的事情。”雷思雨说。

“什么样的事情?”闻晟盯着问。

“她说用欺骗去博取别人的同情,感到良心不安。”雷思雨说。

“有病!”闻晟又骂,拿起雷思雨为她准备好的牛奶,咕咚喝了几大口,“通知创作部开会。”

创作部是公司三大部门之一,有三十多个编导,主要负责短视频创意和文案。目前公司有一百多个种类的短视频作品,每天投放于各大网络平台,都是他们捣鼓出来的。

人到齐了,没有闲言碎语,闻晟一坐下来就说:“那几个抄袭的账号最好都停下来。昨晚张总指名道姓说我们是抄他们的。”

“说也不怕,”创作部主任说,“他们也抄我们的。现在平台有几亿用户,每个人嗜好不一样,有时候模仿比原创更容易上热门。”

“这叫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一编导说。

“那台词起码得改一改吧?”闻晟说,“故事情节可以抄,但场景必须得换。游泳池改成大海,高铁换成飞机。你得比人家高级才行,没有超越怎么让别人无路可走呢?自己都钻墙脚洞了,还不得先死?”

“这个我们注意。”创作部主任点点头说。

“那三个老头儿写多少集了?”闻晟接着问。

“八十九集。”主任答。

“急死人了,”闻晟说,“上百集了还没相着亲,粉丝会失去耐心的,再吊下去胃口全没了。”

“那怎么写?”主任问。

“去找三个老太太,”闻晟说,“给他们速配上。然后写他们的婚后生活,天天吵架,偶尔动动手也可以。粉丝就图个乐,吵吵闹闹别闲着就好。”

“明白。”主任边点头边记下。

“还有那个室外探险的,”闻晟说,“也不要再更新了。平台已经提出严重警告,再出现就封号。一个女人深更半夜在坟场里瞎转悠,确实有点扯,真能抓着鬼不成?一看就是病得不轻。另外那些千奇百怪的,小猫小狗开车啦,小鸡跟小鸭谈恋爱啦,人跟大蛇同居啥的,统统都撤下来。那条大蛇眼珠子都不会动一下,太假了,前面就算有人信了,后面不会再有傻瓜来了。”

“好的。”主任又点头。

“最后说说大乌岭,”闻晟说,“大家觉得要不要搞了?今天早上演员跑了,视频部的人还在那里候着。大家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要搞下去,”创作部主任说,“这是励志题材,非常有搞头。”

大家也紛纷说是。

闻晟没有立即表态,宣布散会,然后对雷思雨说:“把运营部那个死胖子找来!”

运营部是公司的另一个部门,管理着十几个直播间和三十多名主播。他们实行三班制,二十四小时流水线作业。主播当中好些都是大网红,王者级别钻石级别的不少。

“十七号的事你知道吗?”运营部主管一进来,闻晟劈头就问。

“这是我的疏忽,我检讨。”主管笔挺站着,肚子有点大。

“检讨有个鬼用!”闻晟当即发火,“人家都找上门来了!”

“我的错。”主管低着头。

“你是主管,不是你的错是谁的错?”闻晟不饶他,“这样的事情发生几次,公司还要不要开了?”

“不会再有下次。”主管保证。

“尽快处理好,不留后患。”见他态度诚恳,闻晟稍微缓和了一些,丢下一句后转换了话题,“昨晚我看了一下,那个三十二号还是不行,没放开。她做这种类型的,胆子应该更大一点,不要畏畏缩缩,像个没过门的小媳妇似的。只要不离谱,没过线,适当露一露也没啥。说话要有挑逗性,能嗲就嗲,现在很多男生就喜欢不好好说话的女生。还有那个男主播,做情感线的,也太斯文了吧?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说教,少灌鸡汤。讲那些大道理小道理,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人都能掰一大堆,可能比他讲得还好。情感问题要来硬的,要尖锐,一针见血,哪痛往哪戳。现代婚姻接受了太多的挑战,存在着各种各样的不堪。如何成为好丈夫,这是一个不错的选题。特别是女粉丝,可能更感兴趣。”

“好的,明白。”主管说。

“还有那个创业号,就更胡扯了。”闻晟接着说,“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屁孩,你让他谈什么创业?得找一个有一定年龄的,最好是满脸沧桑,一看就是经历了人生的八十一难,江湖中九死一生的。他曾经负债几个亿,对,最少几个亿,现在几百万都不好意思叫负债。他曾一夜白头,横遭债主追杀,卧薪尝胆几载,最后不仅还清了所有债务,还做回了亿万富翁。这种劫后余生的故事才能吸引人,那才叫创业号。一个乳臭未干不谙世事的嫩头葱在那里高谈阔论,这跟聋子听哑巴说瞎子见鬼了有什么两样?你好好跟创作部沟通一下,先把剧本写出来,然后按照剧本往下做。”

“记住了,闻总。”主管说。

闻晟扫了他一眼,问:“昨晚张总打赏了多少?”

“六百万。”主管答。

“才刷了六个主播?不是说好八个吗?这个老家伙耍什么滑头?”闻晟眉心皱了一下,又问,“媒体安排好了没有?”

“都安排好了,下午三点之前全部上线。”主管说。

闻晟点点头,略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准备培养一批新人。这个是我刚刚想到的,也是今天这个十七号提醒了我。人红了就会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我们之前没有考虑到这一点,没有防范意识。这几天你好好琢磨一下,找准一条线路。我们还是从素人入手,最好一炮打响的那种。”

“明白,我马上开会研究。”主管说。

运营部主管出去后,闻晟休息了片刻,用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最近那地方老是疼,疼得厉害时像是有人拿着钉子往里面钉似的。雷思雨关心地问:“要不要紧?”闻晟摇摇头,说:“把那个女孩子叫进来吧。”

接替大乌岭的女孩子叫谢小云,雷思雨打电话那会儿就做了安排。她二十来岁,瘦小个儿,脸上还堆积着一层尚未蜕去的青涩和稚嫩。这形象好,看似弱不禁风的样子,天天在大山里面干重活,更容易受到粉丝关注。之前那个有点胖,皮肤太白,不太像农村的孩子,不干了反而是件好事。

“要吃苦的。”闻晟对她说。

“思雨姐跟我讲过。”谢小云说。

“白天拍视频,晚上直播。”闻晟说,“至于怎么做,有哥哥姐姐帮你。但是最少要在山里面待三个月。”

“没问题。”谢小云点头回答。

“很好,”闻晟说,“马上动身。”

大乌岭的事情安排妥当后,培养新人的计划随即搬上了桌面。但是真正要执行起来,也不太容易。

网红太多了,帅哥美女,情感号创业号包括纯聊的,五花八门,覆盖范围比较广。还能找到什么不同的新人,培养出什么不一样的网红,这是一个问题。为此运营部开了三天会,也没得出一个结果。有人提议开吃播,也就是“大胃王”那种。这种类型的主播公司刚好没有,通过现场视频剪辑,粉丝看到的只是往嘴里塞东西而看不到吃东西,所以不需要什么真正的大胃王,任何人都能做到。再使用超广角镜头拍摄,把小东西放大。实际上可能只是一粒小小的汤圆,粉丝看到的却是一块大大的面团。闻晟没同意,她认为这类直播只是短期行为,寿命不长,一旦被人揭穿就玩完。一顿几十盘饺子八九笼大馒头还有一堆猪蹄啥的,谁能吃得下?一捅就破,风险太大。还有人说要标新立异,打破常规。比如说让农民大哥穿上西装打上领带去地里干活,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乞丐在商场弹钢琴,让一帮大老爷们儿在广场上织毛衣纳鞋底比赛等等。也有人提出突破极限,剑走偏锋。前两天看到一则新闻,有个女孩子独居一室,半年没扔过垃圾,连床上都堆满了,睡觉都睡在垃圾上面。这样的题材一定让人兴奋,想不火都难。闻晟一听就怒了,当即骂道我们是网红公司,又不是废品回收站。

“闻姐,你有没有自己的想法?”没其他人在场,雷思雨便叫她闻姐。

“没有,”闻晟摇摇头说,“也没想好。”

“我倒有个想法。”雷思雨说。

“说来听听?”闻晟说。

雷思雨呵呵笑着,“先请我吃晚饭。”

“鬼丫头!学会敲杠了啊?走吧,你开车。”闻晟把车钥匙丢给她。

餐厅人不多,她们选择了一个靠窗的座位,雷思雨在点菜,闻晟在刷视频。视频中,谢小云在大雨中扛着一捆柴火。摔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摔倒,浑身上下全是泥巴。“这孩子上手挺快,”闻晟说,“三天就进入状态了。”又看了看,“不过也不用洒那么大,这起码是瓢泼大雨了。”闻晟有点心疼。

“是真在下雨。”雷思雨说。

“真下啊?”闻晟吃了一惊。

雷思雨点点头。

“不错,必火。”闻晟又看了一会儿,才接着刷另外的视频:“呵呵,负债三十二亿,是不是吹大了一点儿?有人信吗?”

“有人信,”雷思雨说,“负债三十二亿不算多呀。那个著名的帅哥,不是也负债二十亿吗?还有那个负债大王,欠了一千六百亿美元,每天早晨一睁开眼睛,就要面对三亿利息。你看这个人年纪一把,头发就剩下几根了,六十岁的人像七十岁,一看就是欠过钱的样子。”

“外型倒是符合。”闻晟点点头说,“直播间粉丝还挺多的,快三万了,用了稻草人?”

“没有。”雷思雨摇摇头。

“是吗?”闻晟看了雷思雨一眼,低头自语,“看来真有人信。”再接着刷。有个房间正在打PK,两个主播分别在喊“宝宝们加油啊,家人们快点冲啊,火箭飛机走起来”。眼看自己的主播要输了,闻晟正要帮忙,见她又上去了。等她赢了,闻晟才换房间。一个男主播正在谈如何管理丈夫,他说重点是狠,不能惯着。男人都欠收拾,收拾好了他才乖。

雷思雨点好菜,坐在对面双手托着下巴盯着闻晟,“姐,你怎么这么好看?”

“好看吗?老了。”闻晟说。

“不老,四十的女人才不老呢。”想了想又问,“姐,你怎么还不结婚?”

“小丫头片子,管管你自己吧。”闻晟说。

“我才不急。”雷思雨撇了一下嘴说。

“公司那么多就没瞧上眼的?”闻晟说,“要不,勉为其难去直播间挑两个?”

“不行,他们太红了。”雷思雨连连摇头,“昨天他们还在抱怨,张总只打赏女主播,公司重女轻男。对了,姐,刚听说,张总公司有几个主播被请去‘喝茶了。”

“怎么了?”闻晟问。

“说是拐骗了一个老头儿。”雷思雨说,“把他放在一个无人居住的破旧山村里,让他独自在那里生活,然后每周去拍一次。后来老人的家人在网上看到了,就报了警。”

闻晟看着雷思雨,愣了半天说:“丫头,你是不是在提醒我什么?”

“哪有呀,姐。”雷思雨连忙否认,“这不是菜没来闲聊嘛。”

“说谁来谁。”闻晟说。

雷思雨顺着目光望过去,吃了一惊,“他怎么跟三号在一起?”

“正常啊。”闻晟侧回身子,稍稍躲了躲。“人家一晚上给她刷了六百万,陪吃一顿饭又怎么了?”

“得了吧,”雷思雨说,“他那也叫六百万?谁不知道平台充多少送多少。表面上他刷了六百万,但我们一分钱没赚,还帮他找媒体。他实际上一毛钱没花,还免费上了各大媒体头条,连广告费都省了。这就是商人思维,无商不奸。”

“我们也是商人。”闻晟纠正她说,“再说主播人气上去了,涨了大批粉丝,大家都有好处。”

雷思雨问:“不过去打声招呼?”

“傻不傻?”闻晟瞪了她一眼,然后用汤匙轻轻敲了一下盘子,“快说吧,到底有什么想法?”

“与其在办公室苦思冥想,不如找几个星探去大街上走一趟。”雷思雨说。

“小丫头片子,鬼精灵的,准奏!”闻晟说。

五六个星探在大街上逛了一周,也带回了一些新人素材。什么广场上玩杂耍的小孩子,地铁口唱歌的大学生,穿着古代服装在街头卖雪糕的小姑娘……闻晟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让他们再探。

星探们前脚出去,创作部主任后脚就进来了。他说三个老头儿的视频停了,他们的家人都不同意再拍下去。以前在公园里相相亲搞搞笑那没啥,现在竟然跟外面的老太太“过”上了,还整天打情骂俏,脸上被抓得青一条紫一条的,家里的老太太受不了,街坊邻居也笑话。主任说文案已经写了一百五十集,得重新找三个老头儿才行。闻晟说不用了,创作部留下一半人更新原来的作品,其余人全部上大街找新人素材去。

大乌岭的视频每天都在投放,都是女孩子砍柴、种地、扛麻袋、挑大粪、上房盖瓦下河摸鱼的生活片段。晚上直播粉丝虽然不多,但每天也能增加千儿八百的,不高不下,不温不火。这种题材需要一定的时间,粉丝要有一个认知的过程,除非有一个爆发点,一次不同于寻常的偶然事件。那天闻晟看到女孩子坐在地头发呆,什么活儿也没干。她马上给视频组打电话,呵斥道:“搞什么?休息的视频也发?谁愿意看你偷懒啊?是文案这样写还是你们临时改的?”

“她生病了。”视频组的人说。

“生病了?生病了休息,”闻晟说,“发这种视频对她形象有影响。”

“今天没新作品,粉丝又要看她,就临时上传了一个。”视频组的人解释。

“你等一下,”闻晟想了想说,“她感冒了?粉丝要看她?快,让她直播,马上!”

谢小云在挖地,每一下都很吃力。锄头也只能举个半高,还半天拔不出来。直播间有人说主播你这哪是干活的样子,像你这样干活还有饭吃?不饿死才怪。也有人关心问主播你今天怎么啦?平常不是这样子呀。还有人说好像是生病了。谢小云看了一眼屏幕,把手机拿在手上说是的,今天有点不舒服,但这块地还没有翻完,再不下种就要耽误了。

谢小云继续着,显得更加艰难。没几下,就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了。直播间立即有人说主播肯定是生病了,她昏倒了。紧接着又有人说主播你病得不轻,赶紧回家休息去。主播不要干了,我们心疼你。主播去医院……

谢小云爬起来,又倒了,三番五次。

主播你不要命了?主播赶快回家……直播间在刷屏。

“不要扶她,”闻晟对着耳机说,“让她自己爬起来!”

谢小云好半天没爬起来。

雷思雨紧张地看着闻晟。

闻晟对着耳机吼:“让她起来!”

谢小云努力着,手机侧卧在沙坑里,能看到她咬着牙十分痛苦的脸,她双手支撑着地面,身上像是压了千斤重担。

主播你怎么了?主播主播主播……直播间持续刷屏。

支撑了几下,她又趴下了。

那边人不方便说话,发了一条微信在雷思雨手机上:“她不行了。”

雷思雨递到闻晟眼前,闻晟瞄了一眼,对着耳机说:“算了,下播。”

这时,谢小云突然站起来了,拿起了手机对着屏幕说,宝宝们别担心,我还能坚持一会儿。可是刚一说完,又倒了,手机画面顿时也天旋地转起来。

闻晟大声喊:“送她去医院!”

“太感人了!”创作部主任连门都没敲,冲进来说:“粉丝一下子涨了好几万!太惊喜了!”

闻晟吐了一口气,没说话。

“闻总,我这里也有一个感人的题材。”主任说。

“你说。”闻晟看着他。

“有一个女孩子,卖身救父。”主任说。

“她父親怎么了?生病了?”闻晟问。

“是的,正在医院里。”主任回答。

医院一间重症病房里,病床上躺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鼻孔插着氧气管,脸上血色全无。“医生说还有救,”守在一边的女孩子泣不成声,“但医药费太贵,要五十万。”

女孩子眉清目秀,小家碧玉的样子。她说自己二十四岁了,还没有男朋友。谁要是能救她父亲,她就嫁给他。闻晟把她带到走廊上,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对她说:“钱不是问题,但是要合作。”

“怎么合作都可以,只要不犯法。”女孩子说。

闻晟告诉她,合作很简单,就是拿到钱以后,她要对外界说好心人已经出现了,但是对方没有留下名和姓,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她为了报答救父之恩,也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决定要找到他。同时为了证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寻找好心人的过程会全程直播。

“能找到吗?”女孩子问。

“不用找到,”闻晟说,“你以后也可以自由嫁人。”

“就是说只要这个过程?”女孩子明白过来,又问,“那要找多久?”

“视情况而定,”闻晟说,“也许半年,也许一年。”

“然后呢?”女孩子紧接着再问。

“然后你就成了知恩图报的好女孩,就会成为网红。”闻晟说。

“成为网红有什么用?”女孩子不懂。

“成为网红我们公司就跟你签约,”闻晟说,“当我的员工。”

“这个钱是你出的?”女孩子想了想,点点头,“那样也好,我就可以给你打工,还你钱了。”

“钱不用还,还可以给你一份不菲的报酬。”闻晟说。

女孩子最终答应了,只是说报酬不用不菲,够吃穿就行,也算是力所能及的一种回报。

回公司后,闻晟立马安排信息发布。声势一定要先造出去,前期工作得做足了。贴上女孩子的生活照,她父亲的病床照,还有医院相关证明材料,以及女孩子亲手写的保证书。一应俱全,证据充足,真实可信。

然而反应却很平淡,评论区留言也不多。有相当一部分人表示怀疑,说现在骗子的花样比翻书还快。有一部分人相信是真实的,但又说自己没钱,只能帮喊好心人快救救她吧,好人有好报。那些说可以提供帮助的人,又存在着顾虑和担忧:未来婚姻不幸福怎么办?嫁过来以后又跑了怎么办?当然也有一些善良的人,说不想乘人之危,只能祝她父亲早日康复。还有人比较理智,提出了一个非常严肃的法律问题:这算不算买卖婚姻?总之,视频挂出去三天了,陆陆续续也只是一些人串串门。

当然,闻晟并不希望真有人站出来,那样她反而不好办。接下来该发神秘人出现的视频了,再不发就要冷了。本来就没上热门,时间点更要卡准。拿到钱后,女孩子非常配合,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说自己会坚守承诺,一定要找到没有留下姓名的救父恩人,纵然天涯海角,哪怕穷尽一生,知恩图报,万死不辞。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闻晟自己都被感动了。然而,正在创作部加班加点写后续故事时,闻晟关注网上的情况,却发现视频挂出去一整天了,评论区里的留言竟然是零,点击量也没超过三百。闻晟有点紧张,这跟她预期的不太一样。苦苦熬到半夜,手机都快翻烂了,终于发现有一个人来留言了,但只有一个字:“哦。”更加让她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视频就彻底下沉了,除了自己几乎没有人再看到了。

寻找新人迫在眉睫,一帮人每天在大街上四处奔走,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这段时间公司业绩正在走下坡路,直播间打赏的人越来越少,主播们也使出了浑身解数,能想到的招法几乎都用上了。短视频作品每天都在更新,商家广告投放量却在明显减少。原因是作品没有新意,更来更去就是那些陈谷烂米,要死不活,吸引不了更多关注。这一切无不说明,新人的出现是多么重要。

闻晟也很着急,一着急就上火,一上火就牙疼头疼嗓子疼,吃了几盒牛黄解毒片都没用。雷思雨去药店买了甘草和黄连,煲汤给她当茶喝,也没用。闻晟自己都笑了:“无药可救。”

平台上目前闹得轰轰烈烈的,是一个叫“猛老虎”的组合。三个农村老太太,六七十岁的样子,每天涂著红红的嘴唇,迈着八字步,从早到晚在村子里四处游荡,一见有年轻小伙子就上前围攻,抓着了就轮流亲上一口。一时间,村子里鸡飞狗跳,大家见了都跟躲瘟神似的。这个视频一夜火爆全网,圈粉无数,独占鳌头。

大乌岭的女孩子已经住了一周医院,还得继续住下去。原来她不仅仅是感冒了,还全身软组织大面积拉伤,如果继续回山里干活,恐怕会出大问题的。闻晟得知后,心凉到了谷底。在此之前还抱有一丝期许,指望她能把三个老太太“干掉”,好让公司顺利走上正轨,摆脱近期尴尬的境地。现在看来,连门都没有了。闻晟不得不让他们收工,留下一人全力照顾女孩子,其余的下山回城。

与此同时,主播也有人出事了。

忘了听谁说过,如果碰到一个强有力的对手,又不能在短时间内打败他,那么就想方设法拉拢他,让他成为自己的盟友。张总张规以前是做电商的,闻晟以前是开电影院的。之前他俩没有任何联系。他们认识,是在闻晟改了行之后。那段时间,闻晟还只是单纯地做直播,手上带了一帮女孩子。正当她做得风生水起,不断向各大平台输送网红时,一匹黑马冷不防冲到了面前,看样子还不好对付。不说别的,两边主播PK时,自己从来就没赢过。后来她找到了张规,提出联手合作。他答应了,并且爽快地达成了协议。其实也没别的,说白了就是双方互捧对方的主播。

这个协议一直延续至今。前不久张总一夜打赏了六百万。那天晚上吃饭时,闻晟无意发现了他跟自己的主播在一起。其实这也是一个行规,时下网红都是跟各个公司签约的。公司培养出一个网红,要花费很大代价,是不允许本公司网红与其他公司有所接触的。所有同类公司,几乎都默守着这个规矩。闻晟当时想,人家只不过是为了泡妞,所以也就没在意。可就是这一时疏忽就出事了。

张规之前在网上卖了不少货,这么多年手上也积压了一些货。按理说,主播带货这是常态,但问题是带了张规的假货。事发后,张规进去了,带货主播也进去了。闻晟之所以没有进去,是因为运营部主管跟着进去了。公司主播带货由运营部负责,带什么货卖了多少怎么分成,都有一套完整的规章制度,直接按流程走就行了。这次带假货,闻晟一点儿都不知道,全是主播和主管在操作。但是不知道并不等于没有责任,公司被罚款五百万元人民币。

可是刚刚把这笔罚款交出去,另一笔罚款又紧随而来。

那个做创业号的老头儿,当初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本来他有一个不错的开始,短短一个月时间内就圈了几万粉,未来可期。可是他人老心不正,偷偷在线下招收学员。一个负债几十亿年过六旬的人,依然还能再度翻身成为亿万富翁,这吸引力太强大了。一时间,拜师求学的人着了魔似的,蜂拥而至。正当老头儿喜不自禁,眼看就要成为大师了,却意外被人发现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亿万富翁,只不过是某厂的一名退休工人。揭发者还贴出了许多相关证据。这一下子炸锅了,剧情突变,交了学费的学员们发现上当受骗了,纷纷要求退款。可这倔强的老头儿不仅不退,还携款潜逃。当然,逃是逃不脱的,公司也没逃脱连带责任。

这一下又是罚款三百万,两笔罚款加起来八百万。也许是觉得事儿还不够大,有人干脆跑出来凑了个整数。

曾经不够放开的女主播,现在终于放开了。可是底气也太足了点儿,吓得平台直接封号,公司忙不停又接待一批警察。

一天三次罚款,整整一千万,闻晟欲哭无泪。

然而事情还没完。

做情感号的男主播,以前是闻晟的司机。因为有几分帅气,后来给他设了一个直播间。今年史无前例出现离婚大潮,太多压抑的情感需要宣泄。自从他一改温文尔雅的做派,彰显出了几分男人的粗犷,还真的上了几次热门。后来进来的女人多了,打他歪主意的也不少。昨天刚刚听说有富婆要拐走他,今天他连辞职报告都没写,一拍屁股走人了。

毫无防备,接二连三,摧毁式塌方。如果开头仅仅是上上火,现在闻晟就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了。她立马召开了公司高层会议,全部人员到场时,她发现自己已经被颓废包围,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她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对他们抱拳作揖,几乎用哀求的口气说:“拜托了,各位,公司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请帮帮忙,尽快找到新人,拿出新素材,一刻也不能延缓了!”

开完会,闻晟独自去了海边。这一连串事情,样样扎心。现在她需要静一静,捋一捋。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开了十二年的电影院倒闭了,相恋了八年的男朋友成了别人的老公。也是在海边,她想到了网络直播这个行业。

海边很平静,没有那天晚上的狂风大作,闻晟却感到了恐慌。如今的时代,网络是一块大蛋糕,每个人都想咬一口。满嘴流油的自然不少,饿死在半路上的也有很多。灾难从来都是不期而遇,并没有谁能给出一个黄道吉日。毫无疑问,面前是一道坎,过去过不去都得过。虽然惧怕,但无退路。

谢小云回到公司,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这期间公司继续紧锣密鼓,四面八方寻找新人。众里寻他千百度,新人一直没有出现。谢小云也是新人。在山里待了一段时间,小姑娘晒黑了许多,似乎也瘦了一圈。此时她站在闻晟面前,有些拘谨,双手不知该往哪放,怯怯地望着闻晟说:“对不起,闻总。”

闻晟心生几分怜惜,想过去摸一下她的头,但是没动。“没事,你吃苦了。”

“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可以回去了。”谢小云站直了身子说。

“不去了,”闻晟摇摇头说,“项目取消了,你先回家休息吧。”

“不用休息,真没问题。”谢小云说完,想了想,觉得不对,“闻总……你别开除我。真的可以,不需要休息。”

“多发你两个月工资。”闻晟说。

“我不要,别开除我,闻总。”谢小云急了。

“你体质不行,风险很大。”闻晟说。

“我不怕。”谢小云几乎要哭了。

闻晟眉头皱了一下,“怎么这么倔?”

“我要当网红!”谢小云大声回答,很干脆。

闻晟看了她一眼,顿了顿,然后放慢了语气说:“快两个月了,我们公司一直在寻找新人,你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吗?你当初是应聘文职工作来的,后来主动要求,公司才把你放到大乌岭。当然,你非常努力,也得到一些粉丝的认可。现在公司把这个项目停了,你原来的位置也有人顶替。再说这个网红,她得有一定的自带性,她身上必须具备一种特定的东西。也就是说,想成为网红,一味地靠努力是远远不够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行的,做什么都可以。”谢小云说。

“什么都可以?”闻晟笑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信息,抬头扬手晃了晃,脱口而出道:“让你十天不碰手机,行吗?”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料她回答得斩钉截铁:“行!”

闻晟顿时后悔了,跟一个小孩子较什么真?定定地看了她半天,问道:“是真行?”

“真行!”一样的口气。

闻晟点点头,又想了想,“去把思雨姐找来。”

雷思雨敲门进来了,闻晟开口就问她:“你说,现在人最离不开什么?”

“手机。”雷思雨不假思索。

“如果一个人一个月不碰手机会怎么样呢?”

雷思雨知道她的意思,也笑著回答:“我也很想知道。”

也许在一些人眼里,这是一个石破天惊的挑战,其难度恐怕与当年美国宇航员登月有得一比。但是不曾想,整个事件从一开始就脱离了预设轨道,根本没有按套路出牌。为了增加难度和精彩效果,闻晟也是绞尽了脑汁,特意在附近小区租了一套房子,除了洗手间以外,其余能够活动的地方全部安装了摄像头。也就是说,谢小云几乎二十四小时都生活在大家的视线中。吃饭自理,需要什么生活用品写张条子放在门口,有专人购买,她不能出门。室内没有电视,不能上网,但可以看书。从直播一开始,就引起很多粉丝围观。他们纷纷预测,挑战注定失败。有粉丝认为一个月不出门太容易了,也根本引不起他们的兴趣。也有粉丝认为宅已经成了现在一部分人的生活标配,但这个标配也是有前提的。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老年人身上还能理解,但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来说,要她一个月不碰手机,那可能比登月还难。在大家的注视中,开始几天,谢小云没有任何异常,吃饭睡觉打扫卫生看书。这已经是很不错的成绩了,甚至有粉丝打赌说,若再能坚持三天,他就去跳楼。接下来一周,谢小云还是没事儿一样。所不同的是,一本《故事会》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见赌输了,声称要跳楼的那位又改了口,说视频是假的,是剪辑的。不是每天还有二三十分钟看不到吗?她肯定在那会儿躲着碰手机了。怀疑归怀疑,这事儿也没办法解决,总不能直播她洗澡换衣服吧?

闻晟也很着急,虽然粉丝量每时每刻都在上升,但是她所期待的情景仍然没有出现。她理想的是在烦躁、不安、焦虑,或者又哭又闹中进行,甚至还可以砸点东西,把所有东西砸烂了也行,最好全砸烂了,那样的话关注量可就要一日暴增了。但是非常遗憾,她想要的结果不仅迟迟不来,就连任何征兆也看不到,泡都不冒一个。

“一个小小女孩子,哪来这么大定力?”闻晟抓狂了。

“她真的很努力。”雷思雨说。

“那你说怎么办?”闻晟问。

“也许这种努力正是我们需要的。”雷思雨又说。

“又有想法?”闻晟紧接着问。

“再给她一次机会。”雷思雨说。

这又是一个冒险的决定,在如何定位上,闻晟和雷思雨一起研究了两天两夜。手机挑战提前终止了,最后网上一个粉丝也没有了,全部取关了。他们说她不是人,是一个高科技的机器人。现在的高科技也真够发达,完全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没有粉丝,再进行下去就毫无意义了。现在要让她接受另一种挑战,成为“百变女生”,这也是目前平台上最流行的一种主播。

首先要进行一些必要的训练,比如得会唱几首歌曲,英文歌不会中文歌得会。还有乐器,最好也能懂一两样。闻晟专门找了一家培训机构,花大价钱请来一位声乐老师。老师非常负责任,一句一句地教她:“这一句是高音,往上走。这一句是低音,往下压……修饰修饰,声音一定要修饰。”从早到晚,整整训练了一个星期。最后老师有点无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丫头,你听我说,有些事情别太为难自己了。”

课程还没上完,老师就提前走了。谢小云恳求她:“老师别走,再听我唱一遍。低着头期待白昼接受所有的嘲讽,向着风拥抱彩虹勇敢地向前走。黎明的那道光,会越过黑暗,打破一切恐惧我能找到答案……老师,是这样唱的吗?”

谢小云追出去,却发现闻晟站在门口。闻晟先开口了:“丫头,这几句唱得不错,有点感动了。走,吃饭去。”

吃完饭出来,行驶在路上,发现车后面跟着一个男孩子,边跑边挥手喊叫着什么。正要刹车,侧目看谢小云,她竟然有些不自在。

“他是谁?”闻晟问。

“山里面那户人家的小哥哥。”谢小云说。

“要让他上车吗?”闻晟又问。

“不用。”谢小云摇摇头,“开快点,别让他追上了。”

接下来是舞蹈、钢琴、围棋、戏曲,甚至游戏、跆拳道等一系列培训。虽然在短时间内不可能样样精通,但舞蹈跳两段,钢琴弹半曲,围棋走几步,京剧三两句,游戏玩几种,跆拳道比画几下,撑撑场面也是没有问题的。开直播又不是比赛,关键是灵活运用,随机应变。谢小云一如既往地努力,上手不快但很认真。认真就好办,凡事怕认真。舞蹈老师反复强调,有些动作就算从三四岁开始练,到她这个年龄也不一定做得好。所以不能要求过高,简单学习几个动作就可以了。谢小云不听,非得背着老师自己偷偷琢磨,结果造成轻微骨折,又在床上躺了两天。最后实在没办法,就连简单的动作都学不了,只好教她几个更简单的手舞动作了事。至于钢琴,根本就不用想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老师听说是速成,请都请不来,只能放弃。戏曲练唱腔,但练唱腔先要吊嗓子,而吊嗓子又非一两天能吊出来。她想起看过的电视,就说那就学变脸吧。闻晟想想觉得也对,对于粉丝来说变脸可能更有吸引力,更有画面感。可这是绝活,老师又不愿意教。闻晟只好加钱,看在钱的份上,老师同意传授最基本的变法。但是在学习过程中,动作又不得要领,谢小云差点毁容。跆拳道是谢小云最期待的,小时候住在“城中村”,老是受男孩子欺负,早就想成为武林高手了,这一项算是能马马虎虎比画几招。还有游戏也要学,既然是“百变女生”,什么都得来几手。大型电子游戏按网上教程进行,小游戏现实中科普。有一次几个人陪她打麻将,闻晟告诉她,这跟打扑克差不多,摸两圈就会了。闻晟打出一张红中,谢小云有四张南风,她拿出来“炸”了。见大家都愣住了,以为自己的牌大,他们都管不住。这时手上还剩下一至九万,她全部推倒说:“顺子,赢了!”三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全疯了。

培训终于结束了,闻晟却犹豫起来,她对雷思雨说:“她不会装,不会作,不会撩人,不会撒娇卖萌,不会投其所好。实际操作需要具备的硬性条件,她一条也没有。”闻晟摇着头,挥舞着双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直播间布置好了。”雷思雨说。

闻晟停下来,沉思了半天说:“我还要想想。”

十七号的回归,让闻晟仿佛看到了希望。

她完全变了一个人,无比悲痛地站在闻晟面前,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如果不是因为拦着,她恐怕就要掴自己耳光了。她肝肠寸断满怀真诚地自责,反倒让闻晟觉得有愧于她似的,“当初辞退你,也是出于无奈。那女人闹得满城风雨,对公司造成很大影响。”

“您做得对,闻总。”她说,“我完全接受,一切都是我的错。我鬼迷心竅,财迷心窍。为此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贴上了不良主播的标签。我罪有应得,自食其果。您是个大好人,是我给公司丢了脸面,我应该受到处罚。”

“年轻人难免犯错,”闻晟安慰她说,“我十四五岁的时候还偷父亲的电影票钱。有一次被他发觉了,罚我在地上跪了一晚上。从此我明白,不该拿的东西,一定不能拿。”

“您说得对,闻总。”她说,“我要洗心革面,脱胎换骨。我要以我为例,告诫世人,还粉丝一片净土,同时也是为了给公司挽回损失,弥补过错。不然我寝食难安,死不瞑目。尤其是现在公司面临困难的时候,我更应该责无旁贷挺身而出,和兄弟姐妹们一起,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公司没什么困难,一切正常。”闻晟说。

“我说错了,我该死。”她自己掌嘴,“有闻总在,公司怎么可能有困难呢?闻总是时代精英,女中豪杰。我们跟着闻总是三生有幸,天塌下来也不怕。”

真不知道她语文是谁教的,词语储汇量这么丰富。“这样吧,你先回去休息一下,我再考虑考虑。”闻晟说。

“我的建议您一定要采纳,闻总。”她强调说,“到时候我们一定会赢得广大粉丝的爱戴和拥护,所有的粉丝都会信任我们,支持我们,成为……”

“我知道,”闻晟打断她,“给我一点点时间。”

闻晟独自坐了一会儿,抽了两根烟,起身去走廊上吐吐气。创作部有人在争吵,听到主任在大声说,更新啊,一个个坐在电脑前发呆。分把钟的短视频文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在写电视连续剧呢?有编导说再短也是段子呀,很多已经几百段了,自己都要吐了,还怎么更新?老段子吐,新段子又吐不出来,那你们说怎么办?新段子写了那么多,但闻总她不拍呀,这能怪我们吗?主任说那就继续抄吧,抄别人的该会吧?编导说都在抄啊,一个原创出来全网都在抄,早抄不出什么新玩意儿了。主任说平常都厉害,个个神来之笔,关键时候全歇菜。

主任还在发火,闻晟没再听下去。并排紧挨着的,是视频部。一墙之隔,一边灵魂一边产品,一间仓库一间厨房。视频部也有人在抱怨,网感网感,这些烂文案能拍出什么网感?创作部的人想干吗?一个吃西瓜的段子写了八集,难道只有西瓜可以吃吗?那个找了半年工作都没找到的小伙子,依然逢出门必下雨,衣服从来都是湿透的,老天爷欺负他还不够吗?还有这个,更离谱……

视频部的对面是直播区,有十几个房间。走廊上能听到她们的声音:“宝宝们,关注点一点,红心走一走!”

雷思雨正在打电话,非常高兴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抬头发现闻晟站在门口,正想要告诉她什么太好了,又改了口:“闻姐,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闻晟反问。

“脸色不对。”雷思雨说。

“还不是一样。”闻晟说,“中午陪我吃饭。”

餐厅还是老餐厅,位子也还是老位子。见闻晟一路不说话,雷思雨想缓和一下气氛:“姐,我点了虎皮青椒,两盘够不够?”

闻晟说:“随便,什么都可以。”

“姐,有心事?”雷思雨还是忍不住问。

“哪有。”闻晟说。

“十七号今天来找你,说什么了吗?”雷思雨又问。

“没说什么,她想回来。”闻晟说。

“不能让她回来。”雷思雨说,“当初败坏公司名声,也害得人家妻离子散。”

“她也认识到了错误。”闻晟说,“不过我还没想好。”

正说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拿着一部手机,对雷思雨说:“小姐姐,你能帮我操作一下吗?”

“操作什么呀?”雷思雨问。

“我想给这个姐姐刷礼物。”小男孩指着屏幕说。

“为什么要给她刷?”雷思雨又问。

“我喜欢她。”小男孩回答。

“不行。”雷思雨说。

“为什么不行?”小男孩问。

“小孩子不行。”雷思雨回答。

小男孩还想说什么,这时餐厅老板娘从里面跑出来,上前抢走了小男孩手上的手機。“给我,手机还给我!天天偷我的手机,叫你写作业不听!”说着把孩子拉里面去了。

雷思雨和闻晟对视,什么都没说。

老板娘亲自把菜端了过来,弯下腰说:“刚才对不起了两位,小孩子不懂事,你们慢用。”

老板娘离开后,闻晟不禁笑了一下,“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还在露天电影院捡地上人家吐出来的西瓜子。拿回家让妈妈洗干净了,炒熟了再卖给他们。爸爸喝酒的那种小酒盅,一盅瓜子能卖一毛钱。”

“时代不一样。姐,吃菜。”雷思雨动筷子。

真有两盘虎皮青椒,不过没问题,也不用雷思雨帮忙。很多时候,闻晟真搞不懂自己,抽烟,喝酒,嗜辣如命。这种爆炒青椒已经是最低级的辣了,在家里她总是拿小干椒当零食吃。相爱八年的男友提出分手时,她问除了不想当全职太太,不愿意捂炕头生娃,还有什么对她不满意的,能改的话她一定改。男友说每次跟她接吻后满嘴都是辣的,回家得刷两遍牙才行。她说那就真没办法,这个改不了。

“丫头,下午陪我去一趟弘法寺。”闻晟边吃边说。

“去那里干什么?”雷思雨问。

“求签。”闻晟说。

“求签?你啥时候求上签了?”雷思雨纳闷。

“没求过,突然想到的。”闻晟说。

“突然发现你有时候很突然。”雷思雨哈哈大笑说。

通向寺庙的弯弯曲曲的柏油山路上,有个女孩子正在做五体投地爬行。她每爬行一下,就要伏地跪拜一次。看似虔诚,实际没爬几下她就站起来了,跑上前问拿着手机的男孩子:“录了没?”

“录了。”男孩子答。

“那可以了,回去吧。”女孩子说完转身,男孩子跟上前去,手拉手蹦蹦跳跳一起下山了。

闻晟在金碧辉煌的大殿里转了一圈,很快就出来了。

“求了吗?凶还是吉?”雷思雨去许了一下愿,跟上来说。

“不敢求,”闻晟说,“就拜了拜。”

下山的路上,闻晟说:“知道吗?来庙里只有两种人。”

“哪两种?”雷思雨问。

“一种是信仰,”闻晟说,“另一种是走投无路的人。”

“刚才那两个呢?”雷思雨接着问。

高层会议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我坚决反对,”创作部主任首先发言,“无意冒犯,我觉得这是一个极端错误、自我摧毁、非常不负责任的自杀式决定。”

“我同意魏主任的意见,”视频部部长接着说,“我也反对这个决定。”

运营部主管一直没有确定人选,由雷思雨兼任,但今天请来了网红代表,公司元老级人物一号主播罗敏娥。她表态:“我同意魏主任和柳部长的意见。”

闻晟看着雷思雨,雷思雨说:“我先听听大家的。”

“不能这样搞,”魏主任接着说,“闻总您得为大伙儿着想。我们公司上下一百多人,跟着您日夜奋战一年多,走到今天不容易。我们还指望着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

“问题是我们要先考虑一下后果。”柳部长说,“现在行业的生态就是这样,哪有什么净土?大家心知肚明,没有谁比谁笨,也没有谁比谁更聪明。只有心照不宣,大家才有饭吃。现在要去捅马蜂窝,一下子把整个场子都砸了,搞个稀巴烂。先不说自己能不能保全,能不能存活得下来,别人也不会放过你。”

“反其道而为之,循其善而作为。”闻晟说。

“这根本不是一个概念,”魏主任当即反驳,“这完全是饮鸩止渴,换一种死法而已。就算自己不死,别人也会揍倒你。他们会自发地联合起来,对你进行围攻,穷追不舍,让你万劫不复,死而后快。”

“所以闻总您这别出心裁的想法行不通。”柳部长说。

“不仅行不通,您也十分不了解粉丝。”魏主任接过话说,“这届粉丝特别难带,根本不受你左右。有时候你明明在使用套路,他们反而信任你。但如果你高尚、伟大,你是光明的化身、正义的使者,他们反而会笑话你、嘲讽你,认为你才是真正的最大的套路,偏偏不往里面钻!”

“目前公司正在走下坡路,又接连遭受了打击。”柳部长说,“这完全可以理解,也十分正常。有哪条道路不是磕磕绊绊的?一路坦途那是不可能的,也有悖常理。更何况,我们还没有真正站在绝壁上,山未穷水未尽。只要善于调整,改变现状并不难,突破口也随处可见。比如前不久那糟老头儿,贪婪、自私又鼠目寸光,说穿了是咎由自取。最近平台上出现了一个叫‘风火轮的大姐,你看看人家,天天用租来的别墅游艇炫富,人家也招收学员,也收学费。且不说那乱七八糟不知道从哪里贩运过来的,或者自己胡编乱造狗屁不通的所谓创业经验,是不是真的能给学员传经送宝,但这丝毫不妨碍人家割韭菜,问题是还能持续割,割到手软还在割。有时候,我们真的需要冷静地想一想,我们所缺少的,所需要的,是不是正是她这种厚颜无耻的精神?你品,你细品。”

“柳部长所言极是。”罗敏娥说,“现在直播间特别难做,我们主播收到的礼物百分之七十都是无效的,自己人在刷。剩下那些极少数部分,单靠感情营销、讨好卖萌,已经不管用了。我们再不想办法整两菜啥的,喝西北风都找不到地儿了。”

“短视频也一样,”魏主任说,“现在我们的版块大不如以前了。虽然每天都在投放,也不断持续更新,但是广告商并不买账,跑得比谁都快。难道公司三十多个编导都不努力吗?问题不在他们,所有的编导天天加班加点,谁都想写出好作品。但我们的作品就是火不起来,连精心设计的‘感恩大片都没人理。而那三个老太太只要一出现,全网立马开始沸腾,一片狂欢。我们认为自己的东西才真正感天动地,理应受到更多关注,但事实上连平台都不给我们流量,不仅点击量上不去,还被快速打入冷宫。我们不断遭人嫌弃,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是时候该反思一下了。”

总算安静下来时,闻晟看了一眼雷思雨。雷思雨说:“大家畅所欲言,讲得很好,我记下了。目前运营部由我代理负责,大家的意见我先好好消化一下,回头再跟闻总合计一下,然后尽快拿出一个具体方案。”

闻晟点点头说:“先这样吧,散会。”

窗外下着雨,水珠顺着玻璃往下流淌。

“这是一步险棋。”雷思雨说。

“人总是这样,”闻晟说,“有时候碰到一道坎,不亲自过一趟,还真不知道那边有什么。高中分科,爸爸让我读理科,将来当一名会计什么的,起码飯碗有保证。但我选了文科,装了一肚子文艺情怀。大学毕业了,爸爸要我去北上广,我却回到了他的身边,后来他把电影院给了我。去年电影院倒闭了,相恋八年的男友要我做全职太太,我却把爸爸留给我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然后有了这份五彩斑斓、挑战无处不在却又让人十分着迷的工作,以及日夜相处的你们。”

闻晟喝了一口水,继续说:“人生其实就是一个选择的过程,一生到老不停地选择。就连死了以后,别人还要帮着选择墓地。”

正说着,旁边有个女孩子在拍视频,故意饶舌的普通话听着很别扭:“表哥,我又出来了哦,我给你唱一首《粉红色的回忆》。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姑娘,”邻座的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打断她,“你要是有半句在调上,我也不说你。”

“要你管。”女孩子白了他一眼,接着唱。

那人再次打断她,“姑娘,我友情提醒呀,近亲结婚可是犯法的。”

“你多管闲事,烦人。”女孩子不唱了,对着手机说,“宝宝们,好听吗?好听下次再给你们唱。爱你们哟,么么哒!”

回到公司,发现办公桌上放着他们送来的两份合同书,一份是“猛老虎”三老太太组合,另一份是那位“风火轮”大姐。闻晟看了看,递给雷思雨,“要签吗?”

雷思雨看了看,拿在手上说:“一切遵从女王殿下吩咐。”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一个电话也没有,很安静。但等待在房门口的星星早已不耐烦了,见她醒了就叫唤起来。她瞪了它一眼,它低下头闭嘴了。她收回目光,坐起身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上的顶灯,发了好一会儿呆。顶灯上趴着一只绿色的蝴蝶,时不时扇动一下翅膀,也不知道在干吗。

拿起手机,又放下了。拿起来,再放下,又拿起来。

汩汩的流水声,铜铃般的小鸟叫声。大山里的人家,一个女孩子站在大门口石阶上,大声喊道:“妈——吃饭啦!”

晒谷场上,一条老黄牛拉着石碾在碾麦子。它旁边,一只大鹅和一只小狗正在打架。鹅的脖子太长,总被小狗摁住。它们旁边,一家人在摘油桃和李子。在油桃和李子树旁边,停着一辆小汽车,车身上晒满了鱼干和腊肉。在晒谷场旁边,站着一位老奶奶,见有人路过,就从脚边篮子里捧出一把油桃或李子塞给人家。

屏幕上出现一个女孩子,正泪流满面地对着镜头说:“虽然我找不到她,但是我会永远记住她,是一位好心大姐救了我的父亲。大姐,希望你能看到这个视频,我给你磕头了!”女孩子说完把手机放端正,然后对着镜头跪下了。站在她身后的是一位六十岁左右的男人,也跪下了!

闻晟看了半天,想要留言,说几句祝福的话,想想还是划过去了。

一个帅气的男孩子,拿着一根自拍杆,身后是一片山林,跟着一群活蹦乱跳的山鸡。男孩子唱着:“今天来唱歌儿哟,哥哥歌儿多呀。妹儿呀你莫走哟,哥哥歌儿把你留……”对,是他,追车的男孩子。他刚唱完,一个女孩子从身后闪了出来,是谢小云!她也唱:“今天来唱歌儿哟,哥哥歌儿多呀。妹儿呀我不走啊,跟着哥哥到白头……”

闻晟放下手机,起床,洗漱。之后她把星星带去了茶楼,委托茶楼老板照顾它几天。老板答应了,星星欢天喜地找它的小伙伴去了。

闻晟走在大街上,大街上车来人往。路边有一个孕妇,好像是鞋带松了,但她弯腰好几次都没成功。闻晟正要上前帮忙,一个小男孩跑上去了,蹲在地上帮她系好了鞋带,还拉紧了紧。孕妇笑笑,小男孩笑笑,闻晟也笑笑。

一个中年男人,挑着一担塑料桶盆和被子,身后跟着一个背包女孩。女孩手上拿着两只雪糕,自己一只,另一只时不时送到男人嘴边。男人停下来咬一口,又接着走路。

一个行动不便的老大爷,身后跟着一位老太太。老大爷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身后的老太太提着一只塑料凳子,总是在他将要坐下时递上去。老大爷也不回头看一眼,就稳稳坐下了。休息一会儿,又接着走几步。

是呀,总有一些一逝而过的瞬间,虽然平凡,甚至微不足道,却如此美好,令人动容。也许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吧,只是因为那么容易被忽视,直到忍不住回过头再去寻找。

站在广场上,望着一夜间人去楼空的公司,闻晟转过身来,看到了手握拉杆箱的雷思雨。她把后备厢打开,雷思雨把旅行箱塞了进去。

她们相视一笑,同时打开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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