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的某天清晨
2020-10-26语伞
语伞
音乐之手
孩子在弹莫扎特。
剧情迎来四重唱。
闭上双眼,听力控制了全身。使用任何一个音域说话,此时亦是僭越。
唯有钢琴的巨型喉管,才能说出人类命运的无形与悲喜。声部交错穿行,那缓慢、急促、跳跃的旋律颗粒,在拯救所有被爱恨遮蔽的心。
曲调的起伏和停顿,使音符以各种姿势,分别住进墙壁的细小裂缝、天花板的转角、棉质沙发的凹陷纹理,以及房间的每一缕气体混合物。
难以捕捉,这些轻与重的音色触须,正在解码感官,将歌剧中危险的雨夜,置换成了一幅绮丽的幻象。
悲喜俱无。
一个城市的下午,突然涌出山水、草木、鸟群、星辰的长队……仅仅在音乐的国度里流动、飘移,花体、藤蔓、石头、翅膀、光的仪仗,云雾一样漫过来,与错落有致的高耸的楼群推心置腹,共同建造新的生活秩序。
你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时间重构了空间。
音乐指尖飞沙,耳朵像大大的沙漏。
江水
落日在你宽大的长袍上绣鳞片。
我每走一步,就有一条锦鲤从我眼里跳出。
江岸静寂如佛。一阵钟声突然而至,越拉越长,它用细细的余音,垂钓我们。
我感到脑中有水波回响,有风起时你涌出的浪涛翻覆之势,像鱼挣脱了铁钩和诱饵,惊慌失措后的一次成功逃逸。
但是,必须来一场更大的风。只有浩荡的风才能真正翻阅你。让我看到你古老的面孔上——
心的倒影。
昨天和朋友谈起阿尔伯特·卡埃罗,谈起人们为什么认为落日会是悲伤的,谈起他的闹钟用渺小填满了巨大的黑夜,谈起每一件事物中都栖居着另一件隐藏的事物。然而,那仅仅是一种感觉,正如此时,我感觉我的思想在你的身体里游泳,训练屏气的方式是排除杂念。
岸是岸。树是树。花草是花草。天空是天空。在你流动的水袖里,它们是静止的,暗含着奇异的微光,又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物,
或者,它们只是在我的思考中,倾斜着轻盈的睡眠。
而我,正以一道漩涡的方式,融进你神圣的流逝中。
未来的某天清晨
突然醒来如新的梦境。曙色插入——
窗外第七声鸟鸣之后的宁静。
拉开窗帘,振翅飞来的雾气拥有生命的形状。一滴露珠悬挂在仙人掌的刺尖,尚未过完短暂的一生。
如果使劲把身体向左倾斜,偏离美学的最佳角度,你会发现,一阵风与几片古怪的枯叶正在玻璃窗角扑打成一团。
所有的衰老都用童年笑出漩涡。
然后,时间磨亮一天的锋刃。你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如坐着高速火车奔驰在旷野里。十字路口像连绵起伏的山峦,你来不及观察和选择性赞美。
“我一天最喜欢的时辰,是没人找得到我的时辰。”*
你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被接踵而来的脚步簇拥、追赶、超越。每一个方向,都快速旋转着,像重新回到了母亲的子宫,却已失去全部记忆。恍惚中,人群里伸来无数手。
你想接住那飘荡的一缕。你也被迫接住了闪电不断制造的石头。
每一天都是这样。一切熟悉如镜中所见,陌生如镜中——你转身又不经意地回头。
未来仍需你去叫醒——声音,请各自加密。
*引自李立扬《我最喜欢的国度》
夜的命名术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阅读月亮。
光线,是削尖了的笔尖——写下身体的住所。
最早的住所。
夜晚知晓十万种不幸和安宁。
母亲在细数花生、蚕豆、茴香籽。几十年的痛苦令人窒息。几十年的幸福不值一提。
“你渴望你是別的女人。你所是的那个女人渴望自己是别的女人。”
从皮扎尼克的诗句中取出一个身影,为她雕塑一座特异的时钟,一面带翼的镜子,一扇可以同时打开又关上的门。她生活在有和无之间,想象的剧幕随时可以拉开,扮演任何角色——
那无奈又永不满足的心。
把夜晚命名为蓝色。她是天空和大海的布道者。
她提醒你观赏实际是在撕扯你的内心。
她逼迫你测量岁月,然而你只听到一些秘密。
她可能是另一位母亲。站在电话里的母亲,总是比站在你面前的母亲更加慈爱和温柔。你要用耐心画出树桩的永恒年轮,回赠她。
你要在城市一隅,穿上无数青藤和蛙鸣,做田野的女儿。她踩在时间的高跷上,结出丝瓜、扁豆和茄子。
你以一个母亲的角色做菜。
你们像两个相同的夜晚。
一夜又一夜。你躺着,无数假设灌满全身。
在自己的姓氏和名字上涂鸦,在古书上摘下脱离现实的章节,重塑母亲的房子和花园,重塑四月的澄澈和一次出生,重塑一片紫色豌豆花上的晨露之舞。
算命先生是个盲人,熟谙触摸掌纹。你听到了未来和命运的呼唤,拥有一个母亲的犹豫和确认。你去割草、取水,给兔子准备晚餐。你写出了第一个童话。
风,久远往事的窗框。
一个女人在风中勾勒没有主角的画面。那个空白,如婴孩的面具,它不能说出所有母亲的隐忍。
那该是一道偏居的深渊。或者是一口废弃的井。
月光的倒影越来越瘦,它还在写。
你从来不缺词语,仅仅缺一首献给母亲的诗,来洞穿这沉默的身体之夜。
在云的边上
夏天被一场细雨推迟。
唯有放晴后的白云可以带来繁茂的安慰,作为存放思绪的树冠。
你独自望着天空。那游走的棉朵、马群、山峰、帆船,它们像从容的僧侣,背着重重的行囊,在转山、转水,神色带着庙堂的庄严。
无数生,无数死,也隐约其中。
你想拥有一个天梯。足够确定,你要把手伸到云层里去,摸一摸你常常虚构的那些事物。它们有着怎样的面目和身躯,是否也会出现面对悬崖的恐惧和不安。
它们不过是你回忆里的爬行动物,只随你默默发呆,偶尔挠痒你、挠疼你。
在云的边上,父亲正在厨房淘洗蔬菜。水在哗啦啦地流。水池已经注满。他的腰背弯曲成弓形,手中的菜叶从来不是刺杀顽疾的利箭。他已失去大部分听力。水龙头的出水口越来越猛,他就这样旁若无声地一直洗了很久,水始终没有溢出来。直到你忘记了饥饿,困倦了,他仍在淘洗。
在云的边上,高楼已形成一个城市最具创造性的风景。
楼顶吃晨光和夜色,如你吃着一日三餐。黄昏时分的晚霞,是它们的盛宴。你在渴求不散的宴席——
脑中所想即如眼中所见。
太阳的反光在玻璃幕墙上闪出神人的魔法。你远远地注视着,不知生命为何物,生命又到处可见。光芒变细,灼灼夺目,把过去、现在和未来,悉数汇集。
它们都是时间的猎物。
云上遥不可及,仿佛童年时父亲说过的话:
偷食花生种子,头顶要冒芽;随便拿人东西,会长四只手。
头顶无土,却生三千烦恼丝。而在城市的楼群中,你确实是需要四只手的:一只手拿起,一只手放下,一只手在黑暗中摸索,一只手佩戴星星。
你甚至紧迫地觉得,人更需要两个身体:一个身体劳作,一个身体去旅行。
你感觉秒针在你的前额疾奔。
仍然无法搭乘飞机穿云而过。你只能使白云在眼中变得更重一些。在云的边上,挂上心和镜子。父亲刚从洗漱间走出来,你就悄悄去查看血迹和恐慌。你想使日子归于平淡,不必飘荡柔软的柳条。你想在一盏灯前祈祷,落日永不降临。
一道身影,像老旧的钟表,偶尔会走慢,不准,需要及时修葺。
再次绕过房檐旁的树梢,此时你所看到的天空——
俨然如一座移动的故乡博物馆。
阳台
1
花盆心怀植物的信仰,鸟儿坐禅——
我有翩翩霓裳,假设高悬之心。
……我从客厅径直地向你走——多少年过去了……玻璃瓶在饮水,情人草在枯萎,我晾晒时间的手臂,被诗句庇佑,流出星辰和梵音。
影子轻叩,我心飘移。
城市的尽头,有天使的翎羽,你洁白的骨骼饱含善意,替我忘却同类,忘却异己者,忘却生与死,在高傲的心灵边界博弈。
不怕山穷水尽,一阵比未来还辽阔的风就是见面礼物——我替你接待屋顶,接待树梢,接待远道而来的云朵,接待夜晚的漫天星光。我們自设盛宴,不对华丽的餐桌和酒杯说:
等我,治愈欲望之唇。
2
吸入衣物柔顺剂的香气,我反复旋转旧衣架。
风又吹你,如自由盛开无边的旷野。你飘移到哪个城市,我就从哪个城市出发——
奔向遥远的想象的心脏。
姿势。激情。频率。寂静。它们的比喻,就是用人类醒着的样子,练习高深莫测的催眠术。
钟摆嘀嗒,我切水果、洗蔬菜、给家具除尘,重复生活中喜欢或厌倦的细枝末节。你把现实抽象化,为一株蒲公英的晚年感到遗憾——
而我在继续等待飘移,携带蒲公英花絮的思考。我飞临可供嗓音表达的那部分和你一样,悬挂在半空——
无数次,我站在你古怪的身体上发呆,仿佛历经人世间的所有漂泊。
3
在没有时空的国度,一个城市的出现会惊醒所有正在做梦的人。
——你把耳朵藏在心里。
——你作为城市的语言被我借用。
暮年的宁静里还住着啃太阳的青年,他们的鼻翼停有马匹的呼吸,他们的胃部被各种新生事物充满。他们也曾孤注一掷地说,是正午的阳光支撑着生命的无序,用光线覆盖了衰老的秘密。
——而掀开你每一层面纱的,是低调的曙色,它们享用你的从容、闲逸,正如我此刻享用你在我心中的飘移和难以触摸。
于是,我熟谙生存之道,身子微倾,给你身上的仙人掌浇水。
我预言我每天都只回到你身上——遥望——做一根藤蔓,缠绕你大脑的全部想法。
4
你沉默的脸开始渐渐隐退……
我依赖你扶在栏杆上,夜空的幕布上,谁不明亮,谁就将永远愧疚。
花盆里的松柏在月色下诵读银光,稠密的星星代替它们心若繁花。它们给平常的日子镀上一层神秘的颜色。我站在它们身边,羡慕像无法控制的忍耐一样不可消亡。
你视我为知己,身体在此处,思绪却带着我驶向远方——
远方是注视,是微笑,是手的延伸……是那个充当修辞的你,把帷幕拉开,独自完成出场、登台、谢幕,而虚幻的表象仅仅是潜意识的玩偶——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依然不断眺望远方,从追逐你的思想开始——你用安谧盛放人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顺从与反抗的自我慰藉。
黑暗中,我向下看,巨大的深渊越来越清晰——
5
我停留在洗衣机上的手响起了回声,因此必经的途中充满迟疑、犹豫。人群的身姿左右摇摆,我的指南针只朝向故乡。
你仍然很镇定,手臂上挂满丝、毛、绵、纤维、锦纶的混合物。我闻到的每一丝香气都让人怀旧——
没有什么可以代替童年……
代替你的是我对未来的假设。在长时间的冥想中,有意念的爬山虎蔓延至你的全身。我坐在你额上的摇椅里,看指甲花顺风落入手腕。
你说,对一切亲近之物都要满怀敬意。
我成为漩涡的一部分。
我在找我作为水滴的模样,抑或是化为云朵的模样,流动的羽毛可以献给魔术师,然后我被展开、折叠,顺着那一口仙气,骤然消失。
你茂盛的常青藤常常挽救我于水火之中……
6
你周身都是完美的边缘。
我在叙述的中心整理线条,像一个手握无数杠杆的人来回晃动,寻找最柔软的坐标。远方的支点是一只飞鸟,它用飘飞的样子模仿你,在我爱的默认下。
只有远方知道你是传说中的旁观者。
我接雨水喂养芦荟、迷迭香,站在你的穹庐下阅尽浆果和谷粒,季节在为一切惺惺相惜的事物编织——你有漫长的眼神——
看我从你身上飞出,在城市的一隅分布离别,而相逢刚刚路过。很多种手的总和,构成了一座城市的亲和力。
再一次眺望时,某种更大的自由说服了我。我在沉思的时候挣脱了你,而我却浑然不觉——
“你是我塑造的指引和抵达。”
弹奏酒器的人
这不是幻象:
城市空寂如深山。喧嚣想要被重新发明。
只有眼睛是自由的,白天哭干了残酷的真相,再去夜晚入梦。
只有粮食可以从容聚集,掌管一切,安慰人间的胃。
一只酒器也装满了粮食,晃动着土地的暗语和指令。你收回眼泪的住址,关上门窗。死亡并非无声。你怎么舍得一饮而尽,徒留它空悲切?
因此,你效仿古人,双手执箸,一敲一落,口中念词:“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一尊、一壶、一觚、一觯,此起彼伏的声音,如盛唐到访春秋,大宋邀饮三国。
这些陶、瓷、铜、玻璃、水晶,这些升降、强弱、呼吸、休止符,这些罪孽、良知、抗争、生与死的无法告别,被一一弹奏,被暂时弹奏,被茫然的你用记忆的永恒弹奏。
你在酒器的古老技艺上寻找一种音乐,一种狂傲和力——
一种药方,想使那充满暴虐气息的花冠,不堪一击,泯灭于无声无息。
旋律在酒精中生根、發芽、开花、结果、入仓。
你用弹奏测量谷粒和植物之间的距离。
你想让粮食重新回到植物的身体上,人性的所有善恶既为自己所见,也为所有人所见。
在悬崖上照镜子
另一种眼睛在移动。
另一种光,从黑夜里分解出悬崖和降落伞。
失眠者在悬崖上取下镜子。白日穿梭,旋转镜中。日子的碎屑,驰过透明的边界,或继续悬浮,或掉进深渊。
半生走过的道路,云烟般升起来,恢复崎岖的形状和记忆。
每天探视耳朵的,是熟悉的嗓音,遍布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这一生已无法虚构。而这虚构的悬崖,省去一切面具,使你必须正视明天的早餐,终究要和婴儿的哭声一起,插入暮年的双鬓,长成硕大的坟墓。
最美的风景仍在高处,被云雾缭绕。
苍老,降落在逼仄的岩石上,目光,折射出混沌。年轻,依然在那里,看悬崖旁的降落伞,摘走另一个身体。而它也许是一棵树,你的命运没有钉牢它。
那些看不清的,它们在我的镜外,无生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