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心瓶
2020-10-26娄光
娄光
肖月芦沿着桑梓路慢慢地往古玩市场走,心里有些兴奋。清早起床时,姜大师打来电话,问他今日干啥?他说要去古玩市场转转。姜大师戏笑,仿佛猜透了他的心思,要他报个数字。肖月芦未加思索,随口说道:6。姜大师说,6好啊,6点零6分出门,三个6并行,自然顺,去吧,好事。对于姜大师的话,肖月芦虽不怎么相信,但也算讨了个口彩,说不定真有一路顺风的好事呢!
肖月芦独自到古玩市场,自有他的心思,这些日子市电视台找专家开办了鉴宝节目,他一直想把自己的花瓶带到节目上去鉴定一下,但又有些忐忑,花瓶毕竟是在市场上随手买来的,还没得到独眼的充分认可,去鉴宝栏目,万一——岂不是被贻笑大方了。
肖月芦心里没底,是因为这花瓶来得太容易。去年秋天,他被独眼拉着去桑梓路古玩市场,对于古玩他不过是想附庸风雅,随着年龄增长,没点爱好不行,看到现在有点钱的人都在玩收藏,有的人还上电视上的鉴宝节目,有了收获,那样子既神气又风光。他是教师,平淡了一生,最后隐约地出出名……这只是想,关键是身边有独眼这样的朋友,于是他就选择了古玩。其实,他对这里的古玩并不是太热衷,也不太懂,很难捡到漏儿。那些期望也只是雾里看花了。
独眼是古玩行家,走进市场,如鱼入水、鸟进林一般,嗖嗖嗖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忙着寻找他心中的好东西,总想着捡个漏儿发个大财。
肖月芦追不上他,只好站在市场边缘处,那儿刚好有个卖瓷器的摊位。摊上有一只瓷瓶,黄底粉彩,颜色很漂亮。只是上面有一层厚厚的灰尘,内行说是包浆,就问摊主,这是什么东西?
猴子一般的摊主说,你自己看嘛。
看不懂,所以请教你。肖月芦说。
请教我?他动了动右嘴角,算作微笑了,说,这叫转心瓶,是乾隆年间的东西。
肖月芦被吓了一跳,大为好奇,便问,可以看看吗?
随便。他表情真的很随意,肖月芦心想,如果是好东西的话,他会这么随便吗?肖月芦把转心瓶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一只镂空的瓶,里面套着一个可以转动的内屏,内瓶上画着四季风光,很是精细,转动起来,可以从镂空的外瓶看到内瓶上的画面。
多少钱?
你买不起的!摊主嚼着面包,嘴塞得鼓鼓囊囊地说,看样子也不像买东西的。
太瞧不起人了,肖月芦心里不痛快,说,你连价钱都没讲,怎么就知道我买不起?你直说吧,多少钱?
七十块。他头也没抬地说。
肖月芦哈哈一笑说,我要了,给你一百块,不用找零。
他抬起头,瞪了肖月芦一眼说,你到底懂不懂呀?我说七十你就给七十,这里说的一块就是一百块。
七千块?肖月芦心里掂量着,扭过头去,再次看地上的花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如水般洒在花瓶上,他目光落到瓶子上的刹那,猛然听到了古琴的声响,乐曲中,那花瓶竟缓缓地动了起来,在他的目光里妖冶地舞蹈。幻觉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缘分吧!肖月芦释然,这转心瓶即使不是老东西,做得如此精致,也值了。我要了!
摊主一口吞了嘴里的食物,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他接过钱,数都没数就装进衣兜,用旧报纸把瓶子包好,犹豫了一下,又用一个有破洞的尼龙袋装上,递过来。
肖月芦接过来,在他那已经发黑的马扎上坐下来等独眼,想让他来鉴定一下刚买的东西。七千块呀!
摊主不高兴地问,你怎么还不走?肖月芦告诉他要等人,他立刻变得很紧张,不住地张望。
其实,独眼原本被大家称为“毒眼”,因为他在古玩市场眼光独到,淘了不少好东西,特别是看货时,右眼一闭,左眼一瞧,一般好货走不了。因为熟,就叫他“独眼”了。肖月芦安静地坐在小板凳上等了足有个把小时,摊主担心肖月芦会变卦,几次委婉地告诉他这只花瓶肯定物有所值,叫他放宽心。他还告诉肖月芦说行有行规,这个市场的东西一经卖出就不退了。肖月芦本没多想,经他反复说来道去,反倒对自己花七千块钱买的瓶子的价值有些怀疑了,还真产生过把转心瓶退回去的念头。后来又想,既然瓶子已经到了手里,说明和它有缘,就是买错也认了。于是,他决定不等独眼,先回家了。
从那以后,肖月芦把轉心瓶拿出来几番把玩,但再也没有听到音乐、看到瓶子舞蹈,他的心又悬着了,毕竟花了七千块钱,还是有些心疼,还是想请独眼给掌掌眼。可一提起这事,独眼总是不屑一顾地说,不用看,不就是从那个猴子小贩那里买的吗?他那样子鬼得很,估计是自己做的包浆,他的东西……接着就是一脸的轻蔑和鄙夷,意思是根本就不值得看。独眼还告诉他,那小贩是个走街串巷的地皮铲子,一有时间就走街串巷地收一些破东西,好坏兼收,回来就做旧造假,如此一来大家对他的东西都不认可,他就是有好东西,也不让人相信。如是几次,都没有最后见底,肖月芦的心里一直很忐忑,总是回想着转心瓶在阳光下的舞蹈,相信里面的玄机,想找个机会再请人看看真假。可这一拖就拖到了来年初夏,机会有了,但肖月芦依旧没有信心。姜大师说是顺卦,给了他一些希望,他觉着还是该到当初的那个摊贩面前探探口实。
桑梓路的古玩市场在和芙蓉街的交叉口后面,是一块用围墙围起来的空地,这里只有周末才是市场,离真正的古玩市场还有一段路。古玩也不见得有什么好东西,去那儿也只是为了碰运气捡漏儿。肖月芦沿着路下坡往那简陋的市场走,过了花鸟鱼市场见一个门头正在装修,门头的位置在角落里,不是很显眼,这样租金就低,心想古玩这一行也不好做啊。门口站着的那位极有韵致的女人比门头要显眼多了,正指挥着装修工人在安装门头,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好像是“古玩瓷器”。这女人的身影在目光里闪过,不由得引他驻足,一看不要紧,那妇人不仅眼熟,还引得他心脏怦怦直跳。他急忙转身躲开了,生怕被人家看到似的。这女人竟然是柳虹。当年,柳虹是肖月芦的梦中情人,全校数柳虹长得最好看,梳着两条细细的羊角辫,嘴唇红红的。肖月芦特别迷恋的是她细嫩白净的手,非常想把那双手握在手里,手拉手走在校园的林阴路上。肖月芦心里明白,他长相普通又沉默寡言,根本入不了人家的眼。快毕业时,有一天,肖月芦鼓起勇气走到她身边,装作没走稳要摔倒,她一把拉住了肖月芦的手。那只柔软小手的温度,令肖月芦兴奋了好些时日。那种手手相握的美好感觉,至今还留在肖月芦心里,一想,心里就荡起涟漪。后来同学聚会,见过几次,但同学多太嘈杂,没有单独说话的机会,连个电话微信都没留。今天偶然这一瞥,他平静的心一下子就起了涟漪。现在自己这番模样,真鼓不起勇气迎上去。
姜大师说的“顺”难道是这意思?肖月芦兀自在心里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市场上,还是那么人挤人,乱哄哄的。肖月芦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猴子般的古玩商贩正坐在马扎上吃着烤地瓜,样子土得不能再土,他的信心又损失折半,这样的贩子能给我带来什么顺利和好运?虽是这么想,但有姜大师的话“指引”,总希望有好事和奇迹出现。他没有吱声,独自走到小贩面前,低声打了个招呼。
小贩听到招呼声慢慢抬起头来,当看清了面前站着的是肖月芦时,身体一哆嗦,手里的烤地瓜竟然掉在了地上,吞吞吐吐地问:你又来干什么?我卖出手的东西是不能退的。
我不是来退货的,肖月芦说,我只是来找你聊聊天。
聊天?咱们有什么可聊的?小贩警觉地看了他一眼,眼光往别处张望,好像有要走的意向。
肖月芦感觉到了小贩的心态,急忙赔笑,你是专家吗?我就是想问你,咱那转心瓶去电视台的鉴宝节目到底行不行啊?
那是你自己的事。小贩说着收拾起东西,准备起身往别的地方去。我还要卖货,你自己逛吧。
小贩这表现让肖月芦极其失望,看来自己真要掉坑里了。肖月芦也没有在这破古玩市场待下去的心情了,起身茫然地往外走。
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姜大师。姜大师做事认真,爱叨叨,给你起了卦总是要追问结果的,他总会为他的卦找到准确的理由。肖月芦接了电话,姜大师那太监似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怎么样?今天的事情是不是很顺?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的,叫人没法回答。肖月芦心里暗笑,嘴上说,什么叫顺什么叫不顺呀?姜大师对他的回答有些失望,继续把话往他的思路上引。
你就没遇上什么事儿?姜大师又问。
什么算是遇到事儿?肖月芦心里嘀咕,对了,我今天早上莫名其妙地遇到了柳虹。柳虹是谁?姜大师随口问。我原来的同学,几年不见了。肖月芦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隐隐地兴奋。姜大师从肖月芦的口气里听出了心思,就说,是你的初恋吧?肖月芦咯咯笑了两声,算是默认了。这就对了嘛!多年相思的初恋都能偶然碰上,运气能不好吗?姜大师借机发挥,把肖月芦说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正说着,突然就听到有人叫他。急忙抬头,是柳虹!肖月芦猛然拘谨起来,你,你怎么在这?我的小店在这里装修呀!柳虹爽朗热情,多年不见,还真有个同学的样儿。肖月芦没敢说他是去小古玩市场看古玩的。柳虹看着他窘迫的样子,笑着说,你紧张什么呀?人家还能吃了你不成吗?就这笑,还有这玩笑,肖月芦一下子放松了心情,为自己的拘谨感到害臊。走,到我店里看看。柳虹一副老同学之间平平和和无拘无束的样子,并不是他心中高高在上的那样。
肖月芦不能再推辞了,跟着柳虹进了市场。她的门头在马路上,其实古玩店在二楼的角落里,店面不大,只有二十多平方米,刚租好门面还没正式开张,各种物品也没有摆放好。让他意外的是,这杂乱的店里,醒目地放着一只大花瓶,白底红彩,亭亭玉立。看上去与自己的那只转心瓶有些相像,只是自己的那只色彩比这只暗淡古老。
肖月芦被大花瓶吸引住了,他在心里暗暗地与自己的那只花瓶做着比较。柳虹很意外,看着肖月芦入迷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也喜欢古玩?喜欢瓷器?肖月芦回过神来,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哪懂,只是觉着这大花瓶好看。
是呀!好东西大家都喜欢。柳虹爽朗地笑了,你是外行,但还是很有眼力的。
这只花瓶很值钱吗?肖月芦低声问道。
当然啦。不值钱我们能这么看重吗?柳虹有些自豪地说,这是官窑,清瓷,遇到有缘人,要几百万呢!
几百万啊?肖月芦心底感叹着,思绪却回到了自己的那只转心瓶上,难道自己真的捡了漏儿?光从品相上看,自己的那只和这只差不了多少,只是自己的那只花彩更加复杂浑厚,他心里下着决心,一定要去鉴宝节目看看,自己的那只不说几百万就是十几万他也心满意足了,也不枉好了这么久的古玩。
肖月芦兴奋起来,觉着今天古玩市场来对了,真像姜大师说的运气好极了,幸运地遇到了柳虹。离开时他俩互留了电话,加了微信。
肖月芦虽然在柳虹面前自卑,心里却很高兴,总算接上了头,以后……下午,他借着心头的高兴劲儿到电视台报了名去参加鉴宝节目的录制。
去录制节目前,姜大師把他美化了一番,还悄悄问那天碰到柳虹时,柳虹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肖月芦纳闷,她穿什么衣服关我什么事?姜大师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听我的吧,一切事情都是有关联的。说实在的,当时他有些紧张,并没有在意柳虹的衣着。但姜大师追着问,就说好像穿的是黑色的长裙。这就对了。姜大师胸有成竹地说,你也穿深色的西装,沾一沾她的财气。我沾她的财气?风马牛不相及嘛!肖月芦说。听我的吧!姜大师说。
都夏天了还穿西装?肖月芦说。去正式的场合就得正装出席。姜大师说。穿好了西装,肖月芦回头去看放在茶几上的转心瓶。午后的阳光照在瓶子上,古琴的弹奏声突然就响起了,随着乐曲的跳跃激荡,瓶子竟变成了婀娜的少女,翩翩舞蹈……美!太美了!肖月芦禁不住忘情地赞叹起来。你喊什么?姜大师惊愕地拉他一把。没,没什么!肖月芦猛然从梦中醒来,上前把转心瓶紧紧地抱在怀里。会有好运气的。肖月芦坚定地说。我的卦能有假吗?姜大师抿嘴笑,陪着肖月芦出了门。万万没想到,这只瓷瓶竟然真是乾隆年间的东西,而且是官窑,价值少说也有两千万元,肖月芦拔了这次鉴宝活动的头筹。
转心瓶让肖月芦一夜成名。独眼在家里泪流满面,自叹不如,他买了大堆大堆的东西,房间里都摆满了,谈到价值,就无颜面对了。他曾说肖月芦,一个对古玩一窍不通的人到了交叉口,吊儿郎当的,啥也看不懂。结果呢,不用钻人群,也不费力气,愣是淘到了像模像样的东西,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比了下去。独眼给肖月芦打来电话,一表祝贺,二表钦佩。他是古玩收藏界的名人,连他都钦佩肖月芦,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柳虹来过好几次电话,埋怨肖月芦深藏不露,连老同学都不透露点信息。你呀,真是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啊!柳虹在电话里发出这样的感叹,语气分明是嗔怪和爱怜。两人越说越近,柳虹自告奋勇,说要找人来宣传他,看来在社会上是很有路子的。没几日,柳虹便带了位作家来找肖月芦。肖月芦不能不见。在心底深处,肖月芦对柳虹还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念想。肖月芦妻子在新区帮女儿带孩子,只有他一人在家。柳虹的突然到访让肖月芦受宠若惊。她长发飘逸,容光焕发,风韵不减当年。现在肖月芦也有了些名气,不再自卑了。柳虹十分高兴,主动把白净细嫩的手伸过来,眼里风情灵动,像是遇见了自己的初恋情人。她含笑看着肖月芦说,见到你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握着她的手,肖月芦却木讷起来,躲闪开了她依旧美丽的大眼睛,感觉自己脸有点热,心怦怦跳着抽回了手。按理说,这么多年过去了,该经历的事情也都经历了,男女之间澎湃的激情也降温了,但是,当那种同学少年的纯情、心跳加速的感觉回来时,肖月芦无法左右自己,急忙说,快请进,快请进。他光顾激动了,竟然没有留意跟在她身后的作家。柳虹大大方方地介绍,这是区作协主席四正,区收藏协会要宣传你,特意安排他来采访。我有什么好采访的?肖月芦有些不好意思,上前握手。被称为“四正”的人探过身来,幸会。声音挺洪亮,但那样子让肖月芦差点吐了出来,柳虹怎么能和这样的人走在一起?这个所谓的区作协主席,又矮又胖,小眼阔嘴,一副狗熊样,柳虹竟然带着这样的人。肖月芦突然有些自豪感了。这时虽然是肖月芦在礼让,但柳虹回头看看跟在身后的四正,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挪动脚步。其实肖月芦也在犹豫,如果是柳虹一个人来,他会毫不犹豫地请她进屋,可是现在……他稍一沉吟,压下了心中的想法,说,稍等一下,我换一下衣服,去“语丝”喝咖啡吧。柳虹点头,也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这一切很自然也很得体,谁也看不出各自内心的想法。
“语丝”在桑梓路还是很有名的,也是文人雅士聚会的地方。肖月芦只是觉着带四正这种人来太可惜,单从形象上看就不配。落座时,柳虹略显亲密地坐在了他的旁边,而四正坐在了他的对面。难道这是她故意的?肖月芦心里不免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女服务员优雅地走过来,将菜单递给肖月芦,他接过菜单顺手递给了柳虹,说,想喝什么随便点,我请你。柳虹没有接,你开玩笑?是我请你。你点吧。肖月芦感觉出了她的热情,便不好推辞,点了杯拿铁。柳虹看了一眼四正,点了两杯卡布奇诺。四正起身屁顛儿地到前台去结了账。
肖月芦看看柳虹,或许明白了带他来的作用。采访总是要搜集素材的,四正问他做古玩收藏的过程,问他是不是从小就对古玩有兴趣?是不是对古玩有着先天的鉴定天赋?肖月芦笑了,这样的问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的意思是什么?是说英雄生下来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肖月芦心里有些厌恶。可这四正偏偏不知趣,还在一个接一个地瞎问。柳虹看透了他的心思,会意地笑笑,对还在低头记录的四正说,要不文章就看着写吧,有问题电话微信都可以联系。我这还有点事,咱们改天再聚。其实,肖月芦是想让柳虹单独留下,可她说了这样的话,不免又有些失落,只好起身。四正这次会意,主动走到前面去了。柳虹借机对肖月芦说,人家专门来写你宣传你,看你的样子还不高兴?
送走了他们,肖月芦无聊起来,就打电话给姜大师,好像这些事都让他说对了似的,中午请他喝个羊汤吧!这个姜大师就是一闲人,平日假装忙碌,生怕大家看不起他,没事也要给自己说上一些事,好事坏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像生活里的小喇叭传声筒,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打听着别人的去向和隐私,然后当着人家的面把听来的看来的变成自己的卦象。
肖月芦自然明白他的为人,不过不讨厌他,有这么个人调节着生活的滋味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打通电话,姜大师又是虚假地推脱,肖月芦故意黑下声来,不来就拉倒,我自己还吃不了饭了!好吧,那我就陪你吧!马上就到。姜大师说的马上和别人说的不一样,别人得等,而姜大师,肖月芦正往前走着,他竟然就到了他的身后了,分明就在他旁边嘛!你跟踪我?肖月芦盯着他。姜大师脸色稍一尴尬,马上就转化成喜色,你现在是大名人,不保护着你行吗?你一直在跟着我?肖月芦问。
姜大师把话岔开了,怎么不留你这漂亮的女同学吃饭?你原来真的在跟踪我!肖月芦看着一脸羡慕样儿的姜大师,心里得意得有点飘。我认真观察了,这女人一脸福相,有大财可发,并且旺夫。姜大师喋喋不休地在肖月芦面前絮叨。他都离婚了,还旺什么夫?肖月芦打断他的话。旺……旺二夫,旺第二个丈夫或者情人。姜大师反应快,忙改口。肖月芦不再接他的话,拿出手机打电话给独眼,请他一起来吃饭,毕竟是独眼把他带进了这一行,吃水不忘挖井人。独眼接了电话,口气有些悻悻的,没有了以往的热情。师傅,过来一起吃个饭?肖月芦说。折煞我了,可不能这样叫,我得叫你师傅。独眼怪腔怪调地说,你发了财,请我吃饭,岂不是在笑话我,我现在死了,玩了一辈子古玩都赶不上你。不容肖月芦再说什么,独眼就把电话挂了。肖月芦的心情别扭起来。
四正的文章很快就在晚报上发表了。肖月芦的名声更响了。姜大师拿到报纸后就来敲门。肖月芦的老婆不在,姜大师也是知道的,要不然他不会这么放肆地来敲门的。肖月芦正好午后小睡,开门迟了些,姜大师好像是猎狗嗅到了猎物的气息,门刚一开,身子就挤了进来,在房间里转上一圈,鼻子还认真地嗅了嗅,才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把报纸往茶几上一扔,说,就你自己在家啊?
你来找谁?肖月芦笑笑,他早就知道这家伙的心思。
姜大师笑,你这样的大名人还能独守空房?
那你找个好的给我送来。肖月芦说着,拿起了茶几上的报纸。
文章整整发了一个大版,四正长得不怎么样,文章写得还真不错,肖月芦说的没说的都写上了,其中不乏道听途说的一些故事,对于肖月芦都是有益的,看来是用心了。肖月芦把这功劳都归在了柳虹身上。看来柳虹对自己是在意的,要不怎么能花这么大的心思呢。
你看人家对你多有心!姜大师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
正说着,肖月芦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柳虹。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肖月芦看了一眼姜大师,没有回避他,直接接了电话。看报纸了吗?柳虹开口就问。正在看呢!把我给吹大了,我哪有那么好。肖月芦自谦道。报纸发了就是实事求是,所以你以后架子要端着点儿,不能随叫随到。柳虹说。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越聊越亲密,姜大师在一旁侧耳细听,寻找着他想要的信息。电话最后柳虹要请肖月芦吃饭。他没理由拒绝。
这不就行了吗?姜大师在一旁说。
她晚上请我吃饭,你去不?肖月芦故意说。
她真叫我了吗?一说到吃饭,姜大师马上不知趣地厚起了脸皮,我去认真给她看看相。
肖月芦撇了撇嘴角,人家用得着你吗?
酒店是柳虹刻意选择的,很有情调。他们找了临窗的位置,面对面地坐下。饭桌不宽,说话的时候,稍往对面倾一倾,头就会碰上。柳虹点了瓶十年陈的黄酒。肖月芦酒量不行,柳虹说她酒量也不行。肖月芦想,反正都不行,那就喝呗。
几杯酒下肚,肖月芦的身体开始燃烧,差点把如何暗恋她的事告诉她。看得出来,柳虹的酒量比肖月芦好,并且不只是好一点。肖月芦喝酒脸不红,几杯就醉,她不同,一杯下去就面若桃花,越喝越灿烂。她不停地给肖月芦倒酒,为肖月芦夹菜。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时刻,肖月芦看着她脸上的桃花,心里那朵桃花也盛开了,即使酒不醉,心也醉了。她和肖月芦说着话,眼神迷离,柔软的气息不时扑到肖月芦的脸上,肖月芦的心醉得更厉害了,把身子往里倾去,想让自己的唇角滑过那娇艳的桃花。柳虹微微仰起脸庞,那枝美艳的桃花在肖月芦的脸上轻轻地碰了一下,就闪开了。
柳虹的适可而止,让肖月芦清醒了很多,如此公开的场合,过于亲密,显然是不妥当的。特别是肖月芦,有老婆有孩子。肖月芦一直关注着她的状况,她就不一样了,离异多年,至今单身。是她前夫喜欢拈花惹草。
说心里话,肖月芦同情她。肖月芦问柳虹,桑梓路上新装修的古玩店是怎么回事?早就辞职了,那古玩店是我自己的,刚从市场搬到桑梓路。她望着肖月芦说,眼睛里面好像有两颗钻石放着光芒。其实肖月芦是明知故问,但是这个问题被确定下来,并且是听她说自己开古玩店,肖月芦的兴趣上来了,边敬酒边说太好了。不太好,她和肖月芦碰了碰杯说,近半年来还没有卖掉过像样的东西,一直亏着呢!肖月芦忙说,不可能,大伙都说古玩店要么不开张,开张就能吃三年。
只是说说的,東西卖不掉,哪能吃三年?她甩了下头,把散发拢了拢说,现在古玩界有句话,叫作“经济不景气,哪有心思玩瓷器”。再说,就算门路广、朋友多,可彼此都不信任,没有权威的人掌眼,有了好货,缘分到了,最后也未必能成交。
肖月芦听出来了,古玩店经营得并不是那么理想。
肖月芦问道,有没有好东西?
当然有了!比如说你看到的那只花瓶!
有好东西还愁什么,电视刚刚播过,大家收藏的欲望高着呢。要不,我去你店里看看。我请独眼来,他的水平高。有你就行,别人我还不信呢!柳虹听肖月芦说要去店里看看,快活得像一只小鸟。肖月芦的醉意又上来了,眼前又是片片桃花。她读懂了肖月芦的心情,又给他倒了杯酒,轻柔地说,今天就喝酒,以后时间有的是。气氛瞬间又暧昧起来。
肖月芦要去看瓷器,柳虹当然高兴。但是肖月芦心里没底,毕竟是捡漏,可自从带着转心瓶在电视上露脸成名后,对古玩的兴趣大增,有了一个想两个。柳虹是开古玩店的,肖月芦向往她店里的东西,也向往和她在一起的时光。于是,还是想请独眼给引个路,掌掌眼。谁知一找到独眼,他的目光极其冷漠,你现在还用得着我掌眼?
我是你的学生嘛!肖月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现在你是大师,既上电视又登报纸,我拜你为师还来不及呢。独眼又说,你现在是名人,不要轻易出门,要注意戴墨镜竖衣领啊。
肖月芦有些自讨没趣,只好离开。到桑梓路后,给柳虹电话,柳虹早早出来迎接,仿佛迎接大明星似的。
她的店面和上次相比完全是两个样子了,前台放好了,各种瓷器、书画等布置得都算清爽,两面墙摆满了用非洲鸡翅木做的展示柜,里面有书画、瓷器、杂件,连早时的三寸金莲鞋都有。店中央放着他上次看到的那只大花瓶,当作镇店之宝。肖月芦在花瓶前出神,看着看着,感觉那只花瓶动了起来,仿佛又要在音乐中舞蹈。
又有缘分了!肖月芦在心里说。可这花瓶是柳虹的,他不能夺人所爱,就说,这是件好东西,你自己留着吧。真的?柳虹惊喜地问。真的。肖月芦收回了目光,相信我!说完又围着小店转了一圈,好像悟出点道来,对柳虹说,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意清淡了。
为什么?
肖月芦对她解释道,你看人家的店面,都是一两百平方米,你才二十多平方米,别人会认为你没实力,不可能有好东西,有好东西也怕被你敲竹杠,所以不来光顾。
你不做这行不懂,他们门面大,那叫装门面,开店的成本比我高多了。要说敲竹杠,是那些装门面的人,不是我,羊毛出在羊身上,开店的费用不从顾客身上来,从哪来?再说生意好不好、东西好不好,与店面大小没关系,就说你的转心瓶,从地摊上买的,对不?地摊总应该算小了吧,但它也有好东西。眼下,我生意不好,他们大店面同样不好。
你说得很有道理,肖月芦连忙应声,意识到刚才的话惹得柳虹有点生气了。她还是读书时的性格,谁要是冒犯了她,她就会像大黄蜂般去刺谁。肖月芦解释说,我没有嫌你的店小,只是在找生意不好的原因而已,还不都是为你好。
那还差不多。柳虹说完,对肖月芦笑笑,你不是说这花瓶是好东西吗?帮我掌掌眼,看看我这只花瓶值多少钱?
肖月芦的脸猛地涨红了,一下子窘在了那里,支吾道,叫你留着你就留着吧。
好,好,不愿说就不说。柳虹爽朗地笑了,她属于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那种人。她招呼肖月芦在桌边坐下,拿了块朱红色的金丝绒摊在桌上,又打开保险柜,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红木盒子,打开,里面是黄色编织袋,拉开袋口,露出了瓷器一脚,她戴起雪白的手套,把瓷器拿出来对肖月芦说,这是件南宋官窑笔洗。
肖月芦定睛一看,惊艳的感觉直达心底。他吸了口气。这只笔洗底颈和口径都是二十公分,高六点五公分,做工精细,造型大气,是肖月芦喜欢之物。肖月芦去接笔洗,柳虹却没有递给他,而是放在桌面的金丝绒上,肖月芦自嘲,虽是名人,却不懂得规矩,忙戴上手套,捧起来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越喜欢,问道,多少钱?
如果你要,就二十万。柳虹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桃花又开了。肖月芦听得很明白,她言下之意是说,给你二十万,给人家是不够的。肖月芦的酒劲也没过,满心欢喜,道不清是喜欢笔洗,还是喜欢桃花。就说了一个字:要!
看柳虹的样子,肖月芦说要,像是为难她了。她说,你先别急,二十万不是小数目,这只笔洗,有人说对,有人说不对,我也没个准头。要不这样,你找个看瓷器的老师,我也给你找一个,咱们拿过去请他们掌掌眼,他们说对,你就买,说不对,你就别买。你看行吗?这话肖月芦爱听。这行当,关系再好也要有个规矩,他找看瓷器的老师,肯定不好找,也不能找,以前和独眼知根知底,找他掌眼是自然的事,而他现在的态度,去了反而会挨些狗屁呲。肖月芦大度地说,我不用找,还不信你嘛!你找就行。柳虹忽然自责地笑了,你看我这人,说些什么呢,你本身就是大师。
回到家里,肖月芦还在想笔洗的事,他不在柳虹面前时会冷静很多,买这种东西不掌眼是绝对不行的,不过他又觉着柳虹不会骗他。又想想这些日子姜大师的话还是有些靠谱,就开玩笑地请他起上一卦。姜大师最近也牛得很,到处说肖月芦有大财发,卦上载着呢,看到了吧?格局是他调的,一切都是他规划的,肖月芦成了大名人,自然对外的说法是他比名人还名人。
又有事找我了?接到肖月芦的电话,姜大师果真牛起来,说,又让我给你调什么?
肖月芦对他说了要买柳虹笔洗的事。姜大师又让他报个数字,肖月芦随口说了个“9”。肖月芦刚说完,姜大师就开口大赞,接着看时间,咕噜了一番,最后的结论是,肖月芦鸿运当头,再遇贵人,是发大财的卦象,这个笔洗一定得要。最后还说,买笔洗的时候自己想跟着去,帮他看看格局,也开开眼界。肖月芦答应了,对自己心里没底的事,姜大师的欢喜也是一种心理依靠。
柳虹联系好老师,让肖月芦带着笔洗过去请他鉴别真假。柳虹开车过来,肖月芦叫上姜大师,两人一起去。上了车,姜大师就兴奋起来,从车的后座上探过头来,一句不闲地抖搂着他那一套,逗得柳虹一路欢喜,哈哈大笑。姜大师也兴奋,对肖月芦说,兄弟,你就是有福啊,碰上了老同学这样的大福星,一路上总是走上上卦。
那个老师姓柳名条,年过七十,当地鉴别瓷器数他为最,就住在古玩城的斜对面。听名字很像柳虹的本家。以前肖月芦听说过这人,问过独眼,独眼沉吟了一下,评价说,还行吧。独眼的话,肖月芦信,他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很高了。肖月芦和姜大师跟着柳虹进了柳条家。柳虹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柳条家的客厅里到处是瓶瓶罐罐,靠墙处有个敞开的杉木架,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器。柳条坐在椅子上边咳嗽边吸烟,屋里烟雾缭绕,呛得肖月芦直咳嗽,心想,他已经如此精瘦了,再吸下去,风都能把他吹倒。见到肖月芦,他仍坐着不动,喝了口茶,清清嗓子,眼光从老花镜上方瞄过来,盯着肖月芦瞧了片刻,问,你来干什么?肖月芦指指柳虹,说一起来的。他咦了一声,说我很面熟,停顿了好久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原来是你,我在電视上见过。刚才拿腔调的样子转眼就不见了。姜大师暗暗地朝肖月芦伸了伸大拇指,意思是说这回遇到高人了。
柳条扶正老花镜,打开红木盒,里面明明有双白手套,他视而不见,直接把手指抠进笔洗的口子,凑在眼前,左看右看后,放在桌上,再找来放大镜看,又放在桌上。他放笔洗时,手重,咚咚响,肖月芦被他的咚咚声搞得十分紧张,生怕笔洗会被他弄坏。正说着,有人进来,此人瘦高个子,白衬衫,蓝西服,小分头,年纪不到五十,进来和柳虹打了招呼,直接找柳条老师。柳条叫他唐总,是个房地产商,有了钱喜欢上了古玩,他听说这个笔洗要值很多钱,好奇地凑过来看,连声称好。他这才回头注意肖月芦,说,咦,原来是你,在电视上见过,那件转心瓶真好!他问肖月芦,这件东西怎么样?
感觉还不错。肖月芦看了看实话实说。柳虹朝他笑了笑。唐总会意,自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用手机拍了几张笔洗的照片,接了一个电话之后,说有事先走了。
对这件南宋官窑笔洗,柳条坚持他的鉴定,认为东西不对。他说,看古董,不在于好看不好看,这笔洗,别看它仿得逼真,面上的火光还是大了,如果买下,你就成了冤大头。他一点儿没客气,并且这话还是对着柳虹说的。
既然专家说这个笔洗不对,肖月芦就用不自然的目光望着柳虹,再找姜大师,他正躲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喝着茶,连个圆场都不会打了。回来的路上,肖月芦感到尴尬,便和姜大师坐到后座上。姜大师暗暗地掐他的大腿,意思是让肖月芦把笔洗留下,管他真假,谁的爱情不花钱?
肖月芦心里骂姜大师是道貌岸然的老色鬼,笔洗不对,这不就是宁愿做冤大头吗?柳虹也知道笔洗的结果,他当了冤大头,柳虹又会怎么看?
肖月芦狠狠地瞪了姜大师一眼。姜大师看到了他的怒意,老实了,下车后,也顾不得再讨好柳虹,急忙说自己有事,走开了。
肖月芦跟着柳虹回到店里,气氛好了些。柳虹一直很自然,反倒让不自然的肖月芦很不好意思。让柳条老师掌过眼,我就有数了,对的你买,不对的就不要买,这样你我都安心。她微笑着说。
肖月芦很感动,到底是老同学,能抛开利益为对方着想,确属难得。肖月芦问,还有什么能让我开开眼界的?
东西有,下次再看吧,来日方长。柳虹歪着头,冲肖月芦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
你是怕我把东西看完以后不来了吧?本是句玩笑话,结果惹得她不开心,她瞪了肖月芦一眼,说,你爱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肖月芦连忙道歉。
晚上,老婆从新区女儿家回来,上床后,肖月芦做了个甜蜜的梦,梦见他一手搂着柳虹的腰,一手拿着笔洗,心潮澎湃,后来,他放下笔洗,把柳虹抱在怀里,越抱越紧……清早醒来,老婆用拳头捶了下肖月芦的胸脯,嗔怪地说,昨晚你干吗啊?这把年纪了!
恰好没事,肖月芦一大早就往古玩城跑,说不清是为了柳虹还是为了笔洗。柳虹见到肖月芦,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这么早就来了。
嗯。肖月芦感到很愉快,说,还想再看看笔洗。
还要看笔洗?她有些吃惊地说,已经卖掉了。
卖了?卖给谁了?肖月芦问。
她小声地说,卖给柳条了。他非要不可。
这太出乎肖月芦的意料了,柳条明明说东西不对,为什么还要买走呢?他买下这个笔洗,只能说明东西是对的,要不,他买下来干吗,做冤大头?肖月芦对柳条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特别是他从老花镜上方看人的时候,眼睛上翻,目光狡黠。什么人嘛!肖月芦对他有气。
东西讲究缘分,柳虹安慰肖月芦说,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没得到,说明你和它的缘分没到。慢慢来,好东西必定会有!
东西不归我无所谓,只是他的做法让人生气。肖月芦气呼呼地说。
好了好了,坐下来喝杯茶吧。她用玻璃杯为肖月蘆泡了杯龙井茶,茶叶在滚烫的水中渐渐舒展开,碧绿碧绿的。她又从几个塑料袋里拿出些零食,放在瓷盘里,端到肖月芦面前。塑料袋上的标签还在,显示的购买时间是今天早上,这大概是柳虹专门为肖月芦买的。这么想着,肖月芦的心情也和杯里的茶叶一样,变得舒展了。柳虹挨着肖月芦坐下,一股亲近的感觉在肖月芦心里升腾开来。她侧过脸问肖月芦,要不要拿件东西给你看看?
谢谢你,不用了,笔洗搞得我没有心思了。
大可不必,眉头不要皱得那么紧,更何况笔洗到底是不是真品还没个定数,直到现在,我这个主人仍然对它拿捏不准。她一只手搭在肖月芦的椅背上,柔声细气地劝说着,甜美的气息不时拂过,肖月芦的心里有点乱。肖月芦听得明白,她的意思是这件笔洗没拿到,不一定是坏事。柳虹剥了颗话梅递给肖月芦,肖月芦接过来的时候,又碰到了她的手,那股温暖如电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肖月芦的心情变得更舒展,想开了许多,问道,笔洗卖了多少钱?
三十万。
肖月芦的心里又开始失衡了,要是当时他拿下来的话,只要二十万,结果被那柳条误导,错过了好时机。他越想越觉得柳条做人不地道。柳虹看出了肖月芦的心思,搭在椅背上的手放在了肖月芦的肩上,柔声说,好了好了,晚上我请你吃饭。肖月芦想握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正在这时,那个笔洗又忽地出现在脑海。为了掩饰自己,肖月芦站起身,说,我去找柳条老师问个明白。肖月芦起身大步离开,柳虹来不及拉住他,追出来对他说,有话好好说!
走在半路上,肖月芦又犹豫了,东西已经卖掉,去了也白去。但后来想想,还是得去,要不回去怎么对柳虹说。来到柳条老师家,老伴说他不在。肖月芦想,会不会是在路上的时候,柳虹打电话过来报信了,他有意躲避开去。正想请他老伴打电话,忽见他嘴上叼着烟回来了,看到肖月芦,柳条满脸尴尬,说,你来了。
肖月芦说,我是为了笔洗的事。
你的意思是?柳条说完,猛吸了两口烟,从嘴里喷出时,出现了长长的烟柱,向肖月芦直冲过来。肖月芦偏了头,烟柱从耳边飞过。他感觉到了,提笔洗的事情令柳条特别不高兴。肖月芦带着微笑,用轻缓的口吻回答:我完全是出于好奇,就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缘由。
你管得着吗?柳条仰起头,升高了语调。
明明理亏,还盛气凌人。见柳条如此,肖月芦倒把心情放平静了。有理不在声高,他收起了脸上的笑意,问,你为什么说笔洗是不对的?
你也太滑稽了,明明不对的东西为什么要说对呢。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不看肖月芦,从嘴上取下要吸完的烟,掐掉过滤嘴,又拿出一根烟,先用两个指头在烟的前端抿几下,然后将过滤嘴朝下,在桌上笃笃几下,待烟头留出白来,再把快吸完的烟接上去,粘上嘴唇继续吸。
笔洗不对吗?肖月芦小心翼翼地问道。
肯定不对!稍稍懂的人都能看出来,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既然是不对的,你为什么还要买下来?
谁规定我不能买不对的东西,喜欢就买,与你十万八千里挨不着。他越说劲头越足,接着说,你以为我买的是真东西?做梦去吧,这么点钱,买个残缺的还差不多,要是那只笔洗是对的,我当你的面吞下去,你要是还不信,那就没有办法了。
见他这样坚定,肖月芦也就不再多说话,提出要再看看笔洗,他气呼呼地说,不可能!这件事情真是怪异,肖月芦想不通他为何这样做,心想收藏界里有这种人,不黑、不乱才怪。
告别时,柳条的气色缓和了很多,他对肖月芦说,看你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我心里不痛快,你肯定认为笔洗是真东西,我故意把它说假,目的是让你放手,事实不是这样的。以后你别拿东西让我看,反正说实话你也不相信。肖月芦十分难为情,好像是他做错了似的。
肖月芦回到柳虹的店里,柳虹见他闷闷不乐,猜出他和柳条老师谈得不投机。她换了杯茶,挨着他坐下,安慰说,这老头儿性格古怪,说话直来直去,经常伤人,你别往心里去。
我也没和他过不去,只是想问清楚而已。
问清楚了吗?柳虹轻声细语地问道。
越问越糊涂。肖月芦回答的同时,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玫瑰香味,很明显,这香水是为肖月芦擦的,这让他激动起来。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告诉你。
你……你知道他为什么要买那件南宋官窑笔洗?
当然知道,事先他和我讲清楚的,按道理,这种事我不应该告诉第三者,但是我不想对你有隐瞒,还是让你知道得好。昨天在柳条那里的时候,你没见那个穿蓝西装的唐总进来过吗?
咱们不是都见过嘛,但他说有事情,马上就走了。
可是,他心里惦记着笔洗,又转回去了,因为他当时听你说过一句对笔洗比较认真的话,他相信你的判断,以为笔洗是柳条的,就向他提出要买的意愿。柳条对他说,这件东西真假难说,但他坚持要买,柳条觉得是笔好生意,就从我这里三十万拿走,四十万卖掉,他转下手,就赚了十万,所以,他不可能对你讲实情。或许你不理解,但对这行来说,这样做很自然,靠山吃山嘛。
原来是这样,难怪那柳条提到笔洗就没了分寸,说话口气加重,行为怪异,毫无情意可言。令肖月芦万万没想到的是,唐总买笔洗的动因,竟然和他说的那句话有关联,这可不是小事,肖月芦提醒自己,以后说话得小心,还真有人把他当成了专家,稍不留神,误了人都不知道。肖月芦突然觉得很对不住唐总,因为自己的缘故,他花钱买了个假东西回家,做了冤大头。柳虹看出了肖月芦的心思,立马拨通了唐总的手机,对他说,愿意出高出昨天五万的价格回收笔洗,理由是这只笔洗是假的可能性非常大。唐总听了一口拒绝,说,买古董就要这样才好玩,真真假假,凭眼光、缘分,这只笔洗我喜欢,即使不对我也不在乎。互道再见时,唐总突然补了句,是不是在柳条老师家见过的那位先生想要笔洗?
他就在我身边,不是人家想要,而是他怕你买到假东西吃大亏。她撇了肖月芦一眼,回答道。
难道他也认为这个笔洗有可能是假的?
是的!他认为笔洗肯定不对!
确定不是那位先生想要?唐总问道。
他不会要!柳虹提高了语调说。唐总犹豫了片刻,说,笔洗我要定了,不会退还给你,谢谢你的好心,也请你转告对那位先生的谢意,你们放心好了,我会善待这只笔洗的。
挂断电话,柳虹朝肖月芦耸了耸肩。肖月芦很奇怪,唐总这个人怎么回事啊,买了个假东西像得了宝贝似的,还怕有人去抢哩。
经过了笔洗的事情,肖月芦对柳虹有了新的认识,她已经不是学生時代那个天真单纯的小姑娘了,就说刚才那电话,没讲几句就把唐总给镇住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唐总想反悔都难。肖月芦觉得柳虹就像一个善钓的渔翁,鱼饵是需要投放到水里去的,不投放下去,鱼不可能上钩,事实上,她让肖月芦拿笔洗去鉴定,就是把鱼饵投放到水中,正好碰到唐总这条张开大嘴的鱼,鱼饵不偏不倚投放到了他的嘴里,他嘴一合,就被钓上了。但是,笔洗之事,也不能全怪柳虹,她把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
后来,肖月芦得知,唐总买这只笔洗并不盲目。肖月芦拿笔洗请柳条老师鉴定时,唐总用手机拍了照,然后推托说有事先走,其实,他是拿照片去请教高手朋友了,有四个人看过,只有一个人说不像真的。最后促使他买下笔洗的原因,肖月芦分析起码有两点:第一当然是捡漏的心理,要是买对了,笔洗的价值不知道要翻多少倍;第二是三位朋友的眼光。肖月芦说过的那句话是否真的产生作用,就不得而知了,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事到此,笔洗已被肖月芦放了下来,心里已经不再牵挂,这次曲里拐弯的经历,让肖月芦在模糊中清醒,又在清醒中茫然,道不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好在有柳虹在,肖月芦不愁淘不到好东西。这么想着心就宽了。还有更愉悦的事情,柳虹晚上要请肖月芦吃饭。肖月芦又在看那只花瓶,夕阳的余晖照在上面,光洁的玉底反射着璀璨的光,他好像又听到了古琴声,花瓶又要在光晕中起舞了……柳虹走过来,特意让肖月芦帮她把那只大花瓶包装好。怎么,连这花瓶也不要了?肖月芦惊奇地问。我才没那么傻!柳虹莞尔一笑,把花瓶装在车上,直接拉到酒店里。在客人到来之前,她认真地在酒店的房间里摆放好,等客人到来时尽情地观赏。
如此的晚宴安排,和肖月芦想象的有差别,柳虹并不是单独请肖月芦,而是请了八九个人,其中有银行行长、房地产公司老总、个企老板,当然还有区作协主席四正。他们大多在电视上见过肖月芦,对他十分热情,把他当成了中心。个子矮小的银行行长对肖月芦说,是听说你这个古玩专家来了,我才急着赶来。他的话让肖月芦感到局促,有点不自在。而四正,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俨然是柳虹的服务生。这个四正很执着,不但心甘情愿地服务还心甘情愿地买单。
饭桌上,数柳虹最靓,她身穿深灰色的职业裙装,脖子上系着丝巾,可以看出,这套裙装经过她精心搭配,把美妙的身段充分地显现了出来。肖月芦心里有些慌,她凹凸有致的身材,勾着肖月芦的眼睛,也勾着他的心。
毫无疑问,柳虹是晚宴的主人。喝酒前,她拿起了酒杯站起来,说,今天能请到诸位是莫大的荣幸,此时我想说的话就两个字,感谢,感谢诸位平时对我的关心和照料。让我们共同举杯,为了我们的友情干杯!说完,绕桌转,与每位碰杯,所到之处,一缕轻风,玫瑰飘香。肖月芦被感染了,尽管酒量不好,也跟着干杯。大家边喝酒边谈古玩,兴致颇高,特别是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总,一副有钱目中无人的样子。他一杯接一杯下去,眼光愈来愈放肆,时不时在柳虹身上扫,还和柳虹喝交杯酒,但他的酒杯没拿稳,有酒从杯里晃荡出来溅在柳虹衣服上,柳虹却不在意。干了酒,他夹了块烤豆腐放在嘴里,嚼了嚼,咽下后对大家说,买古玩既刺激又好玩,都说瓷器水深,我陆续买了七件,竟然有四件是对的,其中有两件是柳虹卖给我的,可惜还没有官窑。
你别急嘛,好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今天我选了几件来,大家看,柳虹指着那只花瓶,说,我的东西都是有来头的,这只花瓶连肖大师都情有独钟,他的转心瓶已经名扬岛城,而我的大花瓶还待字闺中,这是我的缘分,另外带来的,也是我特意挑选的,中意的你们就拿走。柳虹说完,在花瓶旁边事先准备好的长条桌上摆出了五件瓷器,分别是粉彩人物开光梅瓶、月白四系罐、何许人款雪景图、斗彩双龙戏珠赏瓶和龙泉梅瓶。肖月芦终于明白,柳虹是早有准备的。四正也是早就来做好了埋伏,尽管人丑陋些,但语言丰沛华丽,把几件瓷器吹得天花乱坠。
大家借着酒劲,再加上房地产老总的那番话,热情高涨,都起身去看瓷器。肖月芦上去一瞧,抽了口气,标价都在十万元以上,最高的一件差不多要一百万元。肖月芦感觉没一件像真的,再看那只曾经翩翩起舞的大花瓶,简直成了一截朽木。他有些惊慌失措,脱口而出道:木头、木头……朽木……柳虹,这些东西你就别卖了。
柳虹瞪了肖月芦一眼,说,那怎么行呢,大家都是好朋友。
肖月芦不好再说什么。饭桌上已经没人了,都围着瓷器看。最先挑的是大家都敬他三分的银行行长,他问肖月芦,大专家,哪个好?肖月芦笑笑不语。他说,现在的人都学精了,你怕得罪人是不是?好,那我就自己选。他选了斗彩双龙戏珠赏瓶。眨眼间,剩下的几件瓷器也被选完了。让肖月芦不理解的是,那个房地产公司老总竟然没要。
柳虹白净细嫩的手里端着杯红酒,站在旁边,开心地看着瓷器一件一件被选走,几杯红酒让她更加容光焕发,娇艳动人。她举起酒杯,说,为了友谊,干杯!柳虹连着又干了三杯。最后,房地产老总趁着酒兴要给大家唱歌,但没人鼓掌,他去拉柳虹的手,却被她轻轻甩开了,他咳咳喉咙唱道:不一样的天不一样的地,不一样的你和我。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意思。
回家后,肖月芦的酒劲慢慢消退,心里有些不舒服,想想晚宴上的瓷器,觉得柳虹对不住大家,也对不住他。
想着想着,肖月芦又想到了转心瓶,那个猴子模样的摊主立马浮现出来。肖月芦觉得用这么低的价格买了个这么好的东西,亏待那摊主了,心里有些不安,想给他些补偿。
又到了星期六,桑梓路交叉口的古玩市场又会开。天刚麻麻亮,肖月芦就用信封装了两万块钱直奔而去。人依旧很多,肖月芦来到上次买转心瓶的地方,猴子模样的摊主还未到,肖月芦就站着等,不时踮起脚尖张望,脖子都酸了,还没等到那摊主。正泄气,透过人群,肖月芦突然发现他的摊位摆在另一端的边缘处。肖月芦连忙挤过去,到了跟前却发现摊位已经空了。肖月芦顿时明白,在肖月芦发现他的同时,他大概也发现了肖月芦,就草草收摊溜走了。肖月芦叹了口气。
见不到猴子模样的摊主,肖月芦也没了心情再在市场上转。突然听到有人叫他,扭头一望,原来是独眼,身后还有姜大师。这段日子,肖月芦和他们有些疏远了。独眼手里捏着空布袋,姜大师袖着手,像当初自己跟着独眼的样子。肖月芦问,没捡到好东西?独眼说,唉,大多是假东西,看不上眼,古玩市场这样下去,不好弄。
不至于吧。
你找到了?
没有!
这就对了,你都没捡到,我怎么行?怎么没和她一起来?
谁?
柳虹!
柳虹?她来这里买东西?她捡到什么东西了?
不是东西,她捡到了你呀!他狡黠地笑着说,老兄,自己想吧。古玩真假没问题,关键是人啊。他使劲拍了拍肖月芦的肩膀,扬长而去。姜大师又补上一句,我的卦没错,你才是个大宝贝。不是你的卦象说我和她来往有大财发吗?肖月芦急忙为自己找理由。姜大师一愣,脸色一变,瞧了眼独眼,又说,你不及时调整格局,现在气场变了。说完,跟在独眼身后,急忙走了。
肖月芦琢磨着独眼话里的意思,似乎有点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