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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世界都需要一只鸡

2020-10-26刘爱玲

西部 2020年5期
关键词:鸡鸭皮皮

刘爱玲

刘放从屋门上方那扇小小的窗户望着红村大路上的一举一动。目标红去年出现在刘放的视线时是在炽热的盛夏,早晨阳光刚透出来,小姑娘就赶着由鸡鸭鹅组成的一条摇摆的曲线走在这条大路上。她爱穿粉红色的裙子,人又黑得透红,瘦瘦硬硬像一截生锈的猎枪杆。刘放为这个自己想出来的比喻激动了半个多月。

三十年前,他是一个从山东来黑龙江逃荒的人,在大架子山上伐木头是正经活儿,剩下的则是一些不正经的事:他透过一个自制的瞄准镜,顺过枪筒的笔直线,穿透对面树林里的静物,有时是一只冻呆的野鸡,有时是一只饥饿觅食的野兔子,在黑龙江大雪封门的三九天里挣扎活着。比起眼前被平静淹死的日子,过去算得上一段充满暴力美的生活。

在没有瞄准红之前,刘放每天在一无所获的观望中难逃失望, 能勾住他的无非是些毫无用处的记忆,只会让他更清醒自己老了。那是一杆粗重的猎枪,被他擦得像一面镜子,经常能反射出他曾经猎获后得意的脸。红村里的人都吃过他猎来的野物,他就像这里的中心。后来颁布了不准狩猎的政策,枪被收了去,悲惨的是,他精确瞄准的习惯却永远保留了下来。

刘放这种透过窗户窥探外界的毛病被红村的人熟悉了很多年,尤其从他不再打猎之后,人们从内心恐惧到习以為常,经过大路去地里耕种或者去往共青城的人都要朝那扇小窗户里望一望,大部分时候都能看到一双眼睛半张脸贴在玻璃窗上,人们就轻易把瘸子混淆成了傻子,然后生出一种集体怜爱弱势的心理把刘放看扁。他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黑龙江返城的潮流中选择了留在红村,放弃这样的良机不回到自己祖辈待的山东有点傻。如今他靠着低保存活,开几块小荒地种些瓜果蔬菜。刘放的一条腿瘸了很多年,在一场远途狩猎的过程中,他摔到大架子山南端的大沙坑里,那条腿就废了。

现在他有事做了,他每天都暗地里替红数一遍,七只鸡,五只鸭,四只鹅,它们喜欢排成一列,尽可能占据这条大路的长度。刘放的眼睛被这条游动的线抓扯,因为衰老带来的白内障不算什么,要是他手里真有一杆猎枪,他完全还可以做到一枪一只,他每次都在玻璃后面咧开嘴呵呵乐着。皮皮难得听到刘放发出这样奇怪的声音,这间屋子里的声音几乎绝迹,外面街道上的人和车声,自然界传来的鸟叫、雷电、风和雨雪声,能适当安抚一下屋子里的活物。皮皮警醒地从床边起身甩动周身的皮毛,厉声厉色地冲着屋门呼噜呼噜低吼。这种时候,刘放用只大手背着皮皮向地面抓一抓,皮皮就重新回到床边去。有时它也搞不懂刘放,千里迢迢把它从共青城的狗市场带来,就是为了让它永远趴在这间屋子里。

如果刘放刚好碰到红突然朝这边看过来的时候,就会迅速收紧下颌。他觉得红肯定看到了他严肃的样子,而不是大人们告诫孩子们有关他老不正经的傻样子。

红是红村最西头何采凤家的独生女,父亲肖长寿去世两年了,红每年暑假放养鸡鸭鹅度日应该就是在失去父亲之后。她每天经过大路东边那个宽敞的大场院,以一辆大50为参照,大场院足足能装下几十辆。红仔细计算过它的空旷,前些年父亲肖长寿还常带着她把玉米棒收割到场院里脱粒、装袋,堆成山。现在玉米地里可以在收割时直接出粒装袋。她发现这一过程中人轻松了很多,但很多东西却消失了,比如父亲肖长寿。

装着傻子的那间小小的独间屋子和场院的水泥墙长在一起,闭门,悄无声息。红从大场院一路看过去,目光总要落在这间小屋上,每次途经这里,她都能感到那扇小小的玻璃窗里有一双眼睛紧紧跟着她,直到她在远处拐弯了,才能摆脱掉。

她看不清玻璃上黏着的那双眼睛,它小得可怜。每当她心里露出一点儿怜悯时,何采凤叮嘱她那里有一个疯傻人的话就立刻回荡在身边。从她能在村子里扎实走路开始,何采凤就说要离那个刘放远远的。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也告诫过她和村子里的其他孩子,那个刘放有点傻,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但爸爸肖长寿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她避开那扇窄门和那扇四方形的小窗户。她把鸡鸭鹅赶得快一些,以赶上阳光的疾奔,它们被她宠坏了,每天都要吃草丛里的虫子或者草籽才能畅快地叫。她也被它们宠坏了,每天躺在地头草坡上的扫帚梅花丛里是世间最快乐的事。

今年盛夏雨水丰盛,但也没有阻挡红继续她的放养计划。她暗自想,赶着这群家禽吃遍红村地头、荒草坡、东山脚下、水库边的草地,只要她能想到的地方都要去。

接连阴天的这些日子,灰色统治一切,气压低造成氧气稀薄的错觉,红村人都气喘吁吁,从自家的屋子里走出来站到大街上,预测要来一场结实的大雨了。他们倒没什么惊慌的,玉米最后一遍肥都施过了。担惊受怕的是何采凤这样种西瓜的农户,瓜岔会疯长,瓜胎会坠落,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红帮不上忙,就义无反顾地去放养她的小宠物们。那只她每天夜里等待何采凤回家的漫长夜晚时紧紧抱着的金黄鸡迷路了。金黄鸡在大路上脱离了队伍,在不该拐弯的地方提前拐了弯儿。那条小路从大路上分出岔去,直通刘放的家。

金黄鸡是领队,浩浩荡荡的队伍不可阻挡却严谨有序地向前走,并没意识到误入歧途。红在最后边尖叫了一声:“错啦!”她把一根小枝条朝地面摔得炸响。刘放躲在屋子里不知所措,他早早就从玻璃窗上看到不对劲儿,便逃离玻璃窗退到床边和皮皮靠在一起,又起身胡乱地收拾桌子上的啤酒瓶、水杯、碗筷、铁丝、钳子。被子是一个麻团,地面上灰尘起伏,太久没有人来了。他需要迎接一场灾难。

房外右侧的墙边靠着一间狗窝,那是皮皮的,但它从第一天到来就没有住过,刘放在半夜里把它领到了自己的床边。狗窝是他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亲手用山上的松木板钉成的,和人住的房子一样有个隆起的尖房顶,是缩小版,原木色,还没来得及刷上各色油漆。金黄鸡看到这个狗窝才突然发现自己走错了路,才听到小主人在喊叫,但是,队伍已经扎堆到屋门口了,它们挡住了屋门。

红停在后面没有动,她一直对这里充满好奇和恐惧。有几次红村突然下阵雨的时候,刘放站在小屋门口冲着她招手,嘴唇急速抖动,她都拒绝了,赶着她的鸡鸭鹅在雨水里狂奔。有好几次,红的确好奇那间小屋子里会是什么样子。现在是皮皮及时从门缝里拱了出来,红一下子不知道是退还是进,赶紧喊金黄鸡:“快走,都回家。”皮皮摇头晃脑地直接从鸡鸭鹅群里挤出来,贴到红的细腿上蹭起来,尾巴扫着红那粉红色的裙子,好像他们是老朋友一样。

屋子里的凌乱无序让红轻松下来,她一直都觉得生活应该是这样乱哄哄的才对。何采凤就像一个度量师,每天精确衡量着她叠起的被子够不够方正,牙膏只能挤出绿豆粒那么大,家里的每件物品都要归于它们自己的位置,水杯喝净之后倒扣在茶盘里。刘放从橱柜里摸出一个杯子。“不喝水了。”红打量着这间屋子,和皮皮紧紧挨在一起。是皮皮把她领进来的,她原来也爱狗,但她养的狗总是死于疾病,她还没有养过一只能长到皮皮这么大的狗,肖长寿活着的时候就不让她养狗了。

刘放起身把电视打开,电视屏幕刺刺啦啦,断断续续的不知道在播些什么,似乎是用一些乱糟糟的声音塞满这间屋子就足够了。刘放拘谨起来,有点像沉默的肖长寿,“信号不是很好,不很好。” 这台唯一发声的小型电视机被放在一个脱了皮的木质橱柜相隔的长条桌子上,几股线跨过大场院的墙头接进来。

他们谁也不说话,屋门口的鸡鸭鹅也懒得叫,它们吃得太饱了,慵懒袭击了它们,一个个瘫在门口。红在抚摸皮皮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刘放,这个老头儿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老人也会羞涩,红这样想。他的头发比她想象得白得多,但是并不长乱,也不脏,短而利落,他也没有傻呵呵地冲着她笑一笑或者流口水,脸上也没有饭渣和油渍,样子也不是何采凤描述的那样凶恶、丑陋,他有一张像肖长寿那样方方正正的脸,被一圈粗短的胡子围着。

刘放不抬头看红,他每天都在瞄准红的一举一动,这么近距离地待着真让人难熬,他憋不住了,又不知道说什么。还没张口,红却朝着他摆了摆手,“我先走了,谢谢。”刘放举起自己的一只手僵硬地晃了晃。他突然觉得他还不如皮皮,皮皮一直热情地把他们送到大路上,他没有迈出门,盯着敞开的屋门愣神儿,这扇门以突然和偶然的方式被敞开,他和大路竟然连在了一起,也就重新和红村连在了一起。

大雨连续下了半个多月,持久干渴的红村成了一条河流,每一间房子都像是在河水上飘着。人们既不能跑到户外,又憋得焦躁不堪。有的人在家里用一个陈年的玉米棒敲窗户,噗嗒噗嗒像木柴的劈裂声,有了声音,空气就像有了缝隙一样,人们就不会被无聊闷死。何采凤在家里哭嚎她的一亩西瓜地,这样的大雨会把西瓜浇烂的。何采凤自言自语几声,然后静悄悄地盯着后窗,听雨水密集地打在玻璃上,随后再咒骂几声。红在仓屋里陪伴她的那些鸡鸭鹅,它们还太小,生性顽劣,被困在昏暗的小仓屋里会疯掉的。它们成两极分化,几只鸡鸭彻夜狂叫,另一些却蔫头耷脑。红拿着一个苍蝇拍,在小仓屋里拍苍蝇给它们吃,它们是在草坡上吃惯了肉食的家禽。红听着何采凤的哭嚎声和咒骂声钻出来,无来由地想起装傻子的那间小屋,那间小屋会不会已经被雨水淹没?也许已经漂流到别处去了。红突然感到很失落。

大雨下透了,空气也清凉了,人们的精神头上来了,对门的人都打开自家的门,隔空抓物一样相互喊着话:“不知道又出什么大事了,出大事的年月才会下这样的雨。”

“许是吧,心里不安分。”

“说不定是大好事。”

“玉米秧都泡死了,能有什么大好事?”

红村充满了声音,一种板结的寂寞被打破,人们不记得多久不曾向对门敞开过了,也不记得多久没有隔着栅栏喊话了,突然说话声遮盖了密集的雨水,何采凤也把固封的后纱窗打开,隔着一条街和后院的人说话。鸡鸭鹅在仓屋里吵吵闹闹,扇动翅膀想飞出这个低矮逼仄的空间,红高喊着:“只要雨一停,我们就出去。”

雨终于间歇地停下来的一天早上,红赶着她的鸡鸭鹅上路了。她故意在经过傻子那间小屋的大路上放缓脚步,把小枝条用力甩在地面上。刘放在红一拐上这条大路的时候就瞄准了它们,他又开始无来由地收拾自己的家,迅速把被子叠起来,桌子上倒下的物件全部扶正。被灰尘覆盖的桌面和电视机红色外壳应该擦干净,胡子真的需要刮一刮了。他又摸到一个断齿的木梳子,象征性地给皮皮梳了梳毛发。门外的雨水闯进了屋子里的一小块水泥地面,自从上次红来过之后,这扇门就留有了敞开的缝隙。皮皮激动难耐,曾把自己的肚皮铺在那块湿漉漉的地方,把半个下巴搁在门槛上。雨水带来的潮腥味很难闻,刘放偷偷打开了封闭的小后窗,用手臂快速扇动。皮皮已经冲出去了,下了半个多月的大雨,没有什么可期盼的,也没有什么可阻挡的。它终于听到小枝条甩响的声音,立在大路口等待着红赶着那群鸡鸭鹅朝它走来,它拼命地摇尾巴了,还矫情地叫了几声。

红和那支曲折的队伍没有停下来,她只是多看了几眼皮皮,挥了挥手里的小枝条,朝着远处的地头走去。天气好起来,红村恢复了正常,人们都跑到地里拯救自家的庄稼。一周、两周,或许更长时间,红和她的鸡鸭鹅没有出现在这条大路上。刘放每天把自己贴在玻璃上,又把自己从玻璃上卸下来,期盼每分每秒都成了上膛的枪,反反复复让他恐惧焦躁,他对着皮皮发古怪的脾气,甚至限制它三餐的食量,他还命令皮皮再不允许领任何人进这间屋子。

皮皮看着刘放在自己眼皮底下很快衰老下去。他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上午赖在床上,不发出呼吸的声音。有时候皮皮觉得他已经死了。他不洗脸,也不按时起来做饭,连那扇小窗户都放弃了。皮皮在一天早晨灰溜溜挤出屋门,独自在红村溜达,四处留下自己的气味,很快它记住了红村四通八达的大路和小径,那些生长着茂密的扫帚梅和绿草的地头,甚至还找到了红的家,看着红每天和那些鸡鸭鹅向村西的大水库走去。原来红去了水库,她不需要走那条大路了。皮皮每天游逛后重新回到住處,刘放已经不再关心皮皮究竟去了哪里,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共居一室。

大概是星期一的早上,暑假的日子里可以忽略时间,红赶着她的鸡鸭鹅出现在大路上,它们由原来的毛团变得修长,翅膀已经扎了硬毛,走起路来像飞一样可以离开地面一点点。皮皮是最先发现的,它狂叫不止,在原地拼命地转圈,然后朝着红的方向把自己的前腿站立起来。红赶着鸡鸭鹅转弯了,朝着这边走来,皮皮热烈而疯狂地站立、打转、狂吼,流口水,眼睛湿润,它几乎不能再承受几步之遥的一小节路的长度,它冲过去了。

皮皮跟每一只鸡鸭鹅亲热地打了招呼,凡是打过招呼的鸡鸭鹅都倒在了地上,脖子、胸脯、脑袋、翅膀或者脚掌流出血来。皮皮还在戏谑地挑逗最后一只笨拙的鸭子,追着它到处跑。红不知道自己怎么坐在了地上,那根小枝条就在脚边,枝条边上连接着血淋淋的鸡鸭鹅的尸体。它们僵硬,不能再被抱在怀里,就算是后背靠着火墙,把家里的灯全部打亮,可她的怀里是空的,就像消失的肖长寿。

红找到了那只金黄鸡。血色和金黃染在一起艳丽极了,比夜里抱着它在十五瓦的昏暗灯光下美丽得多。红又看了看满嘴鲜血的皮皮失魂地立在尸体的包围圈里,她突然明白了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这才哭出声来。十分钟的哭声先引来了村子里那些不需要耕种的人们,他们拄着拐棍,拿着小马扎,相互搀扶着走来,就近的玉米地里的人们也闻声赶来。刘放这间小屋子前塞满了人,他没有从屋子里出来,嘈杂的声音从旁边空旷的大场院里转了一圈才传到这里,他根本不期盼还会有什么人来。他是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哭声,可那又怎样,他顺势把黑透板硬的枕巾折过来,蒙住整张脸,把自己紧紧窝进被窝。

人群围住了这个血腥的杀戮现场,红在人群里打起滚来,她把整个细瘦的身体铺在地面上滚动,粉色裙子在旋转中紧缩又扩张,加之肆无忌惮的痛哭,混合在一起倒像是最彻底的舒展和放松。一个老太太正是看到红因为痛苦而快乐的样子,才突然忍不住鼻子酸涩,掉下眼泪来,她说话哆嗦:“这不是尼尔斯吗?那个文文静静、走路都不出声的小姑娘。”

“放了整整一个暑假了,”另一个老太太坐在小马扎上,“看见她那些鸡鸭鹅摇摇晃晃,红村好像不死趴趴的了。”她把整张脸憋在自己的手掌里,人们从她这里继续看到无奈。

屋子里的刘放听到“尼尔斯”的名字,爬了起来,从门缝里向外望。红还在地上打着滚,她有点疲倦了,她需要精疲力竭,一只粉白相间的凉鞋掉了,她就赤着一只脚继续滚。有人要上前扶她,有人就劝阻:“别,让孩子难过难过。”

几个老太太跟着难过起来,说不清缘由地抹着眼泪。一种悲伤引来另一种悲伤,她们想起自己死去的丈夫,早夭的孩子,嫁错的人生,总也不死的苦恼,她们自说自话又说给所有人听。从地里赶来的人们也一筹莫展:“我家今年要喝西北风了,玉米全死了。”

“还不都一样。”

“那玉米秧结了穗子了。”

“什么时候才是头呢?”

人群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红的哭声。刘放躲在门后看着如此多的人聚在他的小屋门口,竟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这异样的声调让人们重新回到眼前。

有人高喊:“傻子,都是你这个傻子!”

人们这才去攻击满嘴沾着血的皮皮,它早早在人群要聚起来的时候就逃到了屋子后边的小树林边,它躲在一棵树下发抖。有人朝它扔砖块和石头,它发出唧唧的鼻音,却并不想逃走。

“别打它,它只是想和它们玩一玩。”刘放瘸着腿迈出门槛。他恐惧极了,又笑盈盈地对着人群说:“我也只是想玩玩,我只想能有人来。”

人们看看傻子,又看看满地的家禽,这真是一笔糊涂账。何采凤最后一个赶到,她眼睛血红,刚刚还对着满地漂在雨水里的西瓜秧号哭。她连骂的力气都没有了,从人缝里挤进去,绕过打滚的红,把鸡鸭鹅一只一只捡起来,利落地把它们分给了红村人:“不是吃了药,还可以吃。”人们回应着:“死了也只是家禽,不要难过。”

红一骨碌爬起来,想抢回那些属于她的鸡鸭鹅。她吊在何采凤的衣角上哀求,何采凤却像一根铁柱:“谁让你到这里来的?”

何采凤甩掉红,朝她的西瓜地走去。人们开始散去,带着各自被激起的过去和现在,像下了一场冷暴力的大雨。刘放立在门口激动不已,他流着眼泪,脸被阳光照射,暖洋洋的。三十年前,那杆猎枪还在,那时他还在村子里住,他打猎回来,就像这样在家门口,把猎来的野鸡、野鸭、野兔一只一只分给红村人,比何采凤还要慷慨利落。

门口只剩了红和刘放。他们几乎同时做起了一件事——捡地上四散的鸡鸭鹅的羽毛。皮皮回来了,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两个人把满地的羽毛捡起来,红走在前面,她丢了一只鞋子,刘放拎着那只鞋子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皮皮总是适时地离开一段距离。他们去了一个绝密的地方,在那里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土坑,红和刘放把那些羽毛一根一根仔细捋好,尽量去掉残留在上面的血渍和泥土。红说:“你看,活像长在它们身上。”刘放结结巴巴,他需要不断折叠他那条瘸腿:“是啊,它们活得好好的呢。”当红的羽毛和刘放的羽毛重叠、靠紧、错落,最后被全部葬下时,他们突然成了朋友。他们还一起在附近的破旧木堆上找到了一块长木板,为这个小坟墓竖起了一块光秃秃的木牌。

又放暑假了,何彩凤给了红两种选择:打西瓜岔,或者放养一群鸡鸭鹅。年复一年爬在没有尽头的西瓜地打那些天天疯长的西瓜岔,跟整日封闭在教室里没什么两样。何采凤一口气买下十六只家禽,七只鸡、五只鸭、四只鹅。每天早晨,红需要赶着它们到草坡上去觅食。它们不再只摇摆成一条线,而是凭它们自己的心情好坏组成奇形怪状的队形,摇晃在红村小路和稻田的地头,红村就显得不那么干瘪和乏味。

那堆破旧的木头还在那里,红村前些年兴养蘑菇,应该是那阵热潮过了之后废掉的,因为后来又兴起了种植西瓜,这样一阵子狂热的事情红村可是做了不少,狂热过的地方最后却变成了一片片的荒芜。木桩子上还有零星夭折的蘑菇残肢,覆盖着那些菌孔,像一个个重新长出的耳朵。这就是那个绝密的地方。红喜欢一个人坐在木堆上看着任何一个方向,她觉得这是一种祭奠逝去的最好方式。从这里看小小的红村就像一块皮癣,包裹在红黄相间的扫帚梅花群里,红喜欢这样去描述。十几只鸡鸭鹅都在木堆附近的草丛里找吃的,只有一只黄毛鸡会顺心地趴在她旁边,学着她的样子探着脑袋到处望,顺势吃掉就近的干蘑菇芽。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呢?”

坐在距离木桩两米之远的另一端的是瘸腿刘放,更远的是皮皮,大概距这堆木头向东有十米的草坡上,是那个墓地。

周围寂静一片,寂静得能让人注意到自己真正渴望些什么。身边一根一根木桩,就像刘放的渴望伸向另一端的红。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不,她早就十二岁了。伶俐,村里人说是聪明;精神,村里人叫瘦弱;安静,村里人觉得是呆;沉默,村里人担忧会长成哑巴。村人们单单从那个动画片里抠了个主角的名字放在红的身上,因为那个尼尔斯被施了魔法后变得像一根拇指那么大,所以红还叫“尼尔斯”。他一直等待着红能说点什么。他大部分时候一个人待着,一天不会说一句话。没想到,和另一个人待在一起还是没话说。

“如果两个人在一起不說点什么,可就浪费了时间。”

刘放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红,红小得可怜,而他有七十岁了,他们相差五十多岁。他突然觉得挺羞涩的,拼命砸着他的那条残废腿,给它疏通疏通血管,这里就到处是砸出的咚咚咚的空洞声响。

红看见远处几个在玉米地里走动的人,他们已施完了最后一遍肥,只是到地里望一望而已。盛夏炎热,大部分人在家里闲着,和过冬有点像,只是时间短一些。她早上八点跑出来的,现在应该快十点了,鸡鸭鹅们吃得饱饱的,都仰在草窝里翻晒自己的翅膀和肚皮,热气开始像钻头一样一缕一缕往上升,它们不走直路,打着旋儿才能升得更高。“你觉不觉得人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当然是,当然也不是。”

“我不是说不想活。我觉得你会明白。他们可能会把我当成神经病,他们总觉得小孩子不会有什么想法。”红继续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动物的死就可以被忽略?”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红的黄头发朝着这边甩了过来。阳光强了,她只得眯着眼睛,阳光瞬间就把她打成透明。刘放停止敲打他的腿。“你会觉得有时候周围太大了,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你自己。你渴望有人和你说说话,可是,他们说的都只是他们的,不是你的。”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人总是容易忽略很多事情。”

“听说你有一杆猎枪?”

“嗯。”

“就像我有它们?”红摸了摸身边的黄毛鸡。它还太小,没有扎出硬毛翅膀,软软的可以瞬间化掉,“我为它们写了一首诗,只读给你。”

你是否见证过一只鸡走入睡梦/你就懂得它对世界的态度/它没有人那样聪明机巧/人的一双眼睛将世界分成两半/而它把眼皮自下而上渐次包裹/缓慢,充满迟疑,留恋与谦和

清楚鸡的睡梦的人几乎为零/一个北方的少女懂得/她怀抱着一只鸡/抵御黑夜、恐惧和消瘦/孤独因此销声匿迹

和世界告别的方式有很多种/也许,不如你想象得那样神奇/鸡会从每一次古老的祭祀中复活/它的一滴血足以驱逐邪魔

一只鸡走不出一个家/但是,你忘了/它有一个金碧辉煌的祖先,也许叫凤凰/能把火一样的温度/从一只鸡传给一个人/总有一天/全世界都需要一只鸡

木头上响起粗老的低泣声。红耸动起她的小肩膀,没有发出一点儿哭泣的声音。“是不是读得很难听?”那场血腥的事件已经过去了,她不像大人们能轻易放过一些事情。黄毛鸡惊恐地盯着她,她把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腿间。

“你知道鸡是怎么睡觉的吗?”

刘放被问住了,从出生到衰老,没有人问过这种问题。红没有看刘放,“我是在暗夜里最害怕的时候发现的。”

木头另一端的刘放没有起身,他们像两个坐跷跷板的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的一个小动作都会让另一方彻底倾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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