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木坑的女人
2020-10-26洪忠佩
洪忠佩
一
查木坑的春雨与阳光,似乎是随着头顶上的云层在变换,雨的脚步还没迈开,山尖上就有阳光飘忽了。没有风,空气一下子仿佛黏稠起来,路上更是湿漉漉的,低洼的地方积着水凼。冷不丁,路边的树叶上会有雨水滴落。一旦滴在颈窝里,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草木葳蕤,总是错觉山径是犁铧犁开的。只不过,好像迅速又被杂草和雨水冲下的腐殖土遮住了,蓬松、柔软。一脚高,一脚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时不时有疯长的荆棘,或双钩藤缠住。竹婶背着竹篮,哼哧哼哧地走在我前面。突然,她哎哟地叫了起来,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撞到我的身上。嗖嗖,一条锄头柄粗的蛇瞬间隐入了路边的草丛中。
“没毛的东西。你不去侵害它,它也不会伤害你。”竹婶嘟囔道。明显,她脸上有了歉意。
“哦。”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捏住一根双钩藤从衣服上拨开。顺着双钩藤攀援的树梢,我发现头顶上的天空现出了一小片的湛蓝。
竹婶似乎很享受这样的天气变化,她抬头望了一下天,说:“雨要来,风做媒。蒙蒙细雨一过,就没了,采茶天,就这样。”
说起来,恐怕没人相信,竹婶农谚民谣能够随口就来,却大字不识一个。她只知道自己名字的音,说是姓詹,从小到大村里人都叫她竹妹,至于詹竹妹三个字怎么写,却不晓得。平时,她记事是用符号代替的,譬如记虹关就画一棵大樟树,记小沱村就画匹骆驼,记花园村就画一朵花。问题是,以她的年纪,要大我十多岁,若按名字叫,我不免别扭,觉得还是称她竹婶合适些。本来,我是可以不跟竹婶上山采野茶的,可在她家泡了一杯茶,是茶氤氲的兰花与板栗的香气让我心动了,想去看看长在山崖边与树林下的野茶究竟什么样子。我主动提出要跟竹婶上山,她只瞥了我一眼,没说同意,也没有拒绝。
好不容易走到半山腰,没承想,竹婶说还要下到山坳。
一坡,转五折。一路上,朽了的枞树、栲树,一截一截地斜着,金樱子花、杜鹃花灿若云霞。虽然看不到鸟的身影,却能够听到婉转的叫声。下到山坳,离山涧就近了,那涧水似练地流淌。等竹婶引领我看到山坳边的茶树,那根本不是什么灌木状的,而是长得像小乔木似的,东一丛,西一棵,生长的环境呢,几乎荒芜。茶树的枝枝丫丫,并不繁密,叶子也疏。无论是成棵,还是成丛,枝头普遍高高的,倘若不弯下茶树,想采摘都困难。
“一芽一叶,摘得沒歇。四斤生片,一斤茶叶。”竹婶侧过身子,把一丫茶树压在腋下,手像鸡啄米似的游移在茶树的枝头,她淡淡地说。
虽然我小辰光在山里也采过茶,多年没采,动作却有些变形,速度与竹婶没法比。只见她采一把,放一把,茶片很快盖住了篮子的底部。
二
在清代以前,查木坑的土名还叫九灵山或苦竹山。是巡山人住山棚后,才有了查木坑的村名。那个时候,这一片山林都是在沱川理坑人名下的。《大清一统志》中说:“婺、祁山多田少,乡民栽杉木为林,以供赋税,三四十年一伐。”有些山民“养生送死,尽在其中”。而木商的整个经营活动,包括了拚山、采伐、运输、销售等各个环节。
无论是负责运输环节的山客、水客,还是簰夫,仿佛木质是他们的一种宿命。
“我是死过一回的人。”路过村庄水口的孤坟总祭碑,竹婶喃喃道,“十几年前,丈夫去世,我就死过一回了。”
竹婶是浙源虹关人,她第一次到赣皖边界的查木坑做山客,也就是把山上采伐的树木驮到山下,由水客运到码头,再由簰夫走水路放簰出去。别看她年轻,个子小,做事卖力却是出了名的,同行一天驮两趟杉树,她要驮三趟。一来二往,她认识了查木坑一起驮树的余姓青年,两人很快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
不料,她家里没有一个人同意这门婚事。想想,虹关是“徽墨之乡”,在浙源乡是数一数二的大村庄,村里每一家都作兴把女儿往大村庄,或往乡镇嫁,你倒好,直接往地无三脚平的山里钻。况且,种几分冷浆田,还要翻山越岭,那与老鼠钻进牛角尖有什么两样呢?
然而,处对象时,哪有心思想到这方面。只觉得,好比是竹子嫁给木头,是山里人的命。白手成家,不是一般的艰难。正如父母所说,自找的,什么苦水只有往肚子里吞。谁知,结婚不久,就遇到一件事。大连村一家村民遭了灾,同是山客,都揭不开锅了。查木坑与大连,虽然一村属江西,一村属安徽,处在不同的省份,但邻村与邻居是一样的,竹婶实在看不过去了,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她用米升量了几升米送去。没想到,丈夫知道后就光火了。想想都气愤,一个女人来回走二十多里山路,一个大男人半句体贴的话都没有,反而为这事和她吵架,也不怕村里人笑话。丈夫心里怎么想的,她懂,毕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的米缸也见底了呀。结果,一家人勒紧裤带,不也挺了过来。之后呢,懒得去跟他计较,牙齿都有咬着舌头的时候,何况是一起过日子的夫妻呢。
事实上,查木坑与虹关,中间横亘着高湖山,也就二十里左右的山路。好几年,她都不敢回娘家,怕挨骂,怕亲戚笑话。其实,她是想到一头去了,夫妻都没有隔夜仇,父母对子女更不会有了。没办法,在山里村庄过日子,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是呢,今日不知明日事,过头的饭不能吃,过头的话也不能讲。她相信,自己解决不了的,只有交给时间了。不然,又能怎样?
一转眼,好不容易把子女养大,该读书的去乡镇学校读书,该上大学的去外地上大学,没想到关键的时候丈夫的身体就垮了。好比是好日子刚露头,就被无情地掐断了。真的,没有征兆,一发现已经迟了。那些日子,就像天塌了一样,求神神不灵,求佛佛不应。她也想跟着丈夫去,一了百了,可子女怎么办?倒在床铺上蒙头睡了好几日,头昏脑涨,一身都是麻痹的,昼上夜里也分不清楚了。问题是,厨房里的冷灶窟还需要她去点燃。灶窟里有了火,家就暖了。
在路上竹婶与我聊起这些,她说就像做了一场梦。她习惯性地抬起右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竹篮压在竹婶背上,她的身体显得更加瘦小。我要背竹篮,竹婶一把拦住了。她把竹篮倚在山塝上,一只手扶着,哽咽道:“刚开始,还隔三差五托个梦。久了,连梦都没了。”
三
像陷在九灵山与苦竹山的缝隙里,查木坑村呈丫字形而建,充其量只有三十多户人家。找遍了村子里,连一个小卖铺都没有。往大的山尖看,周围有灯笼尖、双坦尖、鹅头尖、驼峰尖、朱山尖、羊角尖包围着查木坑。丫字形,是两条山溪汇流的样子,亦是村舍、鱼塘的走向——鱼塘是石砌的,与山溪连通,几乎一户一口。溪面称不上宽阔,只有二三米的样子,却很清澈,一梯一波地流淌。而村舍临溪,大部分是砖瓦房,少数是树皮盖着的板壁房,夯土的土墙屋,以及新建的钢筋水泥结构房屋。山溪的下游呢,便是安徽休宁县的大连村。
在查木坑,我发现手机显示是江西婺源的信号,卫星导航却是安徽休宁的地界,俨如一块飞地。想想也正常,婺源历史上是徽州的一分子,一直有牵扯不断的联系。我曾沿古道访问过安徽休宁的大连村,村里人都讲婺源方言,过了大连就讲休宁方言了。即便是山路,查木坑到大连比到理坑还要近些。
竹婶家的房屋等于处于丫字形的溪柄上,算是村尾第二家,砖瓦屋,二层,破旧,昏暗,内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这些年,查木坑不巡山不砍树,改种山了,竹笋、茶叶、山茶油成了村民的主要收入来源。竹婶好多年没驮树了,肩膀却没歇着。每一次上山,她都要驮一根柴回来。屋外墙脚下的一堆杂柴,都是她一根根从山上驮来的。家里有电饭煲、液化气灶,甚至有电暖炉,但她依然习惯烧柴火灶。用她的话说,烧柴不仅炝火,还可以闭炭。
堂前乱糟糟的,竹笋、野藠、茶菩藤堆了一地,火柜里烘着山蕨,八仙桌上是没有来得及收拾的碗碟,上门头挂着中堂,以及丈夫的遗像。从照片上看,竹婶的丈夫称得上是英年早逝。梁钩上吊着丝瓜络与蜘蛛网,木柱挂着杆秤、塑料袋、衣裳。而上门头正对的墙面上,画着鹿首鹤头的“福”字。从字迹起斑的程度上看,应是画了有些年头。按照婺源民间的说法,鹿首鹤头的“福”字,蕴含“福自田边起,寿从地上升,有禄有寿,不忘农耕”的寓意。一般,这样的福字都是画在房屋门口的照壁上的,像竹婶家画在内墙,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她家门口是通往大连村的石板路,路边即山溪,是因为没有余地,还是其他原因,竹婶不说,我也不好问。
刚认识竹婶时,我对她抽烟喝酒没有感到什么异样,山里上了年纪的女人,既抽烟又喝酒的并不少见。再说了,山里湿气重,喝酒能够祛湿。至于她们所谓的做事抽烟能解乏,那是另一回事了。惊愕的是,竹婶搬出杀青的铁锅和木制的揉捻机后,在八仙桌上倒了一杯白酒,足有三两的样子,咕地一口干了。看她喝白酒,就像喝白开水似的。
显然,竹婶看出了我的疑虑,她嘿嘿地笑道:“习惯了,不碍事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能够感觉到,竹婶一口干下一杯白酒时,那神情是莫名的畅快。或者说,她喜欢沉浸在白酒那股热辣辣的感觉中。再或者,她认为喝酒是身心止疼的一种方式吧。我把她喝酒的样子还原在此前看到的饭桌上,她亦是如此。以至于我很难将面前忙着杀青的竹婶与一位六十多岁老人的心境对接,或者吻合起来。理坑的朋友晓华告诉我,他早些年到查木坑收山珍,进出都在竹婶家落脚,看她喝酒就这样干脆了。
唰唰,茶片在铁锅里杀青的香气在堂前弥漫开来,慢慢盖住了屋内的霉味,还有火柜上烘山蕨的味道。
许是触景生情,竹婶如泣如诉,一边守着木制的揉捻机揉茶,一边哼起了婺源歌谣——
正月思夫寡妇娘,
堂前锅背乱洋洋。
走到房間无人说,
抱着孩儿哭一场。
……
四月思夫寡妇娘,
茶又青来麦又黄。
旧年有个亲夫做,
今年寡妇一人忙。
……
也难怪,女儿嫁在外地,大儿子在县城,小儿子在小沱,想必竹婶哼一曲《寡妇思夫》,就是想缓解一下心中的孤独与寂寞吧。
四
没想到,当我问起村里在高湖山白云古刹的庙祝——翠香老人,竹婶扭过头,剜了我一眼,说:“你也认得那个翠香?她还在与我做冤家呢。”她生怕我没有听懂,把边择边洗的野藠放在溪埠上,解释道:“我几年前和她吵了一架,就差没有动手了。老话一句,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咒骂起来都肯定戳到对方痛处。她怎么想不管,我是后悔了。想想,何必。”
印象中,翠香老人比竹婶要年长几岁,在白云古刹从事庙祝也有三十年了。竹婶与翠香老人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或者误会呢?
在一个村里,年龄相仿的女人有时也比比命。
竹婶所说的命,即是命运吧。
“本来,我和她都是同一个村里苦命的女人,有什么好计较的。偏偏,那天我也是横下心来,倒要看看,她能够编什么花色来骗我。”竹婶气咻咻地说。
竹婶一屁股坐在埠头的青石板上,从袋子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啪地燃上了。她吸了一口烟,回忆说:“那年清明前,我去高湖山采野茶,去庙里找翠香热昼饭。你猜猜我看到炭炉上炖了什么?一锅肉呀!我就当面嘲了一句,翠香觉得是我侮辱了她,就翻脸不认人了,说什么山上的茶是她的,不能采。呸!她凭什么?我在虹关做女儿的时候,就在高湖山上采茶了,采了几十年还是头回听说。说得不好听点,她没嫁到查木坑,我就到山上采茶了。”
“不会吧,是不是你看错了?”我说,“按常理,庙祝只是在庙中负责管理香火,她不存在非要遵守什么戒律清规的。做庙祝不是一般的清苦,民间就有乞人赶走庙祝的俗话。事实上,庙祝与乞人也没有多少区别。”
记得我多次走高湖山古道,曾有过两次在白云古刹用餐,一次素斋只有干豆角、苦槠豆腐、白菜,另一次是大雪天,连青菜、干菜都没有,只能吃素面,都是翠香老人下的厨。相比而言,翠香老人身体要比竹婶长得开些,讲话做事却没有竹婶利索。
“切,她口口声声说信佛的,信不信由你。”竹婶愣了一下,用中指抖了一下烟灰说,“我承认,我命苦,去山上采些茶叶自己都舍不得喝,卖了贴补家用,这又不丢脸,是吧?其实,她的命比我更苦,嫁到查木坑已是第三家了,都没个好结局。不说,村里人都心知肚明,她到山上做庙祝也是生计所迫。”
这是竹婶在溪埠上放下手中的择菜,与我聊天最有耐心的一次。我俩聊的话题,溪埠上还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静静地听着。我见她听得认真,礼貌地朝她笑了笑,她瘪着嘴,也笑了。
溪边一树猕猴桃的花刚落,露出豌豆大小的果粒,一簇簇的。如果山上的树木会说话,它们要说的想必会比竹婶想说的还要多。
五
像走马灯似的,查木坑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只要家门口一畦地,都無一例外地种上了辣椒、茄子、豆角,还有苞芦。也有荒了的小地块,长满了鱼腥草、败酱、地丁、益母草。
走在村中,我看到有一半的房屋都上了锁,墙基上长满了绿苔。尽管,有的房屋墙面上,裂隙像蜈蚣一样趴着,蜂桶却拱在屋檐下,还有蜜蜂飞进飞出。鱼塘里,水面上有几根青草在打着旋,草鱼、红鲤鱼静静地躲在草底。没有草的水面,倒映着房舍、梨树、篱笆,以及天光。
在门前的土坦上,吴官元老人正与老伴把大雪压断的毛竹当柴火,锯成一段段的,斧头背一敲裂,开片即可。吴官元老人是休宁县大连村人,她青年时也是山客中的一员,嫁到查木坑要比竹婶早十多年,一身之下生育了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巧的是,她婆婆也是从大连村嫁过来的。婆婆没有留下照片,我只能在官元老人的讲诉中想象她婆婆裹着小脚的徽州女人样子。说起来,大连在休宁县,乃至徽州地区都称得上是偏远的村庄了,村庄以吴姓为主,据说始祖与长沙王吴芮都可以牵上关系。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大连村还存在同姓通婚的现象。
与埋下身子敲着竹筒的清瘦丈夫相比,官元老人偏胖,她坐在竹椅上折着竹丫。咔嚓,咔嚓,每折一下,身体就倾一下,仿佛是竭尽了全力。我问,您老这样折竹丫,不怕伤着手呀。她笑了,说老骨老皮的,不碍事。竹丫折的好,动了刀就不容易引火了。
立夏的前一天,我从虹关走休宁璋前,再转大连徒步到查木坑,等于是对几个村庄作一次回访,体验的快乐是能够很快融入山里的村庄。竹婶的家门口是必经之地,我发现她家的大门虚掩着,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溪口遇到了官元老人。她笑道:“毕竟年岁不饶人,我在家能够动就动下,不能动也没奈何。你问竹妹呀,她手脚不得歇,是不停家的。嘴一张,手一双,她哪能闲得住呢,说不定闲下来了还会闲出病来。”
唧唧,两只绶带鸟噗地从溪边梨树飞起,落在了山腰的树林中。这时,我看到远处的高湖山上,有云雾如谜团般的山岚在缭绕、飘散。我不知道,查木坑女人的往事,是否也会像山岚一样随风飘散?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