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有人哭泣的时候天空就会落泪
2020-10-26吴佳骏
吴佳骏
001
院坝里那棵樱桃树上的樱桃,去年熟过,今年又熟了。那是我的母亲在多年前的一个月夜里栽种的。我的母亲白天太忙了,只有在夜晚才能抽空种一棵树,或想想跟种树有关的事情。就像她也只有在夜晚,才能在自己的睡眠里放上一勺盐,来腌渍她的梦和梦中的惊恐。那时我正被生活所困,根本没有心情和精力去关注母亲栽种樱桃树的事。更不会知道,多年以后那树上结出的每一颗小小的樱桃,都裹着一个乡村女人大大的愿望。那愿望,既大过了樱桃的酸,也大过了樱桃的甜;还大过了白天的白和黑夜的黑,大过了冬季的冷和夏季的热。现在,我的母亲就坐在这棵樱桃树下,目光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爬上树去,将她的樱桃摘下来,将她的愿望摘下来,一起放进她手里提着的那个曾装满过朝阳和落日、苦难和疼痛的空空的竹篮子。
002
今天的落日是昨天的落日的伤口。从伤口里流出的血,染红了我故乡的那条河流。我从故乡的河流边走过,我的眼睛也是血红的,记忆也是血红的。这让我想起了童年时的一个日暮,我独自去河边放一只纸船。那纸船是我亲手折叠的。我在叠纸船的时候,顺便将我的忧伤、落寞和梦想也叠了进去。我不知道那只纸船能走多远,它会不会在漂移途中遇到风浪?我也不知道它能否承载得起我的忧伤、落寞和梦想。那个日暮,落日仍旧流着血,殷红的血仍旧铺满了河面。我站在岸边,目送着纸船慢慢飘远,像目送着残阳将许多山村孩子的童年带去一个永恒的地方。
003
三月里的一个下午,一个老人回到了阔别十年的老屋。他站在被荒草包围的坍塌的房屋前,既找不到开锁的钥匙,也找不到进屋的门。他颤抖着手,在腰间摸索了半天,才掏出来一段辛酸的往事,把自己的疼痛打开。他想起十年前离开故乡的那天,一只斑鸠落在屋门前的枯树枝上,给他送行。到城里后,他睡在儿子新房的阳台上,还能夜夜听见那只斑鸠在窗外喊魂。他感到害怕,总是在夜半爬起来赶那只喊魂的斑鸠,却无论如何都赶不走。就像他的儿媳妇无论如何都赶不走他一样。他必须留下来,守护他多病的孙子。他是一只比喊魂的斑鸠更老的斑鸠。前不久,他守护了十年的孙子离开了人间,他在城里再也没有栖身之处,只能拖着年迈的身躯回到乡下。他以为当年那只给他送行的斑鸠会来迎接他,会继续替他喊魂,会像给他送行一样给他送终。可那只斑鸠早已跟那棵枯树一起,不知去向。他站在已是荒园的家门前,三月的春风吹着他,将他越吹越薄,越吹越凉,越吹越空,越吹越似一张干干的旧皮囊。
004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生会离家那么近,近到连自己死后的尸骨都会被埋在家门口。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今生会离家那么远,远到尸骨虽日夜都守护着家,魂魄却始终进入不了自己家的门。她不知道这是后人的安排,还是上天的安排,抑或是死亡对她的犒赏。她活着时,就一直在家里家外忙碌,像一个虚无的影子。只有在家人需要她的时候,她才从影子里钻出来,用羸弱的身躯给他们撑起一片天空,遮挡住各种各样的灾难和苦痛。她只是一个乡下的女人,没见过世面,也没有文化,但却有超常的承受力。她撑开了别人的活,也撑开了自己的死。她是别人的活的苦刑犯,是自己的死的穷亲戚。现在这个乡下女人走了,去了一个陌生的让人找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离她的家是那样近,又是那样远。
005
每天清晨,他都站在山崖边望风,那风里藏着他远逝的亲人和回不了家的乡亲。每一阵风过,他都会战栗。他知道,那一定是远逝的亲人和回不了家的乡亲在拽他的衣襟,或给他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他们只能以这种方式,在他身边停留片刻后,又被来去无踪的风裹走。他们全都是些跟着风回来认亲的人,而他既是被衰老推选出来迎接认亲之人的最后的代表,也是被风推选出来接收亲人的尸骨和乡亲的亡魂的代表。他站在山崖边上,其实是站在阴阳交界之处。每一阵风吹过,他都会战栗。他所迎接过的每一个亲人和乡亲,都是他自己的灰烬。
006
是谁在追赶三月?是来自二月的风,还是来自正月的雨,抑或来自正月和二月之间的苦涩。从早晨起,我就看见三月在奔跑。它先是跑到桃树上挂了几朵桃花,在花瓣上种下几缕相思;再跑去一条小河边,看望一头边吃草边落泪的老牛,还递给它一块白云做拭泪的手帕;继而,又跑去一片荒草萋萋的坟地,在每一座孤坟上插上一枝黄色、蓝色或白色的野花;最后,再跑到一个哭着去上学的少年的身边,给他带路,把他领进知识的海洋和孤独的天空。从早晨起,三月就在奔跑。到底是谁在追赶三月?不是二月的风,不是正月的雨,也不是正月和二月之间的苦涩。三月是一个穷孩子——是穷孩子自己跟着断了线的风筝在跑。
007
天还没亮,锣鼓就響了。于是知道,又一个人,没有见到今日的黎明。他在曙光来临之前,将自己埋葬在了永久的黑暗之中。于是又想,这个人是把人生看透了,他终于把苦难和留恋抛弃了,把希望和绝望抛弃了,把生和死抛弃了,成为了不存在的存在。其实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干扰,彻底将自己沦为一座孤岛。在他活过的短暂的几十年中,他也一直被孤岛所困。他挣扎过,冲锋过,呐喊过,哀求过,试图找到一个逃出孤岛的缺口,但最终都失败了。现在,或许是他真的累了,再也不想突围,也没有力气突围了。他放弃了自己的坚守,甘愿做一个死囚。人活一辈子,能够在自己与之搏斗了一生的孤岛中安静地睡去,也算一种幸福。
008
他是一个天真的乡村“救世主义者”。他花很少的钱,承包了一个大大的池塘,来养鱼和种莲。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拯救一池活水,拯救鱼类的繁衍和莲花的圣洁。几十年前,他也是这么在村里承包了一片荒地,种下竹子和树木,才拯救了快要渴死的春天和他的快要渴死的理想。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时代变了,他当年种下的竹子和树木,大多都已枯死,他救活的春天和理想也都相继萎谢,故他也没有把握能否通过一个池塘来救活他最终想要救活的东西。他承包这个池塘快一年了,每天早晚,他都要围着池塘转圈。他想看看池中的水到底活了没有,鱼儿到底增多了几条,莲到底有没有怀孕?但令他怎么也想不到的是,每次的观察都让他失望至极。他所看到的,不是水淹死水,就是鱼儿与鱼儿在相对而泣,或者莲在淤泥里圆寂。
009
昨天晚上,那条大黑狗叫了整整一夜。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让它感到恐惧。因为,它的叫声里藏着刀子,埋着炸药,随时都准备把自己献祭给黑夜。这是一条老狗了,跟这个乡村的老人一样,身体是老的,灵魂也是老的。只有老狗,它的叫声才那么悲伤——它见过的事情太多了——心里充满了忧愤和失落。它叫,是它有许多的话想说;它叫,是它的内心也有一个黑夜;它叫,是它在黑夜里看到了飘荡的游魂;它叫,是它将头顶上的弯月视作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它叫,是它担心自己从此将再也不能发声;它叫,是它还想看看明天早晨升起的太阳……就这样,那条大黑狗叫了整整一夜。它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让它感到恐惧。
010
在细雨中漫步,我无意中竟又走到了发蒙读书的那所小学校。它现在已经成了废墟,底下埋着一群山乡少年的青春、记忆和歌哭;也埋着一个年代的光阴、故事和贫穷。记得有一年,我母亲流着泪来学校给我送午饭。那时,我正跟学校里唯一的老师蹲在操坝上下“五子棋”。母亲说家里的猪死了,鸡也死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生存的绝境没有让她在外人面前掩藏自己的羞涩和悲苦。同学们都怔怔地看着我的母亲,仿佛看着他们自己的母亲。我的母亲所遭遇的,他们的母亲也同样遭遇过。母亲离开学校后,我再也没有心思读书。我在想,知识或许可以改变我的命运,可我的母亲的命运将由什么来改变呢?由她的泪水、屈辱和磨难,还是由她的抗争、顽强和毅力?我的母亲是另一片废墟,我们都是站在废墟上,喝着他人的血水长大的孩子。
011
我多次看见那只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从黄昏时的天空飞过。它飞得很慢,很低,好似身体里装着成吨的哀愁和孤独。我不知道这只鸟叫什么名字,要飞向哪里。它没有在自己飞行的路线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也没有朝人间流下一滴眼泪。它的翅膀也没有在空气中擦出火花,它的尾巴也没有扫落掉一颗流星。但我分明能感觉到,它在飞行的过程中,一定在寻找什么,记挂什么,追忆什么,惋惜什么。因为,它每次从我出生的村庄上空飞过,都要盘旋几圈,迟迟不忍离去,仿佛这个村庄里住着它的一个亲人。有时,它还会鸣叫几声,像是在呼喊它的亲人的名字。那名字,让我觉得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012
许多个夜晚都是这样,当夜风停歇,夜灯睡去,我总是独自一人,仰望夜空。我也不知道夜空中到底有什么,但我知道夜空中肯定不只是有星星和月亮,微光和暗火,应该还有比这更高的东西存在。这更高的东西,可以让躲在黑暗里见不得光的人忏悔,可以让深陷黑暗底部的人充满希望,可以让迷失的人找回自己,可以让贪婪的人减少欲望,可以让残忍的人心怀仁慈,可以让复仇的人放下屠刀,可以让有权的人知道谦卑,可以让富有的人学会施舍,可以让贫穷的人不生邪念……许多个夜晚,我都这样独自一人,仰望夜空。仰望的次数越多,我浑浊的心湖就会越澄明;心湖越澄明,我的福报就会越深。
013
每当他哭泣的时候,天空就会流泪。一个平凡的人,为何总有那么多不平凡的事来匹配他的人生?他三岁那年,母亲病故,死亡就赶来匹配他的成长。他七岁那年,父亲意外身亡,乞讨就赶来匹配他的绝望。他十岁那年,因偷窃被人打断一条腿,残疾就赶来匹配他的忧伤。他十八岁那年,为拯救一个遭人凌辱的姑娘,陷害就赶来匹配他的正义。他二十九岁那年,因同情一个寡妇和寡妇的孩子,欺骗就赶来匹配他的善良。他四十七岁那年,为消除体内淤积的病痛,呻吟就赶来匹配他的孤寂。他五十四岁那年,想给死去多年的父亲点一支烟,大火就赶来匹配他的孝心。他六十岁那年,想给自己过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哀歌就赶来匹配他的庆典。如今,他已经六十有二了,对任何事都不再抱有奢望,也自认为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赶来匹配他这辈子所经受的苦难。谁知,虚空还是趁机赶来匹配上了他的晚景的凄凉。
014
九十岁的奶奶在九十岁之前,都在替她的后人们选择人生。现在她终于只为自己选择人生了。她选择每天只吃一餐饭,剩下的两餐,一餐用来吃中药,一餐用来吃西药。她选择每到天黑就睡觉,夜半就醒来。醒来之后,就躺在床上,用左手数佛珠,用右手数疼痛。她选择将每一个亲人都当作陌生人来看待,活到她那个年龄,亲人们已经对她没有任何意义了。即便是再亲的人,也走不进她的已经冰冷的心房。她选择还没有活到九十九岁,就早早经历了八十一难。每一难,都值得后辈们为她写一部经书。她选择忘掉自己的姓名,把自己变回一个婴孩——只有婴孩才能让她减轻一生的沉重。她选择能死却偏不死,她选择天堂就是坟墓。
015
大清早,太阳都还没有升起,那个阴阳先生就在顺着群山“撵龙脉”。只有擒住那条龙,他才能卖出一个好风水,才能替他躺在病床上的妻子抓回几副良药,才能替他读高中的儿子挽回几分丢失的自尊。他从这面山撵到那面山,从阴间撵到阳间,从梦里撵到梦外,却就是擒不住那条隐藏在山脉中的巨龙。他边走边念咒语,决心非要擒住那条巨龙不可。他不相信自己可以降服贫困、苦难和悲痛,却降服不了这条看不见的巨龙。太阳渐渐照亮大地,也照亮一个撵山的阴阳先生的背影。撵着撵着,那个阴阳先生竟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他追撵的龙脉居然不见了。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他更不知道,正是他想擒住巨龙的执念和贪嗔,才吓跑了那条富有灵性的巨龙,使之躲藏到他的妻子的体内去了,并借助他的妻子的病痛来确保自身的安全。
016
我爱吃被鸟儿啄过的果实,或被虫子咬过的青菜。这倒不是说被鸟儿或虫子吃过的东西没有毒药,可以放心下肚——我毕竟是个平民,没有过去的帝王可以拿人或动物来试毒的特权。这顶多只是我的一个癖好而已——就像有的人喜欢在饭里面掺沙子;有的人喜欢在位尊者面前弯下脊梁;有的人喜欢在别人痛苦的时候放声歌唱;有的人喜欢拿豆包不当干粮。不过,这一癖好也充分暴露了我隐秘的心理——我喜欢那些带伤的事物。一个喜欢带伤的事物的人,他自己也必定是带伤的。只有伤口与伤口才能和谐相处,正如只有幸福与幸福才能相处和谐一樣。我现在说出这一切,并非是要疗伤,或让其他人看穿我的扭曲的心理,而是我想做一个诚实的人,并诚实地说出深藏于自己内心的全部——善与恶,美与丑。我是一个喜欢带伤的事物的人,但我不嗜血。我的喜欢是另一种健康,只有带伤的人才能懂得和珍惜健康。
017
在这个人世间,有许多一样和不一样。山村一样,房屋不一样。人一样,心不一样。脚一样,走的路不一样。晒的太阳一样,烧伤的程度不一样。春天一样,开出的花朵不一样。头上的白发一样,阅历不一样。花的钱一样,买的东西不一样。睡觉的方式一样,做的梦不一样。目标一样,立场不一样。光一样,照亮的地方不一样。婚姻一样,质量不一样。孩子一样,智慧不一样。佛法一样,度化的人不一样。荣誉一样,获得的快乐不一样。船一样,河流不一样。笔一样,写出的文章不一样。狗一样,叫声不一样。月亮一样,圆缺不一样。酒一样,醉倒的人不一样……这所有的不一样,最终都可能变成一样。就像活不一样,死却一样。但事情的悖谬在于,即使死一样,死的葬礼也不一样。人的一辈子,永远在这一样与不一样之间斡旋着、苦闷着、煎熬着。
018
只要一见到我,那张不幸的面孔就会跑过来,朝我扮鬼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会儿红,一会儿紫。扮完鬼脸,嚷嚷就开始了。每次嚷的内容都一样,无非是她又没米了——没米是因为她再也没有可以种植稻谷的良田。或她的老房子要垮塌了——房子要垮塌是因为她的老伴死后再也没有人可以做支撑房屋的柱梁。或她的病痛又加重了——病痛加重是因为她远走他乡的儿子至今生死不明……每次听到这样的嚷嚷,我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既不是她的影子,也不是她的神灵。她嚷嚷的问题,我一个都解决不了。可她又是那样的执着,明知给我嚷嚷了也是白嚷嚷,却依然嚷嚷个不休。也许,她向我嚷嚷的目的,根本就不是想让我帮她解决现实问题。她不过是将我视作了另一张更不幸的面孔,并在这张面孔上找到了知音。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