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画家携妻再出发：寂寞公路我只点一盏月亮

青城

孔龙震是一名来自河南乡下的卡车司机，2005年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劫后余生的日子，他开始疯狂追寻艺术之梦，之后数年，更以宗教般狂热的激情创作了大量作品。2015年，孔龙震追梦10年，作品意外走红国际。此后三年，他越来越沉迷于创作和画展，名气越来越大。然而，他跟爱妻刘慧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深。2018年，孔龙震为了重新找回爱，带着妻子回到曾经独行的路上……

卡车司机画家蜚声国际，名气来了爱却远离

2018年4月，上海国际艺术中心。艺高高画展公司携手上汽大通D90活动隆重开幕。卡车画家孔龙震参加剪彩，这是为孔龙震量身定制的一趟旅程，计划从南国驶向北疆，从春天走到夏天，共计一万三千公里。观众席里，孔龙震的眼睛扫到妻子刘慧身上，她身着棉麻长裙，双臂环肩，一对儿女分坐两侧，眼神却很漠然。对孔龙震来说，这无疑是人生的高光时刻。然而，这份高光里却藏着黯淡。

孔龙震1982年出生在河南省周口市太康县一个普通农家，生性内向的孔龙震经常躲在家里不愿上学，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是课本上的插图。他总在课本上画各种奇思怪想的东西，一个学期还未过半，他的所有课本就被涂得面目全非了。因为模仿能力强，他被同学称作小画家。

2003年，孔龙震在镇上一家工厂当保安时认识了会计刘慧。刘慧大他一岁，父母在镇上经营一家饭店。有次，孔龙震去镇上办事时摩托车打滑，他连人带车摔在地上。一旁的刘慧热心地买来消毒水和创可贴，麻利地为他消毒和包扎，末了还嘱咐他：“仔细点。”随后，刘慧甩着马尾走远。孔龙震望着她跳跃的黑色马尾，心旌摇曳。这个女孩快人快语，热心豪爽，跟慢性子的自己太不一样。她像一团火，点燃了21岁少年的心。彼时，孔龙震有订婚对象，可为了刘慧，他执意退婚。

为了给恋人好的生活，孔龙震决定去厦门当货车司机。在厦门，孔龙震每周都会给刘慧写信，信的末尾，他会附上一些手绘画。近两百封的手写信，跨过山川河流来回传递。有次，孔龙震画了一幅雪景图，里面的恋人手牵手眺望远方。刘慧看到这幅情真意切的画，回复他：“咱们一起创造美好生活。”那时，刘慧珍藏孔龙震的每一幅涂鸦，甚至将这些画看做孔龙震写给自己的情书。

有情饮水饱，2004年春节两人结婚时没钱办婚礼。孔龙震在自家厢房蘸着红墨描一幅喜字，算是成亲了。婚后不久女儿小玉出生，为了养家，刘慧想办法借钱买了一辆卡车，让孔龙震到厦门跑长途货运。那时，孔龙震的人生梦想是挣钱回家在宅基地上盖一座小洋楼，打工到60岁，退休后回家种地、画画。

然而，一次与死神擦肩的经历，让他将这个梦想提前了30多年。这次奇遇，也令他和爱人刘慧罅隙渐生。

2005年春节前夕，为了多赚点钱，孔龙震和弟弟从郑州往厦门送水果，路过福建漳州龙岩一个“魔鬼路段”时，刹车突然失灵，货车一直往下猛冲14公里。短短5分钟里，他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绝望中，他看见一块蓝色紧急避险牌。正是这块紧急避险地救了兄弟俩一命。卡车上的人安然无恙，可借钱买来的卡车却报废了。这意味着，除了养家，他还要偿还10多万元外债。

那个春节，孔龙震处理好报废的卡车，兜里只剩下500元钱。

2008年，儿子出生后，一家人压力更大，刘慧空余时间在饭店打零工。为了贴补家用，刘慧开了一家河南菜馆，每天辛苦抚养儿女的同时，还要经营饭店。为了节省开支，刘慧采购、做菜、打荷一肩挑。她想让丈夫多替她分担些，可死里逃生的孔龙震却怕来不及实现艺术梦想，他白天开车，晚上画画，这一画就是7年，时连孩子都顾不上管。夫妻俩时常争吵。

2012年7月，孔龙震打算将自己画的近百幅作品做个展览，因为没钱租场馆，地址选在厦门大学的白城沙滩上。这次画展，让大众第一次认识了孔龙震。

功成名就罅隙加剧，画家夫妇为爱再出发

不久，中央电视台制作追梦人的公益廣告，找到孔龙震。3分钟的片子，呈现了一个卡车司机的画家梦，孔龙震有了小名气。其间，部分画作被买走，还赚得3万余元。商机一度在孔龙震的心里掀起波澜，他开始想成为专职画家。

孔龙震想踮起脚够一够那束光，而刘慧早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厦门的梅雨季还没过去，孔龙震的名气逐渐消失。为了养家，他再次应聘到一家物流公司开卡车跑长途。每次出车前，孔龙震只带两件换洗衣服，更多的是大包小包的画材、颜料。与此同时，刘慧日复一日在饭店忙碌。在她看来，孔龙震每天拿着手机，接受全国各地记者的采访是不务正业，他真正应该做的是去后厨炒菜，或者帮着收拾客人的碗筷。

因此，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2014年4月，厦门电视台《十分关注》栏目为孔龙震拍摄了纪录片。刘慧再次露面时，并没有像第一次出镜时那么平静。她甚至跟孔龙震争吵：“你没有像男人一样担负起家庭责任。”孔龙震觉得她不给自己留面子，顺手将手中的啤酒杯摔得粉碎。为这件事，两人回家大吵一架。刘慧觉得他无可救药，孔龙震甚至气得将驾驶证撕得粉碎。

2014年8月，孔龙震拜瑞典籍华人艺术家王彤先生为师，随后与厦门一家画廊签约，成为一名正式签约画家。在王彤夫人的介绍下，厦门当地一个企业购买了他一系列画作。拿到定金，孔龙震第一时间前往银行取钱。回家后，他将厚厚一沓钱交给刘慧：“孩子上学的钱。”刘慧狐疑地打量他：“真是卖画得的？”为了确认这件事，刘慧专程打电话向王彤求证。挂断电话，刘慧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相识十余年，孔龙震带回来的钱没有超过一万元。

2015年1月，丹麦康纳市郊一座古堡内，孔龙震应邀参加康纳艺术展。孔龙震自成一派的画风让组委会眼前一亮，他的故事随之曝光。一周后，孔龙震乘飞机返回厦门，刘慧领着一对儿女到机场接机。一路上两人一言不发，车窗外的海鸥沿着海岸线滑行，孔龙震也想不通是何时跟挚爱走到相顾无言。

2016年5月1日，孔龙震在厦门澳头文化艺术季上展出作品。那天，刘慧早早关门，带着儿女去现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由红色轮胎围成的“车轮阵”，由大中小三种型号轮胎组成，这寓意着孔龙震曾经开过出租车、中巴车和大卡车三种车。刘慧挤在人群里欣赏着丈夫的画，看到孔龙震身边簇拥的主持人、艺术家和年轻的爱慕者，刘慧第一次觉得枕边人是那么陌生，他在台上侃侃而谈，两眼放光，仿佛即将步入新世界。

此后，孔龙震每天一大半时间待在画社，回家的时间寥寥无几，他还联合另几位画家朋友开起“林后艺术公社”。有次，儿子生日，刘慧早早关了店门，回家亲自准备一桌子饭菜。可等到天黑，孔龙震也没有回家，手机关机。儿子坚持等爸爸回家才切蛋糕，就这样，母子三人在饭桌上睡着了。

领奖归来，许多粉丝慕名而来收藏他的画作，甚至有许多艺术家登门拜访。看着年轻的女画家围绕在丈夫身边，刘慧心里不是滋味。年底，孔龙震拿着卖画的钱买了一套房子，同时让刘慧关掉饭店，安心陪孩子。而他独自搬到厦门厚田渔村创作。夫妻俩见面少了，争吵也少了。周末见面时，孔龙震开车载一家四口外出旅行。刘慧径直坐在后排，两个孩子叽叽喳喳，一对大人形同陌路。

2017年，夫妻俩的关系越来越差，一度闹到分居。刘慧觉得孔龙震飘了，孔龙震委屈不已，觉得妻子不理解自己。但他非常珍惜这段感情，也感谢妻子这么多年对这个家的付出。可是，两人不见面不说话，即使躺在一张床上，中间也隔着一片海。

孔龙震决定想办法挽回这段感情。

2018年春，孔龙震在上海参加一场活动，他让刘慧带着孩子也参加。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那一幕。活动结束后，孔龙震告诉刘慧：“你跟我一同出去吧。”刘慧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和向往，但很快拒绝：“老大马上中考，老二也要考初中，我走不开。”可回到厦门后，刘慧意外发现孔龙震偷偷让老家的岳父岳母来了厦门照顾孩子。在父母的劝说下，刘慧最终同意了去上海。

两人的第一站是回到河南老家。2018年4月中旬，在孔龙震的绘画教室里，一群留守儿童拿着画笔在画板上画着向往的生活。当他们看到刘慧时，他们亲切地喊她“刘妈妈”。那一刻，刘慧感慨万分，甚至觉得有些愧疚。原来，几年前凤凰卫视在厦门为孔龙震拍摄纪录片《与梦想同行》，其间，孔龙震拿出自己卖画的4万元钱给村里200个孩子每人送了一套画板和材料。而那时他这个举动让刘慧暴跳如雷，当时他们的经济情况很不好。在刘慧心里，孔龙震没有一丝责任心，自己的孩子快没钱上学了，而他为了一句承诺花掉了所有的钱。可如今，看着老家的孩子们眼睛里的光，刘慧刹那间明白了他的做法。

孔龙震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对妻子说：“那段时间，你为了养家，每天天一亮为孩子做好早餐就匆匆去菜馆。采购、出摊、炒菜、打荷一肩挑。可我宁愿躲在车厢里画画，即使到店里，连招呼客人、收拾桌子这样简单的事务也做得毛手毛脚。客人吃完饭结账，我拿着菜单算半天。菜馆不赚钱，只能勉强贴补家用。可你依然刀子嘴豆腐心，见我的画纸画材用完了，就偷偷给我买。”孔龙震揽过妻子，细细给她擦眼泪。

一千三百公里复活深爱，寂寞公路只点亮一盏月亮

那晚，刘慧梦回当年租住在南澳一个城中村的日子。村里都是河南老乡，不忙时，大家会聚在一起抽烟、打麻将、侃大山。而孔龙震则捡起烟盒子画素描，他画麻将机、门面、老乡、树叶和天空的云朵。风吹着叶子，树结着种子，孔龙震坐在马扎上，不说话，一画就是一天。孔龙震将想当画家的想法告诉刘慧。她听完，揪着他的耳朵：“咱能先把欠的账还了再谈梦想吗？整天不务正业。”孔龙震默然，想起热恋时，他问刘慧：“你想做卡车司机的老婆还是画家的老婆？”她大声答：“画家的老婆。”

天亮后，刘慧将这个梦告诉孔龙震，他坏笑着说：“到现在都怕你揪我耳朵。”作别老家，开始第二站。夕阳在后视镜里倒退，两只手自然而然地叠放在一起。孔龙震右手一转，将妻子的手紧握在手心。刘慧泪奔，她已记不清两人上次牵手是什么时候了。

车继续往前开，西北的荒漠戈壁，沙漠草原，西藏的蓝天白云，甚至是稀薄空气都充满着神秘。刘慧像当年的副驾一样，不时提醒着孔龙震注意路边的飞鸟和石头。恍然间，天地间只有夫妻二人。

孔龙震说：“其实你的心意我知道。驾驶室常年受到烈日照射，司机被晒得黢黑，有次，你偷偷给车窗糊了一张海报。我开了很远，发现是那张‘荒草丛生——厦门北京青年艺术家交流展的海报，上面印着我的姓名。”想起这里，孔龙震用力踩油门，嘴角微微扬起。在他心里，刘慧虽然嘴上厉害，但其实一直是默默支持他的。无数个深夜，刘慧从暗夜里醒来，看到丈夫在认真作画，本想发脾气，但被他的专注和执着打动，想想又忍了回去。她只好默默给他倒一杯白开水，或者披一件外套，然后轻轻钻进被子里。

说着说着，车开到若尔盖草原。一路伴随的是阴雨以及沿途的草原和牦牛群。天气很好，7月初的天气已经非常寒冷，必须要穿一件薄羽绒服才能抗寒。但两人出门时带的最厚的衣服就是毛线外套。走進若尔盖的花湖，正是看花的旺季，但游客很少。寥寥数人，反而有一种秋天的寂静美感。走在花湖中伴随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点也不影响看风景的心情。孔龙震见妻子抱着胳膊打冷颤，将她拉过来，两人一起挤在孔龙震宽大的毛衣里。

在青山绿水间，夫妻俩的心结渐渐打开。

车开到鸣沙山月牙泉，两人在附近的客栈住下后，晚上逛了一下敦煌夜市，第二天早上5点就起床赶到鸣沙山坐骆驼，看日出。早上天空的星星与月亮还清晰可见，气温也比较低。坐上骆驼，跟着驼队，晃晃悠悠地往鸣沙山出发。刘慧拿着手机，“咔嚓”定格了丈夫的画面。

最后一站，是内蒙古呼伦贝尔湖。这是北方最大的湖泊，水质澄清透亮，水草丰美，是草原人民心中的圣湖。孔龙震脱光衣服跳到湖水里畅游，刘慧哭笑不得，跟在他身后捡衣服。

在旅程中，孔龙震不忘作画。每次抵达酒店，他都会第一时间将脑海中的内容画出来。而刘慧，不再抗拒“画家太太”的称谓，她主动走出房间，跟大堂经理商量订餐，跟服务员商量打扫时间，有时孔龙震作画，刘慧就自己到街上去溜达。为了给丈夫创造绝对安静的作画环境，刘慧也担任起秘书工作，她给丈夫的画定价，经营微博和微信，也负责对外接洽事宜。

100天，从福建厦门岛到内蒙古呼伦贝尔湖，历经公路、泥路、山路、沙漠，行驶13000公里，创作百余幅画。这次漫长的采风旅途让孔龙震收获了许多。他突然觉得，创作的激情与灵感一下子都回来了，画技和风格也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提升。不仅如此，孔龙震的《行，换个活法》也出版了，记录了他的见闻感悟和艺术创作。而其中许多照片，是没有摄影基础的刘慧拍摄的。每帧照片都因为有爱，显得难能可贵。

回厦门的动车上，刘慧突然问孔龙震：“你还记得6年前的今天吗？”孔龙震一愣，距离他第一次在厦门海滩办画展，整整过去6年。两人陷入回忆：画展头一天，孔龙震出车到家已经是晚上12点。为了省钱，他自己买来木条装订画框。刘慧在饭店忙完一天，好不容易躺到床上休息。可看到丈夫埋头苦干，她强忍背疼的老毛病，忍着困意起来打下手。装订完毕后，海岸线上冒出一轮旭日。一天半的展览里，游客、外国人、路过的大妈纷纷驻足，这次展出吸引了媒体的注意，让刘慧也很意外。孔龙震补充道：“你呀，就是嘴巴狠，其实每个月都会用晾衣服的架子将我的画作分门别类整理好。水墨画是一沓，油画是一沓，全部收藏在孩子们的高低床下，我又何尝不知！”

2019年夏天，孔龙震在上海完成了以“孔龙震大地”为主题的画展。刘慧受邀参展，看着他们旅行中的小事被丈夫画成作品，她深受感动。他们的婚姻也因此复活。如今，孔龙震和刘慧定居厦门，孔龙震平时在画室工作，周末他会陪伴妻子和孩子们。他们的日子，回到刚来厦门时的模样……

编辑/艾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