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的世界，有他们的规则

刘继荣

是一个勇敢的小孩，一次又一次打破沉默，接通了两颗星星之间的讯号。

我与好友绝交了。

作为多年知己，我俩共度了青春的流金岁月，曾于柳暗时相互打气，也曾于花明时击掌相庆。她是户外运动达人，我是宅女;她崇尚独身，我热爱家庭;她钟情名牌，我俭衣素食。我俩像是来自不同的星球，却偏偏相处甚欢。

得知我备孕，她唠叨个不停：“大好年华，都付与奶瓶尿片，从此你就要做一名忠仆，化为软塌塌的春泥，再也没有了无坚不摧的金刚心。”

女儿出生后，我的春泥还没有软塌塌，好友的金刚心已变作融化的冰淇淋。她得空就来看小孩，小孩打个嗝也能得到夸赞，简直没有任何原则与底线。周末，她手提肩背，骆驼一样扛来许多婴儿用品，一进门就抱着女儿，一脸陶醉。

女儿半岁时，莫名高烧不退。好友比我还着急，一个工作大于天的人，破天荒离开会议室赶过来，看着宝宝那张烧红的小脸，她涕泗横流，妆容糊掉，几乎要给医生跪下。真的，我这辈子都没见她这么失态过，又想笑又想哭。孩子上幼儿园了，亲昵地叫她小阿姨，两人一见面就嬉笑打闹，女儿挂在她背上，像孙猴子回到了花果山。日子仿佛镀了金，镀了银，镀上了温柔的白云。

女儿上一年级后，我和好友的矛盾渐增。女儿像小时候的我，不够聪明，不够敏捷，凡事慢吞吞。老师提问，她答得东一句西一句散漫无边，她背东西慢，做作业慢，写写玩玩，还把自己累得够呛。丈夫急得搓手，拍自己的脑袋，就差仰天长啸了。好友忧心忡忡，成天想着怎么让女儿开窍，我则不急，还安慰她：“慢慢来，急不得，习惯的养成需要时间。”她瞪我：“都像你，人类还要靠坐牛车赶路，点油灯照明，养只狗看家……”我好脾气地笑，女儿欢呼：“好呀好呀，我们什么时候坐牛车？什么时候养狗？”好友气得什么似的：“没有狗，没有牛，周日你老虎阿姨来你家坐镇，亲自辅导你！”女儿雀跃，还要我给小阿姨烤一个蛋糕。

那天的舒芙蕾蛋糕烤得非常成功，我像个高傲的法国大厨，雄视阔步地端过去，在门外，听到好友震怒的声音：“气死我了，专心很难吗？做不到的话，每个生字罚抄一百遍，再罚一百道数学题……”她语无伦次，像是害了热病。我放下盘子，上前阻止她：“喂，这是我的小孩，她叫你小阿姨，不是叫你大单于，不许恐吓她。”

好友冷笑：“呵，慈母多败儿，如果是我的小孩，早就乱棍打出去，你信不信？”一向温和的我，忍不住回敬道：“想要天才儿童，自己生一个去，别折腾我家小孩。”空气忽然安静，连冰箱的嗡嗡声都停止，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渐渐发红。这一瞬间，我想起无数她对孩子的好，后悔话说得太急，马上致歉，并奉上蛋糕。

她看我一眼：“你还有心思弄这个，为一口吃的，花那么大工夫。有这空多督促孩子吧。”我气了个目瞪口呆，她拿起包就走，女儿说：“小阿姨还没吃蛋糕呢。”我赌气道：“不給她吃。”站在窗前，看着她的车开走，我有点儿难受。我没哭，温和耐心地辅导女儿，完成了当日的作业。

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系，就像彼此从来没有认识过。进入深秋，我在网上给女儿挑手套，挑围巾，挑毛茸茸的耳套。她爱粉色，还要求为小阿姨也置办全套，都理直气壮地选了粉色。我委婉地说：“小阿姨最爱黑白灰，她说，只有伊丽莎白二世穿粉色才漂亮。”是的，小阿姨不会穿39.9元的衣物，最重要的是，她和我的育儿观念不同，没法继续做朋友。

这些人情世故的枝枝蔓蔓，小朋友不懂，但她的心意直白清澈：“我暖和小阿姨也要暖和，我漂亮小阿姨也要漂亮，你们俩绝交了，可我们还是好朋友。”一语惊醒梦中人，我立即下单，小孩的世界里，有他们自己的规则，比大人更柔软和宽容。几天后，物流信息显示，好友签收了这份礼物，并给我在微信留言道谢。

我有点儿意外：也许这棵友谊树没死，浇瓢水还能返青。正犹豫间，女儿进来了，她建议我给小阿姨写封邮件。行，写就写，在信里，我试图说服好友：“辅导小孩时，你的口吻、你的表情，都让我想起当年我妈的样子。指责与怒吼并没有让我获得进步，只让我自卑与胆怯，我希望，我的小孩能得到平等与友好的对待……”

邮件发出后，一直没有音讯，我有点儿失落。离下雪还早，女儿念叨着要堆雪人，丈夫清理冰箱时，铲出冷冻室里的积雪，捏成两个小小的雪人，我用黑芝麻镶了眼睛，女儿用红萝卜屑做了嘴巴，用生菜叶子做披风，真正可爱煞人。女儿拍了小视频，亲手发给小阿姨，笑得咯咯的。

不久前，下了一场小小的雪，落地即化，女儿打扮成一朵粉色的樱花，下楼去玩。忽然，小孩惊叫着跑向前方，好友正快步走过来：粉红围巾，粉红手套，粉红耳套，乌溜溜的眼睛含着笑。她说，这段时间，几乎是不眠不休地加班，这些礼物，还有那个温馨的小视频，给了她无限慰藉。她说，上次是她的错，她愿意好好地对待小朋友，耐心地陪她长大。

我的心悸动着，几乎哽咽：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差一点儿就失去彼此。是一个勇敢的小孩，一次又一次打破沉默，接通了两颗星星之间的讯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