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离世后,那些无处安放的悲痛
2020-10-26本刊编辑部
本刊编辑部
策划人小语
不论处在哪个年龄,父母离世对子女来说都是非常重大的创伤性事件。经历伤心难过后,大多数人最终能够平复心情,接纳这场注定无法逃避的离别,与父母好好告别,自己的生活也渐渐恢复如常。
然而,对有些人而言,这道坎儿似乎就不那么好迈了,他们生出了很多“病”:有人陷入了对在世父母一方的怨恨和抗拒中,有人陷入了对自己的指责和悔恨中,有人则开启了和伴侣间的争吵大战甚至闹到了要离婚……父母离世就像一根导火索,打开了矛盾冲突的潘多拉盒子,让被打乱的生活雪上加霜。
为什么父母离世会带来这样的连锁反应,我们又该如何去应对?本期策划,让我们一起走近那些面临艰难时刻的故事和主角,探索痛苦背后的真相,找到走出困境的方法,抚平忧伤,携爱前行。
父亲因病去世,我无法原谅自己
父亲去世一年后,林海依然无法接受,更无法原谅自己。“8月6日,父亲高烧,说胡话,我不该图方便带他到就近的小医院打退烧针,退烧后我不该顺着他的心意带他回家而不选择住院,我不该在医生建议上呼吸机的时候点头,我不该在看护爸爸的时候去外面吃饭,我不该……”
任何人提到父亲,林海都会崩溃,他一遍遍地强调:“我没有爸爸了。”他甚至说:“如果可以,我宁愿代替爸爸去死。”他一遍遍地查间质性肺炎急症期间是否能上呼吸机,一遍遍地查别的间质性肺炎病人从确诊到离去的时间……
林海曾希望把这一切怪罪到命中注定从而让自己解脱,但他甚至都不敢再去看父亲生前最后的那张肺部CT片,“我怕看到的结果是肺部纤维化并不那么严重,都是我一步错,步步错导致的……”
更让林海难以释怀的是,从儿时到大学毕业后成家立业,一直是自己单方面向父亲索求,父亲却从未享过他的一点儿福。在林海眼中,父亲慈爱、辛劳,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为了让他过上好生活,父亲身兼数职,早早就白了头;为了让他上个好学校,父亲毫不犹豫地把大房子卖了,换了一间狭小的学区房;他结婚生女后,为了不给他增加负担,父亲坚持和母亲留在了老家……
林海一直计划着等一切都稳定了,一定要好好让父亲享享福。他甚至想好了,要拿出一个月的时间好好陪陪父亲,陪他四处走走,去一趟父亲念叨了一辈子的希腊;带他吃好吃的,把《舌尖上的中国》提到的美食都尝一遍,还要亲自下厨给父亲做几道拿手小菜……可是,这些事一件都还没有做,父亲就病了。原本想着治疗顺利的话,他就立刻马上去做。谁承想,父亲从此一病不起,他再也没了报答父亲的机会,这也成了他终身的遗憾。
陷在悔恨和自责中,活泼可爱的女儿、温柔贤淑的妻子以及围着他转的母亲,林海都看不到。他知道自己这样消沉下去不对,但就是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对生活、对未来,他不再有往日的憧憬,甚至都不敢面对母亲,因为林海总觉得是他的不中用才让母亲失去了老伴儿。“我知道您不怪我,在天上的父亲也希望我好好的,但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怎么办?”林海对母亲说。
分析
看清行为背后的需求,才能与自己和解
父母离世是一种丧失。面对丧失,通常要经历4个阶段:否认、情感大爆发、寻找往日痕迹、接受并面对现实。从林海的表现可以看出,他还处在否定这一阶段。他不愿接受父亲离世的事实,总觉得如果当时我怎么样就好了,总以为如果我做了一些什么决定就可以挽回这个事情,但其实他是做不到的。
事实上,林海从理性上也是知道的,有些东西并不是他怎么样就可以改变的,但是,他仍然无法控制自己这么想。其实,他是在用否定这个机制防御一些东西。这里面有以下几种常见的可能:
抵御自己的无力感,从中获得掌控感。林海觉得是自己的不中用导致了父亲离世,也就是说,他希望自己是中用的,想自己中用就是想寻求一个可控的、有力量的、我能把握命运的感觉。林海觉得自己为父亲做的太少了,想报答父亲的心愿未能达成,自己不能接受这份遗憾,这也是很多人不能接受的。而之所以不能接受遗憾,恰恰是因为自己的全能感被打破了,感到了无力和失控。
保持和父母的联系。通过不断地谈论这个人来保留他的影子,就好像从来没有失去他一样。通过一次又一次地否定或谈论,他们就可以一直和那个人保持一种联系,就能一直记着他。就像《寻梦环游记》所说的那样,真正的死亡是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记得你。他们害怕一旦没有人谈论他,他就真的不在了。
生存者内疚。别人死了,我有什么资格活下去?别人离开了,我不好意思活。这种情况常见于意外死亡,因疾病去世的情况也有。林海也提到,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自己可以替父亲去死。他会觉得父亲死了,自己没有资格活下去。
不管是在防御什么,其实都是在和自己过不去,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好,觉得自己力量不够强大,觉得自己不配活着,等等。
要想与自己和解,首先就要搞清楚我们在防御什么,是防御那种失控感、无力感,还是想在心中保留父母的一个影子?了解到这一点后,我们可以和自己进行对话,也可以和亲友沟通,从而得到释放。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困在里面无法自拔,是因为没有看清行为背后的真正诉求,一直在同一个地方打转而不得法。一旦看到了症结所在,我们就更容易获得走出去的力量,看到前进的方向。
曾经相爱的父母,怎么那么快就忘掉另一半了?
程馨一度认定,父母是这世上最恩爱的夫妻。他们是大学同学,也是众人眼中的模范情侣。父亲把母亲宠得像公主,母亲则总是围着父亲转。她记得有一年,一家人说到生死,父亲说自己要走在母亲后面,因为他知道妻子离开自己活不了,母亲也哭着说要走在后头,因为她觉得自己先走了,父亲肯定活不下去。
程馨没想到父亲会在49岁时突发心臟病离世。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连续多天不吃不喝,亲戚都担心她会随父亲而去。为了安抚、照顾母亲,刚工作不久的程馨把母亲接到了身边。
同事建议程馨让母亲走出去,多和其他人接触。她一咬牙,给母亲报了个欧洲十日游的旅行团。母亲一开始不去,程馨好说歹说,她才勉强答应。没想到旅行第三天,母亲给程馨发微信说:“谢谢!”她发回来的照片里笑容满面,程馨如释重负。
旅游回来后,母亲变了一个人。她又爱打扮了,又喜欢研究美食了,还迷上了微信和抖音。一天,发现母亲背着她接电话,程馨随口问她是不是恋爱了?母亲的脸红了,那一刻,程馨觉得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原来,母亲在旅游期间和一位丧偶多年的男士一见钟情。“黄老师和你爸特别像,对我特别好。你爸曾说如果他先走,我可以再找……”母亲的眼里有光,程馨大声嚷嚷让她不要再说了。彼时,她的父亲去世刚4个月。
程馨坚决反对母亲恋爱,觉得她这样做对不起父亲。“人死不能复生,我也不可能跟你过一辈子吧?黄老师已经向我求婚了!”老房子着火真可怕,程馨拗不过母亲,只能放她走。不久后,母亲再婚,但当他们来看程馨时,她没有开门,而是在门里面哭着喊:“我成孤儿了!”
如今两年过去,程馨依然拒绝跟母亲沟通。再婚后的母亲过得很幸福,也懒得搭理她。
同样,34岁的吴桐也5年没回过家了,尽管回家只需要坐两小时高铁。
5年前母亲离世,3个月后,父亲把一个年轻女人领进了门。吴桐质问父亲这么做对得起母亲吗?父亲说:“我孤独,我一个人没法儿过。”不到60岁的男人,退休金每月5000多元,身体也很健康,一个人怎么就没法儿过了?吴桐觉得父亲真差劲。
没错,母亲在世时,父亲对她很好,生病后也把她照顾得很好。吴桐不是不能接受父亲再婚,他只是没办法接受他那么快就找了别人。这芥蒂如鲠在喉,让他和父亲越来越疏远,也让吴桐固执地屏蔽来自父亲的关爱。
母亲走后这几年,吴桐做了父亲,升职加薪,换了大房子。这些原本应该和父亲分享的时刻,他没有一次知会过父亲。逢年过节或父亲生日,他也打电话、发红包,母亲的忌日,他去墓地祭拜,但吴桐过家门而不入。对他来说,那个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因为妈妈不在了,而父亲的心,如今在一个陌生女人身上。
时至今日,程馨依然没办法接受另一个男人走进母亲的生活,她觉得母亲彻底背叛了父亲,也背叛了她;吴桐从不反对父亲再婚,但觉得他至少应该在母亲离世两年后,再考虑续弦。
分析
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未必能感同身受
其实,走不出来的并不是父亲或母亲,而是孩子。
程馨和吴桐对健在的父母的恨,更多的是来自精神层面的死结。他们至今没有意识到母亲、父亲已经去世,而另一方依然活着,仍然有精神需求和身心欲望。当一个外人“侵入”了他们这个“幸福三人组合”的时候,他们愤怒了,并且负隅顽抗。显然,随着父母的离世,原本的“幸福三人组合”已宣告结束,但子女却依然沉浸其中。
曾经相爱的父母,怎么那么快就忘掉另一半了呢?他们感慨人走茶凉,甚至怀疑父母情感的真挚性。这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离世父母的忠诚,所以他们会认为父母过快再婚是遗忘、背叛的表现;另一方面,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未必能够真正地感同身受。
比如,程馨的母亲再婚的对象很像程馨的爸爸,她的新感情可能是一种心理学讲的“移情”,即把对过去重要他人的情感转移至另一个人身上,这也许是她延续之前情感和处理丧失的方式,而未必是真的迅速爱上了另一个人。这么讲她的再婚丈夫被当成投射的对象好似不公平,但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许相互投射也挺好。
吴桐则是不能理解父亲的孤独和人的脆弱性,其实越是好的婚姻,丧失的痛苦就越难忍受,人的自我必须相当强大才能独处,尤其年老时。但父亲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快速再婚恐怕更多是对哀伤、孤独和痛苦的防御,既不是为了遗忘吴桐母亲,也未必是对继任有多深感情,若能想明白这点,吴桐就会释然了。
子女不应过度卷入父母的关系。如果说小时候是迫不得已,那么长大后子女应该有意识地觉察和理解,就像父母不应该轻易插手子女的婚恋,子女也应该尊重父母的情感选择。只有看到父母的需求,才能真正理解他们,与之和解;只有给彼此一些空间,才能各自安好。
参加完母亲的葬礼,我和丈夫离婚了
参加完母亲的葬礼后,黄海玲久久不能平静,甚至想要打掉腹中的二胎,丈夫宋子洵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应该往前看。这句话惹得黄海玲大发雷霆:“宋子洵,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我妈死了?从我说要接我妈来这儿治病,你就开始推三阻四,说什么老人的医保在老家,来回折腾太麻烦,还是回老家的好;好不容易安置好了,你又说工作忙,总共没去看过几回;我去照顾吧,你又说什么孩子小也需要妈妈,非要找护工……如果你不拦着,我妈就能早点儿住院,我就能亲自照顾我妈,至于发展到今天這个地步吗?”
听妻子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宋子洵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里,妻子一直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人,家里家外打理得都很好,很少发脾气,也很少有太多情绪波动,更没有像这般数落过他。不过他没有多想,只当是妻子因为丧母之痛有些失控,于是像往常一样简单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表示当时这些决定都是为了老人着想,而且也和黄海玲的父亲沟通过。这句话更让黄海玲气不打一处来:“别跟我提他,我妈就是被我爸给气死的,你们男人都一个样儿,将来我也得被你气死。这日子没法过了,咱们离婚吧!”
突如其来的离婚要求让宋子洵有些不知所措,而黄海玲则好像是解脱了一样,一下子瘫倒在了沙发上。黄海玲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生气,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但她很确定的是,母亲走了,自己的精神寄托也随之落空了。
大学毕业后,黄海玲追随宋子洵去了海南,之后在那里结婚定居。尽管路途遥远,母亲几乎每年都会去海南陪她一段时间;她怀孕后,正在休养的母亲不顾身体不适,第一时间赶过来伺候她坐月子,打理这个小家的一切。
母亲对黄海玲宠爱有加,黄海玲也很依赖母亲。一方面是生活上的照顾,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寄托,母亲给了她很多丈夫不能够给到的安抚和支持。
结婚前,黄海玲喜欢丈夫的积极上进,结婚后却成了最刺痛她的剑。因为工作太忙,他没时间陪她浪漫,也没时间陪她产检带娃。以前黄海玲喜欢丈夫的霸道总裁范儿,如今她恨他的不知冷热。她有情绪,他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觉得她太矫情;孩子学习遇到了难题或是生病了,他一句“我忙呢”就甩得一干二净……
虽然桩桩件件都让黄海玲觉得很委屈,但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无理取闹,毕竟丈夫也是为了这个家。而且,自己其实并不孤单。产检带娃有母亲陪着,委屈难过有母亲开导,夫妻吵架也有母亲调和,她对母亲感激不已。
可是,母亲生病后,宋子洵的表现让黄海玲难以接受。他依旧那么冷漠,甚至不想接母亲来接受更好的治疗;他依然很忙,忙到不为她分担,让她只能顾孩子而顾不上母亲;母亲离世后,他居然还劝自己往前看……她没法接受自己和这样一个冷血的人生活在一起,必须马上和他离婚。
分析
跳出父母的保护伞,学会与伴侣和解
站在黄海玲的视角,这是一个女儿为已故母亲讨公道的故事:
母亲任劳任怨,为这个小家庭辛劳付出,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和感恩。母亲生病,丈夫配合度不高;母亲离世,丈夫伤心度不够。于是,为给母亲讨回公道,她决意和这个冷血丈夫离婚,从此再无瓜葛。
站在心理学的视角,这则是一个委屈妻子借由已故母亲为自己张目的故事:
妻子勤勤恳恳,为家庭操劳,体谅丈夫的不易,却没有得到丈夫的回应和支持,内心充满了委屈。如果一个人不会自己争取,通常就会找一个借口为别人争取。母亲离世就给了妻子这样一个契机,她终于可以找到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把内心的压抑宣泄出来了。
看起来,黄海玲是在为已故的母亲讨公道,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张目:我那么体谅你,你为什么看不到我的需求?看起来,她是在指责自己的父亲对母亲不够好,实际上是在借此攻击自己的丈夫:我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为什么没有换来应有的回报?看起来,她是在解决母亲和丈夫的关系问题,实际上则是影射了她和丈夫的夫妻关系:如果你还是那样对待我的话,我再也不想忍气吞声了!
母亲充当了黄海玲和宋子洵的调和剂,带来了短暂的平静,实际上也是一枚烟幕弹,让丈夫误以为两个人之间没有什么问题,让妻子误以为自己不再有委屈和不满了。
如今,母亲不在了,也是他们真正面对问题、承担起责任的时候了。透过这次冲突,看到两個人相处的问题,也看到各自的需求。妻子要学会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不能老是忍,如果什么都不说,丈夫还以为她过得很开心很满意,就像丈夫听到她有那么多不满时非常吃惊,因为她和平常的状态大不同。可以想见,她平时有多压抑自己,以至于丈夫根本不知道她的需求如此强烈。丈夫也要看到自己的问题,不要那么粗线条,要学会共情,理解妻子的情绪,看到她的付出,给予相应的回应。
本刊观点
父母离世是很重大的人生事件,我们出现问题和不适应是很正常的,无须自责,也无须逃避。重要的是,我们要沉下心来面对它,梳理它,感受它,并以此为契机,找到关系的突破口,与自己和解,与父母和解,与伴侣和解,最终从人生的突发事件中获得前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