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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太难的事

2020-10-26郊庙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院长

郊庙

这是一个人精神的极端变态,但却在作者精致语言的牵扯和包裹之下形成了残酷的心理真实感。故事里那些表面温情的画面和场景,那些挂着笑脸的母亲和他人,都在有意无意间摧残着这个无辜孤儿的身体和心灵。而戛然而止的结尾更是在意蕴上彻底封堵了生的气息——如果孩子是忍受不了这份折磨而终结了自己的生命,那么死亡的悲剧再次上演;如果孩子真如结尾的表述“只是散散心”后回返,那么这种“生不如死”的亡灵附体一般的生活也许还将持续。无论故事是何种结果,作者已经执意让读者遭受一场精神上的苦刑,在没有出口的煎熬与恐怖之中思索着人的情感本质,那些我们通常赋予其美好的情感是否可能会在某些场合某种情况下化身成为暴虐的魔鬼。

为你太难的事,你不要寻找;

超乎你能力的事,你不要研究。

——《圣经·箴言·德训篇》

在开庭审理离婚案的前一天夜里,郑昌盛像女人一样唠唠叨叨,说是庭上女人一哭闹,他脑子就蔫了。喜凤听他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在基层法庭,审理的大多是一些芝麻大小的案子,但千头万绪拎不清楚。而且当事人普遍不懂得遵守法庭纪律,吵吵闹闹,甚是烦扰。他還抱怨自己的业务能力过于突出了,所在法庭的领导本着能者多劳的原则,分配到他头上的案件比一般同事的要多很多,而且大多是相对疑难、复杂、不怎么利索的。她认为他抱怨得有道理,正是长年累月的超负荷工作,使得他养成了在开庭前的夜里总是睡不好觉的习惯。

喜凤很想陪他熬夜,但与往常一样,她再一次先睡着了。她不知道他那一夜是怎么熬过去的。

早上起床时,喜凤眼前飘过一朵黑云,细看,似乎像极了她想象中的乌鸦。她询问他今天能否请假在家休息一天。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好像在反问,这怎么可能?是的,她没有任何明面上的理由可阻挠他出席今天的审判,他是今天这场即将开始的游戏的主角。她绝对料不到他会以最令人痛彻心肺的方式成为主角。

郑昌盛一生中最后审理的是一起离婚案,这预示了某种分离的意味。

庭上,男女双方吵得厉害。男女双方均指责对方有过婚外性行为,不同的是,男方被捉奸在床,还被人用手机录像了。而男人总是太粗心,没掌握女方在外风流的确凿证据,只是凭感觉。双方都同意离婚,但女方要求男方给予精神赔偿。由于证据确凿,男方也在法庭上供认不讳,女方的合理要求应予适当采纳。双方同意当庭调解。郑昌盛考虑着如何降低处于上风的女方的心理预期,使男方能够接受。男方认为自己吃了哑巴亏,在调解过程中,仍念念不忘地声称自己是在“感觉”女方有婚外性行为后,作为报复,才一气之下到处去勾引女人,不管那些女人有多滥。男方还声称,女方虽没把他的不雅视频传上网,但已把视频发送给他的特定关系人,包括他的父母和他们的几个共同的朋友,侵害了他的隐私权、名誉权,请主持调解的法官对此因素予以充分考虑。

双方当事人吵闹得厉害,唯独忽略了郑昌盛法官的不祥表情。法官的眼皮已越垂越低。终于,他无声无息地从庄严的审判席上滑了下去。

法官滑下去,就没再站起来。

法官之死被盖棺论定为“为人民服务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应该是一个公允结论,也是一个理想结果。新闻媒体连篇累牍报道了一个月。他所在基层法庭把他的事迹上报区法院,区法院再上报嘉州市中院,市中院再上报省高院。省高院号召全省法院系统开展向郑昌盛学习的活动,并把这项分好几个阶段的学习活动作为当年重要政治理论学习任务加以部署。

市政府提请省政府批准郑昌盛为烈士,很快得到了批复。省、市法院部门和其他有关部门又联合或单独给郑昌盛追记一等功,追认为优秀党员,追授予五一劳动奖章等。市委书记亲自参加郑昌盛的追悼会,发表了长篇悼词。

夫贵妻荣,寡妇喜凤的姓名多次出现在新闻报道里。各级各部门领导多次上门拜见,承诺帮助解决其家庭中的一切困难,满足其一切合理要求。上门拜谒的领导、各有关部门给予的慰问金、抚恤金和生活困难补助金等各种名目的经济支援,构筑起了她深厚的经济底蕴。由此,面对电视台的摄像机镜头,她底气十足地宣布,谢绝社会上的一切个人捐助,退还郑昌盛生前的同事们已募捐起来的款项。至此,喜凤虽然名义上还是一名没有经济收入的家庭主妇,但相比于郑昌盛在世时靠他一个人的工资收入,家庭经济上的拮据状况反而远去了。

大半年过后,向郑昌盛学习的活动趋向尾声。他生前所在基层法庭的庭长时隔数月再次上门拜访喜凤。

庭长说,母子俩孤苦伶仃,总得有人照顾才好。

喜凤说,我有聪聪就足够了。

我向弟妹汇报个事。

你汇报我不敢听,有啥说啥。

为配合开展向郑昌盛同志学习的活动,区法院给我们法庭全体人员下达了一项任务,每个人都得写出关于他生平事迹的三千字以上材料,这是一项光荣任务,作为每个人本年度年终考核的依据之一。这个任务,坑苦了我们法庭几个即将退二线的大老粗法官,但给李小武同志提供了用武机会。郑昌盛生前最后一年主审的案子,李小武担任书记员,郑昌盛出去庭外调查案情时,李小武陪着他。李小武洋洋洒洒写下了两万字,情真意切,完全不是冲着年终考核而去。我们法庭以这两万字为底稿,综合了其他人的材料,上报给区法院,区法院又上报给市中院。后来,这份材料编印成为郑昌盛同志事迹报告团每位成员的随身手册,在全省法院系统演讲时派上了大用场。

喜凤点头。郑昌盛生前对她提起过,李小武考入法院系统后就跟着他。组织上的说法是以老带新。

李小武同志很优秀,法庭全体同仁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可以代表全体同仁无微不至地照顾你和聪聪,这就好像郑昌盛同志仍然活在大家当中一样。

喜凤一脸困惑,不明白庭长此话何意。

李小武同志年轻害羞,大学时没谈过恋爱,参加工作后加班加点,社交圈子狭窄,我今天上门是转达他的心意,他希望有机会多和嫂子接触。

喜凤笑笑说,胡子还没长全两撇,就想追女人啦?

庭长吃不准她的态度。

喜凤明确地说,李小武在撰写郑昌盛事迹材料的过程中,与我接触比较多,但他应该有自己的主见。

庭长老调重弹说,母子俩孤苦伶仃,总得有人照顾才好。

喜凤也强调说,我有聪聪就足够了。

聪聪从就读的辖区普通初中学校转到了重点初中学校:嘉州三中。喜凤希望他在三中顺利读完初中,考到一个好的高中去。

喜凤的家,其实与三中有着相当的距离。但接送聪聪上下学,即便是再遥远的路,对于她又算得了什么呢。为接送聪聪上下学,她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了开车,又买了车。聪聪读辖区初中学校时,与家是四个公交站的距离。原先聪聪已“独立”了,摆脱了喜凤的护送,自己坐公交车。如今母亲又寸步不离了。

但少体校,倒是离家很近,不过一个公交站的距离。即便有车了,喜凤也不会开车去。

喜凤以前就经常带聪聪去少体校的游泳池。因为他是游泳爱好者,还是泳池里的高手呢。还在辖区初中学校就读时,就获得过学校运动会一百米自由游比赛的年级第一名。

郑昌盛走了后,喜凤虽然还是经常带聪聪去少体校的游泳池,但不再允许他进入深水区。她老担心,如果他在深水区游,累了时,想踮一下脚,却够不到池底,他会不会心慌?如果他一心慌,会不会整个人就会滑到池底去?如果整个人滑到池底去了,他会不会呛进去很多水?如果呛进去很多水,他会不会……喜凤不敢想下去了。

母子俩在浅水区进行自由泳比赛。她只会自由泳一种姿势,而且还是三脚猫的功夫,轻易不敢涉足深水区。他自由泳最擅长,其他泳姿也会。这本来是乌龟与兔子的游戏,但兔子也有打盹时,乌龟正庆幸这回终于把兔子给甩下了呢。回头找,却不见兔子。

喜凤极目张望,终于在深水区里发现了聪聪。但那只是昙花一现,因为他的脑袋在水面一闪,随即消失了。

她想,小孩子毕竟是小孩子,终究改不了顽劣本性。他肯定是偷偷潜泳到深水区去了,这个,他以前可没少玩。

喜凤直着身子,缓慢地向深水区走去。她巴不得自己走快点,但在水中,她有劲使不上。她情急之下就游过去了,这样可以快点到达聪聪落水的地方。

喜凤在自由泳的过程中,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刻舟求剑这个故事。她擔心自己与那个傻瓜一样,只记得聪聪落水的地方(也就是他的脑袋在水面一闪而过的那个位置),殊不知他早已潜泳到很远的别处了。这么一想,喜凤就有些分神,嘴巴不知怎么地就张开了,呛进去了一口水,又一口水。

她本能地咳嗽一声,同时身子也弯了起来,像刚被投入沸水的皮皮虾。这只是一个过渡动作,她的目的是直起身子。她双脚朝池底的方向蹬了两下,却蹬不到底。她有些慌乱,脑袋往下沉的当儿,她一只手拼命地朝坐在岸上一架木梯上的救生员挥舞。

救生员第一时间把喜凤拖上了岸。她听得他抱怨说,不会游,跑到深水区干什么?她有话说不出。他在她背上拍了几下,她吐出了几口酸水。她指着记忆中聪聪的脑袋在水面一闪而过的位置,终于开口说,落水了,我儿子……

救生员一头扎了下去,像一支离弦之箭。

喜凤看见,聪聪被救生员托出了水面。救生员以极快的速度把聪聪托到了喜凤脚下。从对岸木梯上下来的另一位救生员也早已跑了过来,抢在喜凤之前把聪聪接了过来,平放在岸上,一秒钟都没耽搁,立即给聪聪做人工呼吸。从水里跃上来的救生员,忙不迭地给聪聪按胸。

给聪聪按胸的救生员朝着蹲在身前的喜凤说,开始我以为他在潜泳,后来我以为他在憋气。

喜凤奇怪他想的怎么与她想的如出一辙。

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

除了抽筋的说法,经营游泳池的少体校还给出了另外一种可能,即聪聪患有某种先天性疾病,其发病原理类似于足球运动员在绿茵场上猝死。为了分清责任,少体校的常年法律顾问建议喜凤给聪聪做尸检。

但少体校的领导又向喜凤表示,如果不做尸检,不通过诉讼解决问题,他们同样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喜凤必要的经济补偿,注意不是赔偿。领导明确表示,少体校希望给烈士的孩子一个完整的身体,不希望与烈士的家属对簿公堂。领导强调,他无法在情感上接受与烈士的家属打官司。

喜凤也不希望九泉之下的郑昌盛看到儿子残缺不全的身体。如果那样,她想郑昌盛会怪到她头上来的。她选择了妥协。

喜凤孤身一人后,李小武不仅与她频繁电话联系,来得比之前需要写郑昌盛事迹材料时更勤了。

她对他说,照顾我不是你的工作职责,你别被你们庭长那只老狐狸蛊惑了。

他说,这是我自愿的。

她说,那也不行。

没了郑昌盛,喜凤认命了。但没了聪聪可不行,聪聪不能说没了就没了。

市儿童福利院的院长陪着喜凤“视察”一大群孩子。她旁若无人地举目四顾,目光落在了亮亮的脸上。她没一丝犹豫,立即指着亮亮,对毕恭毕敬地跟随在身边的院长说,就这个孩子!

一般人领养孤儿需要履行一些必要手续,需要一定的时间审批,也许还要有关部门研究研究再说。但院长决定,今天就把事办了,好事不能拖过夜。他领着这对临时搭配的“母子”朝附近的民政局走去。

院长边走边奉承着喜凤,说她的眼光真毒,亮亮是孩子们当中最听话的一个,并且在多个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

喜凤不吃他这一套,声明道,我唯一关心的是他的相貌,他长得与聪聪多像啊,而且与聪聪一样的年龄是不是?

院长说,是的,是的。

喜凤以感激的语气叹道,感谢观世音菩萨。

她扭头对院长说,他就是个白痴我也要领养!

院长肉麻地说,如果世上多一些您这样的烈士遗孀多好啊,民政部门该省下多少心思。

在民政局,亮亮迎来的是一番不愉快经历。来的路上还好,他低头走路,基本上成功地避开了喜凤的目光。在民政局里,他想回避喜凤的目光就没那么容易。尽管他很想那样做,但潜意识里不想过于得罪新“主人”,于是他只能时不时地抬起充满矛盾眼神的脸。他像一个奴隶市场上被标价的奴隶,新旧主人正在就他的身份更替办理一些必要的手续。好在手续不算太繁琐,院长与民政局里的人都很熟(儿童福利院是民政局的下属单位),他的行政级别相当于民政局里的一个科长。

院长亲切地拍了拍一个女办事员的肩膀,问对方还不打算结婚吗。

女办事员不理睬他,问亮亮,你叫亮亮?

亮亮正要回答,喜凤抢先道,我的孩子叫聪聪!

喜凤这句话本身并没错,只是显得不合时宜。

亮亮的话被呛在了喉咙里。他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发现喜凤的目光正盯在女办事员正在填写的表格上,眼皮都不眨动一下。喜凤终于挺直身子,目光平视着院长。院长本也是稍弯着腰看女办事员填写表格(他的目光偷偷钻进了她的上衣领口),见喜凤直身,他的神经好像也被牵动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直起了身子。喜凤问,你真的叫亮亮?

院长莫名其妙地看着喜凤,对方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作出肯定的答复。院长知道自己不叫亮亮,认为不能欺骗对方,但又不忍直白提醒,就耐心等待对方自行发现错误、自行纠正。

喜凤的期望值随着时间的流逝达到了最高点,继而出现了动摇、怀疑。她以不安的眼神打量著办公室的四壁,目光逐步变得空洞和虚无。她狐疑地问,聪聪不是死了吗,死灰岂能复燃?

那一瞬间亮亮觉得自己生不如死,他没勇气纠正喜凤话语里明显的纰漏。那就是,亮亮不是聪聪,死灰没复燃。他偷偷打量院长和女办事员的神情,发觉他们也是一脸糊涂,比喜凤更甚。他这才察觉,喜凤其实并没要求谁回答,她只是自言自语罢了。

需要喜凤签字的手续办毕,她的神态看上去自然多了。她收拾好领养资料,下一步是去派出所,把亮亮的姓从邹改为郑。不论发音,这两个姓从字面看差不多。她一度和院长商议把孩子的名也改为“聪聪”,但院长建议她不能操之过急,得给孩子缓冲时间。她亲昵地牵起了亮亮的手,步态轻松地迈出了女办事员的办公室。院长和女办事员正趁这当儿急急忙忙地嘀咕着什么。走了几步,喜凤看院长没跟上来,就礼貌地站在走廊上等他。

喜凤和亮亮正好站在婚姻登记处大厅的门口。喜凤若有所思,院长到了她身边都没察觉。

院长说,稍等片刻,我叫福利院的司机送送你们。

喜凤说,不用,我的车子就停在你们福利院前面的路上。

她拽了拽亮亮的小手,说,聪聪,咱们回家去。

院长见他们要走,突然说,亮亮,叫妈妈。

喜凤和亮亮都愣了一下。喜凤随即说,不急,红包都还没准备呢。

亮亮却察觉到了喜凤的口是心非,怯怯地叫了一声:妈……

亮亮被安排在聪聪曾经就读的辖区初中学校,还是聪聪曾经就读的班级。学校领导说,这个班级里刚好缺一个名额。他言下之意就是聪聪转校后,名额空着,只是没有明说。在福利院时,亮亮和别的孩子一起,上学、放学是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接送的。他与以前不一样了,现在上下学,他有特定的“家长”开车接送了。晚上,同样会由这位特定的家长督促他写作业,尽管他本来就自觉。

亮亮作业做到一半时,突然非常想看电视。因为在福利院里,这个时间点是统一给孩子们看电视的。他就起身,偷偷地把房间的门打开了一条缝。当然,喜凤还在客厅里,因为时间还早。喜凤正像一条眼镜蛇盘坐在沙发上,看一份报纸,聚精会神,脸上一派兴奋。

亮亮想,如果喜凤突然肚子疼,就有可能早一点回她的房间睡觉,就会把客厅留给他。一般情况下,她不会禁止他看电视,哪怕他作业还没完成。因为她对他说过,她喜欢与他一起看“爸爸去哪里”之类的综艺节目,甚至看“非诚勿扰”等相亲节目,后来变成了“缘来非诚勿扰”。她曾经试图给他解释“非诚勿扰”和“缘来非诚勿扰”是什么关系,但她看见他嘴巴里打出来一个哈欠,这项解释工作就半途而废了。

当然,喜凤只是偶尔邀请亮亮一起看这些节目。看到有趣处,比如觉得野外的“爸爸”神经兮兮或者台上的女嘉宾表现幼稚,她难免要评头论足。有一个观众在身边聆听她的高见,她是喜欢的。

有时候,亮亮更愿意把挂在房间墙壁上的聪聪当亲哥哥看。兄弟之间,相似总是难免,比如说两人的相貌,确实相差无几。喜凤选择他,就是因为他的相貌。

准确地说,像一枚邮票粘在信封上那样贴在墙壁上的,不是聪聪的普通照片,而是遗像。事情就是这样,人还在时,照片叫照片,人死了,所有生前拍的照片都沦落为遗像。遗像装在一个框子里。遗像下面的桌面上,倚墙端正地摆放着聪聪的骨灰盒,蒙着金黄色的丝绸。亮亮很想把它当成一个普通的盒子,但喜凤说盒子里千真万确盛着聪聪的骨灰,都磨成了白砂糖一样的粉末状。骨灰盒边上,摆放着一物,形状类似旧时人们用过的竹篾暖炉,上面常年插着三支没点燃的香。喜凤说那是聪聪的灵位。不谙世事的亮亮宁可相信,所谓聪聪的骨灰盒,只是喜凤的虚妄之词,或许她只是提醒他,有个哥哥在旁边监督他写作业,如果他偷懒,一举一动会落到哥哥的眼里。因为据他的认知,人的骨灰盒是要送去公墓安葬的,所谓入土为安。也正是因为这个信念,亮亮才敢在这个房间住下去,尽管他不明白喜凤为什么要给他制造如此恐怖的气氛。

有一次,亮亮趁喜凤不在家,溜进她的房间,发现梳妆台上也有她死去的丈夫的灵位——也就是那竹篾暖炉——和他的遗像,但亮亮没发现类似骨灰盒的物体。他认为可能是自己搜索不够仔细,她也许把骨灰盒锁进了抽屉呢。他不敢长时间逗留在她的房间里。要知道,她不在家时,多半是把自己的房间门锁上的,摆明了不想让亮亮进。亮亮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喜凤不可能把骨灰盒锁进抽屉。这个房子的无论哪个房间里,都不可能有真的骨灰盒。但就算是上天借给亮亮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所谓的聪聪的骨灰盒打开看个究竟。

亮亮不能很好地理解灵位的含义——灵的位置?灵是什么?他直观地认为聪聪是一条大懒虫,天天贴在墙壁上不肯挪窝。他希望,大懒虫聪聪总有一天会变成一阵烟雾从窗口逸走。也就是说,聪聪貌似金黄色的骨灰和上面的遗像总会在将来某个时间从房间里消失。

喜凤对他的称呼没有定数,时而“亮亮”,时而“聪聪”。亮亮已习以为常。这没什么,他对自己说。

亮亮下意识地一抬头,看见墙壁上的聪聪正朝他暧昧地发笑,好像在说,伙计,住得还舒服吧?如果不是我把位置腾出来,哪有你的份呢?

亮亮狠狠地瞪了一眼聪聪,咬牙切齿地说,就你话多!

他想到了家里的一个储藏室,那倒不是挂衣服的。那里面全是聪聪生前的玩具。储藏室门上挂锁,所以亮亮不知道里面到底藏有多少玩具。喜凤只在她认为需要时才打开储藏室,随意拎出某件玩具丢给亮亮,吆喝道,玩玩,玩玩。

有时候亮亮没心情玩,就不动手,推脱说他不会玩。其实他要说的是他长大了,小时候才玩这些玩意儿。喜凤没生气,说,你与聪聪一样懒,不过他悟性极高,不用我指点,也不看说明书,什么机械的、电动的他都能玩。

话虽这么说,但她的目光是殷切的。亮亮只好侍候起玩具。大部分玩具,只要推一下开关,就能动了,玩具自个儿在那里玩得欢快。但她显得很高兴,直夸亮亮与聪聪一样聪明,随便什么玩具一弄就会。

亮亮重新坐到书桌前,书就摊开在他眼前,但他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把注意力又放到了台灯上。台灯的橘黄色灯罩真好看,他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灯罩是橘黄色的。大概聪聪喜欢这种颜色。亮亮曾悄悄地换过灯泡,灯泡是他在小区门口的五金店里买的。当然这样做也没什么实际效果,亮亮甚至没仔细观察新换上的灯泡发出的光是否与原来的有什么两样,比如是亮了一些还是暗了一些,色彩上有啥区别等。亮亮不在意这些,对他来说,换灯泡的意义,就在于灯泡换过了,仅此而已。灯泡发出来的光芒还是橘黄色,喜凤一直没发现这个小秘密。

当然房间里的大部分东西,是不能动、不能换的。一换过,喜凤就会察觉到。再说,亮亮也没这个经济实力。他退而求其次,要做的就是偷偷地挪动一些物体的摆设位置,但也不能太明显。一次,亮亮的动作大了些,把书桌中间一个抽屉的锁换了,换上的是一个不同颜色的锁,大小与原先的差不多。喜凤发觉了,说,你没发觉聪聪就站在墙上看你吗?亮亮不寒而栗。

不知为什么,亮亮突然渴望仔细观察喜凤的脸,也许透过那层脸皮能发掘出这女人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从椅子上滑下去,赤脚走到门后,再次小心翼翼地把房间的门打开一条缝。

喜凤的肚子,显然仍然安然无恙,她的姿势也没怎么变动,依旧双腿盘在沙发上看报纸,聚精会神,脸上一派兴奋。稍微有所不同的是,喜凤的半副脸上还挂上了笑意。她居然一个人嘿嘿地笑,尽管声音不是很响亮,亮亮还是听到了。

亮亮瞟了一眼喜凤对面的电视机,色彩与光亮在闪烁,应该是喜凤按了静音,所以电视机里没发出声音。她开了电视,根本就没看,她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报纸上。闪烁的色彩与光亮妨碍了亮亮看清喜凤脸色的企图。

他突然想起抽屉里有一架望远镜。当然,那也是聪聪的遗物,亮亮此前一直没派上用场。

亮亮不敢把门缝开大,他只能眯着一只眼观察喜凤,他希望把她脸上的毛孔都看得清清楚楚。但他的意图在实际操作过程中发生了偏差,他瞄上了她微张着的嘴巴,就长时间没挪动望远镜。喜凤像是一条鱼儿在呼吸!呼吸似乎很困难,似乎只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他明白那不是紧张,而是兴奋。感觉到擎着望远镜的手有点酸了,他换了一只手拿望远镜,把镜头对准报纸。但很遗憾,他看到的这一面恰好是她正在看的版面的反面。他突然意识到,她一直看的是同一个版面,她老长时间没翻动过报纸了。他发现那是一张发黄的旧报纸。

他回头,面无表情地瞟了一眼墙上的聪聪,轻轻地合上了门。

喜凤开车带着亮亮去儿童乐园玩。以前她没少带聪聪到这里玩。郑昌盛那死鬼的心思永远都放在工作上,连双休日也不肯陪孩子。人家教书的要备课,他搞审判的难道也要备课吗?

她的目光被那刺激的高空旋转车吸引。旋转车上的人一阵阵地尖叫,地面上的人群一阵阵地欢呼。她不由自主地加入了欢呼的行列。她喜欢这种刺激的游戏,尽管她自己是决计没勇气坐入那旋转车里的。看着处于天旋地转之中的人们丢魂失魄的情形,她拥有的是一种替代性满足。

买票的当儿,喜凤趴在窗口,脸朝着售票员说,我知道你喜欢玩这种太空游戏。

售票员没反应,买票的人这话明显不可能是对她说的,因此她压根儿没抬起头来。

喜凤的手被拽了一下,低头看亮亮,见他满脸苍白。他慌忙四顾,因为不想在她面前过于集中地流露胆怯。他试图分散注意力,于是朝着小卖店的方向夸张地抽动了几下鼻子。小卖店边上摆着一些卖烧烤和油炸物的摊位。那些动物或动物的零件,在明火和来历不明的油的共同煎熬下,飘散出一阵阵诱人的异香。喜凤一把捞过售票员掷出来的高空旋转车的入场票和零钞,兴奋地对亮亮说,我还差点忘了,你喜欢吃烤鹌鹑。

亮亮手指戳向的是一排猪肉里脊,但他的手势表达得不是很坚决,而且他很快缩回了手指,抬头朝喜凤点了点頭。她已在吩咐摊主把两串鹌鹑放入油锅里炸了。亮亮疑惑了,聪聪到底喜欢吃烤鹌鹑,还是炸鹌鹑?

递到亮亮手里的是两串鹌鹑,不管是烤的还是炸的,反正是鹌鹑。他瞧了一眼喜凤,下意识地把两串鹌鹑分开,一只手里各拿着一串。他想她也许会明白他的用意,他吃一只就足够了。

她笑眯眯地瞅着他,亲切地说,原来不想让你多吃烧烤、油炸食物的,可一只鹌鹑你每次都嫌不够,妈就习惯性地给你一次买两只了。

亮亮木然地点头,在喜凤目光的逼迫下,他深切地意识到,吃掉手里的两串鹌鹑,是他做儿子的神圣义务。但两串油汪汪的鹌鹑在他眼里显得邪恶,他的手臂开始颤抖,鹌鹑身上的黄油便四处溅溢。他没办法压抑心头的厌恶,肚子里的器官好像也开始挪位。他偷偷地闭上眼睛,试图借此消除肚子里某些器官的不安情绪。但不幸的是,这样一来,没了视野的干扰,他反而更真切地体验到了肚子里的跌宕起伏,那些器官似乎已不再属于他,群起叛离了。他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感受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像正午的太阳一样炯炯地笼罩着他全身。他张开嘴,把手里的动物塞进了嘴巴,并狠命地一口咬了下去。

那一瞬间,他的眼皮弹开了一下,但某种冥冥之中的力量像上帝温柔的大手,迅即合拢了他的四扇眼皮。像是远归而来的儿子,合上了弥留之际见不到儿子因而死不瞑目的母亲继续留着观察外界的窗口。亮亮甚至来不及瞅一眼那一口下去后鹌鹑的悲惨模样。为了避免视觉感官的刺激,他在伸缩着脖子往下咽的过程中,再没弹开过眼皮。他还似乎闭上了耳朵,因为喜凤就在他头顶上方嘟囔着什么,但他就是听不清楚她说了些什么。

喜凤满足地看着儿子闭着眼睛狼吞虎咽,极其享受的样子。她习惯性地轻声提醒,慢慢吃,慢慢吃。但渐渐地,她从儿子脸上看出了一丝不祥的苗头。他的模样,像是一个苦力工人,为了养家糊口,正在强撑着虚弱身体,干着超出了他体力所能承受范围的重活。他已成强弩之末了,喜凤这样想。她这样想时,脑子里还蹦过一丝幸灾乐祸的火星。

亮亮开始吃第二只鹌鹑。喜凤还是那句话,慢慢吃,慢慢吃。但内心里,她希望他吃得越快越好,因为她看见旋转车已稳稳着地了,该她的儿子上了。

好几次,亮亮想狠狠地撂下手里剩余的那只鹌鹑,从喜凤身边跑开,跑得越远越好。但他终究没这个勇气。

虽然他没跑,他要逃跑的想法还是有了一定的外在表现,就是双脚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挪来蹭去。他揣测着第二只鹌鹑大概还剩一半残躯,就像以前有一种酷刑叫腰斩的,铡刀从人的腰部切下去,人就一分为二了。

亮亮兴奋地想着,他就是刽子手,把鹌鹑一分为二了——不,他把犯人切割成两段,并且吃掉了一段。但随即他的肚子深处掀起了一个宽阔无边的又高又厚的浪头,浪头撞击在海边的巨石(也就是他的躯壁)上腾空而起。他的脖子刹那间便被充溢得满满的。

我要死了,亮亮这样想。他想看看自己死亡来临时的情状,于是弹开了由于长时间黏在一起几乎要生锈了的四扇眼皮。当第一阵汹涌的波浪急剧地扩张开他的口腔,他似乎已体验到了死亡带给他的愉悦。他几乎是看着一股黄色的浊浪不由分说地挤压开他的两排牙齿喷薄而出,以抛物线的形状投掷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我死了,死了就不用上高空旋转车了。他侥幸地想。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人群已在向停靠在地上的旋转车涌动。他们上天堂,我下地狱。他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奇妙。

他想起身边还有一个人,目光很快找到了她,她处在一种惊魂未定的状态里。他快乐地想,如果她不想浪费钱,那就她自己上去吧。因为他要死了,就算她把他抬到旋转车上,他也不怕了,因为他已死了。

你不该浪费的!喜凤冷冷地说,指着被亮亮丢在地上的半只鹌鹑。

亮亮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把半只鹌鹑丢地上了。他艰难地摇晃脑袋,因为另一股浪头正通过他的喉咙。他不明白喜凤为何一下子变得如此镇静,她似乎是个想怎么样就可以怎么样的人。她显然未能仔细察觉到即将再次来临的暴风雨,她一把抓过他的胳膊往旋转车的方向狂奔,一路尖叫着,以后你不能再这样浪费了,你一向不是这样的!

两人距旋转车不远,但两个人东倒西歪地前进,速度就比较慢,所以在到达旋转车前,路上可能还会发生一些什么。污浊的巨浪呼啸着扑向了喜凤的两条腿!这还算是一个比较理想的结果,因为在污秽物喷薄出来前的一瞬间,亮亮刚好被她用力一拽,身子就有了一个明显往前冲同时往下坠的姿势。当然,他没倒下去,因为他不想摔倒在地上。于是作为一种反弹,他身子本能地挺了起来,而浊浪就在那时候喷薄而出。尽管如此,他还是采取了力所能及的措施,他迅速地低头。所以浊浪攻击的只是喜凤的裤子,而不是上半身,甚至脸部。很显然,对她来说,较之裤子遭殃,她更不希望自己的一张脸遭受没头没脑的一阵冲洗。

亮亮意识到自己的补救措施行之有效,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多少还比较僵化。他甚至乐观地估计,她在这种情况下,急于惩罚他,就势必错过把他送上旋转车的机会,因为大部分持票的人都已登上了旋转车。除非喜凤对意外事故不理不睬,她才有时间把他送上天去。

他脸上就有了一丝挑衅意味,像一只公鸡那样高傲地支起脑袋,朝她似笑非笑着,嘴角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小花。但她的反应没他想象中来得快,他就有些不安了,他担心事情的进展滑向一个他无法预料的方向。

亮亮就主动说,怎么样?我是故意喷你一身的。

话说完,他做了一个深呼吸,闭上眼,铆足劲,迎接她的拳脚。

我勇敢的儿子!这是喜凤从最初的惊愕中苏醒过来后的第一句话。

她无暇仔细查看裤子受蹂躏后的惨状,伸出长长的手臂,巴掌在亮亮的脑袋上疼爱地抚摩着。

在她的温柔抚摩下,他似受到了感应,眼皮弹开了。他看见的是一位一脸慈祥的妇人,眼眶里盛满了爱抚、怜惜和温情,甚至还有钦佩。

这才是我的好孩子,还记得那次与爸爸打架吗?喜凤沉浸在了悠远的过去当中。那时候你爸爸还在,他不让你看电视,妈妈为你争辩了几句,還受到了他的叱骂,那时候,你多勇敢啊,像一只发怒的豹子,跃上了你爸爸宽阔的胸膛……

亮亮闭上了眼睛。还真行,他好像真的听不见喜凤的唠叨了,好像他关掉了听觉功能。他的心思又放回了肚子里,肚子内的器官还在蠢蠢欲动,但已没了飞奔的势头。看着最后一个人上了旋转车,喜悦冲塞了他的内心。如果不是喜凤在场,他真想放声高歌一曲。但心底终究不踏实,他的眼皮悄悄地弹开了一条缝。

灾祸在最后一刻降临,就好像他掀开的不是眼皮,而是潘多拉盒子的盖子。正沉湎于往昔美好生活的喜凤,也许正是由于亮亮眼睛的那一细微举动,被触动了。她猛地推了亮亮一把,以无比坚定的语气说,上去!

她的手指,坚定无比地指向即将启动的高空旋转车。

亮亮在旋转车上漫天飞舞的情形长时间地鲜活在喜凤的脑子里。那场面蔚为壮观,喜凤将终生铭记。当然,在空中飘飘洒洒的并不是亮亮的身体本身,而是他呕吐出来的污秽物。他没那么大的本事,可以像孙悟空那样拔下一把猴毛,一口气吹去,就衍化出成千上万的小孙猴子。如果那样,那在空中飘洒的,就是小孙猴子们了。

亮亮不是孙悟空,也不是猴毛变成的小孙悟空。但喜凤仍难免将孙悟空不可思议的生殖能力与报纸上的有关内容联系在了一起。她把注意力转到了网络上,关注的还是类似内容,以至于那份旧报纸不翼而飞而茫然不知。孙悟空身上的猴毛多呢还是亮亮——不,是聪聪——身上的细胞多?孙悟空毕竟也是一个人,尽管看上去难免像只猴子。如果孙悟空拿出身上的细胞制造小孙悟空,也许产量会更高。她认为孙悟空身体内的细胞数量肯定多于身体表面的毛发。

喜凤走到亮亮房间的门外,她告诫自己不要急于敲门,以免留给亮亮凌乱不堪的印象。好像亮亮看见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脑子里的思绪。她确实还没想好。

这个时候,亮亮该睡熟了。但喜凤还是犹豫,不忍转身离去。

如果孙悟空可以拿身上的细胞大批量地生产小孙悟空,那么聪聪是不是也可以这样做呢?推而广之,她喜凤也可以做,其他所有人也都可以。但她随即意识到这样想毫无意义,因为根据报纸和网络上的说法,羊细胞克隆出来的还是原先的那只羊,那么亮亮或喜凤克隆出来的就只能是亮亮或喜凤,而不会成为聪聪。聪聪已火化了,包括他的细胞。

也许只有把她自己的细胞和郑昌盛烈士的细胞放在一起克隆,才能再克隆出一个聪聪?可这样想也不对,说不定克隆出来的是聪聪的弟弟或妹妹呢?更何况,郑昌盛已做了烈士,只能换别的男人与她合作“造人”,造出来的人就不可能是聪聪。孙悟空也不能与她合作造人,即使世界上真有孙悟空的话,因为那样造出来的可能就是一只猴子了,或半人半猴。

喜凤终于想起去亮亮房间的目的了,顿时显得轻松。她担心一不留神又把目的给忘了,就毅然决然地敲响了房门。她是个心细的人,为防止亮亮受到惊吓,她一边轻轻敲门一边轻声呼唤着,亮亮,亮亮……

殊不知,她呼着呼着又意乱情迷了,呼成了聪聪,聪聪……当然对此她毫无察觉,所以当房门终于无声打开、亮亮一脸恐惧地在她面前哆嗦着身子时,她感到不好理解。她奇怪地问,聪聪,有这么冷的吗,妈妈怎么没觉得?

但聪聪的哆嗦好像并不是因为冷,在她那犹如来自天国福音的话语慰藉下,他反而哆嗦得更起劲。

这可不是你的习惯,喜凤迷惑地说道,以前妈怕你冷,半夜过来给你掖被子,你总是抱着妈不放。喜凤说完,试探性地张开双臂,但令她失望的是,亮亮往后缩去了一大步,显然并不欢迎她这位不速之客。

喜凤一激灵,客气地指了指床的位置说,亮亮,你回去睡觉,我是来找聪聪的。

令她不解的是,亮亮不仅没回床上去,反而朝她迈上来一步。

喜凤不知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恐惧,本能地后退一步,好像逼上来的是一个鬼。

亮亮!喜凤声嘶力竭地叫喊道,你是亮亮,你給我回床上去!

我不是有意的——亮亮的声音与他的身体一样在哆嗦——你进来吧。

他终于腾出了门口的位置,他只是把门再打开一些,好让喜凤进来。看喜凤还是不动,他继续以干巴巴的语气乞求道,妈妈你进来吧,这里是聪聪的房间。

但传递到亮亮耳朵里的,是一股来自地狱般的幽怨声音:我的聪聪已死了。

喜凤清楚地看到亮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露出了纸老虎的原形,喜凤想。她紧张的心一下子变得轻松。她一个大步迈进了房间,轻轻地推了亮亮一把,嘴角抛下一句话:回床上去。

她径直走向聪聪的灵位。灵位的核心内容不是竹篾暖炉,而是蒙着金黄色丝绸的骨灰盒。但那丝绸的颜色她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大对劲。她瞥了一眼亮亮床头柜上的台灯,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又捣鬼了?

已坐在床上的亮亮正摸不准该不该马上躺下去。喜凤站在了聪聪的灵位前,这一点令他恐惧。被她一问,他身子一抖,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床头柜。谢天谢地,纸张泛黄、发脆的旧报纸已被他塞回枕头下,这报纸上的有关内容他已看过很多次。他无法判断,她是否已发现报纸失踪。

他基本上可以断定,她为之吸引的就是那篇有关克隆羊多利的报道。他不无矛盾地想过,如果克隆一个人像在复印机上复印一张纸那样容易的年代早点到来,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家了。骨灰盒里还有聪聪的细胞,是可以复印的,或者说可以复制的。问题是,骨灰盒里难道真的有聪聪的骨灰?或者说,那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骨灰盒?亮亮不寒而栗。

他极力按捺住狂跳的心。妈,我今天只是擦拭了一遍灯罩,它有点脏了。

喜凤扫视了一眼室内的布置,脸色很难看,眼神狐疑,不过她还是强迫自己相信了亮亮的解释。你睡吧,喜凤说。她不希望自己神圣而暧昧的举动被人窥视。

亮亮巴不得有她这句话,迅速躺下去,拉过被头遮住了脸门。他不想听到喜凤在聪聪面前哭诉,他甚至无法排除母子俩对话的可能性。她满意地看着被子覆盖下的亮亮,稍为美中不足的是亮亮的一双脚暴露在了被子外。不过既然脚指头上不长眼睛,她也就不必过分介意。

喜凤缓缓揭去了盒子上的金黄色丝绸,看到了身上雕刻着灰褐色花鸟树木的聪聪。聪聪在她面前呈现的是一派意蕴悠远的田园风光,一幅农家劳作歌舞升平的幸福画面。当然,这只是聪聪的外在形态,好比是他穿着的外衣。

正因为这外衣要伴随着聪聪来世的全过程,喜凤眼都不眨一下地就听从了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意见,买了摆放在柜台中标价最贵的那种盒子。工作人员请示了馆领导,给予一折优惠,不是优惠一折,而是优惠后的价格只是标价的一折。但由于基数太大,折扣后的这个数字,换在前些年,全家人仅靠郑昌盛一个人的微薄薪水过日子的那些年头,仍然是一个大数字。

喜凤当时无暇揣测盒子上那些晦涩画面的意义,现在仍然一样。当时工作人员介绍了盒子原材料是如何地珍稀,制作质量是如何地上乘,盒子上的图画是如何地意义丰富,但喜凤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柜台里就这种盒子标价最高。同样的盒子她买了两个。聪聪的骨灰从火化炉里拿出来后,她一分为二地装在这两个盒子里。明着的一个就葬在公墓里,陪伴在死鬼郑昌盛身边。暗着的这个,就放在聪聪的房间里。亮亮这孩子好像不相信似的,那就让他不相信吧,免得把他吓坏了。反正喜凤已对他开诚布公,问心无愧。

想到马上要与儿子见面,喜凤的心抽搐了一阵子,就像是胃疼。她擎着黄丝绸的手,好久都不能动弹。她的目光落在精致的银锁上,耐心地等待胃疼的结束。但这个等待的时间超出了她的想象,同时也促使她想起,她忘记带盒子的钥匙了。

她想,其实她本来就没打开盒子的打算,把儿子捧在手里也就足够了。

她依稀记得,她刚才从睡梦中惊醒,从床上坐了起来。坐在床上的短暂时间里,她曾考虑过与儿子的见面是否要彻底一些。但她更强烈的念头是,更加彻底的、赤裸裸的见面是否合适,是否会惊动正在天堂里做着美梦的儿子。

胃疼结束了,喜凤也拿定主意了,她认为把赤裸裸的儿子捧在手里,并不意味着儿子就能给自己一个幸福的笑容,而她自己也没能力通过梳理粉末形态的儿子找到心安。

如果人是由很多细胞构成的,那么情况很可能是这样,人死了,构成人肉身的细胞也就死光了。可是这里牵涉到一个问题,是人先死的还是细胞先死的?这就好比这世上是先有鸡蛋呢,还是先有鸡。一想到这个从孩提时代起就困扰自己至今没得到满意答案的问题,喜凤的胃又开始发疼了,她自以为已拿定的主意又开始动摇了。

网络上说,从理论技术的角度看,一个人虽然死了,但如果不是死得很久,取下他身上的一个细胞,也可以复制出一个人来。喜凤想到这里,脑子一下子开窍了,觉得关于人先死还是细胞先死的问题,与世上是先有鸡蛋还是先有鸡的问题,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人与构成人的细胞是一体的,而鸡蛋与鸡是独立的两个事物。人死了,是因为人身上比较重要的细胞死掉了,比如说脉搏和心脏的细胞死掉了,而那些次要的细胞比如大腿细胞和屁股细胞,当时并没死,如果及时取出来,就永远不会死,还会生殖、繁衍。既然这样,她就觉得还有希望,说不定聪聪的细胞特别能活呢。可是——她不得不痛苦地闭上眼睛——聪聪已进出过殡仪馆的炉子里了呀。也不尽然,报道里并没说死人火化过后,细胞就死光了。细胞的生命力之强大,是众所周知的,也就是说,人死了,甚至被烧掉了,人的细胞也许仍还有存活下来的可能……

亮亮听到地面上传来“当啷”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但他的目光没在喜凤背上停留多久。他害怕喜凤转过身来,于是迅速躺回去,拉过被头蒙住了脸门,却把一双脚继续暴露在被子的另一头外。

他一直处在极度的矛盾当中,他想睡着,以离开这个恐怖的世界,但他又想知道喜凤今天夜里到底要干什么。起初,睡眠借助于生理上的优势,渐渐地战胜好奇心,他渐渐地进入睡眠状态。但由于好奇心一直在极力抵抗,所以他的睡眠程度并不深,当啷一声响,就轻松地把他从准睡眠状态里拽了出来。

从喜凤低着头的神态看,她把聪聪撂到地上去了。可是她怎么可能忍心把聪聪撂到地上去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不是聪聪夜里爬到了她床上……想到这里,亮亮只觉后背一阵发凉,身子就蜷缩成了一团。覆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波浪般涌动。

喜凤无声地回头,看着身体急剧缩小的亮亮。他蜷缩起了身体,把暴露在被子外的一双脚也难得地收进了被子里。她嘴角边咧开一丝苦笑。看来亮亮的胆量仍需锻炼,也许他需要再去一躺儿童乐园,甚至需要参加那种没保险带侍候的冒险游戏。她这样想着,就暂时忘却了脚下的聪聪。她已从最初的极度恐惧状态里缓过神来。她更加忘却了自己为何恐惧,她一向不是好恐惧的人。

刚才,她本是打算双手捧起聪聪,于是伸出两只手去,可是在眼前闪烁飘移的黄丝绸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擎着丝绸的那只手的节奏慢了半拍,另一只手已抓起了聪聪的一角。聪聪无法保持身体平衡,就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她庆幸自己没发出尖叫,那样聪聪会被她从长眠中惊醒。何况当她意识到發生了什么事时,世界已复归宁静,她已失去了尖叫的最佳时机。

在宁静的世界里,亮亮幅度很大的举动她当然不会没察觉。她断定亮亮已躺回去后,才缓慢地转过身去查看究竟。她正好看见亮亮的身子急剧蜷缩成一团,像突然被掷入滚烫油锅的一只虾。

妈妈明天送你去学校。

晚上吃饭时,喜凤就是这么对亮亮说的。亮亮迷糊了,本来就是她接送他上下学,但他没问。

差不多到了亮亮每天晚上的上床时间,喜凤觉得他已躺在床上了,就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说了一句。妈也要早点睡觉了,养足明天的精神。

亮亮确实已躺在床上了,一伸手,刚好够得到书桌的腿,他就在那“腿”上敲了几下,表示听到了。

早上,亮亮洗脸刷牙完毕,在喜凤殷切的目光注视下,他装出一副欢呼雀跃样,吃饱了肚子。

喜凤没怎么吃,却表示已吃饱了。儿子,我们走。喜凤的神态像出征前的战士。

喜凤认真地询问坐副驾驶位上的亮亮,等你读大学时,想不想自己开车上学?

亮亮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他回答想,喜凤会不会认为他太贪心呢?如果回答不想,又担心辜负了她的期望,她兴许还认为他胆小不敢开车呢。迎着她的热烈目光,亮亮终于知道该怎么回答了。想,等我长大了,马上就学开车。

喜凤伸手开心地拍了拍副驾驶位上没被亮亮的屁股遮掩住的皮座垫,说,这才是我的好孩子,聪聪就缠着我非要买小车给他开不可,我想也不是不可以,一问,年龄还不够,原来小孩子是不能开车的。

喜凤又说,你在大学校园里溜车,很多女生会喜欢上你的,亮亮,我看你再过几年,准能长到一米八,你要给妈妈掐好多漂亮的女生回家。

亮亮不明白喜凤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主要他理解不了“掐”是何意。他敷衍说,我尽量长高一些。

喜凤好像要炫耀车技,车子开进了一条很狭窄的巷子。她把车子的两只反光镜都折起来贴在车身上,像猪八戒收拢起了耳朵。可即便这样,感觉巷子还是比车身要窄呀,两边的店铺扑面而来,好多还没有开门营业。

车技高超的喜凤成功穿出了巷子,来到了一条大街。现在街上人少,但路灯都还灿烂地盛开着,还有环卫工人在忙碌。不远处回旋着洒水车悦耳的音乐。

这个世界很美好——当车子驶上本市的主干道之一人民路时,喜凤发起了感慨——人活着本身就是美好的,聪聪,你说呢?

亮亮回避着她的目光。她好像没睡醒一样,又说梦话了。她出的题目,难度不亚于数学试卷上的附加题。他说,是的,可是太早了,街上的店铺都还没开门呢。

当你长大了,所有的店铺都会向你敞开,所有漂亮的女生会蜂拥而入你的怀抱。喜凤说。

车子又拐进了一条小巷,这是一条单行道,但现在交警还没上班,所以逆行无妨。巷子里一字排过去是冒着腾腾热气的早点店,好像是早餐一条街呢。喜凤翕动了一下鼻子,把车窗户都摇上,还开了内循环。

喜凤对亮亮说,这里不卫生,下等人才来吃,你不能到这种地方吃早餐。

亮亮不以为然,但他习惯性地回避话题。妈,是不是路开错了?

没错,学校马上就到。喜凤神秘兮兮地说。

几分钟后,当“嘉州三中”的牌子映入亮亮眼帘时,他恍有所悟。喜凤跟他说过转校的事,他以为她只是随口一说,没往心里去。但他还记得她说过的那句话,不管是辖区学校还是三中,都是聪聪念过的学校。

你把我转到三中了?亮亮问。他明白事已如此,只是不甘心,他又得重新认识一大批陌生人。他不喜欢这样。

喜凤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惊讶的神情,对此她表示满意。这说明他已从心底里认可了自己充当某种角色。

这时,学校的大铁门开了,门边,一个矮胖的教师伸出短而肥胖的手,做着可以把车子开进校园的手势。

喜凤把车子开进校园,在划着停车线的停车位上把车停好。车子刚一停稳,从学校门口小跑而来数个教师模样的男女,那个矮胖的教师跑在最前头。他们忙不迭地拉开了两扇车门。亮亮很不习惯这样的礼遇,尤其是当那个矮胖的教师热切地把那只短而肥胖的手伸进车内,五根肥胖的手指热情地抖动,招呼着他的时候。

一伙人围着喜凤和亮亮嘘寒问暖。那个矮胖的教师很有绅士风度,微弯着腰,右手平摊向前,示意母子俩走在前头,然后他又抢在其他教师前面,尾随着母子俩。校园里还没多少学生走动,显得异常开阔。

这是李校长。喜凤招呼左顾右盼的亮亮,指着矮胖的教师说。她不明白亮亮只是不想装作麻木不仁,而故作新奇态。

亮亮想,他果然是校长,看刚才那架势就八九不离十了。

堂堂一校之长在喜凤手指头的指点下,像是得到了皇帝的钦点,脸上呈现一派荣幸之至的神情。他向亮亮点头哈腰道,请亮亮同学以后多关照。

这话好像更应该轮到喜凤来说,比如说请李校长多多关照她的孩子。亮亮瞥了一眼喜凤,见她的脸色很平淡,也就受宠不惊地向李校长点了点头,说,李校长好。

这是你的班主任……喜凤显然忘记了班主任姓啥,迟疑了一下又说,以后听班主任的话。

李校长连忙说道,这是我们的胡老师,是省教坛新秀呢。

那个又瘦又高的女教坛新秀立即表态说,我会好好照顾亮亮,请阿姨放心。

不害臊,她与喜凤差不多的年龄呢,竟然叫喜凤阿姨。亮亮撇了撇嘴,咽下一口痰,高高地仰起头,因为他发觉胡老师几乎直插云霄。他不由得自惭形秽,蚊子般底气不足地叫了一声,胡老师好。

好好好。胡老师应答道,不觉身子已矮了一半,谦卑的脸朝向亮亮,像是谁抽去了她的脊椎骨。

李校长不失时机地拍了一下与自己处在差不多同一高度的胡老师的肩膀,好像还在她脖子上捏了一把。他吩咐道,带聪聪同学上教室去熟悉熟悉。

亮亮想说,我不是聪聪。但他没说出口,谁叫他长得和聪聪那么像呢,李校長一时改不过口来也是正常。

这回,领有使命的胡老师当仁不让地牵着亮亮的手走在前头,李校长和其余几个老师簇拥着喜凤走在后头。亮亮从他们的话语里了解到,后面那几个教师都将是他的任课老师,不由得回头瞅了几眼,好像也没啥特别。再说胡老师一直低头瞧着自己,亮亮也就不好意思老回头了。

这当儿,一些已到校的学生边走边好奇地瞅着这一拨人。他们的目标明确,总的来说走得飞快,不像这一拨人拖拖拉拉。

瞧,那个就是你的新教室!胡老师兴奋地指点着眼前一幢四层的教学楼,她的手指头指向的是三楼的某个教室。亮亮能明显地感受到她话语里的夸张和虚伪成分。新教室就新教室,他没什么特别的想法。由于激动,胡老师的手指头摇摇晃晃,亮亮没能看清她指的是三楼的哪个教室。

上楼梯的当儿,亮亮听到喜凤问了一句,学号安排好了吗?亮亮听到李校长“哦”了一声,心想他是不是忽略了喜凤交代给他的任务。亮亮就不免有些幸灾乐祸,李校长是不是要挨喜凤的批评了呢?

但令他失望的是,李校长哦了一声后,就叫住了胡老师,以肯定而又有一丝紧张的语气问道,亮亮同学的学号安排了吧?

安排了,二十八号,胡老师得意地回答,我对班级里的学号进行了微调。

没错。喜凤满意地说,她略略考虑了一会,问,是不是窗边第五排靠走廊那个位置?

李校长不敢轻易回答。而胡老师有了在校长面前邀功的机会,显得愈发得意。她声音嘹亮地回答,就是那个位置,请阿姨和校长放心。

走到教室门口,胡老师轻轻推开教室虚掩的门,以目光请示李校长下一步的行动。

亮亮看到教室里还只坐了四分之一左右的学生,他们几乎无一例外地纷纷扭头朝门口看。显然这样的大场面他们见得比较少,他们闹不准发生了什么事。胡老师朝他们挥了挥手,像风吹过田野,麦穗们又纷纷扭回头去。李校长向喜凤做了一个恭敬的邀请手势。喜凤还礼,指了指前方讲台的位置说,李校长先请。李校长抱了抱拳,一副恭敬不如从命的模样,昂着头颅跨入教室,向讲台走去。胡老师依旧牵着亮亮的手,跟着李校长走。接下来是喜凤,她处在队伍的核心位置。几个亮亮的任课老师甘愿殿后。在众多炯炯的目光审视下,处于前呼后拥之中的亮亮如同芒刺在背。

一行人一字儿在讲台前排开,架势威猛。没谁招呼,所有的学生都抬起了头。他们看见大人当中那个唯一的小不点一脸窘迫而羞愧地低垂脑袋,其情状像是被老师叫去做黑板上的题目,却做不出来。此刻,他们的好奇心被撩拨到了有生以来的最高点,当然,部分有心的同学已猜测到了什么。

除了那个小不点,台上那帮人的表情都丰富而有趣。那个陌生女人一脸高傲,眼皮朝天花板的方向翻动。难道是昨天的值日生没把教室打扫干净,在天花板上留下了残缺的蜘蛛网或死苍蝇什么的,被她看见了?而他们的任课老师们,则多少显得心不在焉,无聊地四下张望,但动作不是很明显,目光基本上还是俯视着台下一张张熟悉的小脸。但他们的李校长心无旁骛,是脸色最为坚定的一个,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男人和一校之长的刚毅本色。他威严的目光太阳一般轮番滚过台下每个人的头顶,迫使他们都不得不对他肃然起敬。

李校长把目光收回来,扫过身边的同事兼下属们,停留在那个眼皮朝天翻的女人身上。但由于后者眼皮朝天翻,所以没给他明确的指示。李校长只好把目光探照灯一样重新转向台下,像老天爷打雷那样咳嗽一声,预示着他的长篇宏论即将开始。其实他那样做毫无必要,台下所有人都正在洗耳恭听呢。而他们也终于在承受了李校长打雷似的咳嗽声后,听到了他的话语:

同学们,现在时间还早,班级里到的人还不多,等你们到齐了,胡老师再向你们介绍新来的亮亮同学,我等会儿还有会议,就不等了,先简单说几句……

亮亮转到三中已数月。喜凤带着他再次光顾儿童乐园,这是一个有着明媚阳光的星期天午后。

聪聪不惧怕乘坐系了保险带的高空旋转车,他同样不惧怕乘坐没保险带装置的“水上飛龙”,尽管他曾经被甩出了他的躯体,脑袋撞上了铁轨的护栏,身体被弹回进了水池里。聪聪被人从水池里捞起来,喜凤自己开车带他去医院。这时他已转学三中了,母子俩是驾车来的,车子就停在乐园大门口。郑昌盛走了后,喜凤轻易不敢让他再涉足少体校游泳池的深水区,怕出事,却放任他参加儿童乐园的刺激项目,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喜凤驾车载着聪聪到了市第一人民医院。医院查验证明,他只是被撞得头皮开裂,没内伤。他在医院里躺了六天。一开始王院长——喜凤就是那时候与市一医的王院长结识并成为好朋友的——还担心他脑震荡呢,嘱咐脑科医生仔细观察。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他受伤的部位还有左手臂,肘关节脱臼。此外,左膝盖还被蹭去了一片面积不小的皮肉,在他被捞出水池的最初时间里,喜凤还能看到白花花的筋脉呢。喜凤对此情景印象深刻,尽管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就覆盖了筋脉。

喜凤买了两张水上飞龙的入场票,向亮亮扬了扬说,咱母子俩都喜欢水上飞龙,对不对?

对,亮亮机械地回答。

他已观察了一会儿正在运行中的水上飞龙,他不怕这玩意儿。在心中,他拿水上飞龙和高空旋转车进行了比较。前者在固定的铁轨内运行,铁轨一部分在陆地上,一部分没在水池里,一部分蜿蜒在空中,不过离地只有四五米。飞龙在运行过程中,不可能脱离开这轨道,唯一的变数是速度。高空旋转车顾名思义主要就是在高空中飞行,虽然也有轨道,但其左右上下摇摆、穿插、冲刺的幅度很大,而且速度变化之大亮亮也是领略过的。

你只要抓紧横在身前的扶手就行了,喜凤说。她本来还想说他不抓紧扶手就会被甩出去,又担心他害怕,就没说。她强调说,你要做的就是抓紧扶手,这很容易。

亮亮无意识地点了点头,他正看着人们从停稳了的飞龙里鱼贯而出。他担心喜凤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就再次坚定地点头,表白道,我上次不适应那旋转车,但我喜欢这玩意儿。

他还想说他喜欢水,但他知道聪聪就是被水呛死的,就没说。

喜凤的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她说,妈在你身边呢。

她说这话时,正拉着亮亮向飞龙走去。为加大话语的力量,她攥紧了亮亮的手。

她在传递给我力量,亮亮想。他也确实感受到了喜凤传递过来的力量,咧了一下嘴巴,没说话。尽管他认为自己并不怕眼前的玩意儿,但被喜凤牵扯着前进,直至进入飞龙,他还是可悲地意识到,自己像是被拉扯着上案板待宰的小猪。据说人类吃腻了大肥猪,喜欢吃烤乳猪了。

飞龙平静地滑入第一个水池,与浪花一起高高激扬起来的,是人们的一阵阵惊呼。不过游戏的程序在预料之中,所以这惊呼中更多地就带有欢呼的意味。所有的人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里,这几乎是另一种黑暗。亮亮好一会儿都看不见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没欢呼,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紧紧地握住扶手。当飞龙钻出水雾,冉冉地爬升后,他才偷偷地吁出一口气。眼前豁然开朗的景象令他觉得仿佛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所有人的衣服都紧紧地粘贴在身体上,头发上、衣服上都在滴水。很多女人注意自身的形象,及时以手指代梳子,梳理着头发。

亮亮的目光稍微倾斜,看见喜凤把头发梳理成一缕缕的,一律地朝后倒伏在头顶上,额头上方的头皮显露无遗,像农民刚刚耕耘过的稻田,垄堑分明。她的脸庞和脖子显得白皙一片。她胸前兀然凸起的两大块唬了他一跳,他肚子甚至起了一阵莫名的痉挛。他平时好像没注意到它们。她让目光迅速坠落,看见了一片扁平地带,扁平地带中间是一个较为显眼的小旋涡,好像是谁丢了一颗石子到平静的湖面上。原来大人也是有肚脐眼的,大人的肚脐眼也比孩子们的大多了。他琢磨着要不要让目光继续堕落,他已瞥见喜凤的双腿分得很开了。

当然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是说明,在剧烈运动中,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扶手上,而双腿分得很开似乎更能保持身体平衡。他自己就是这样。好在又一阵突然而至的惊呼声帮助他摆脱了窘境,飞龙正加速冲入第二个水池,像跳台跳水的运动员一头扎入池里去。他还没完全做好思想准备,只是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脑袋已与平地而起的浪花亲密而剧烈地接触。

由于飞龙是从空中插入池里,与第一次较为平滑地进入池里不同,力道更足,激起的浪头更高,哗啦啦的水声更加震耳欲聋,瞬间完全淹没了人的尖叫声。亮亮极力想看清楚其他人是一副怎样的失魂丢魄状,但他的眼睛在浪花哗哗哗的冲刷下,只能睁一会闭一会,而他的观察对象们,又多半时间隐身于水的世界里,所以他的观察进行得缓慢而艰难。但他意外地看见喜凤也正睁着眼朝他这边张望,这使得他拥有了一种同谋的喜悦,尽管他没时间也很难弄明白这种同谋的含义。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看见喜凤靠近自己这边的那只手从扶手上收了回来。亮亮张了张嘴巴,但话还没说出口,一个浪头已吞噬了他,大股水浪不由分说钻进了他的口腔。他被一股要窒息的感觉攫取了,同时他拥有了强烈的打喷嚏欲望,但他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制造出一个喷嚏来。他异常真切地体会着水流哗啦哗啦灌入喉咙的滋味,接着他的肚子开始反抗,一股气流往上顶,试图抵抗不速之客的入侵。

两股力量在体内进行着拉锯战,作为当事人的亮亮一筹莫展。历史课本上说,二十世纪初期,日本和俄罗斯在中国东北开战,作为东北的主人,清政府却保持中立。亮亮觉得自己就是清政府。他犹豫了一会,明白了当务之急应该是帮助肚子抵御外来侵略。于是他从飞龙的扶手上收回一只手,死掐喉结下方的部位。他认为那里应该是一个要害处,起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作用。

鬼使神差般地,他第二只手不知啥时也离开扶手,去帮助第一只手了。但他的心理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一方面,他不希望那些成分暧昧的池水进入他的喉咙和肚子;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自己呕吐,不希望再遭受喜凤的奚落。她的目光正炯炯地盯着他呢。他矛盾心理的外在形态,就是他行动上的无所适从,以喉结为界线,他的两只手,一只手掌朝上面的方向挤压,一只手掌朝下面的方向挤压。原来,他的第二只手,是去制止第一只手了。

在为数不多的有着清晰视线的时间里,喜凤被亮亮那自相矛盾的举动搞糊涂了,但她只能干着急而无从下手,尽管她已腾出一只手来准备行动。她并不知道亮亮嘴里进水了,因为她无法想象一个人会傻到刚好在浪头涌来时,竟然张开嘴巴来迎接。她只以为怯懦的亮亮经受不起勇敢人的游戏,又要呕吐了。可怜的孩子,蠢货!

亮亮不计较身子随时都有可能被甩出飞龙,这一点喜凤倒是不介意,但从遏止呕吐的角度看,他应该两只手都放在胸膛往下按压才对。而如果他想痛痛快快地呕吐一场,他应该掐脖子,而且最好能够伸一根指头到喉咙里,刺激喉管里的某个穴位,这样才有助于加剧呕吐的欲望,从而最终达到一泻千里的目的。就像某些酒鬼经常做的那样。在这片水的世界里,他完全可以浑水摸鱼,痛快地呕吐一场而几乎无人知晓。但很显然,呕吐毕竟是丢人行为,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比如说喝酒过度,或者生性胆小而经不起惊吓。比较而言,由于怯懦导致的呕吐更见不得人。

慈母喜凤思量再三,决定帮助儿子一把。她把手掌用力按在亮亮的胸膛上,用意很明显,就是帮助亮亮把欲呕吐之物压回去,也帮助他固定风雨摇摆的身子。同时,她为他捎上了一片甜蜜的笑意,希望他在风雨迷茫的世界里能够感受到母爱的温暖,并从中汲取战胜“自然灾害”的勇气和力量。

亮亮没理会风雨中突然冒出来的硕大巴掌来自何处,风雨长了触角也未可知,就像发酵久了的豆腐会长毛一样。但那只来历不明的巴掌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由于注意力被分散,在那短暂时间里,他既感觉不到进入口腔的外来势力的作祟,更感觉不到来自体内的反抗势力的风起云涌。但同时他也进入了一种无所依傍的空虚状态,他迷迷糊糊地任凭身子沉浸在与风雨同步摇摆的快意之中。他身子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但仍处在一种有节制的状况之下,身前身后均有芭蕉叶片般大小的硕大巴掌托着他。

他干脆闭上眼睛,而且松开了放在脖子上的两只手,让它们随着身子一起摇摆。他要做的,就是恣意享受被虐待的快感。他无须再担心自己的身体和思绪与外界发生冲突,从而招致自身受到伤害。他的身体已数次脱离开座位,腾挪跌宕,最后又能安然落座。他就像一条自由自在翱翔在水里的鱼,嬉戏于浪花的肆意爱抚和冲洗之间,体会着丧失自身所带来的眩晕和迷幻。

喜凤认为自己的动作类似于铁饼运动员,在最终抛掷出铁饼之前,有一个不断旋转、加速从而使抛掷力量蓄积到最高值的过程。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她本来没打算派上第二只手,何况把亮亮作为一只铁饼最终利索地抛掷出去时,她也只能使得上一只手。铁饼运动员如果两手抱铁饼抛掷,那真是贻笑大方了。但如果坚持全过程只派上一只手,她无法很好地完成最终一击前的辅助动作,好比三级跳,助跑动作不到位,是无论如何也跳不出好成绩的。这就是把一个人抛掷出去与把一个铁饼抛掷出去的本质区别,喜凤不能不考虑到这一点,所以她还是以牺牲自身的安全系数为代价,腾出了第二只手,搭在亮亮的背部,与他风雨同舟共同摇摆。她两只手掌,借助浪头的推进,能够轻而易举地裹挟亮亮单薄的身子上下漂浮,使其像一叶扁舟,一会冲上浪峰,一会沉入谷底。当然,她的两只手不可能随时都在平均使力,这取决于她喜欢把手里铁饼的重力往哪个方向倾斜。但她不能无节制地沉湎于这种游戏,她那承受着身体重量与风浪搏斗的双腿,已是强弩之末,而眼前白花花的浪花已不再那么密集,飞龙快要冲出风雨的世界了。

这一次与刚才的几次并没啥明显两样,稍有不同的是,这次亮亮的身体在脱离座位提升的过程中,身子有一番较为明显的后仰和下坠。尽管闭着眼,他还是能觉察到眼前突然明亮了许多,大概是飞龙已冲出了水的世界。但亮亮对这一点并不是很关心,因此迟疑了几秒钟后才弹开眼皮,映入他眼帘的是璀璨的蓝天。他无法在蓝天里找到自己的位置。他晃动脑袋四处寻觅,竟然找不到承载他的座位了。

此刻的亮亮依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以为那只不过是由于这回拔地而起的动作幅度稍大了一些,与飞龙拉开了稍远的距离而已。可以想象,飞龙依然在他的身下,他与它正以同样的惯性和速度朝前方飞行,而当他在重力的作用下下坠时,迎接他的依然是飞龙上他固有的那个位置。

喜凤双手松开了双掌中的“树叶”,她像一个在人群中意外丢失了孩子的母亲,着急地回头张望。她看见一片树叶弹开了眼皮,然后树叶左右晃动脑袋大睁双眼,目光里迷茫一片。

爱莫能助的母亲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的脑袋撞上了铁轨护栏,护栏的强大反作用力把他稍稍弹回空中,然后他的身子就坠落在了水池里。水池里的浪花還没完全平静下去,遭此重物袭击,不免又串上来一股新的浪花。同时还有粗蛮的音乐伴奏。

当然这纯粹是一场意外。不过既然发生了意外,作为受害者的母亲,于情于理都应该有所表示,比如说尖叫一声啥的。于是喜凤就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声,以表达一个爱子情深的母亲的悲痛情怀。

路上,喜凤一边开车,一边给一医王院长打电话。后者急切地表示要派一辆救护车过来接应,但被喜凤一口回绝,声明已在赶往一医的路上。王院长往医院赶的同时,通知院办主任立即联系有关科室主任医师,要求他们火速赶到医院。

今天是星期天,門诊楼不开放,只有矮立在一旁的急诊楼开放。王院长在家里,医师们也几乎都在家里休息。王院长平时上下班自己开车,今天他坐手机上叫的专车。他对自己如此兴师动众于心不忍,但又不敢在节骨眼上马虎。

亮亮受到了凯旋英雄般的接待。王院长携已到达的各科专家们恭候在绿色通道口,他们面前搁着已系好输氧装置和葡萄糖瓶子的担架,四个年轻女护士分立担架的前后左右,如临大敌般地迎接贵宾到来。车子尚未停稳,喜凤的一只脚已踹开车门。但她的后续行动显得相当缓慢,像是婴儿粗鲁地把一条腿探出了母亲的产道,造成了欲速不达的后果。

王院长把车门拉到最大限度。他看到喜凤脸色苍白,像在水里浸泡已久。脸色与她同样苍白的是她怀里抱着的聪聪——不,王院长明白自己看到的是一个陌生孩子,尽管他长得很像聪聪。电话里喜凤说她的孩子受伤了,她此前从未向他提起过聪聪还有一个兄弟。王院长没往深处想,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的合适时机。

聪聪怎么样?王院长说这话时摊开了双手,意欲接过喜凤手里的孩子。不过他随即改口道,孩子怎么样?

还没醒过来。喜凤局促地回答,屁股挪了挪,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手一下子就把孩子递了出来。她几乎是如释重负地说,交给你们了。

那一瞬间,她闭上了眼睛。但她眼前却再次浮现上了:亮亮的脑袋撞上了铁轨护栏,护栏的强大反作用力把他稍稍弹回空中,然后身子就坠落在了水池里。这一幕她很熟悉,因熟悉她拥有了一种莫名的喜悦,这是一场意料之中的喜悦,与时间同谋的喜悦。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是一场与她有关的意外。她最初推断这场意外不会遗留严重后果,因为在亮亮被捞上来的最初时间里,她没看到白花花的筋脉。她抬了一下亮亮的左手臂,似乎也未见肘关节脱臼的迹象。尽管她迅速地旁若无人地以手指头梳理亮亮的头发,她还是没察觉到头皮开裂的任何迹象。这些都给了她错觉,以为没什么事。可是无论她怎么鼓捣,亮亮就是闭着眼睛不理睬她。

看着王院长把亮亮接过去,喜凤像一个弥留之际终于等到了远出的孩子归来的母亲,一下子瘫痪了下去。没人再理睬她,他们都簇拥着王院长迅速进入了绿色通道。好像一伙强盗,终于盗到了垂涎已久的珠宝,急于到一个隐秘的地方去分赃。

喜凤很想就这样躺下去,待她睡过一觉醒来后,王院长会笑靥满面地告诉她,亮亮没事,他只是不小心睡着了而已。阳光是如此地明媚,这样的好天气里,怎么可能会发生不幸的事情呢。这样的好天气,如果说有什么不好,那只是令人昏昏欲睡罢了。

她觉得微微眯着的眼睛里似乎掉入了一颗沙子,硌得她眼皮酸痛,于是她就拼命地眨眼睛。她的视野里有一双不友善的眼睛正朝她眨巴着,正朝她发射着恶毒的汁液。她意识到眼中的沙子原来就是从对面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她就吆喝了一声,滚一边去!

她听到沙子说,你没事吧?

喜凤惊醒过来说,没事。随后她在那个保安的指示下停好车子。停好车子后,她感觉自己一下子虚脱了。

她的身子几乎是从车子里滚出来的。她没能迅速地完全直起身来,只能慢慢撅起臀部,摇摇晃晃地缓缓地站立起来,恢复了作为一只高级动物直立行走的本来面目。她艰难地转动脑袋,四处张望了一会,难以断定向何处走。但她的脚步已不知不觉间将她牵引向急诊楼。急诊楼的一楼大厅里簇拥着很多人,熙熙攘攘很热闹,不过很多人的情状比较悲惨,主要是一些受了外伤的。也许她本意是要到人群中湮没自己,但眼前一幅幅的悲惨画面却把她往外推。进入大厅前她已费力地步上十来级台阶,耗尽了她最后的一丝精力。她感觉一脚踩在了海绵上,就啥都不知道了。她身后的人,看见她像风中的稻草人那样摇晃了几下,一头栽了下去。

喜凤弹开眼皮,但她的眼睛显然无法一下子适应白灿灿的灯光,只好重新把眼睛闭上。这是在哪里?喜凤试图对刚刚过去的事件逐一梳理,但她随即发觉脑子疼得厉害。

你醒过来了,你只是虚脱过去了。喜凤听得王院长亲切的话语,回忆起了一个事情,她刚刚摔倒在急诊楼的台阶上。她试图开口说话,喉咙却火辣辣地疼,似刚刚在高温里煎熬过。

王院长看到的是一个不断舔着双唇的干渴孩子。他端起床头柜上一只盛满水的杯子,凑到了她的嘴巴前。

喜凤的目光随即从杯子上一跃而过,落在了对面的一张床上,她极其熟悉床上的那张脸。

王院长为了不妨碍她的观察,迅速伏下身子,巴掌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嘴角往那边挪了挪,轻声道,他早醒来过,已做了清创,现在刚刚睡着,而你呢,已睡了三个小时。

亮亮的右膝盖窝居然被甩出一个大口子,这真是匪夷所思。连王院长也表示,以他目前掌握的知识,难以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揣测,也许这与儿童乐园里那个水池的构造有关,但他显然没兴趣亲自去探个究竟,因为这不属于医学范畴。

亮亮的病房是住院大楼顶层的单人套房,有客厅,有卧室,卧室里有卫生间。住院大楼顶层的单人病房,是各科的“特需病房”,是医院的一个创收项目。但不同科室的病人“杂居”一个楼层,搞得不好,也会给治疗带来混乱。

王院长向喜凤表示,亮亮虽然住特需病房,但将按照普通病房的标准收费。

为了方便喜凤照顾亮亮,王院长在这个病房里又添置了一张床。

亮亮住院的第二天做了手术。手术很成功。

术后第十天,可以拆线出院。这十余天,喜凤基本上都在医院里陪着亮亮,偶尔回家取点生活用品,洗个澡,又匆匆忙忙赶回医院。王院长已通过别的渠道知道了喜凤和亮亮的关系,他觉得,喜凤对儿子是倾注了全部母爱的。

在王院长和喜凤的注视下,主刀的外科主任医生亲自为亮亮拆线。这对于他来说,有点拿牛刀去杀鸡的意味。亮亮趴在床上,把脸埋进了弹性充足的枕头里。喜凤无法看到他的表情。

拆线疼吗?喜凤问王院长,或者是在问正在拆线的外科主任医生。

两人同时回答,王院长回答“不疼”,外科主任医生回答“有点疼”。两人都有些尴尬。因为外科主任医生还在拆线,王院长解释道,只是有点疼,缝线才疼,所以比较起来,拆线算不了疼,本来也可以使用可吸收性缝合线,但缝合效果没需要拆的线好,因为创面比较大,而且是切口外面。

就在这时一直不吭聲的亮亮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甩了王院长一记耳光。喜凤悚然一惊,扭过头去,但亮亮的脸依然埋在枕头里。

脑科医生已查明,亮亮与铁轨护栏相碰撞的部位是后脑,这是个危险部位。王院长向喜凤透露过亮亮得脑震荡的可能性。他显然又把聪聪和亮亮混为一谈了(年纪大了的人都这样),因为他表示,这一回与上回不同,要么不得脑震荡,要么得的就是严重脑震荡。他的依据是,上回是头皮开裂,来自碰撞另一方的力量基本上已消除于头皮表层,这回不同,来自异己的力量有可能已穿越表层,贯入脑壳内部,这有点像中子弹的作用,能够不毁坏建筑物的表层而消灭建筑物内的生物。在喜凤目光的质疑下,王院长又拍胸膛保证说,因某种原因,比如说湿度过大,阻碍了亮亮在空中的飞行,减缓了冲撞的惯性,所以亮亮的后脑完全可能只是与铁轨护栏发生了轻微碰撞。

外科主任医生拆线完毕,却节外生枝地表示按惯例拆线病人需要再留院观察一天,一般第二天就可以出院。

喜凤征询王院长的意见。

王院长点头表示赞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他迎来的是喜凤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实际上,喜凤的语调还是很轻柔。她问,你放心亮亮明天就出院?你说过他得了严重脑震荡。

王院长连忙解释,我只是一开始担心这种可能性,其实无法确诊,这种东西要等到发作……他顿了顿语气说,现在这种可能性已基本上排除了。

王院长说完,用力地挥了一下手,表示彻底排除了不好的可能。

要不——他犹豫了很长时间,试探性地问——再留院观察两天,后天出院怎么样?

喜凤说,好,我要先回家整理一下。

王院长说,这里我会安排好护理工作。

喜凤回家之前,特意把她为什么回家对亮亮作了说明。

她可以安心在家里住两天。她的主要工作,就是用来侍弄家里的摆设。但人的记忆里总有残缺的成分,她不无绝望地发觉聪聪出院回家那天,她只顾高兴,对家具、电器和其他物件的摆设没留下太多记忆。特别是聪聪房间里的情形,她更是遗忘了太多细节。

她想起了多年前的一次经历,这有助于她恢复记忆。那时郑昌盛还在世,她要去参加高中同学会,为避免叫不出同学名字的尴尬,她在头天晚上努力回忆同学们的名字,但那些栩栩如生的形象,她就是无法给他们安装上相应的汉字。熬到深夜,她只得上床睡觉。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的难题居然在睡梦里迎刃而解,她轻而易举地就把那些栩栩如生的脸庞与那些熟悉的名字分别对号入座了。

所以这两天时间里,喜凤狠心撇下亮亮,把自己交代给了熟悉的家,交代给了冗长的睡梦。她试图在睡梦里打开某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半睡半醒之中,她果然逐渐回忆起来了一些细节,为了避免忘却,她每记起一个细节,就马上从床上坐起来,记到本子上。但这样做打断了梦的进程,迫使她不得不努力酝酿着梦的下一个切入点。就这样,梦境被她自己一再打断,她还是能一次次地重新进入。她就像一条鱼游刃有余地进出于梦境与现实两个世界。但她终究无法打开全部的记忆之门,她就只能凭借合理的想象,回忆若干年前那个日子,家里某些物品的摆设格局。她不无侥幸地希望,“聪聪”第二次出院回家后,不会发现家里的摆设与第一次归来时有啥明显变化。

十一

喜凤把车子停在医院停车场。今天,她是来接亮亮回家的。

喜凤在由愁态的病人和焦虑的病人家属交织成的人流中漂浮而过,神态像一条在温度适宜、饲料丰盛的水里游过的鱼儿那样悠闲。喜凤游到住院部的一楼大厅,等电梯下来。她盯着那四排跳动着的鲜红数字,神态有点着急。如果亮亮不是住顶层,她宁可跑楼梯上去。

等候电梯的人当中,有些手里拎着饭盒,大概是从医院旁边的饭摊上打来的。喜凤想起现在是吃午饭时间,不过她没必要带饭菜给亮亮,因为他的饭菜是由王院长亲自过问、安排好的。她在医院里时,她和亮亮的饭菜,都由护士送到病房。喜凤看着手里拎着饭盒的人,眼神里有些不解,现在医院都专门安排护工用推车把盒饭送到病房,这些人的嘴怎么这么刁,非要跑外面买饭菜?吃坏了肚子怎么办啊?

终于等到了电梯,喜凤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丝不祥,就像眼前有一只乌鸦飞过。但容不得她细想乌鸦意味着什么,便被人流裹挟着进了电梯。

电梯一路走走停停,终于上到了顶层。

在病房门前,她变换了几种表情,以确定亮亮最可能容易接受和喜欢的一种。但走廊上没镜子,喜凤只能想象自己的表情。乌鸦似乎钻进了她脑子,扑闪着翅膀,她的思绪有点紊乱——啥样的表情在亮亮看来才不像乌鸦?

背后突然响起的一声“阿姨”把她从混乱状态中解救了出来。她在回头之前换上了应有的笑意。是送饭菜的护士。

她有些不快。不知从啥时候起,很多人不管自己大小,都亲热地叫她阿姨了,害得她像个保姆或钟点工一样。

护士用推车顶开虚掩着的门,穿过外头的客厅,直奔里间的卧室。

卧室里没人。

护士对尾随进来的喜凤说,孩子上洗手间了。

喜凤也觉得亮亮肯定在洗手间里。不会拉肚子了吧?

她坐到亮亮的床上,把一只手伸进被卧,被卧里没一丝热气。他不像是刚起床的样子。她眼前又掠过乌鸦飞过的阴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对护士说,你上洗手间看看。

喜凤的吩咐不在护士的职责范围内。虽然亮亮还是个孩子,可是男女授受不亲,她怎么能去洗手间查看他在不在里面呢。但她明白这母子俩与王院长的关系,只得应答道,好,我上洗手间看去。

她情急之下,竟然忘记了敲门,一下就把洗手间的门推开了。这个门,竟然也是虚掩着的。

洗手间里空无一人。

她回头看着喜凤。后者立即站了起来,几步跨到洗手间门口。自然,她看到的和护士看到的并没啥区别。

喜凤瞬时目光散乱,空洞无神。她在进入病房,看到亮亮床上徒具人形被卧的一瞬间,其实已看到了巨大灾难的轮廓。现在,她可怕的预感似乎成为了现实。

她的目光落在应该体现着亮亮身体轮廓的被卧。那轮廓,却越看越像是她想象中的乌鸦形状。她怔了几秒钟,忽然发狂般地奔跑到床前,一把掀开了被卧。自然,里面空空如也。她颓然地一屁股跌落在床上。

她举目四望,空洞的视野里突然跃进一张人脸。她以为那是乌鸦,挥手想要把它赶走。细看,不是“它”,是护士。

护士说,阿姨,也许他只是出去散散心了,我还要把饭菜留下来吗?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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