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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上

2020-10-26赵志明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老中医母亲

赵志明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少年病了。脸色蜡黄,时不时鼻血突蹿。有时是白昼,少年便仰面朝天,从棉袄的夹层很快抠出几小簇棉花,团成塞子样,撑满出血的鼻孔。有时是深夜,少年便从用作床垫的棉花毯子里摸索着捻出一段老棉絮,揉成蓬松的小球形状,填进鼻孔里。不经意间,棉袄的夹层变薄钻风,枕头下面的棉花毯子也被挖出一个洞。

两个鼻孔几乎不会同时流血,好像商量好专门留出一个呼吸的过道,除非挨揍或碰壁。这让少年颇为惊讶。

母亲看到少年单薄的身影映在灰墙上,像一幅张贴了十几岁的旧画,这才察觉少年的精气神大不如从前。可怜的母亲,还以为这是丈夫去世造成的持续影响。娘的威风爹的势,没爹的孩子到处受欺,这是可以想见的。母亲没想到少年病了,还病得很重。

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平时恹恹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吃饭没有胃口,像患了嗜睡症,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上课时坐着也会不停打瞌睡,最让少年后怕的是有一次放学骑车回家,下坡时上眼皮沉重,抬也抬不起来,结果轧到了一条大黄狗。

狗这么灵敏,居然被前轮从身上碾了过去,惊恐不已,呜呜地叫着转圈,疼痛像一道道黑色鞭影烙在身上,逼得狗想要找一条地缝钻进去。

骑在车上的少年,被狗的脊梁骨硌得失去平衡,像被门槛绊住了脚跟,随即跌落到路边,大脑一片空白。平躺的自行车上两个车轮打着空转,前轮略高于后轮,速度上也更快一些,像电影放映机上两个圆转盘沙沙地响。少年没有看到具体的电影画面,在泥地上趁势睡了一小会。好在自行车和身体均无大碍,车龙头、脚踏板、链条、膝盖和手肘处都没有损伤,酸痛感也很快消除。少年爬起来,拍拍衣服裤子上的灰,骑上车回家。

此后,那条大黄狗倒落下阴影,平时在家门口嚣张惯了,遇到生人或者上下学的学生都会狂吠不止,反复作势欲扑,只是怕了少年。远远嗅到少年骑车经过,便夹住尾巴落荒而逃,像欠了一屁股债。

姐姐回娘家,发现平时讷言少语的弟弟更不爱说话,且小心避着什么似的,把少年强行拉近到身边,抬头低头间,到底还是看透鼻孔里的花样。少年也怕被旁人瞧出端倪,有意将棉花小球揉成黄豆大小,在鼻孔里滚来滚去,像山精水怪炼成的一颗宝珠。亏着那个流血的鼻孔不怎么出气,不然肯定会被气流喷飞,像《魂斗罗》里从枪管里射出的霰弹。此时血虽然已经止住,但流鼻血的感觉隐隐还在,鼻孔里似乎被蹚出了一道血槽,看不见的血液在其间反复泄流。

待少年遮遮掩掩取出鼻子里的异物,姐姐顿时皱起了眉头。棉花小球沾了血迹,看上去更显陈旧,也很不卫生。

鼻子怎么了?不会变成沙鼻子吧?姐姐问。

少年站着,还是不说话,轻微摇晃身体,像叶子枯黄的树苗在风势里坚持不倒。左右鼻孔不停互换位置,以此形成迷惑,让随时都可能不安生的血液不得其路而出。

发育头里鼻子出血不要紧,但不能用不干净的东西去堵,会对粘膜造成感染。姐姐的声音被冷风吹细了。姐姐说的是对的。

隔了没两天,姐姐又回,这次带来一种滴鼻酊。姐姐让少年躺下。少年乖乖听话。正午的光线下,少年的鼻腔内壁粘膜泛着红光,像漏网上涂了一层暗锈。

疼吗?姐姐问。

少年平躺着,感觉两只眼眶和鼻孔粘膜正处在同一水平线上,眼睛睁得也和鼻孔一样大,酸涩感便由此畅通一片。一滴冰凉的药剂落进左边的鼻孔,然后是右边和另一滴。两滴药剂在鼻腔里先后绽开、渗透,细细长长地流进嘴巴和眼睛里。嘴巴尝到了苦,眼睛也受到刺激,泪水顿然淌了出来。

不疼。只是有时感到痒。里面那层蜂蜜板一样的粘膜壁变薄了,血就一下子涌出来,像水冲倒了围筑起来的坝。

少年一说话就后悔了,那股冰凉的味道竟然滑入喉咙。人被呛到了,同时还有点反胃。

姐姐临回家前又仔细叮嘱一番,这是滴沙鼻子的药,用过的人都说效果特别好。每天早晚两次,连续滴上一星期。一个星期后如果鼻子还是流血,就要去医院做检查。

那瓶药剂于是放在床头的抽屉桌上,里面盛着暗褐色的液体。也许瓶子是暗褐色的,液体是鲜红色的,像流出的鼻血。少年拿起瓶子,用拇指和食指上下捏住,摇一摇,晃两晃,感到液体变浑浊了,里面应该含有多种成分,也像血。

母亲进来,问少年滴药水了没有。少年不愿意母亲插手这件事,母亲是左撇子,做什么都像映在镜子里,便撒了个谎,声称早就已经滴过了。母亲有些怀疑,真的滴过了?为了让母亲相信,少年详细描述了一番无须依靠旁人他手帮助,具体是怎么滴的。等到母亲离开房间,少年才依葫芦画瓢,照着刚才的话做。仰面躺到床上,把脖子搁在床沿,头颅便顺势沉了下去。少年捏田螺一样倒拿着瓶子,慢慢对准鼻孔,往左边挤了一滴,往右边也挤了一滴。这个动作很像浇花。少年的两个鼻孔里好像真的藏有两朵花,红得发暗的鸡冠花。

药起了作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少年不敢打喷嚏,担心一用力鼻血便狂喷出来,再也止不住,这么害怕着,真的一个喷嚏也不打。点了几天药水后,少年终于打出一个震天响的喷嚏,双脚也几乎跳了起来,赶紧用右手紧张地罩住鼻子。过了一会儿,发现手心里湿湿的,只是汗,没有血,这才放心。两个鼻孔都通畅了,滤网也被修复一新,结实得让人想伸进手指去捅一下。

好不容易不流鼻血了,少年又覺得百无聊赖,似乎手忙脚乱地应付流鼻血也成了一桩不可多得的消遣,能让人打发时间日复一日的流逝。少年怀念体内鲜血刹那间失控的突发意外,一两滴鼻血溅落桌面或地面绽放的图案,犹如鲜血梅花,渐渐隐晦,成为朵朵墨梅,最后被清水洗去或者被灰尘覆盖或者被一把火吞噬,不复可见。像水花,像火花,像雪花,像冰花。因为血液里面有水,有火,有雪,有冰,像彼岸花。因为血液里面有一条阴暗的彼岸。

母亲误以为少年的阴郁消瘦,源于身体的营养都随鼻血流出了体外。就像化肥刚撒到水田里,又在田埂上开缺口放水,肥水便尽数流失。

这么一耽搁,几个星期转眼过去,少年的鼻子已经完全无碍,但病变在印堂、眼球、人中、嘴唇、舌苔、指甲处尽显无遗。印堂发暗。眼球蒙上血丝。人中歪斜。嘴唇发乌。舌苔惨白。指甲上的小太阳全都消褪。母亲这才发急,意识到少年病了,且病得不轻。

怎么不早说呢?怎么不早说呢?母亲的话里更多的是自责。

少年不说话,反而有些释然,似乎期待着生病,甚至由生病带来的某种更坏结果。

至此,距离父亲去世接近一整年,父亲去世后笼罩这个家庭的悲伤、凄清、寒意和无助,依然没有散走,那是因为亡魂徘徊未去吗?

母子去乡卫生医院。少年整个人显得游离、碍呆,伸出手让男医生把脉,张开嘴让男医生察看舌苔。男医生又翻看少年的左右两边眼睛,还用到了水银温度计和听诊器。在把温度计递给少年前,男医生使劲甩了好几下。少年目不转睛地看着,担心脆弱的玻璃泡会撞到桌角,应声而碎,然后水银泄地。诊头伸进毛衣里,隔着衬衫贴住左胸好一会儿,像雨蛙不动声色地趴在那儿的肚皮,又像雨蛙额头处升起如气球一般的鼓膜,捕捉心脏跳动中的杂音。玻璃的温度计和金属的诊头都是凉凉的,慢慢被捂热,显得发亮。

快进入腊月,天气阴冷,脚下的路,院子里树木的枝丫,桥上的水泥栏杆,穿在脚上的鞋子,坐的椅子,躺的病床,都冻得铁般实硬。

男医生面无表情,拿笔在纸上刷刷写着,记下体温、心率、病因、病名和病情,依据此,又开出了长长的药方单子。少年吊着脖颈觑看,那蝌蚪矩阵般的字迹却是很不好辨认。

接着是吃药,打针,吊盐水。

当天便要连吊两瓶盐水,好几个小时。少年看着盐水瓶的盐水流进管子,再通过针尖注射到静脉中。除了最初扎针的疼痛,盐水滴进血管,融入血液中,几乎不可察觉,时间一久甚至产生了麻木,和流鼻血完全不一样。少年没想到一进一出之间差别这么大。管子很长,像被抻直的肉色蛔虫,也像寒山石径,中间那个速度调节阀更像白色溪流上的水车。少年没见过现实中的水车,历史书中不乏水车的画像,画中的男子用双脚使劲踩踏水车,身体和水车融为一体,很辛苦,像受刑。

如果盐水滴落的速度快一点,再快一点,说不定就能让调节阀的齿轮转动起来,并且越转越快。慢产生经久不散的眩晕感,在白色医院里累积扩散。静脉注射的缓慢,时间流逝的缓慢,成长蜕变的缓慢,使得少年焦虑甚至绝望。只有快,才能让少年莫名亢奋起来,苍白的面色爬上一层潮红。

趁着母亲去买中午吃的食物,少年询问四处走动查看情况的女护士,能不能让盐水流快点?

少年觉得,盐水一滴一滴之间的间隔太长了,有时眼睛眨了好几下,新的一滴依然没有落下。

女护士冷冰冰地拒绝,流快了身体会吃不住。

少年不说话了,眼睛再没地方可看,索性闭住。害病了身体吃不住,治病时身体也吃不住,身体竟然这么不堪吗,会衰弱、老化、死去。那么,要这身体有何用?身体的成长、发育,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少年第一次到医院看病,显得正式而隆重。此前但凡有些小病小痛,都是去村里的赤脚医生处,不过是开些头痛药、发烧药、拉肚子药,细数起来,加起来还不如吃的梨膏糖多。卖梨膏糖的来了,对村子来说是一桩盛事,因为大人可以听到戏,黄梅戏、越剧、沪剧、锡剧,孩童可以吃到梨膏糖,也稱宝塔糖。一来二去,那对夫妻成了父亲的朋友,每回吃住都在少年家中,少年近水楼台,吃到了更多的梨膏糖。

戏文里唱宝塔镇河妖,宝塔糖则专门打肚子里的蛔虫。都说蛔虫会夺去饭菜里的营养,孩子面黄肌瘦,一定是肚子里盘了很多条蛔虫,嗷嗷待哺,油水进肚,旋即被吸光。说得蛔虫都有鼻子有眼。对此,赤脚医生只能大摇其头,放弃了自讨苦吃的解释。

赤脚医生的家也是赤脚医生工作的地方,叫医务所,平时即使没有病人上门,也会聚集一帮闲汉,或者赌博,或者吃香烟闲聊天。只有大病、重病,才会送往乡镇里的卫生医院,比如孕妇、要做开刀手术的病人、病因病情不敢确定的人。

少年不愿意待在医院里,那里虽然住着一床一床的病人,却比家里更安静、冷清。不乏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像虚弱的阳光照射在很厚的一层冰面上,不仅无法让冰面下的水感觉到温暖,对冰层也毫无影响,甚至阳光都变得畏寒一般瑟瑟发抖。听说城里的大医院更瘆人,因为病房的隔壁就是太平间,而乡医院是没有太平间的,人死之前直接拉回家,有的死在了半路上。从太平间到仙人山也不远。仙人山就是火葬场。少年刚陪父亲去过。去时父亲的躯体是冰硬的,回时父亲的骨灰是温热的。这就是火葬场的火的影响。往返途中不时燃放大炮仗,俗称二踢脚,砰啪声像炸雷,少年不敢捂耳朵,而父亲根本听不见。少年这时要说:爸爸,记住归家路。声音不免夹带着哭腔,又冷又怕,像牵着亡魂的手。

当地风俗如此,火花来回路上,过桥时一定要放大炮仗,也要说照应的话,还要扔撒事先准备的铅角子。这是过河钱,防止亡魂回不了家。

等到静脉注射的疗程做完,少年便不用再去医院,安心在家休养,按时吃药,按时去医务所打针。母亲倒是经常上街,早去早回,因为医生再三叮嘱要改善家中伙食,让病中少年的营养跟得上。实在太忙的话,只能央求邻居买了带回来,有时是一块廋肉,有时是一条鲫鱼。肉是做肉汤,鱼是熬鱼汤,味道都要偏淡,少年吃得直皱眉头。

半个月后,母亲带着少年去医院复查,依然是把脉,看舌苔和眼睛,量体温,听诊。末了,穿着白大褂的男医生将听诊器的耳塞取出,垂挂在胸前。少年很想一把抢过来,自行听诊一下,看心脏跳动的声音是不是真的像战场上的鼓声。

男医生说,情况不乐观,看样子小囡的病又翻塘了。男医生向母亲建议,最保险的办法,是同时配副中药吃着,中西药一起用,双管齐下试一试。

少年的病迟迟不见好,母亲到底慌着了,央告男医生,多吃药,多打针,多吊盐水,行不行?

男医生听得笑起来,治病又不是种地,就算种地,种子、化肥、农药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母子俩俱都心事重重,一步一挪地离开医院,去隔壁的大药房抓取中药。母亲心理压力大,少年则是因为双脚站麻了。柜台里的人也是一位男医生,穿着白大褂,从一格格抽屉里取出各种名目的中药,上秤量取,再用牛皮纸包好,外面系上细麻绳。手法娴熟,纸包方方正正,如果上面再垫一张红纸,拎在手里十足像春节走亲戚时提的礼盒。少年嘴里快流出涎水。就要过年了,少年特别想吃甜的东西,红豆糕、绿豆糕、云片糕、蜜枣、寸金糖。寡滋少味的肉汤鱼汤,真是喝腻了,腻到一闻汤味都想哕。

为了煮中药,母亲在堂屋一隅搭了一个简易的灶台。父亲熬过药的药罐现在被少年用着,坐落于两摞砖上,下面填以柴刀劈细的柴火。火光明亮,火上熬着中药,火堆里似还可顺便煨一两颗洋芋或红薯。洋芋和红薯都囥在灰堆里,以防冻坏。少年悄悄攥了把稻谷,不时扔一两颗到火堆上,捕捉微弱的爆裂,雪白的米花在红色火焰中瞬间枯萎,焦化成黑炭,炭粒旋即不见,一缕香气也很快被浓郁的中药味淹没。汤药在罐子里鼎沸着,盖子被蒸汽不断顶开,发出噗噗声,像一个咳得很厉害的人,不断努力把噎在喉咙口的声音挤压出嘴外,两片双唇恰似河蚌的两张壳,难以撑开。河蚌的壳,外面黑糊糊,里面则白净雪亮。河蚌的两张壳紧紧咬合在一起,镰刀都难以剖开。如果不是要吃鲜美的蚌肉,谁会费尽辛苦去撬蚌壳呢?

每次喝完中药,去倒药渣的差使都会让少年羞愧不已,抬不起头来。哪怕这是为自己治病的药渣,不是父亲服过的药渣。少年不好意思将药渣倒在十字路口的当中,母亲交代要说的话自然也说不出口。让过路的行人君子把疾病的晦气带走,哪怕少年是完全不相信的,也不愿意对着旷野和西风发出这样的祷词。药渣都被倒于同一个拐弯抹角处,久而久之,隆起如山丘。药汁很苦,药渣怕也是很苦。药渣堆既不会被行人踩到,也没有虫蚁爬进爬出,都避之不及,因而几乎完好无损。每次把新的药渣往上面倾倒,少年心里都会爬上一股子闷闷不乐。父子两处药渣堆紧挨着,相顾无言,其上唯有陈旧的气息缭绕不散。陈旧而不腐烂,一如冷空气笼罩下的冰冻旷野。十字路口位于村头进村处,能看见大片平整的麦地和油菜地。荠麦青青,像刚出茬的韭菜,油菜也还不及脚踝高。两条石子路上都没有行人,其交叉处便有了交谈的意味。

今朝天气冷吧?交关冷了。明朝会下雪吗?会下雪吧。

快放寒假了,幾个同学带着全班具名填写的新年贺卡来看少年。少年因为生病,办了休学,等到下次学校里再碰到,可能要低一级,不是同班同学了。听着港台音乐,郑智化和王杰都是少年偏爱的歌手,水手、回家、成长、泪水,聊了一会学校里新近发生的事情,同学们骑车离去。少年猛想起,生病之后没再骑过车,过去一捏,车子的前后轮胎都瘪嗒嗒,很泄气的感觉。少年想,哪一天打打气,骑车去镇上。镇上有台球室、租书铺、录像厅、电影院。还有哺坊。

父亲去世后,读高三的哥哥便辍学了,四处托关系,终于有机会去哺坊上班,日夜跟在师傅屁股后面,眼睛看着,耳朵听着,用心记用心学。师傅高兴了,会夸哥哥进步快,放心让哥哥值夜班,独自查看孵化架上的情况,调整禽蛋位置,使其受热均匀。师傅忙,徒弟更忙。师傅还可以歇礼拜,徒弟却不能轻易请假。一茬茬的小鸡小鸭小鹅孵出来,小户买十来只,大户成百上千只地买。快一年了,哥哥难得回家一趟。母亲特别交代过,没事别回家,要以哺坊工作为重。哥哥告诉少年,哺坊里冬天很暖和,只要穿一层单衣,夏天却很热,热得人脱一层皮。现在是冬天,少年想着若是可以在温暖的哺坊里睡觉,像蛋壳里那些小鸡小鸭小鹅一样,那该是多么舒服。

身体的病症还没好,少年的背上又长出恶东西,于两扇肩胛骨之间的脊椎上,生出一个大疥,像夏天的火疖子,有白头、脓肿,无论是是伸手过肩还是从背后左绕右绕,都够不着,俗称“搭背”。少年睡觉时无法仰躺,只能侧卧。乡医院的医生都束手无策,推荐一位老中医,据说有治疗此类疥症的祖传秘方。老中医住在另外一个乡镇,虽然没有隔着十万八千里,去一趟也颇费周折,需要坐中巴车先到城里,再坐另外的中巴车过去,呈一个钝角方向,像打开的剃刀。中巴车有两种,公家的和私人的。公家车班次少,一天只开四趟,只停站牌。私人车活络很多,从早跑到晚,七八趟不止,招手即停。

这个冬天,少年终究还是没有去成哺坊,哥哥倒是破例请了一天假,回来陪少年去看老中医。兄弟俩步行到公路边,一辆私人中巴车刚刚经过,哥哥猛跑了几十米把车拦下。少年也跟跑了几步,感到两只耳朵嗡嗡响,气也喘不过来,出了一身虚汗,才意识到已经有两个月没怎么运动了。司机不耐烦,摁喇叭催促。哥哥一只脚踩在地上,一只脚跨在车上,不让车子开动,等少年走近。少年上了车,一张脸已经像雪箔纸一样。

过年在即,车上不缺乘客,司机不太情愿等人。有等人的工夫,他能多跑一趟车,赚得更多。

有个坐着的中年人问哥哥,小囡面色不对,是不是病了?哥哥点头。那人便让出座位给少年。

长这么大,少年独自也进过好几趟城,进城的路一直变化不大。所经过的村庄,售票员都会提前报站名,有的有印象,有的没印象。过河过桥的时候,少年耳畔似乎依旧回响着二踢脚撕裂天空的炸响。如果坐在靠窗位置,说不定还能看到圆圆的纸钱和闪闪发亮的铅角子。

兄弟俩在客运总站又换了辆车,摇摇晃晃开向传说中的老中医。因为是上午,进城的人多,出城的人少,少年终于坐到了靠窗座位,可惜沿途景象全然不同,地名一概陌生,连售票员的口音也有变化。

突然,少年看到了仙人山。原来这条路也会经过仙人山。为什么火葬场要修在一座叫仙人山的山脚下?仙人山和仙人有关系吗,是不是曾经真的居住过仙人?一根巨大的烟囱喷云吐雾,像是一个躺卧在大地上头枕山梁的男人正在悠闲抽烟。条条大路通罗马,所有的人生都指向一座仙人山。送君上青山。为什么死者入葬会被称为“送上青山”?少年的心头充满了问号,一时默不作声。

到了镇上,已是晌午,兄弟俩寻小馆子吃了碗面,然后一路打听老中医的医馆。老中医年龄大,看上去不显老,显然是保养得好。看到哥哥年纪轻轻白头发就有很多,老中医上来先推荐一款首乌洗发水,国际巨星成龙担任形象大使,然后呡一口浓茶,慢悠悠开口,让少年把上衣都脱掉。

见少年迟疑,老中医便说,小伙子,不脱衣服怎么看背上的东西?

少年三下五除二脱掉了棉袄、两件毛线衣、衬衫。受冷气一激,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细密的鳞片,背中间蓬起一个鸡米头。少年如同一只赤了膊的小雄鸡,瘦骨嶙峋,缩着背,有点难为情地把背上的东西亮给老中医看。

老中医用指肚轻轻贴住,微微用力,问,疼吗?疼。少年觉得疥头里面在翻江倒海。老中医揉了几下,继续问,现在呢?疼痛往下走了吗?少年觉得脓液似乎都要喷出来。疥头形同炸裂,但不是那种钻心的疼。老中医净了下手,说,不碍事。不是毒龙钻,根子没有连到脊梁上。贴上几副膏药,化瘀拔脓,春节前保证生龙活虎。

哥哥跟着老中医去付钱取膏药,少年穿上衣服,走来走去闲看。老中医的医馆规模比村医务所大,但比乡医院小,主要有接诊处、药房、值班室。接诊处里最醒目的是一幅横匾,上面写着“妙手仁心”。药房有三间,房门都紧闭。值班室里坐着老中医的两个助手,一男一女,都是他的徒弟,还有一大排泡在罐子里的药酒,少年认识的有蛇、龟壳、人参、枸杞,都贴着标签。

少年畏惧蛇,不敢走近细看,问徒弟们,这也是药吗?

男徒弟回答,是咯,绝好的保健药咯。越毒的越有效咯。气血不好的老人家喝了,更有益处咯,延年益寿咯。

女徒弟吃吃地笑,说,年轻人要是喝了,就会流鼻血。

看女徒弟的年龄应该和哥哥差不多大,脸红扑扑的,两只手上都有冻疮。少年想,老中医的徒弟,手上居然也生冻疮。

老中医和哥哥很快回转来。老中医用汤婆子暖手上的膏药,说,贴前最好在火上烤一下,待膏药有点炀了,再捂上去。两天一换,十天见分晓。为了保险,多开了两副膏药,巩固一下,免得节外生枝。又说,冬天最好不要穿的确良衬衫,毛线衣容易起静电,的确良过电,对皮肤不好。

说着,示意少年把上衣再脱一遍,将膏药放平在右掌,缓缓贴到少年的背上。热热的,像火焰掌。少年再穿衣服时,明显感觉到背上的皮肤被膏药拉紧了。

兄弟俩告别老中医,沿原路返回,到家时天已经暗下来。哥哥晚饭也来不及吃一口,骑车回哺坊过夜,晚上还要值班。

白天时,母亲把少年的被子床褥都换了,褥子下面还特意铺了一层稻草。少年侧身躺在上面,听到干净稻草的摩擦声,像稻草们在窃窃私语。晚上做梦,梦见生出了一床蘑菇。

三副药膏贴完,“搭背”豁然消肿,五副之后,连白头也脱落。母亲犹不放心,用完了最后两副,春节也就到了。

年三十这天,少年分配到很多任务。其一是祭祖和焚烧纸钱。这些之前都由父亲操持,兄弟俩当下手;去年是哥哥负责的,少年当下手。今年哥哥在哺坊值班,初二才能回家,歇到初五,又要去上班,便落到少年一个人头上。母亲要忙一上午,去街上买菜,烧祭祖的饭菜。一桌祭父系祖宗,一桌祭母系祖宗,这是用的八仙桌,摆放在堂屋心。还有三桌,分别祭外公、父亲和一位去世多年的姑婆,用的是一张小桌一张矮凳,搁在户外。为什么要单独祭,母亲解说过原因。以往是祭外公、姑婆。从去年开始多了父亲。祭祖开始时,要先放小炮仗,再放大炮仗。少年很紧张,用香头去点大炮仗的药信,比给缝衣针穿线还难。好几次药信还没点着,人便吓得跳回屋里,或者即使点着了,却将大炮仗碰倒,结果二踢脚不是飞到空中炸响,而是贴在地面爆炸,失去了“高升”寓意。祭完已经是下午两点多,饭菜回锅热一下,母子才吃上中午饭。其二是贴对联。旁门别户都是红色对联,独少年贴的是绿色对联。贴完两扇对联,少年把门关拢,人站在外面察看上下平齐没有,再将对联默读两遍,联文对仗工整,也朗朗上口。这些都要赶在太阳落山前早早做完。

晚上母亲供灶,在灶头前磕头,额头抵到地上,嘴里衔根稻草,有点口齿不清地进行虔诚祷告。祷告完,少年还要放一回炮仗,这个时候外面已经漆黑一团。大炮仗立于地上,借助门窗漏出的灯光,药信更难以看清楚。父亲和哥哥是敢把大炮仗捏在手上,同时用烟头去烫的。烟头自然比香头的接触面积大。少年便自做主张拆了包烟,点着了拿在手上去放大炮仗。大炮仗放完,烟只燃了半根,少年便把烟两三口抽完了。这是少年第一次抽烟。初一早上,少年独自供灶,开门,放炮仗,又抽了人生的第二根烟。

还没到正月半,上班的上班,开学的开学,地里的活也多了起来。春雨贵如油。要赶在清明前给油菜田点上化肥,一窠一窠地放,费时费力。为了避免化肥给杂草吃掉,还需锄草、削土块,都是耐心活。日复一日的劳作,疲惫堆积,使得母亲的话也少了。

春风呼呼吹,吹绿了大地。油菜和麦子都漫不经心地高过了膝盖,有些生长得快,菜地和麦地上空便有了零星的花朵和穗子。赶蜂人还没有将蜂箱运抵排开,只有形体更小的土蜂忙不迭地闻香采蜜。也有蜻蜓和蝴蝶,在空中跳着霹雳舞的滑步动作。沟渠里的寒冰乍破,水底平铺的青苔上多了一抹黑云,忽而散开,却是蝌蚪孵化出来,快乐地在向阳浅水中游弋,待到长出前后肢,旋即跳入绿色的草丛不见。

河埂上插根柳枝都能成活的时令,少年觉得偃旗息鼓的体内突然蹿出了一股股活力,头发长得更快,再不剪活脱脱像个女生。

周末上午,同桌骑车来看少年。初中差不多两年半时光,两个人无话不谈,在学校里形影不离。春节后毕业班分班,同桌被分到差班,升学无望,已经准备参军入伍。同桌个高,身体敦实,手脚力气都很大,嗓门也很大,完全符合军人的形象。少年不免一旁跃跃欲试地羡慕。同桌骑车载着少年去镇上,先理发,再去哺坊看哥哥,在哺坊里顺便蹭了顿中饭。烧饭阿姨手艺很好,少年一口气吃了两碗米饭。

哺坊里真的很热,捂出一种类似宰杀的鸡鸭被开水烫浇后散发出来的味道。哥哥解释说有些受精蛋孵不出来,变成了旺蛋,可能这就是禽类夭折的味道。哺坊也很高,比寻常人家住的砖瓦房高,比两层小洋楼略微矮一些。孵化室进出的门用很厚的帘子隔着,没有窗,好几排日光灯都亮着,还有供暖灯。出了帘子,就是厨房和宿舍,一下子凉爽起来。虽然凉爽,温度也比外面高很多。宿舍的门和廚房的门敞开着,暖暖的阳光透射进来,白墙壁亮得耀眼。歇了一会,哥哥又要去盘蛋,戴着手套把孵化器里的蛋挨个翻一遍,有的还要对着光源仔细检查。成千上万枚蛋,即使被几个人分摊,盘完一遍也要近两个小时。少年觉得神奇,似乎有无数只小鸡小鸭小鹅突然出现在地面,像潮水一般淹没过脚踝,绒绒的,痒痒的,臭臭的,像生命一样发出嘈杂的声音,带着暖意。

捕蛇人两眼放光,说,能不能搭一下手。少年摇头,终究不敢和捕蛇人一起下到河沿,配合着张开蛇皮口袋,让捕蛇人将硕大的蛇球滚进袋中。捕蛇人只能一个人行动,从装着蛇的袋子外抹下一个空的蛇皮袋,叉子放在地上,只将空蛇皮袋拿在手中,哧溜滑下去,已经冲到了蛇球前。兔起鹘落,捕蛇人左手张圆袋口,右手抄起蛇球,企图全部纳入袋中。群蛇已被惊动,蛇球正在自行瓦解,像飞速的打磨轮上火花四溅。少年屏气凝神,看得心旌摇动。但见清清河水,映照出弯下腰的捕蛇人,变小的蛇球,四下逃窜的蛇。有些蛇慌不择路,飙入水中,飞快地游远。原来蛇还都是游泳高手。捕蛇人右手连续拨动,终于赶在蛇球彻底解体之前将之装入袋中。少年正要欢呼胜利,却听到捕蛇人啊呀了一声,右臂悬垂下来,不再摆動,任由满地蜿蜒的蛇从他身旁退散一空。

怎么了?少年担心地问。

被蛇咬到了,手麻了。捕蛇人泄气地说。

那怎么办?

快下来帮忙。

少年大着胆子下到捕蛇人身旁。现在除了装在蛇皮袋里的蛇,眼面前一条蛇也看不见了,但空气中还遗留着蛇群特有的气味。在少年的帮助下,捕蛇人服下药,面色缓过来一些,开始从上往下捋发僵的右臂,在被咬处用力吮吸,吐出发黑的血水。如此反复,直至吐出的血水重新变得鲜红,捕蛇人才长出一口气。

刚才一幕实在过于凶险,捕蛇人也是大意了,粗看蛇球里面全是菜花蛇,偶有几条赤链蛇,便想要赤手空拳将蛇球一网打尽,没想到蛇球里面居然还藏有几条五步蛇,幸亏随身带有蛇药,不然小命就要送在这里了。

捕蛇人在岸上休息了好一会。终日捉蛇却遭蛇咬,虽然未必落下十年怕井绳的阴影,脸上难免无光,拾起叉子,拎着蛇皮袋蹒跚离去。

少年为适才的怯懦表现而羞愧自责,怏怏而返。如果捕蛇人横死于眼面前,少年完全束手无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死者与活蛇。也许唯一的办法是,把袋子里的蛇放出来,让蛇将尸体吞噬一空,连骨殖也全都吃掉。蛇就像一条条火焰,遍地蔓延,烧毁一切。可是蛇一旦挣脱束缚,必会四散逃窜,怎么可能乖乖听命行事!在少年其后的梦境里,捕蛇人总是孤零零地躺在那处河坎,其旁裸露的树根如蛇,其旁流淌的大河也如蛇。自此之后,少年每每在梦里要面对大蛇小蛇,虽然捕蛇人一直在旁,却长睡不醒。犹如当初捕蛇人向少年求助呼救,现在轮到少年向捕蛇人求助呼救,而捕蛇人只是不动不响。

进入六月,少年终于徒手捉到了第一条菜花蛇,鼓起勇气用老虎钳子将蛇牙拔断,克制住从心底泛起的厌恶,将蛇绕在手臂上,盘在脖子上,在无人可见的状态下想象一种痛苦、煎熬和濒死的感觉。晚上,少年将蛇关在铅笔盒的幽暗空间,宛如地下,在蛇蠕动的沙沙声中入睡。白天,则将蛇放进口袋里,时不时拿出来把玩一番。为了防止蛇逃逸,少年在蛇尾巴上系了一根秧线。如此一来,即使偶尔疏忽,让蛇掉到地上,也能在蛇游走之前拘回。

被拴上线的蛇,像少年的玩具,也像少年的宠物。提蛇在手,少年也像是一个放牧者了。蛇在水泥地上爬行,在石头上爬行,在桌子上爬行,在草垛上爬行,在树上爬行。缠绕在树枝上时,蛇昂起头,像在仔细辨别鸟鸣的具体位置。

蛇是全能选手,高处、地下、水中,无所不至,以鼠、鸟雀、青蛙、鱼等为食。少年捉不到活的老鼠和鸟雀,只能钓来青蛙,让蛇蛙同处一室,看着蛇将青蛙缠绕起来,直至青蛙气息微弱。蛇吞吃青蛙的场面太过残忍,少年将纸盒罩于其上,心内慢慢升起一股冲动,想对着盒子踩踏一番。或者淋上煤油,将纸盒连同盒内之物一把火点燃。

饱食后的蛇行动迟缓,身体摊开,其曲折里似乎总有蛙跳。从桌面掉落地上,啪嗒一声,也仿佛摔出了蛙鸣。少年再也不愿意喂蛇吃活物了。蛇如果饿了怎么办?只能自食其力。

少年将线加长,长达二十米左右。趁着码头上没有人,少年放出蛇,开始让蛇戏水,希望蛇能潜泳,像鸭子一样在水里觅食。然而蛇的头一直在水面上昂着。借助浮力,蛇可能忘记了尾巴拖曳着的长线,兴奋地不管不顾地向前游动。蛇划水的波纹被微风拂动的涟漪淹没,连蛇头也渐渐消融,不复可辨。这时,少年便将绳线往回拉,一直把蛇拉到脚下,然后再把绳线放长,看着蛇游远。每一次蛇都被愚弄,在以为能游出绳线的时候被毫不留情地拖回。虽然是在水面上,蛇腹已经划痕累累。蛇什么时候会泄气呢?

有人从岸上经过,看不见蛇,只看到少年手执长线,站在码头上,还以为少年在钓鳖或黑鱼。有妇人到码头洗衣服,发现少年在玩蛇,大吃一惊,狐疑不已。少年心内对牧蛇一事已然厌倦,懒得解释,连蛇带绳,一起放下。蛇得了自由,带着尾巴上的那段长线,奋力向对岸游去。少年离开码头,心里想的却是,这蛇即使得了自由,因为尾巴上带着一根长线,终不能活命太久。树根石缝草筋都会和线缠绕在一起,再也解不开。因为尾巴上的线,蛇要么被勒毙,要么被饿死,若是遇到天敌,估计也很难逃生。为何要对一条蛇如此残忍,少年已经不愿再想。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少年属蛇。少年好像也是这样一条蛇,尾巴上系着一条线,虽挣得了自由,这自由依然是受限的可怜的一点点自由。就好像梦里能够周游世界,骑蛇归来却只能看风景这边。

母子俩去乡卫生医院看病时,遇到过另一位女医生。女医生的儿子是少年的同学,同级不同班。女医生以为陪少年来医院看病的是奶奶而非母亲,没有想到自己弄错了,很是尴尬。为了化解这尴尬,在少年吊盐水时,女医生没事就过来陪着母亲聊天。少年觉得不像是两个母亲聊着各自的孩子,而像是一个奶奶在聊孙子,一个母亲在聊儿子。这种感觉很糟糕。

即使是大晴天,冬天的阳光也很难让人暖和起来。门诊和注射室之间隔着一个小院子。里面栽着一些花草树木,美人蕉仍绿着,几棵树早就掉光了叶子。

吊盐水的过程无聊而漫长,有时少年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母亲坐在旁边打瞌睡,连着盐水瓶的那只手正被母亲的两只手包着。母亲的手很粗糙,紧紧攥着少年的手,像裸露在冷空气中的树根。母亲是左撇子,做什么都喜欢把左手用作正手,右手用作寄手。就像此刻,母亲的右手在下,左手在上,合在一处。但看上去,左手也像右手一样。曾几何时,母亲成了有两只右手的人?

少年一阵恍惚。母亲摔断左手,究竟发生在少年生病之前还是之后,时间上已经混淆不清。那个晚上,洗完澡之后,少年既忘了倒脚盆里的洗澡水,也忘了关一楼楼梯间的灯。母亲已经睡下,又起来,下楼去把亮着的灯关掉。母亲为了省电,并没有开楼梯口的灯,摸索着下楼,结果在楼梯转弯处一脚踏空,从楼梯上直接摔落下去。

母亲发生了什么?从一楼传来母亲的呻吟、哭泣和怨诉。少年用被子蒙住头,不想听这深夜里的痛哭,假装已经睡着,居然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少年没有看到母亲。楼梯间的灯关了,脚盆里的脏水还在,浑浊的水底铺着一层泥垢。少年把脚盆的隔夜洗澡水倒掉,将脚盆冲洗干净,然后去学校。晚上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姨妈。

母亲住院,由姐姐陪着。姨妈去医院探视之后,特地过来照顾少年。

这个孩子,心怎么这么硬!也不知道下来看一看扶一扶,不是寒人心吗?姨妈数落着,转身叹气,眼泪扑簌落下。

那次摔倒,造成了母亲的左手骨折,在镇医院做了手术。手术并不成功,待到石膏拆除,才发现骨头断了的部位没有接正。但已没有余钱重新做手术,时间上也耽搁不起,母亲着急忙慌地办了出院手续。自此之后,母亲的左手便有些瘸,不再像以前那般得力,用得顺手。

这是少年埋藏在心底的另一重羞愧。母亲的这只左手,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难以复原,而这一切都是少年一手造成的,想想真是不可原谅。

少年用两只手把母亲的左手轻轻握住。在冷和暖、老与幼之间形成了一阵风。风乍起,似乎能把生活中一些不好的意外慢慢吹拂开。成长终究不会偏离轨道太远,生活还会照旧。母亲坐在那里睡着了,此时依然没有醒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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