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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窗台

2020-10-26刘春红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0期

刘春红

窗台,盛满阳光。温柔的光扑面而来,心豁然开朗,推开窗,世界异常明亮。一朵花,一株草,一只飞鸟,一片白云……映在眼波里闪闪发光。

窗台,是她的全部世界。

她趴在窗台,窗外大片的蛙声回旋在耳畔。或许是太过寂静,白天的蛙鸣是如此的强烈,记忆中的江湖热烈地涌来,响亮的蛙鸣勾勒出时光的故事。

一眼池塘,几个玩伴就是她的江湖,儿时的幻梦总在雨后的蛙声中特别清脆。一个俯冲,溅起一地水花,拿一根竹竿就可以行侠仗义;摘一捧刺槐花,拔几棵茅草根,过完家家,她就是小小的“新娘”,他就是小小的“新郎”。快乐,就是躲过父母的“监控”,在池塘的涟漪里追赶蝌蚪。那密密麻麻的“小逗号”,在水温柔的怀里尽情嬉戏。双手合并,往水中一捧,当水从指缝溜走,剩下的就是那胖脑袋、细尾巴的小蝌蚪。有时可以捧几只,有时只有一只,而最后摊开双手,留在手心里的,总是只有一只小蝌蚪。任它不停跳跃,手心一阵酥痒,笑声荡漾,染红了夕阳,也染红了她的心思。侧头寻望,她接住他灼灼目光的刹那,脸庞上的酒窝装满微醉的酡红。蝌蚪跳入水中,凌乱她心底的柔波,时光的河流,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像树的年轮,由小到大,整齐地排列在成长的旅痕里。

窗台,十几年如一日,从未改变。窗外的风景却变了一茬又一茬。就连正对着窗台的那棵樟树,也变得高大粗壮,枝繁叶茂。背着帆布书包的他总是站在樟树下,向窗台凝望,黑亮的眼睛穿越窗玻璃,停在季节的窗口,不厌其烦,耐心等待。她把一块黑粗布的窗帘拉开,一棵树,一个小小少年,这是多么美的风景,走进她心里,从此再也没有走出。她慢慢地梳头对着窗外说:等一下,马上就好!他不作声,双脚尖抵着树,两手抱着树,头朝后仰,转过来转过去。窗外的路上,跑过去一个又一个背着书包的小伙伴,偶尔也有驻足的,最后都心急地走了,唯有他停留在窗前,不急不躁。当她终于在母亲的催促声中走出门,他猛地跑过来抓住她的手一边奔跑一边说:快点,又要迟到了。

她喜欢窗台,喜欢坐在窗台前读书。小屋在夜色中愈发宁静,母亲还坐在床边织毛衣,时不时望一眼她。灯光下,她单薄的身影写满渴望,她很认真,书一页页翻过,偶尔她还会奋笔疾书,沙沙沙的写字声,在小小房间里跃动,生机勃勃。每当她写字时,母亲便停下手里的手工活,笑眯眯地倾听。她不用回身,便知母亲的目光柔和安祥,每一道皱纹里都是笑意。通常,她读书时,母亲是不会打扰她的,一个房间,两个人,无声无息,她和母亲异常的默契,只有窗外的蛐蛐唱着夜的歌谣。

她偶尔也会发呆,双手托腮,望向窗外。窗外是另一个世界,夜空中星星眨着眼晴,仿佛在暗示什么。她不停寻找,哪一颗才是最亮的呢?哪一颗才是父亲关切的眼睛?她不敢问母亲,怕母亲伤心落泪。她觉得自己应该是恨父亲的,可是又常常想念。星星忽闪忽闪,有虫鸣,有蛙叫,东一声西一声此起彼伏,抵达内心深处,让她久久无法平静。夜色越来越重,她却毫无睡意,母亲已靠在床背上睡着,她顺势慢慢将母亲放倒在床上拉开被子盖好。母亲的头发已花白,她想数一下,一根又一根,却怎么也数不清。父亲会不会也白了头发?她努力回忆,父亲的样子已渐渐模糊,只有父亲教她唱的那首《小燕子》清晰如昨,“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她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哼唱。

窗台,是她的心情。屋子是一个独立的空间,屏蔽了外面的风雨、喧嚣,也隔绝了阳光欢笑。关窗,推窗,窗台是一双眼睛,连接外界;窗台是一座桥,通向外界。她站在桥上,母亲在桥头,父亲在桥尾,她想伸手牵住他们,母亲用力一扯,她回到窗台内,而父亲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窗台外。她拼命想着,父亲为何不从桥尾走过来?她记得,母亲也是喜欢站在窗台边的,等着她从外面疯玩了回家,等着父亲回家。

父亲每年在冬天才会回来,披一身的雪花,带进满屋子的风。母亲先是端来热水给父亲暖脚,然后端来热饭菜,一家三口,围在小炉边吃啊笑啊,父亲时不时用手摸摸她的头,那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年,总是很快过去,父亲在家短暂的停留后,又背上行囊,随着南下的打工流涌向远方。家,仿佛是父亲的旅馆,偶尔在路过时才进来歇歇脚。等待,总是漫长的,从日出到日落,从春暖花开到冬雪纷飞。一年又一年的等待磨去了母亲的青春,磨去了时光的葱茏,磨去了母亲的爱情,磨砺出一层又一层的老茧,磨砺出日子的棱角,锋利无比地刺向父母。她蜷缩在小屋,母亲再也没有站在窗台边,那段阴冷的时间她不敢推开窗,时光流转,任由窗台落满尘埃,一如她的心。

进入梅雨季节,总有下不完的雨。雨从窗檐密密麻麻地掉落,溅湿了窗台。她倚在窗前看外面越来越朦胧,看时光节节黯淡。母亲的咳嗽声剧烈而急促,她心里绷着的那根弦越来越紧。“去医院吧!”她几近哀求。母亲苦笑一声:“没事,等雨停了,你就赶紧回学校。”

母亲很温柔,从不大声讲话,就是与父亲吵架也是简单的几句话,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母亲话本不多,每当母亲沉默,她就害怕,那是种令人窒息的氛围,她宁愿母亲大声哭喊、谩骂,可是从来没有,她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哭泣。可母亲又很犟,决定了的事情从不会改变,也不允许别人改变。就像母亲提出离婚,无论父亲怎样认错、乞求,无论谁来相劝,她都铁了心,坚决要离。她很想求母亲改变离婚的主意,可当母亲一双忧郁的眼睛可怜地望向她时,她再也张不开嘴了。那双眼睛,曾经充满期待的眼睛已失去了光芒,那一刻冰冷得令人颤栗。有时候破碎的东西,就算粘在一起了还是有裂缝或疤痕,这缝或疤就像一根刺卡扎在心里,风一吹会痛,雨一下会痛,走路会痛,干活会痛,甚至听到别人说话议论也会痛。她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坚决时,已经长大成人了。

窗台,也有各种各样的。她们教室的窗台很宽敞、明亮,她可以把许多书放在上面,还可以放一盆仙人球。靠近窗台的位置是她选的,她坐下后就没有变过。窗台有阳光,还可以一眼望到操场。老师曾经要给她调位置,可是她不愿意,为这她在办公室里和老师对视了很久,老师妥协了,再也没有要求她换位置。她觉得自己很像母亲,除了容貌,还有性格。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彼此融合,她已经变成和母亲一样了。

窗台,是她安放心事的地方。她没有朋友,因为除了学习看书,她是不会出去玩的。她很多时候都是一个人坐在窗台边,把头靠在玻璃上,眼睛不知道望着什么地方,没有言语也不轻易露出笑容。太阳从东边斜斜地照过来,阳光穿透枝叶,落在她的脸上,斑斑点点;风把光摇碎,点缀在她的白毛衣上,格外耀眼。

她经常会看到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前常在她家窗台外等候的男孩,不,应该叫少年,他已经高过她一个头了,以前她可是比他高一个头的。上了中学,他就像是一株稻子,迎着阳光雨露,使劲拔节,生长的劲头猛烈。操场是他最爱去的地方,篮球场上都是他的身影。她靠在窗边,看他。他偶尔也会跑到她坐的窗台边看一眼,好像是路过。可她知道他是专门来看她的,他们不是一个班,他的教室在二楼,可这是三楼呢。他们通常是不说话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的呢?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她坐在窗台前摆弄一盆绿萝。这是父亲买回来给她养的,她很喜欢,绿萝在她的照顾下郁郁葱葱,爬满了整个窗台。风吹进来,碧绿的叶子摇曳生姿,她笑着张开双臂,头向前嗅那绿色的气息。那个少年跑过来,整个身体扑到窗前,然后摇着风筝喊:快点,我们去放风筝。那是只蝴蝶风筝,她曾说最喜欢蝴蝶了,于是,她跟着他跑到大堤上。

她托着蝴蝶,他放线奔跑,蝴蝶随风起舞,越来越高。他们仰着头,看风筝在天空自由飞翔,她说,我要是有一对翅膀就好了。他笑了笑,我要是也有一对翅膀就好了!你想飞去哪?她歪着小脑袋,盯着他问。他的脸突然红了喃喃地说,你去哪我就去哪。她格格地笑,开心地笑,笑着从堤上滚到堤下。绿毯一样的堤坡,怎么也滚不够。时光停留在这里该多好啊,他们躺在堤下仰望天空,天很蓝,云很白,夕阳把红通通的光洒下来。堤下的杉树林里好不热闹,归巢的鸟儿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正在谈论一天的见闻。他们听得出了神,夕阳落了,天暗下来,四周也寂静无声。

卖馒头的小贩骑车从堤上走过,车前挂的喇叭仍在不停喊着:包子,馒头,油敦子!她惊慌地坐起来:快回去,妈妈该着急了!他们正准备爬上堤,树林里却传来说话声。他们相视一望,那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她拔开一丛灌木,两个模糊的影子相视而立。长头发的女人挺着肚子,用双手捶打着对面的男人,打着打着就哭了起来,靠在男人肩膀上不停抽泣: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男人叹息一声,抱住女人……

她狠狠瞪了一眼旁边的他,发疯似地往家跑。他呆立片刻,大叫一声也往家里跑去。树林里的两个人惊慌分开匆匆忙忙各自散去。她跑回家,看母亲正坐在小凳上,头抵着墙,家里没开灯,她站在那儿不敢动,更不敢开灯。母亲没有说话,往常她玩晚了母亲总会埋怨两句,然后端出香喷喷的饭菜来。而此刻,母亲竟然没有作声,也没有看她一眼。静,是可怕的,就像黑,黑得深不见底。她用牙齿咬住下嘴唇,慢慢地挪动,挪了仿佛几个世纪才挪到窗台。她抱起绿萝狠狠摔在地上,巨大的响声震动了母亲,也震动了刚刚踏进门的父亲。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和他说过话;从那以后,母亲便和父亲离了婚。

窗台上没有了绿萝,也没有了生机。空空荡荡的房子,其实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少了期待,少了念想便少了生趣。母亲经常沉默,拿着针线或毛线不停地做着活儿。她再不愿出去玩了,那个总在她身后的少年,远远地望着她,不敢靠近,也从未走远。放学回来后她就拉上窗帘,把流言蜚语统统隔在窗外。窗台边,一张靠背椅,她斜着身子窝在椅子上看书,这是她最喜欢的姿势。除了写字,许多时光她都是以这个姿势看书度过,一年又一年,时光就这样流走了。

家里的窗台上多了盆文竹,与绿萝比,文竹显得秀气、文雅。文竹的茎、枝、叶纤细,错落有致,层层叠叠。母亲说,养着吧,多开窗,它会长得更蓬勃。

文竹虽纤细却挺拔,许多次,她都听到了文竹拔节的声音,这声音响亮穿透时空,充满力量的向往与热爱。她感受到骨子里的疼痛如文竹一样经历着成长的洗礼,越来越多的郁郁葱葱,在最芬芳的季节里完成生命的更迭、前行与延续。

转眼之间,窗台就送走了冬夏,又迎来了春秋。时光的脚步一刻也不愿停留,她被季节催促,成长的痕迹明显已长发及腰。窗台边,母亲的身影已有些佝偻,头发也开始斑白。她提着行囊,不敢回头,她知道母亲就站在那儿望着她,看她一步步走远。她明白,自己是母亲的命,她越快乐母亲才会越开心。母亲曾经是那么努力地面对生活,那么努力在她面前微笑,她怎么能辜负这份爱呢?

许多次半夜醒来,她看到母亲倚在窗台边,月光洒进来明晃晃地落在母亲脸上。那是张温柔恬静的脸,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芒。这光芒一直影响着她,让她在成长的时候充满力量。虽然她不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但她知道母亲是为着她而活的。母亲很勤劳,一个小推车穿过乡镇的边边角角,叫卖红豆包的声音在岁月里一直回响。父亲走后,母亲独自承担着生活的全部,她从来没有听到母亲的埋怨,甚至是对薄情的父亲,每当有人提及,她也只是笑一下,过去了,提这干什么,我们不是好好的吗?她心疼母亲,装什么坚强,那笑里隐藏多少泪水谁又能懂?她觉得自己是懂的,可她又不懂。她看不到母亲的心,那颗心千疮百孔,却又柔软温情,母亲是真放下了吗?

父亲到底怎么样呢?她心里其实是恨的,她幼小的心里埋下的那棵怨恨的种子,每年都会发芽长蔓,缠绕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没有对母亲说,父亲有一次,仅有一次去学校找她,他畏缩在墙角,一脸忧郁愧疚。她看到父亲时心里一颤,那个曾在她心里完美的男人,早已被时光肢解得破碎不堪。她冷漠地说了句,我恨你,永远不想见到你!从此,她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她就知道,负了母亲,负了她,负了时光的父亲,该是多么无情,留着念想干什么呢?不如,再也不见。不想见的父亲,却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里,用一双忧郁的眼睛望着她,充满愧疚很是可怜。不,他是装的,每次醒来她都提醒自己,他应该过得很好,很好……

大学是不一样的世界,连窗台也与众不同。那些宽大明亮的窗户下,窗台却是逼仄的,几乎没有窗台。教室的椅子也不是靠着窗的,两边留着过道,就像是小时候母亲带她去的电影院,很多排椅子连在一起。她的目光很多次想穿过窗台,望向远方,却只看到对面的教学楼。

每天除了上课,她多半待在校园的植物园里。那儿有参天的绿树,有小桥流水,也有花草的芬芳,更重要的是那儿幽静。她不善于交流,太过内向的性格让她好长时间才记住了寝室里的其他三个女孩。她们每天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喜欢的白马王子,她却喜欢待在植物园里,可以自由呼吸,可以信步,可以沉思,可以看书,可以发呆……新时光孕育饱满的心事开在玉兰枝头洁白淡雅,多情的藤蔓一直延展热情的葱绿,她喜欢这样满怀梦想的时光。

那个星期天的黄昏,她在植物园里流连,一本书看得她泪水潸然。情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越想忘记的人和事越是记忆犹新。当那个少年静静站在她面前,递上纸巾时,她的心几乎要蹦出来了,“你怎么在这里?”她脱口而出这句话时自己也吓到了,难道自己心里这么渴望见到他吗?“你去哪,我去哪?”他还是说得这么自然,一如当年他们躺在堤坡的草丛中一样。她想像当年一样笑,可是泪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一咬嘴唇,转身跑开了。“赵千顺,赵千顺……”一边跑,一边念着这个名字,她知道以他的成绩应该到更好的学校,选择这个二本,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些成长的疼痛吗?

他们有多久没说话了,八年,八年!回到寝室,她再也无法睡着。许多事翻江倒海般涌来,在眼前叠加、放大。他过得也并不轻松吧?小学五年级时,他父亲因病去逝,背了一身债的家不堪重负。她陪他在小山坡坐了许久,还是她硬拉着他回家的。他没有辍学,他姐姐,十六岁的姐姐在高考前辍学随南下的打工流走了。记得,母亲还交待,让父亲多照顾他姐姐……父亲确实也做到了,每年回家过年,他姐姐总会来我家拜年,讲在外打工的不易,讲受了不少罪,讲生病时,幸有我父亲帮衬,才能顺顺利利回家,才能挣得一些钱还清家里的债务,才能让弟弟有钱读书。那个时候,她吃着他姐姐送的绿豆糕,不知道心里有多甜……

时光兜兜转转,窗台已不是原来的窗台。放暑假回家,才发现,母亲已将老房子翻修了。新刷的白墙,新盖的红瓦,还有那扇木窗已换上铝合金窗。母亲说,知道你喜欢窗台,特地让人扩大窗子时也扩大了窗台,还用大理石镶在了上面。她摸着光洁的窗台,看着那印有紫藤花的大窗帘,心里说不出的感激。

母亲一个人这么多年,风里雨里的卖红豆包,供她读书,为她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把所有心思都用在了她身上。母亲当年送的文竹太过茂盛,已经被移栽到窗外。母亲说,让它们使劲长吧,它们真的就无拘无束,快快乐乐地长啊长,早已高过了她几个头。

她把手搭在母亲肩上,她也高过了母亲快一个头。母亲笑了笑,顺势将头靠在她肩上,母亲的头发染成了棕红色,眼角的皱纹竟然淡了许多,母亲其实不老,打扮起来很美。她们一起望着窗外,母亲讲着已经租了一个门店还请了人帮忙卖红豆包,哦,母亲已经是老板了。还有就是母亲开始恋爱了,母亲很满意,说那个男人是小学老师,独身很多年了,经常在母亲那儿买红豆包,一来二去熟识了起来。母亲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闪着羞涩的光芒,脸也有些红润。她开心的是,母亲如此努力地生活,时光没有因为风雨而褪色,反而在生活的磨砺中更加丰盈。其实没什么啊,我们可以过得很好,生活从不曾亏欠我们,她不自觉地笑了笑。窗外的那棵樟树已非常高大了,一个人双臂环抱才能勉强抱住。枝繁叶茂,把热辣辣的阳光挡住,让窗台阴凉而惬意。她很自然地想起了三毛的那句话: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她觉得母亲就是这样一棵树,她也想做这样一棵树。

他出现在窗外并不合适宜,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那棵樟树下了。母亲倒是大方,拉他进来,还给倒了茶。他一口喝完说,婶,你去看看我姐好吗?我姐想见你。她忽然激动起来,把他往门外推。他一下子抱住她,任凭她发疯似地捶打、哭泣。直到她稍稍平复些,母亲牵起她的手说,我们一起去吧!

她挪不动脚,她最不愿见的就是他姐姐,那个她曾经也甜甜地叫过姐姐的人。那年在堤坡的树林,就是她喊姐姐的人和父亲抱在一起,父母离婚全是因为她,心里的阴影还在,为什么母亲还去见她。母亲说,他们也不是坏人,终究是亲人,去吧。她不可能像母亲这么大度,她放不下,真的放不下。

为什么放不下,因为有他,他们算什么,既便爱情可以开花,也不可能结果,也许这就是她放不下的痛苦根源。她曾经试图去尝试恋爱,去接受其他男孩的追求,可是她心里已经住了一个人,怎么也无法再容进一个人。她也试图将这个人忘记,可是她去哪,他就在哪,他在她才安心,哪怕彼此不说一句话。

母亲的犟劲又上来了,非把她拉去,那是一条漫长的路,母亲说是她必须走的路。当年,他姐姐大着肚子回来找到母亲,让母亲成全她和父亲。母亲挣扎,叹息,狠狠打了他姐姐一巴掌,母亲说,那一巴掌不应该打,她也没有错,她能怎么办?你父亲也没有错,他们只是被一个“情”字牵动着走向了另一条路。

那段时间,谴责、谩骂、讥笑,他姐姐和父亲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逃也似地离开,这么多年再也没敢回来。甚至在他姐姐离开没多久,他妈妈就因为伤心、痛苦加上疾病去世了,他姐也没有回来奔丧。事实上,都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除了每年他姐姐定期为他卡上存学费,他们从来没有和家里联系过。有人说,他妈妈是被他姐姐气死的,他心里一定也是难受的……她以为阴云过后,时间会抹平一切,可不管怎么努力,她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过的事实,也不能改变太阳升起的方向和水流的去向。她和他都将无法坦然面对。

他姐姐已不是当年那个秀气的少女,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头发散乱,一双眼睛里全是忧郁。看到母亲,就开始连声哭诉:对不起,对不起……挣扎着爬起来,母亲走过去按住了她,还把他姐揽进怀里关切地问:怎么就病了呢?就像对自己女儿一样。她深呼了一口气,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

生活,若是背负了太多的愧疚,太多的自责,终是无法安宁。忐忑不安的日子,无尽的良心谴责,她从来不知道,他们的日子这么悲催。她原以为受伤害的是自己,是母亲。那些已逝的岁月,已经没有如果,他们过得并不快乐,对亲人的叛离,走得再远伤痛也是注定的。他们在陌生的城市打拼,忍受着孤寂,忍受着对亲人的思念,忍受着良心的折磨,那些不眠的日子在辛苦的奔波里越拉越长。那个孩子,她从来没见过的孩子,生下来便犯上了心脏病,他们也曾努力,可是终究没能救活……生活的一再变故,猝不及防地打击,父亲以酒麻醉,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从破损的窗台跌了出去,那是七楼……

这个漫长的夏季,寒意堆砌,想让伤口上开出花来,何等渺茫。她在窗台上摆满了各种盆栽,那些红的白的紫的黄的不是花,只是旧时光的结痂,谁也不敢触碰。她后悔对父亲说出的那句话:我恨你,永远不想见到你!那不是她的心里话。可是时光不能倒流,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她站在窗台边,很想静下来,心平气和地捋一捋时光。该删剪的就删剪,该遗忘的就遗忘。可是,外面有风吹来,吹乱了她的思绪。母亲将父亲的骨灰埋在了一棵梧桐树下,那是父亲喜欢的树。他姐姐因严重抑郁症不得不住院治疗,他四处寻找工作。母亲说,暑假让他到我店里打工吧,我供你们上大学。她没有说话,她心里很乱,就像交织纠缠不清的一团乱麻。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受惊的小刺猬,跌跌撞撞这么多年,每一次刺向别人都毫不意外地留下了内伤。她不知这伤口需要多久才能长好。

他没有接受母亲的支助,申请去当兵了,听说部队里有工资,复员后还可以继续完成学业。母亲说,去送送他吧,不然你会后悔一辈子。穿上军装的他更英俊了,只是厚重的背包压得他有些驼背,她看着他即将上车,也许很久不会再见,心里莫名就空了,泪水模糊了双眼。他转身在送别的人群中搜寻,当看到她就站在那儿默默流泪时,他快速地跑回来,跑到她面前,挺了挺腰说,不要哭,我保证以后都不会让你哭,你在哪,我就在哪。母亲经常去医院看他姐姐,最后还把他姐接出来,安排在店里工作。

时光像一阵风,匆匆而过;窗台外,人事、风景、草木一切都在不断更新,每个人都会在时光的飞逝里经历人生中最重要的渡口。她推开窗,阳光正好,暖暖地照进来,窗台上一杯茶清香袅袅。时光应该是柔软的,她拿起笔郑重写下:“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