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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烟囱

2020-10-26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0期

邱 力

农历十月初一前一天,我和锦云决定回乌拉镇给我们的父母送寒衣。说来惭愧,之所以要回老家是因为我被一个奇怪的梦纠缠不休,并非是我发自内心为故去的老人尽孝道。

我梦见自己在爬烟囱。

烟囱的样子和当年镇造纸厂里的那根一模一样。自从我和锦云20年前离开镇造纸厂,到瓮城立足并从此成为城里人后,那个厂子以及那根巨大的烟囱就像许多无法挽留的青春时光一般渐行渐远了。可最近不知怎么了,这根通体用红砖砌成的60米高的大烟囱竟撬开了我的梦之门,牢牢地插在我的梦境中。我在不停地向上爬,烟囱也在不停地向上生长。爬上去唯一的途径是嵌在烟囱里的细钢筋梯子,手抓足踏下,梯子摇摇欲坠。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也不知爬了多久,直到我从半空中摔落下来,这个梦才戛然而止。

我还梦见了我的父母。他们在另一个世界日子依然过得紧巴巴的。这一点从他们身上穿着的那些几十年如一日的衣服可以看出。天都这么凉了,他们冷得瑟瑟发抖,冷得连话都说不连贯。无论我们怎么使劲听,也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他们大概是盼望我们烧点儿过冬的衣服吧?按照乌拉镇的习俗,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是非常隆重的,和清明节啊七月半啊相比毫不逊色。锦云掐指一算,没几天就要到寒衣节了。季节的车轮正驶向寒冷的冬天,恍恍惚惚间,一年又将到头了。在城里生活这么多年,我们把过去的一些老习俗都丢掉了。我们只在清明节回去上坟扫墓,其他年节几乎全都按兵不动。难怪我的父母要托梦来,他们是生我的气了啊。这样一想,我觉得更是必须赶在农历十月初一前启程,去老家走一趟。

我们是坐“微帮顺风车”出发的。

原来我打算去车行租一辆轿车,以前也这样干过。开着租来的轿车驶入乌拉镇,硬着头皮买条高档烟逢人就发。作为从镇造纸厂走出去的《瓮城日报》临聘记者,我虽然谈不上衣锦还乡,起码也算是混得人五人六的了。这一次,锦云说是一个朋友帮忙叫的顺风车,没必要花租车那冤枉钱。那辆黑色锃亮的7座本田商务车准时来接我们,司机是位中年汉子,摁了两声喇叭后,就在车上等。一路上,车上就我和锦云两个乘客,倒像是我们的专车。车子坐不满司机跑一趟就吃亏了,也不知司机是怎么想的。我先是和锦云坐在第二排,后来看司机闲得无聊,就换到副驾驶陪他聊天。锦云独自坐后排,一会儿就睡着了。司机剥了颗槟榔在嘴里嚼,问我要不要来一颗。我说不要,这东西吃多了不好,容易得口腔癌。司机说没办法戒不掉,都是熬夜熬出来的毛病。司机是乌拉镇人,以前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跑货运,现在乌拉镇开发乡村旅游,打造百年文化古镇,来镇上的游客日益增多,就加盟跑起了“微帮顺风车”,比货运省事来钱也快。听我口音也是乌拉镇的,司机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我做记者多年,习惯成自然,遇到点新鲜事就好奇。过去喂猪种地的村民如今吃上了旅游饭,这个题材蛮有意思的,就说:“农民变老板,日子越过越滋润啊。”司机“噗”地一声吐掉槟榔,“屁老板,我只是个打工的,真正的老板是黄毛!”黄毛?难道是他?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你说的黄毛是不是学名叫黄国昌的那个人?”“是啊,就是黄老板黄国昌。现在发了,又开饭店又搞房产,连这个没有营运资格的‘微帮顺风车’都被他垄断了。听说古镇改造项目也是他在搞。”听了司机的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把车窗开了,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锦云醒了,“谁发了啊?说来听听。”“那个黄毛黄国昌啊,想当初……”说实话,我根本就没有半点回首往事的兴趣,特别是这个黄毛,一想起他的样子和所作所为就不舒服。可锦云一听,来了精神,“我就说嘛,人不可貌相。想当初,他落难时,你可是帮过他的啊。”我挥了挥手,不想提那些破事。

车子中午抵达乌拉镇。下车时,我准备扫微信付车费,司机却说有人已经付了。我一愣,见锦云不说话,好像心里藏着什么事。我想向锦云问个究竟,就看见朱立身朝我走来。朱立身是我从前的工友,和黄毛一样,也是总共处了三年半。我在瓮城日报社上班后,见过他几面,也帮过他点小忙。看他样子似乎等了我们很久了。天正下着细雨,我的头发浸润得有点肿胀,眼镜片蒙了雨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朱立身趋步向前,把一柄黑布雨伞递过来给我,“大记者,来了啊?我送你和嫂子回家!”说完不由分说伸手抢过我和锦云手上的提包。我觉得奇怪,朱立身怎么知道我们要来的消息?又怎么会来接车的?坐上停在路边的福特轿车,我问朱立身。他笑而不答,只管开着车。锦云却在一旁嚷嚷,“真是的,有人送有人接还不舒服了?问东问西的干嘛啊你?”朱立身仍然笑着,那笑容有点儿诡异,这和我印象中老实巴交的朱立身不大一样。索性不问算了,有些事情难得糊涂,该明白的时候自会明白。自从锦云一门心思扑在找钱上整个人变得都有些陌生了。这不能怪她,谁让我不会找钱呢?车子一路驶向镇西,过了镇政府、镇中心小学和农贸市场。靠近乌拉河畔时,朱立身指着一幢高大气派的大楼说:“盛世国昌大酒店,黄总公司总部。大记者和嫂子,你们先把家里事情忙完,明天下午我们黄总要亲自请你们吃顿饭叙叙旧。地点在酒店二楼,到时我会来接你们的。”我一听,心里很不舒服,凭什么你黄毛来安排我的行程啊?就找推辞回绝了朱立身,要他转达对黄毛的谢意。顺口问了一句:“咋个看不见那两根大烟囱了呢?”朱立身说:“被大酒店挡住了。要转个弯才看得见。”我心里有点儿失落。我和一夜暴富的土豪找不到什么共同语言,特别是对黄毛心里更是说不出的味道。车子猛地向前一冲,朱立身神色惊慌失措,“黄总这个饭一定要吃的,你们不来,我交不了差就惨了啊。”

在乌拉镇,我落脚的地方是叔叔家。父亲就这么一个弟弟,六十好几了。每次来,我都给他带两瓶好酒一盒好茶,烟他是早戒掉了。叔叔家中一儿一女,都不争气,至今工作没着落,在社会上瞎混。走进叔叔家的小院,放下雨伞,发现雨伞上赫然印着“盛世国昌府邸售房热线:XXXXXX。”我猜这是黄毛搞的房产广告伞,收拢伞后“啪”地扔在了门角,“怎么到处都是黄毛的影子?!”锦云没好气地说:“是又咋的?实话告诉你吧,这次回来,除了给老人家烧纸送寒衣,就是和黄毛见个面吃个饭。我跟他都约好了的,怕你心胸狭窄想不开,懒得和你商量。”

锦云说得没错。如果早知道她和黄毛有过联系,还要去赴黄毛的饭局,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到乌拉镇。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个头上罩着记者光环的男人,黄毛呢?当年不过是个厂区浴室守大门的临时工,况且还发生过那起足以载入乌拉镇纸厂史的事件。

20多年前,我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技校毕业后,顺利进了在全省都排得上名号的乌拉造纸厂。这个厂子是全省的龙头企业,规模大,职工有800多人,建在乌拉河畔。两根60米高的红砖大烟囱耸立在全镇人民的心中。一根冒着充满氨碱气味的浓烟,一根冒着没有味道的白色蒸汽,可以说是那个年代标志性建筑。外乡人只要看见这两根大烟囱,就意味着踏上了乌拉镇的地盘。因为我的履历表上显示出具有较强的文艺才干,被分配到厂工会。那阵子,虽然工作上有起色,但在个人问题上却很失落。我想找个各方面条件好些的女孩,可这样的女孩往往好高骛远,在厂里顶多待一年半载就往省城或者更远更大的城市飞走了。而乡土气息浓郁的女孩我又瞧不上眼。单身楼里的一伙单身汉隔三岔五地聚会,住我隔壁寝室的朱立身邀我参加,邀了几次我也就加入其中了。一次聚会时,我认识了黄毛。

黄毛是附近乌拉村的村民,造纸厂落户该村,每年都会就近招收一批临时工,在厂里打杂,做些搬运啊下料啊等等纯体力活。黄毛不知是通过哪门子关系,居然捡了个在厂区浴室守门的肥差。厂里每月发有洗澡票,水泵房大功率的电机每天抽取乌拉河水,厂区有着取之不尽的水源。我们洗澡不愁,每个人都很洁身自爱,有的人甚至一天要沐三次浴,简直都养成了严重的洁癖。我们一下班就往浴室跑,把洗澡票递到门房窗口,黄毛接过,顺手插在一根竖起的铁钉上,这票就算作废了。浴室的门房里开始摆放一些洗漱用品,后来发展到卖卫生巾、香烟、米酒和油盐酱醋等小商品,俨然就是一个微型超市。这超市赢的利具体流到谁的腰包,没人知道。但黄毛显然捞了不少油水。我们聚会时的下酒菜多是他掏荷包请客,和人打麻将铺金花的彩头也是一点不含糊。黄毛嘴角叼根红塔山香烟,见有漂亮女工来,下巴颏上那四根黄毛就亢奋得和烟一起发抖。黄毛深咂一口烟,深看一眼女工,深闭双目。少顷,悠悠吐出口稀薄的雾,叹一口长气。那一口气里饱含着饥饿惆怅以及释放压力后的缓解。我们工会分管着厂区浴室,因此黄毛说起来是我管辖范围的人员。看他一副馋女人的猥琐样我就来气。我们聚会时谈论最多色彩最丰富的就是女人,单身汉们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我们动口不动手,过过干瘾也就罢了。可谁料想,黄毛不仅动口还动了眼。

那天冬至,天气骤冷。下班来洗澡的人特别多,浴室门口竟排起了长队。乌拉镇有冬至吃狗肉洗热澡的习惯,据说可以暖和一冬百病不侵,其实还不是借故把黑白两色的生活弄出些色彩来。一瞅门房,黄毛却没了影踪。队伍有些躁动,有人扯着嗓子叫唤黄毛。一会儿,黄毛趿拉着双塑料红拖鞋,从楼上慢腾腾地下来。在窗口坐了不到10分钟,两个年纪在30岁左右的女工气势汹汹地闯进门房里。一个圆脸女工擒住黄毛的胳膊,另一个短发女工狠狠地扇了黄毛一耳光,“X你个臭流氓!”黄毛叼在嘴角的香烟被扇飞在地。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到底是咋回事。从女浴室里不断涌出些头发湿漉漉的女工,脸上都露出羞愤的表情。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刚才沐浴时发现有人影在二楼的配电房里晃动。如果从配电房这个位置俯瞰女浴室,简直就是一处绝佳的观景台,下面的风景一览无余。圆脸女工和短发女工在配电房的墙壁上发现了一个火柴盒般大的窥视孔。窥视孔下方的地下散落着许多烟蒂。“你们看了,这烟屁股上印有红塔山。黄毛抽的就是红塔山烟,不是这货又会是谁?!”短发女工抓起黄毛掉在地上的香烟向大家展示,好像擎着一面胜利的旗帜。人越围越多,黄毛被围在人群中,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仅凭配电房的一地烟头就断定窥视者是黄毛,这有点儿荒唐。可黄毛具有作案的各种有利条件和动机,至于那些烟头到底是谁遗留下的有那么重要吗?事情在那些洗澡的女工们的丈夫或男友闻讯赶来后迅速升温。自己的老婆或者女友被黄毛用眼睛奸淫真是奇耻大辱,把黄毛移交派出所或就地暴揍一顿根本无法平息男人们的愤怒。眼看场面有点儿失控,保卫科长戟指不远处的高大烟囱,“黄毛不是发骚得很吗?就让他爬烟囱,吹吹冷风给他降下温。”大家哄然大笑,好像憋屈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事隔多年,我记忆犹新。黄毛那天浑身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裤衩,跟一丝不挂没什么区别。他战战兢兢爬上去,战战兢兢爬下来。那根60米的大烟囱黄毛爬了将近一个小时。大家在笑骂声中逐渐散去。我捡起扔在地上的衣服裤子,递给黄毛。黄毛看了我一眼,眼神古怪复杂。当晚,在单身楼寝室,我买来狗肉汤锅和酒水,邀请黄毛和朱立身几个同事一起过冬至。朱立身和那几个同事一听是和黄毛吃饭就一口拒绝了。我和黄毛独自吃肉喝酒,对当天发生的事情一字不提。黄毛一个劲地敬我酒,却不说一个谢字。这次冬至聚餐让我心头仿佛压着一块巨石。不久,黄毛就没了踪影。

关于黄毛,我们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爬烟囱和偷看女工洗澡这两件事情。后来,我和锦云在元旦联谊会上认识并相爱。本来像锦云这种无论相貌和家庭都出类拔萃的女孩我是可遇不可求的,但谁让我是个工会干部近水楼台先得月呢?

下午,叔妈带着锦云去农贸市场买第二天送寒衣的物品。叔叔打电话通知堂弟堂妹回家吃晚饭。

乌拉镇的寒衣节保留了过去那种烧化冥衣的传统,又衍生出烧“包袱”的新式做法。“包袱”是个大纸袋,表面上写了过世者的姓名,里面装满了纸钱冥币。人们相信,“包袱”如同快递,烧时即是寄出。那阴间的小鬼该是充当快递小哥的角色了。所以烧“包袱”时,除了在自家坟前划的圈内烧,还要在周边撒上些零散的纸钱,权当是给小鬼们跑腿的脚钱。锦云和叔妈提着一堆香蜡纸烛回来,堂弟堂妹也回来了。我负责用毛笔书写“包袱”皮上的文字,锦云和叔妈整理好敬供两家老人的物件后,到厨房忙活去了。叔叔听锦云说第二天下午黄毛要请我和锦云吃饭,连声说好,“去啊,咋个不去呢?我这里正好有事要求黄毛啊。”是堂弟堂妹工作的事。叔叔叔妈想让堂弟去跑顺风车,请求黄毛免去五万元的加盟费。想让堂妹去黄毛的盛世国昌大酒店当领班,基本工资加提成一个月少说也有4800块啊!“黄毛是个讲义气重感情的人,人的确是发了,但他念旧。当年你和他是哥们,他爬烟囱以后也就只有你还继续和他往来。求他帮忙,这个面子他保准会给。”叔叔说得有点儿兴高采烈,似乎一切尽在他掌握中。我只是他招之即来,来之能战的一个棋子而已。看到叔叔滔滔不绝地说着,一旁叔妈可怜巴巴讨好的神色,还有锦云帮腔说话的样子。我有种受骗上当的感觉,心头涌上一阵烦恶。

镇上人都称呼我大记者。父亲在世时常常右手拿份登有我采访报道文章的《瓮城日报》,左手捏着两根油条和一袋豆浆。故意在吃早餐的熟人身边以及菜场路边碰见的单位同事中晃荡。咬一口油条,哗地抖开报纸,用指头弹弹某个版面,“瞧,我儿子写的。有看头,嘿嘿。”父亲死后,叔叔像父亲一样也成为全镇最忠实的《瓮城日报》读者。我先是跑民生后转为时政,工作性质的改变让我有了更多随同领导采访的机会。这让父亲和叔叔很是扬眉吐气,仿佛我也成了个领导似的。常有亲朋好友来报社找我帮忙,万般无奈下,我只好硬着头皮去找相关部门。许是在新闻采访这个行当混的时间长了,相关部门的领导多少给点儿薄面吧。我为乌拉镇办成过几件实事。比如村村通道路项目开工、农村危改工程资金到位、农村小学营养午餐校企合作等等。其实许多事情的办成我仅仅是顺水推舟而已,根本没他们想像的那么神通广大。我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在单位我不过是个临聘人员。单位每年都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编制,我考了好几年都败在面试这一关,要转正真是难于上青天啊。锦云呢?在瓮城棉纺厂买断工龄出来后,做过保险、服装、饭店,都一无所获。她近期对瓮城的各个行业进行市场调研后,盯准了民办幼儿园这个行当。“绝对有搞头。必须尽快着手,否则悔之晚矣。”锦云多次给我上课。她的想法的确很好,很有远见卓识。搞得好的话也许我们就会赶上创业致富的末班车。可我们粗略计算了一下,创业启动资金最少得16万元。还不包括一旦启动后所产生的一系列开支。想起这些事我就焦头烂额。觉得挺对不住当初锦云对我的赏识。

第二天,我们上大佛山给我们的父母送寒衣。

路上有些泥泞。农历十月初一一到,雨水就来得勤。上坡时要找有草的地方踩,如果不小心踩到稀泥,鞋子弄脏是小事,跌个四仰八叉才狼狈。我和锦云两家父母的坟相距大概有十来米,每次来上坟,都是先上岳父岳母的,再上我父母的。这次上坟我准备得比以前充分,因为想摆脱那个奇怪的梦的纠缠,也因为积压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心事。我们把香蜡纸烛冥衣铺在坟前,用“包袱”围了一个圆圈。点燃后,四周弥漫开了那种让阴阳两世的人都感到心安的气味。我们送去的寒衣和冥币很快就会寄到我们父母手上,让他们过一个温暖的冬天。我们回到城里后,不会再做那些杂七杂八的梦,我们对父母的愧疚将会因此而减弱,直到消失,回归平庸忙碌的日子。

我偶一抬头,望见对面山坡上有座红色的亭子,周边是一圈红色的围墙。看上去似庙非庙,不知是不是各地时兴的文化主题园?就随口问叔叔。叔叔将手上一沓纸钱抖开,站起身来,“那个啊,是黄毛给自己修的活人墓。听说这大佛山要打造成文化墓园。嗨,黄毛做完活人的房地产,又要来做死人的房地产了。”仅凭目测,这座活人墓占地起码100平方米以上,光看外观就很有气势,让大佛山上所有的坟都矮了一大截。不知道围墙里修建得如何?我在坟前烧化冥衣和“包袱”,一边低头胡乱想着。这时候,听见有汽车轰鸣声从山路上传上来,就见一辆福特轿车在前,一辆东风货运在后,一路迤逦而来。

“大记者,我就说你和嫂子还在山上嘛,正好我也给老人家烧点纸磕几个头啊。”朱立身从车里出来,跟货车司机叮嘱了几句,向我走来。

在坟前烧完纸磕完头,我随同朱立身去参观黄毛的活人墓。说实话,我心里暗暗被这座气势非凡的活人墓震住了。走近墓地,见几个工人在忙着搬运石材。沿青砖石阶上去,看见墓地里倒伏了一片松树,正中间是已经挖好的一处巨大墓穴。一块六米多高的红色墓碑躺在地上,墓碑上方镂刻着“万古城”,下方镂刻着“南天一地”,碑顶为黄色的金字塔状尖顶。两个穿迷彩服的师傅正在碑上精雕细琢。大佛山上这片最茂密的松树林好像被开膛破肚一样。里面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已初具雏形。

“买好墓地,给活人添寿。黄总有战略眼光品位也高。你看,大记者,这墓碑盖板是印度红,其他全部是山西黑石,雕刻师都是从福建高价请来的哩。”朱立身指着墓地颇为自豪地说,好像这墓地是他家的祖坟。

我呆呆地站着,脑子里如同塞满了烂棉絮或者爬满了荒草,混乱芜杂。朱立身对黄毛崇拜有加的态度和活人墓的非凡气派让我的自卑禁不住从心底里冉冉升起。所以,当朱立身再次提醒下午去赴黄毛的宴请时,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下来。去吧,干嘛不去呢?说不定黄毛黄国昌总经理一高兴就有求必应了呢?

下山时,天色阴冷。从东南边漂浮而来的乌云已经移动到乌拉镇上空,有大雨将至的预兆。我的心里并没有因为给父母送了寒衣而变得轻松,反而惴惴不安。

盛世国昌大酒店的装潢就是放在省城也是毫不逊色的,看来生意也是非常红火。才下午五点钟,一楼大门口就站了一对新人,一幅某某和某某喜结良缘的喷绘画竖立其后,新人正在笑意盈盈地迎接亲朋好友。我们的酒宴设在二楼一处叫作“盛世国昌”的包间,我发现,这个酒店所有包间名字都冠以“盛世”二字。门一开,就看见大圆酒桌上首坐着的一个矮胖子慢慢站了起来。像黄毛又不像黄毛,跟香港演员曾志伟倒有几分神似。但一见到胖子下巴颏上支棱着的那四根黄色的毛,确凿无疑就是黄毛。黄毛上来分别和我还有锦云拥抱,“感谢光临啊,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我们既要给去世的人送寒衣,也要为活着的人送温暖啊。”黄毛说完这句不伦不类的开场白,四周响起奉承讨好的笑声和掌声。黄毛伸出肥厚的右手扫了一圈,“都是公司里的,让他们也见证一下我们的友情嘛。”大家客套一番,分别落座。我和锦云坐在黄毛的左右手。第一杯酒由黄毛提议,欢迎我和锦云常回家看看。第二杯酒由我敬黄毛和在座各位。我一开口“敬黄总”就被黄毛打断了,“叫我黄毛,黄总是他们叫的。他们不知道大记者不仅是我的哥们,还是我的贵人呐!”见众人一齐用尊敬羡慕的眼神望着我,一激动,我为自己刚才的口误自罚一杯,再满上一杯敬大家。

黄毛毫不掩饰地回顾了当年如何被惩罚爬烟囱的故事。黄毛竖起右手食指,往虚空里点了点,“我能有今天,全凭贵人相助。贵人在你落难时一出手就让你感动。比如大记者。”黄毛搂住了我的肩膀,轻轻拍了拍,“那时所有人都像避瘟神一样回避我,只有你把我当哥们。我可是永远都记得啊。”朱立身脸上神色很是尴尬。顿了顿,大家又喝了一轮。黄毛说:“还有一个贵人,我一直在找。当年说我偷看女工洗澡, 我黄毛虽然不是什么好鸟,但不至于这样龌龊!我天天看来洗澡的女工都看饱了,都看成了X光眼了。女工们穿着衣服我一眼就能透视,里面有几根毛都一清二楚……我没说你啊,锦云。”黄毛哈哈一笑,举起酒杯冲锦云一饮而尽,“我是替那个偷看女工洗澡的人背黑锅!说我抽的是红塔山烟,大记者当年不也是抽红塔山?”黄毛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同时从桌上的烟盒里弹出根烟来给我。我接过烟时,黄毛抓过我的右手使劲握了握。我这才发现,黄毛抽的还是红塔山这个老牌子香烟。烟盒上的红塔看上去非常像那根红砖砌成的大烟囱。

真有点儿喝高了。要不然我也不会出现黄毛搂抱亲吻锦云的幻觉?还有黄毛下巴颏上的那四根黄毛会猛然变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我努力保持三分清醒,牢记着叔叔叔妈交待的替堂弟堂妹找工作的任务,牢记着锦云吩咐的向黄毛开口借钱的任务。我得找个恰当的时机。酒宴接近尾声时,黄毛挥了挥手,说大家一起去纸厂走走,故地重游顺便散散酒气,过几天纸厂就不复存在了。这个已经倒闭三年的老厂,目前被黄毛收购,规划为生态文化温泉城。想不到在乌拉河畔竟然埋藏着三个出水量丰富的温泉眼。

夜色无边,乌拉河畔那座亮着微弱灯光的厂房显得那么陌生。好像我从来未曾在它里面呆过,好像我仅仅是一个路人。我对在此工作了三年半的造纸厂完全失去感觉——唯有那根在黑夜中耸立着的高大烟囱让我心中一凛。我和黄毛并肩走在荒凉的厂区。看上去,我俩像是久别重逢的兄弟。

我小声向黄毛说了堂弟堂妹工作的事,还有向他借16万元的事。黄毛蹙着眉,没有说话。我心里发虚,随他一直向前走。黄毛走到大烟囱前停下脚步,语调幽幽地说:“这根大烟囱,明天就爆破了,是不是比从前矮了些啊?”我抬头望向烟囱,跟我印象中并无变化,反而觉得在夜里显得有些狰狞可怖。

我说:“是矮了些。”

黄毛看着我,不动声色地说:“你说的这些都没问题。16万有点少,20万得了,利息不要。算我投资,赢利了再说。只是有个条件,你答应了,一切好办。”

我听到一个颤抖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什么条件?”

黄毛指着大烟囱:“你只要像我从前那样爬上去。”

我打个哆嗦,寒气渗透到骨子里。

黄毛看着我笑了:“不行,就算了。”

我前后左右看看,想寻找一种支撑。只见锦云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也好像喝高了,步态踉跄,东倒西歪。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我好像也说不清,也没必要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