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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答案的甘蔗地

2020-10-26颜全飚

延河(下半月) 2020年10期

颜全飚

门外,有数十株盛大白玉兰,枝叶高过屋顶,一年四季都忙着开花。倘若树下没有人影,一切平安无事,丁科长就拿起电话,给在楼上的领导打电话:“下来,还不来上班吗?躲在上边干什么?”领导在电话里笑着回话:“你这个傻瓜!”丁科长开心地笑了,把电话摁掉。他们俩都是自嘲为傻瓜的。

说着,树下就出现了两拨人;说两拨,其实就三个人。

开张了。丁科长说:“那个年轻漂亮的,你看住!”

他们同时进来。他们坐在排椅上,离我们远远地。那个年轻漂亮的,瓜子脸,高高瘦瘦的,素色长裙上点缀着零星的白色小菊花。她目光暗淡,手里抓着一本蓝色证书,靠在远离我们一角的报刊架旁边。

那母子俩,是我们的常客,他们为啥而来?大家都清楚,没来,他们是活不下去的。我们只注意她的儿子,是否背着锅来。这年轻漂亮的,第一次见识,倒不知为啥而来?也许路过,只是坐坐,等外边一趟公交到来。在我们这儿,常有陌生人,我们不轻易去主动找事的,过于热情,反而自找麻烦。从她远远传递过来的气息,大概可以感知到,她是我们的菜。今天不是,明后天,也会是。

丁科长闲不下来,又给领导电话:“来客了,快点下来!”

“傻瓜!这个大傻瓜!”领导出现了。

“小陈,看茶呀!领导来了!”

“傻瓜,什么小陈小陈,人家是陈科长!”领导乐翻般,堆满笑容。

安静了好久。丁科长给母子俩端茶,又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给那漂亮年轻的递了一杯茶,她连忙起身说:“谢谢!”

领导劝那母子俩:“回去吧,你们的事情,我们都知道,我们都在努力。”

年轻漂亮的,偷偷地端详着我们,她似乎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

那儿子背着用编织绳绑得无比结实的一口锅,手提一袋子大米,他今年23岁,头发有些谢顶了,看上去超过30岁的情形。他紧随着母亲,好像个小孩。母亲盯着丁科长,什么也没说。

“瞪着我干嘛?”丁科长不理她。

她还是没放过,不依不饶地盯住,释放着不言而喻的信号。她牵着儿子,威胁我们,摆谱将做出大事情来。

她盯住丁科长,什么也没说,她慢慢地喝完了那杯茶,拉着儿子,大踏步离去。

“看那打扮武装,就知道想干啥去了?爱去哪去哪,爱怎么凉快凉快去。”丁科长自嘲自乐。

领导保持沉默,似乎在考验人,不是考验我们,考验他自己?这气氛挺让人不舒服。

她声音黏黏地,移步到丁科长的面前:“领导,您看看,这毕业证书有问题吗?”

“怎么了?”

“他们说是假的。”

“他们是谁?”

“县里的教育局,我现在被搞得没工作了,他们不给安排。你们说,这没工作,吃什么呀!”

“小陈,打电话给市教育局,让他们马上过来?”

“傻瓜,打什么电话?!”“这样吧,你先回去,我们转办给你们县教育局,让他给你一个说法。”

“他们不给说法,我才来找你们呀。你说,这该怎么办?”她那暗淡的目光漂移到领导身上。

“他们会给说法,不能不给。我们转办下去,会答复的。”

“这是我们的领导,比你什么县教育局长大得多,他们得听。”

“那,我就相信你们一回。”她迟疑了一会儿,发现没有别的办法,轻浅地笑了一下。她把证书仔仔细细地塞进手提包内,似乎想在包内寻找着什么,然后,抬起泛起一丝亮光的双眼:“谢谢领导。”

“傻瓜,把领导往火坑推。”领导哈哈大笑。

“我们从来把美女交给领导,领导发话了,就管用。我们讲政治的。”

“傻瓜!”领导给我们递烟。

“这才是我们的好领导。二十年了,她原来算是有些姿色的少妇,如今,头发白了,四处奔跑,成老酸菜。那儿子,也给她带坏了,小时候,多可爱,在接待室来回跑着,亲切地管我们叫叔叔好,现在成呆鸟了,一句话也不会说了。”丁科长咬着烟嘴。

“你头上的几根毛不也是掉光了,傻瓜!”

“后年,等我退休了,什么事,也不是我的事了。”丁科长痛快地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抹了一把。

领导喝了点水,自我言语:“说真的,那地方,可是不错的。河流两岸,盛产着粗壮的黑甘蔗,又脆又甜。乡里热情,让提了一大袋子回来,那时,我们不在这里办公,在大楼里,每个办公室都分过去,外单位也分。”

“今年,那儿的甘蔗成熟在即,给派出所所长打个电话,让他寄一些过来。现在都用快递,精致包装,方便。”“我猜想,那傻鸟一定是酒喝多了,半夜里尿尿,颠到大河里去了。”

“傻瓜,老是瞎猜。”“小陈,说真的,这个傻瓜年轻时喜欢猜,猜出情感来,一个上访的女子非要嫁给他。”

“陈大科长,没影的事,领导纯粹瞎扯!傻瓜,年轻时,在市委办机关队,他打后卫,都是传球给我的。就这熊样,跑过来当我的领导!活生生被他管了二十多年,提拔不了,也没本事交流轮岗出去!一辈子都当畜生,白混!”

丁科长到底在嘲笑谁呢?分明我们都在其中,领导哈哈大笑起来:“傻瓜!”

“傻瓜,不会聊点得别的,就对女人感兴趣?”领导乐呵呵地。

“嘿嘿,你可别说。红颜就是薄命。她就是认个死理,二十年前,若改嫁出去,不就过上好日子,那张好脸蛋,不愁找不到像样的男人。”

“喝酒误事,傻瓜,往后少喝点!尽是拿扎干!”

“就水城县那三五只鸟,我一个人全部给他赶到桌子底下去。”

我说:“公安办案能力确实值得怀疑。”

“傻瓜,那是死局,谁也破不了这个案子。那帮傻鸟,没酒量,就别喝,喝瘫在朋友卫生所的值班床上,第二天醒来,人丢了一个。这能怪谁?冤枉了人家卫生所那个姓什么来的。”

“姓丁,你老本家,这傻瓜,搞不懂他整天在想什么。小陈,说真的,那姓丁的,确实冤,做了好人,却被公安死缠住,莫名其妙地赔了2万块钱,那时,可是大钱了。”

“没办法呀,人家到那儿闹呀,向他要人呀!花钱买平安嘛!我可以断定,准是半夜里尿尿,颠到大河里去了,那尸体一冲,进入鱼腹了,还能留下什么影子。”丁科长颇为得意。

我说:“你试试,跟那母子俩解释去,人家会扒了你的皮。”

“嘿嘿,嘿嘿。他们怪可怜的。”“嘿嘿,我再跟大家说个事呀,那北京的天可是寒冻,深夜两点,把他们母子俩接回来。可我们的住地床位满了,你猜怎么着?我只能把自己的房间腾给他们,我在大堂里睡,冻坏了,立马感冒。”

“傻瓜,这故事重复多少遍了。”

“他们到处跑,赚到什么了?一二十年来,连孩子也耽误了。看那孩子呆呆的样子,也是找不到老婆的。”领导叹息。

“市公安局围墙外边,那烧黑的一大片墙体,就是他们干的。他们在那儿安营扎寨,生火煮饭。打电话给我们,你说,这怪不怪?这跟我们有毛关系,自家门口的事都管不了,推给我们!真无能,那几个一起喝酒的,参与灌人家酒的,一个人让他赔10万块钱,不就了结了嘛!”

“倒是真的,也拘留了,那时,那帮穷鬼,拿不出钱。如今,有能力赔了,那母子俩却不要了,死缠住公安,要求破案。”领导说。谁也没办法,都过去二十年了,哪能破出什么案子!

“小陈,故事多着呢,你弄到这单位来,傻瓜!”

“打击人家是不是?傻瓜,人家是在进步!哪像你,一辈子,不思进取!”

“我好呀,外边警车响,我好睡觉呀,我这无权无职,安全呀。”

“那也是,不然,你早就进去了。”

“嘿嘿,我就喜欢打点篮球,打点球,进不了那地方。不说罢了,那母子俩,哪趟春节前来,不是我掏路费的。领导应当给予表彰表彰,这些年来,给过我什么荣誉了吗?”

“这倒是,傻鸟!早不说。退休前,给个奖状,挂在胸前,光荣一下。”

“讨一回,这辈子,就讨这一回了。”

因物业纠纷,三十几号人涌了进来,接待室一下挤满了,充满着嘈杂声和各种的汗臭味。我看到了裹挟其中那个年轻女子,她叫黄红霞,我在转办她要求给予分配工作的接待事项中,记住了她的名字。在那些肥胖的人群中,她好像更瘦了,那是一种病态。她一直在注意着我。

丁科长得帮带我接待集体来访的能力:“来来来,找出说话能够算数的代表出来,乱糟糟的,听不到你们在说什么。”“好呐,不急,我把你们说的,给记全了。我们转给住建部门,过两天,让领导到你们小区去,现场解决。没解决,你们再来找我。”

“好呐,丁科长,我们相信你。”说是相信,却又是啰嗦个没完,又是一片欢乐般地嘈杂。

“好呐,我们处理好,请大家放心。”

神了,呆不到半小时,果真如潮水般退去。

“爱扯,就让他们扯。里头,不少是早年与我一起打球的。有的老太婆,她早年的恋爱史,我也清楚明白的。嘿嘿。”

黄红霞没有走,手里拿着证书。远远地,那对母子从玉兰花树下走来,那儿子背着锅,手提着一个大袋子,他低头走路,像个驼子。显然,丁科长有些“疲惫”了。这下,接待室特别地安静,我喜欢安静,但这种安静,异常沉闷,我的喉咙好似有一个东西卡住,痒痒地。那母子俩呆呆地坐着,心无杂念一般,装着不在乎我们,他们经常来报到,不再言语,习惯使然了。黄红霞看着我,我揣摩不着,那眼神是依赖,还是怀疑?但一定是一种病态。

丁科长专注看手机。丁科长告诉过我,有的,时间可以过滤掉一切;有的,那个时间会永恒地停留在那儿。

我给他们倒了茶水。母子俩却不要。黄红霞礼貌地欠了一下身子,她接过了水,大口喝了起来,她已是极度干渴了。

我告诉黄红霞,还得等等,

“那样太迟了,眼下就开学了,再不安排,就过了。”她声音微弱如蚊。

“这是规定,我也没有办法,你得耐心再等等。”

“若是这样,我就没饭吃了。”

“你有父母呀。”

“我都长这么大了,有读书,有文化,怎能再靠他们来养?”

我越来越感觉到,她那种病态的存在,有一种欲言又止的难堪。学会去捕捉他人的内心世界,这是我调入此单位最大收获。

“你先回去,我回头,给县里打个电话,再催催,好吧!”

“谢谢,谢谢您!”黄红霞呆呆地看着我。她从那个织缀着小白菊的棉质手提包里,掏出了大学毕业合影照给我看:“你看看,我是大学毕业的,不是假的。”

里头没有几个女同学,我一眼认出了站在最边上的她,长裙裹着细腰,姿态柔美。

那母子俩还是没走。眼看着,快下班了,他们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丁科长突然发怒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同情你们,可是,我越来越发现你们不值得同情了。如此之固执,人家要赔,给钱,不要。你看看,你把自己的孩子也废了,你把老公的下一代人一起给废了!你对得起你老公吗?”

“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们把我老公找回来?公安要破案!他们莫名其妙地,把我的老公弄丢了。”

“你老公是失踪了,只能叫失踪,说不定与哪个女人私奔了,人家早就儿孙满堂。”

“不可能,那些河流,我都去了,两岸人家都去打听了,我全国各地也都去找了,他一定是被人家给杀害了,就是公安不破案!就是被那几个人灌酒给毒死了!公安为什么不抓他们?”

“抓人要有证据,没证据,如何抓人?公安不能乱抓人。”

“你们是串通一起的腐败分子!”

“我腐败?你说腐败就腐败!”丁科长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喝了几口水,将杯子摔到垃圾桶内:“陈科长,你好好接待,下班了,我得回家做饭了。”

“吃什么饭?你不能走,你这个腐败分子!”她去拉丁科长的衣角。丁科长转过身,她松开了手。“你这个没良心,我们帮了你多少忙,给了你多少慰问金,你应该清楚!”丁科长抓起桌上的一本杂志,狠狠地摔到地上,走了。

“回去吧,该回去了,下班了。”这下倒是配合,当她从失控状态回过神来后,我看到了她黯然神伤的孤独。

我关了门。我在远处观察他们,母子在接待室门口支撑锅,从包里取出一小捆木柴,升起炉火,准备午餐,他们配合默契,仿若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我们都知道罗美芳的艰辛:那条河流下游的五个县、市,她都去了。还有到省外的江西、广东、广西、四川、河北、河南、北京、安徽、浙江、山东等地寻找失踪丈夫。

丁科长颓废地看着外边玉兰花下的世界,那些高高枝头上开了一茬又一茬的花朵,不时在微风中掉落。丁科长似乎还没有从上午的阴影里走出来,他说过,这人世间,很多的苦难,不是不找自来,都是自找自受的。这是他的经验总结。丁科长意味深长地说:“三十四年了,我历经了这里的一切,小陈,你也将重复一次,这儿,什么滋味都会有。”

“傻瓜,发什么人生感慨呀?不要把陈科长教坏了。”领导出现了。

“傻瓜,上午哪儿去了?躲起来了,领导要率先垂范!上午,这儿可热闹了。开会?关键时刻跑去开会,哈哈!小陈,给领导沏茶,领导没照顾好,别想进步,我就吃了这个亏。”

“接待工作真的要分开了,上头正在划路线图。”

“傻瓜,我快退休了,才来这一套,喊多少年了。没用,你要分,人家才不分呐,不听你这一套。罗美芳会吃你这一套吗?天天跑到这儿来闹,你拿她有办法吗?”

“我们也被缠住这么多年了,人家确实困难,下半年,丁大科长给争取点救济补助。”

“领导指示,我照办。这话又说回来,罗美芳也不算是胡搅蛮缠。”

我翻开丁科长移交给我的档案,找到了一大盒子的罗美芳材料,丁科长认真,一叠叠卷宗装订得整整齐齐,其中有公安部门无数次调查记录和答复。罗美芳的老公叫丁少康,是一家乡镇电站职工,1996年8月13日,到乡里赶集,中午,和几位好友在酒馆里午餐,喝了不少啤酒。后来,一伙人又骑着摩托车,到了丁家村一同学家继续喝,喝当地的土烧酒,喝到夜里10点,都醉了,同学安排在村卫生所的朋友那儿住下,三个人住一床。第二天,他们醒来时,发现丁少康不在了,只留下一只鞋子。谁也不知道,人到底去哪了?罗美芳以为老公在电厂上班,几位朋友以为他回家了。三天后,才发现是他失踪了。发动了全村子的人到丁家村找,山上、河里都翻遍了,就找不到人,这位身高1.75米的大个子,从此杳无音讯。罗美芳带着孩子,全国各地、满世界找,到处找就是找不出来。

“罗美芳找得好辛苦,他孩子可能将来还得找。”他们在外边谈论着。“没办法,这是无解的东西,越是时间久远,越是无解。当时办案的一位老民警,也已经走掉了。”

就像是书本一样,一页一页翻过去。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你若不翻过去,或者把它重新翻回过来。你就如钻进一张网里,找不着出口。丁科长曾经拿着书本比拟给罗美芳,可是,罗美芳就是翻不过去。

“不要小看罗美芳,她有本事在京城的一座大桥下生火煮饭,居然度过了一整个严冬。她在玩弄我们,弄得我们满京城找。”

“你不是说,罗美芳年轻时挺有风韵的嘛……”

“傻瓜,北方的风一吹,我耳朵就掉下来。”

“罗美芳用广告布围成一个小屋,桥孔当天花板,秸秆当床铺。她在那儿生火煮饭,安居乐业呀!到哪,罗美芳就找到一个桥洞安身。找洞,这就是罗美芳的生存法则。也不知有多少桥孔一起受冤,被烧成了一个个黑洞。傻鸟!”

我给翠县打了电话。

“陈科长,事情是这样的。她是通过公开考试录用为初中物理教师,难道你没看出来,她脑袋有问题,时常恍惚,哪个家长会放心把孩子交给她?哪个学校也不敢要她,所以,就搁住了,暂时不安排工作。有空下来指导呀,下来走走,才接地气,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这天,热得……”

正说着。黄红霞来了,她趴在窗外:“帮我问了吗?我过来的路费都没着落了。我到底还得跑多少趟呢?”她把毕业证书从玻璃窗口递了进来。

“你体检了吗?”

“过了,我身体挺好的。”她想了想,又重复了一次:“过了。”

“他们理当给安排工作。”

“可是人家就是不安排。”她突然笑了起来。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

“你这水会害人的,我不能喝。”

“这样吧,你先回去,养养身体。”

“这事没解决,我睡不着。我心神不定呀,这些年,我书白读了。教育局那个人,他带我到江滨,摸了我,他长得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跟他结婚?我想,我也该要成家了,不能老是让父亲养着,我闲住,让父亲养着,怪不好意思的。”

“是该成家了。”

“他摸了我,他对我挺好的。”

“他叫什么名字?”

“他没告诉我,他对我挺好的,长得也好,你帮帮忙,让我们结婚吧。”

“在哪个江滨路?”

“就我们县里呀,他带我到了江滨路,那儿迎春花丛里。”她有些含羞,低头看着那本翻开的毕业证书。“其实,我来自另一个地方,但我忘了那地方在哪。”“后来,我就找不到他了,那么好的人,我真的喜欢她。”她又害羞了。

“你多在家里休息,把身体养好了,教育局那边就给安排工作了。你别到处跑。”

“家里的水有毒呀,我不能喝多,喝多,就中毒了。大学几年,不喝家里的水,我身体好好的。”

“又一个罗美芳出世了。”丁科长大声发话。

“什么美芳,我不认识呀。”黄红霞一脸认真。

“你当然不认识。”

“丁科长,你说,我该怎么办呀?”

“只能凉拌,还能怎么办。不要让你那个什么挺好的男人摸。知道吗?他白摸。”

“丁科长在说玩笑话。”黄美霞欣喜中夹持着几分害羞。

她收了笑容,开始赌气了:“不解决,我今天,就留在这儿了。”

“这是公共场所,不是私人的家,你得回去。”

“你们已经骗我好几回了。”黄美霞倒是听话,走出了接待室。她坐在玉兰树下,远远地看着我们。她没有想回去。

“无法无天啦!欺负一个明显有病的弱女子。丁科长,你得督办此事!”

“这不是我们管辖范围,年轻人,在这儿,复杂的事情多着呢,别太认真。”丁科长使了使有些诡异的眼神。

罗美芳又出现了,他们母子俩又将锅灶搭在了接待室门口,黄红霞站在旁边看。而这些事,公安也不管的,他们认为,这些行为,并没有触犯到法律。我们既然把门关了,下班了,那门外的事,也管不了。而这一切,不是我想看到的,这是在自家门口出丑,我感到实在无奈。

“你和罗美芳到省里,上北京去了?”

“是的。”

“你既然到了北京,还来这儿干啥?”

“事情没解决,当然得来。”

“去北京,都住哪儿?是不是跟罗美芳傻儿子住到一起了。”

“有地方住,但我不能告诉你。”黄红霞脸上泛起红光。

“你看看,罗美芳把她给带坏了。”丁科长朝着我发话。

“你不要跟罗美芳混在一起,我就帮你解决。”

“什么呀,两码事,不能放在一起谈。”黄红霞的声音黏黏地,头顶上的电风扇将她的刘海吹起。

“陈科长,你再跟她聊聊,一个弱女子,她哪儿都别乱跑了,会被人坏人欺负的。”“傻鸟,催什么催呀?把职务让给我,老是让咱老人家替会!”丁科长夹着那本用了N年的过塑笔记本,匆忙奔向市政府大楼会议室。

“你们不解决,我睡不好。你没看到,我累得没一点儿精神吗?”黄红霞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丁科长,看着他往玉兰树下走去,穿过马路,穿过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一个个花坛。她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的风扇,她长长的刘海被吹开,露出干净细腻的额头:“我脑袋里,就那样转来转去的。我们住在一家小房屋里,我们一起去了很多地方,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听罗阿姨的,我们洗澡,怪不好意思的。我梦见回到了一片甘蔗地,我与那个人在地里,我耳边,是河流的声音,哗啦啦地,你说,是不是,有点不好意思。可是,我与阿姨他们在一起,我没跟那个人在一起。”

“你是说甘蔗地吗?与哪个在甘蔗地?”

“这个不能说,怪不好意思的。”

“甘蔗地旁边有一座房子,房子里挂着许多麻布袋,我想起来了,可以装人的麻布袋。大老远的有一条河流。好像有那么一处地方。”

去年初冬,我刚调到这儿时,那个地方的派出所所长捎来一小箱子甘蔗,说是推销当地特产。丁科长将其去皮,切成一小粒一小粒的,那雪亮的颗粒,盛在盘子里,似果糖,领导下来,他就切一小盘,丁科长就这样孝敬自己的领导。孝敬,是丁科长说的,他示范给我看。当时,我信以为真,市里也许就是这样的人事规矩,我得处处小心,后来知道,这是丁科长拿领导开心,但“孝敬”也是认真地。那个派出所,每年雪蔗成熟时都带一小箱子来,丁科长惦念着,领导批评他,这是受贿。大家一起吃,集体受贿呀,哈哈。丁科长从来都是快乐地。

“哦,你父亲做什么的?你们那儿有甘蔗地吗?”

“没做什么,他能做什么呢,种地呀。但有人说,他不是我亲生父亲,这怎么可能呢?我们那儿,没种甘蔗。这些年,我找不到工作,我脑袋里就长出了一大片甘蔗,那长长的叶子像刀子在刮人家。你不知道,这有多痛苦。也看了医生,可是,好不了,那甘蔗一直在长。”

“那装人的麻布袋?”

“是呀,它老是在我的眼前晃。”

“装的是什么人?”

“那我不知道,它就在晃。我害怕呀。”

“你喜欢上罗美芳的儿子了。”

“谈不上喜欢,但总要嫁人,是不是?我毕业好几年了,没有工作,谈不上恋爱的。这不,考上了工作,你们却不安排。我是女人,女人就得嫁人。你说,是不是?这工作到底安排不安排?”

“我认为,得安排。再等等,会解决的。”这我心中有数,翠县必须拿出一个折中方案,妥善解决。

“我就担心你们会骗人家。”

“不会的。”我偷偷地,用手机拍下了黄红霞。那片甘蔗地,是否是同一片甘蔗地呢?

罗美芳是从市公安局那边过来的,玉兰树下,黄红霞牵着罗美芳的手,她们回去了,她们到底会去哪?我也不知道,罗美芳的傻儿子背着锅,紧随其后。她们那么亲密,丁科长若见了这一幕,他会急得跳脚,因为罗美芳经验丰富,到外地上访,后续的麻烦活,是丁科长的。

当地向我们汇报,前些天,罗美芳和儿子,还有黄红霞也到省里去了。我猜得到,这是罗美芳把她带去的。以老带新,一旦他们以为情投意合了,他们就会结伴支招。

他们若真的结婚了,黄红霞可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看到她们的亲密,我有些不自在了呢。

“怎么可能?痴人说梦。黄红霞与罗美芳来身一东一西两个不同的县,相隔数百里,是到我们这儿相互认识的,罗美芳刚刚把她带给坏了。”

“通过翠县了解,黄红霞确实是拐卖来的,来自另一个县,但不是罗美芳那儿的,没有什么甘蔗地。翠县有初步安排,让黄红霞到学校图书馆工作,不负责教学。”

正说着,电话来了,罗美芳仨人又到了省里。派出所那边也来电话了,通过微信发过去的黄红霞照片,村干部确认,一定是他那边的人,她与一个姐姐长得一个模子似的。但那边确定,黄红霞是在四岁时,由其父母亲把她送给外县一户人家,但不是翠县。

下班前,派出所所长赶到了,精瘦的家伙,眉毛有一个道疤痕,说是在部队训练时受伤的,他是自罗美芳丈夫案发后的第七任派出所所长了,立秋的日子,天气酷热,所长全身是汗。

我给黄红霞打了电话,始终没接。给她发了短信,我让她回来,县里给安排工作了。黄红霞来了电话,声音似乎少了些许黏糊:“这回,可不能骗我呀。”

“县里答复了,你马上回来,先到我们信访局来,我们带你落实上班事宜。”

翠县公安局也来了。通过约谈黄红霞父亲,确认黄红霞是四岁时被拐卖来的。

罗美芳陪着黄红霞出现在下午上班时。

我把黄红霞约到了一旁:“县领导对你的工作非常重视,给解决了,你可以到教育局办理报到手续了。”

“感谢您呀,陈科长,我要怎么感谢您呢?”

“你看到了吗?公安局的人也来,你小时候可能有在另一个家里呆过,你仔细想想,脑袋里的那片甘蔗地,是否你有经历过那样的一片甘蔗地。”

“陈科长,你瞎说,怎么可能呢?那甘蔗在我的心里,世间哪有那样的一片甘蔗地。”

“你仔细想想,小时候。”

“小时候,就是念书,考试,上大学,结果,你们不给安排工作。”

“好的。你先回去,别到处乱跑了,安心工作。”

“谢谢,我真的得感谢您。可是这些天,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经历了那多事,我人生都给改变了。”

“没有改变,你回去,专心好好工作就是了,不要想太多。”

“真的,这人生到底怎么了?我也想不明白呀。”

“想那么多为啥呢?好好工作就是了。”我拍了拍下黄红霞细嫩消瘦的肩膀。

黄红霞好似陷入了无限痛苦,她呆呆地,看着罗美芳。罗美芳没有回应她。

“好事呀,问题解决了。坐公安局的车回去,好好工作。”丁科长拢了一下黄红霞的背,她确实是一个长得不错的姑娘,连我们都想礼貌性地碰她一下。

黄红霞含着泪眼,跟公安局的车回去了。罗美芳和她儿子,也被派出所所长带了回去。

公安部门安排了黄红霞姐妹相见,回到了老家旁边的那块甘蔗地。黄红霞的记忆被打开,她有过一个瞬间,天蒙蒙亮,有月光,看到了父亲与另一个人将装有尸体的麻袋埋到了甘蔗地里。公安将那片近一亩的甘蔗地铲开,经DNA鉴定,系罗美芳丈夫。脚上只穿着一只鞋子,那尸骨边上一串锁匙,依然可以打开罗美芳一间屋子的门。

黄红霞母亲早已去世,父亲是在三年前,因与其在厦门打工的儿子吵架时,跳海自杀。

派出所所长特意来到我们办公室,讲述案情:根据调查、走访,综合分析,猜想,那时甘蔗地里老鼠多,大家在夜里牵电线电老鼠。当天,罗美芳丈夫醉后住的卫生所就在那片甘蔗地附近,也许是半夜里起床,到甘蔗地解手被电。黄红霞父亲怕承担责任,偷偷把他埋了,然后把甘蔗种回去,一切无人知晓,至今那块地还生长着甘蔗,二十年来,没有改变。但他发现女儿知道此事,担心孩子说漏嘴,把她送给了远方的亲戚,那亲戚在孩子的哭闹折腾中,将其拐卖了。黄红霞父亲生前,只要家里有点小事冲突,就莫名其妙,大发脾气,扬言要自杀;而他在村里为人却十分诚恳,公认的好人。也许黄红霞小时候受那一幕刺激,在天气恶劣,身体虚弱时,就精神不在状态,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罗美芳在另一个村庄,生前,黄红霞父亲与罗美芳的丈夫没有过认识来往,不太可能存在谋杀。黄红霞记忆中还有一个人是谁?是其母亲,还是另有他人?一切死无对证。对于公安的分析,罗美芳不认可,她以为自己的丈夫是被人谋害的,那尸骨还是由公安局替保管着。罗美芳不想拿回安葬,她认为,这样的结果,无法入土为安。罗美芳上访的脚步没有停歇,我们都找不到妥善解决的办法,也帮她找了心理医生。这正如,丁科长所说,一纸书页,罗美芳翻不过去,谁也没办法。我们也了解到,罗美芳夫妻感情是不是爱得无限之深?好像也没有。

黄红霞因时常病发,学校只能给她发工资,无法安排工作,偶尔,她会找教育局领导,反映反映情况,但至此,没有再到我们这儿来了。丁科长说,确实有点想念她了,其实,我也是这样感觉的。不少问题经过我们的督办努力,得到解决,过后,我们与他们再也没有见到面的。“解决了就好。”在接待室安静无事时,丁科长时常重复这句话。

经历种种,我感觉压力很大,准备向组织申请,调离工作。丁科长认为,我这是在痴人做梦,因为年轻时,他也无数次申请过,组织都没给予批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