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反复”阴影下的虚构之谜
2020-10-21房伟
房伟
从“反右”到“文革”时期知识分子受难的故事,不仅成为当代文学的重要叙述模式,而且成就了一大批作家,比如,从维熙、张贤亮、王蒙、尤凤伟、李洱、刘庆等,那么,新世纪近20年之后,作家田中禾类似题材长篇小说《模糊》,其意义何在?这种对历史的执着,那种激荡丰沛的历史重写的激情,到底源自何处?又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效的?小说之中,“模糊”不仅是指张书铭懒散的性格和处事风格,更是“历史无法言说的暧昧”的代名词。然而,小说之外,我们又多了一层对小说意义层面的思考,那就是这种历史的重返和重写,在当下新世纪20年的语境之中,又意味着什么。创伤,在这里成了“模糊”的隐喻,也是一个“永远重返”、但永远也无法真正在场的真相之谜。
相对于建国神话系列史诗性长篇小说,对革命记忆的抒情颂歌,不断革命激进象征的“革命样板戏”,伤痕文学的文学史意义,也许是以突如其来的断裂揭示历史发展的转折点,但也许它更在于以一个“模糊”的共识,结束激进革命幻象,走向以现代化,继而是现代性民族国家叙事的另一重“镜城”之中。因此,伤痕既属于中国当代文学,也属于中国当代历史。20世纪80年代伤痕文学叙事凸显的是崇高的苦难感与走向现代化的希望感。伤痕文学,连同反思文学,都成为国家文学新形式——改革文学的逻辑准备。正是改革文学抚平了伤痕,结束了反思,使得国家迈向更光明的未来。类似《血色黄昏》《晚霞消失的时候》《将军,你不能这样做》这类过于批判激进,或阴暗感伤的小说或诗歌,则被排斥在“伤痕”表现的主流范围之内。中国当代文学,也在文学场域对自身形式独特文体意识的追求中,进行语言转向,走入先锋性与国际性视野的表述语境。而“革命历史”问题,则成为一种被超越的文学遗产,被文坛所遗忘与遮蔽。
前几年《南方文坛》《文艺争鸣》等杂志开设专栏,探讨伤痕文学和文学史多维复杂关系。一种看法认为伤痕文学是十七年文学某种惯性延续,比如,李陀认为“它基本还是工农兵文学的继续和发展,作为文学潮流,它并没有提出新的原则、规范和框架,因此,伤痕文学基本上是一种旧文学”[1]。程光炜也认为:“伤痕文学是直接从十七年文学中派生出来的。它的核心概念、思维方式甚至表现形式,与前者都有这样那样的内在联系。”[2]另一个看法是,存在不同形态的伤痕文学,一种是主流和官方的伤痕文学,如《班主任》《伤痕》等,另一种是“异端意义”伤痕文学,形成对主流伤痕的质疑,甚至溢出新时期叙事规则,“文革伤痕”变成广义“革命伤痕”,如礼平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刘心武的《醒来吧,弟弟》、刘克的《飞天》、遇罗锦的《一个冬天的童话》等。甚至有论者认为,即使主流化伤痕文学,如《天云山传奇》,叙事者也以知识分子受难者形象的“不在场”,建构另一种叙述“异质”伤痕的话语范型[3]。这些对“新时期文学起源”的反思,都反映了学界对当代文学意识形态化线性逻辑的质疑。
“伤痕”并没有被抚平,而是以“历史幽灵”方式,在不经意处不断地闪回,不断地以“反复”姿态,强制性地从记忆空间回到现实生活。这也是中国现代性历史发育、革命历史的“创伤”的某种隐喻。某种程度上讲,历史的反复,与以断裂为表征的历史线性发展、历史连续性并存,成为第三种历史时间形态。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谈到“历史的亡灵”:“当人们好像刚好在忙于改造自己和周围的事物并创造前所未闻的事物时,恰好在这种革命危机时代,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为他们效劳,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著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的一幕。”[4]。在马克思看来,这些盛装返场的历史亡灵,暴露反动者虚弱本质,形成对真正历史进步的纠缠,也反映了黑格尔“理性诡计”。在鲍德里亚等后现代哲学家那里,历史则被看作反向永恒:“历史的终结,意识形态的终结,没有一样真正发生过,最糟的恰是什么东西都不会终结,一切都会滞后,所有这些东西都会不断慢慢地、无聊地、反复地展开,好像是指甲和头发,即使人死了也会继续生长。”[5]在鲍德里亚看来,历史是历史死亡后残余衍生。在柄谷行人而言,他则试图以“结构性反复”为理性认知,探讨重塑历史主体的可能性[6]。
因此,中国当代文学史“伤痕”问题,不仅是一个针对“革命”的反思性话题,更是一个后发国家现代性发育过程,现代性历史造成的人性伤痕问题。中国人民大学杨庆祥先生还将之延续到当下,提出“新伤痕”问题,即改革开放之后,现代性历史的野蛮发展,是否存在“伤痕”,及其如何展现的问题。对于创伤,心理学上有一种EXPOSURE THERAPT(暴露性疗法),就是在一个安全的疗治设置中,让患者面对令人害怕的刺激,直至焦虑降低。习惯化——当同一个刺激被反复地呈现,机体对该刺激的反应性降低——是焦虑降低的最简单和直接的方法[7]。伤痕文学,就是在不断的伤痕暴露与创伤倾诉中,寻求解脱、升华与超越的文学。小说《模糊》中,“伤痕”具体所指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主题,就是“背叛”。小说中的“章明/张书铭”不断被别人“背叛”。比如,他被友谊背叛,同学关山出卖了他。他又不断被爱情背叛。上海女孩倾心于他,被告密后,女孩被迫跳渠自杀。新婚妻子李梅被上级老耿勾引,他又被发配到了劳改队。第二任妻子小六,受不了艰苦生活,与工地的工人勾搭成奸。第三任妻子倒是称心,却被他的儿子强拉回去。他被单位的女同事监视,被工友折磨。那个单纯的、充满理想主义的知识青年,最后精神异常,不知所踪。这其实是一个我们熟知的历史创伤故事,然而,对于“背叛”主题的抽象总结,与中国历史发展“悖反性”相映衬,更加凸显了作家的深度历史思考。小说之中,没有真正无辜之人,这与伤痕文学自认为正确的历史人道主义形成对照,即使是受害者张书铭,小说也丝毫没有回避他的浅薄虚荣,意志薄弱,放纵欲望,生存能力差,容易随波逐流,缺乏自我塑造和反抗精神等弱点。他的善良,有一种“愚蠢的单纯”成分,这恰对“理想主义新人教育”形成了讽刺。
同时,作家既巧妙再现当时环境之下,人们内心的黑暗与狰狞,又将之与现实相联系,“背叛”引出的,也是另一个现实主题,就是“真相”。小说联系着一个个谜题,却无法真正找到真相。不仅无名书稿的作者无法确定,且张书铭的最终去向也无法确定。“模糊”不仅是张书铭懒散性格的写照,严酷社会关系下人的生存状态的写照,也是历史深处“真相”无法探求的悲哀。因此,对背叛的“创伤”,与对真相的“寻找”,也就构成了一个被动、一个主动,一个负面、一个正面的两种情绪的立体物。现实语境之中,小路对于闯入者的“我”的警惕,对真相的不堪接受,更反思了对真相寻找的残酷考验。谁说“忘记过去就是背叛”?如果过去一直无法忘却,总以“梦魇”方式,无数次进行历史反复,宿命论结局将不可更改。这是一部把“真相”还给历史的小说。它告诉我们,历史总会存在谜团,不可能所有秘密,都因为时间的流逝,出现一个偶然性真相。被时间淹没在历史尘埃之中,将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无可奈何的命运。无论当时多么刻骨铭心,有多少爱恨情仇,终将追随流水般逝去的时间,一去不返。我们对历史的尊重,有时就是对“历史之谜”的尊重。
“模糊”也指向了另一重含义,即是“对世界的和解”。这种和解针对创伤,也针对真相,更针对中国现代性历史。这种和解之力,是推动小说叙事,理解小说主题的重要途径。小说没有谴责小六等女性对于张书铭的背叛,而是将之放置于历史语境之下,再现整体历史悲剧感。粗犷蛮荒又神秘浪漫的新疆边地,也形成了这种反思的整体异时空氛围。小六对张书铭的谴责,是她在极端年代产生的恐慌心理从而进行自我保护的本能反应。而从小说荡漾开来,这种和解之力,又是对于“启蒙”与“革命”的某种和解的尝试。作者借用叙事者“我”的眼光,做出对当年历史之中诸多人等的宽容与原谅。这种和解之力,也是对历史本身的原谅和体贴,对未来中国社会发展的一种多元化倾向的建构。当然,这种努力,在王蒙“季节系列”小说之中就有了。然而,王蒙的小说“少共情结”很深,历史的残酷反而没有显现出应有的历史理性反思。而小说《模糊》,没有因为和解之力,而丧失掉批判力。
这部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嵌套结构”和“缠绕式叙事”,恰又消解了“和解”的伦理激情和主观意志,为之赋予了深深的人性怀疑和沉重的生命叹息。《模糊》存在一个“嵌套”式结构,小说开端,即以一个外在的第一人称限制性视角展开,介绍了一包书稿的来历。这种“间离式”书写方式并不罕见,书稿以虚构方式,讲述了右派章明在新疆下放的悲惨生活。这篇小说的奇特之处在于,这种“嵌套”其实又是两个故事“叠合式”的接龙,现实生活之中,“我”的二哥张书铭的故事,与无名作者的无名书稿,有很多“互文性”叠合,二者有印证,也有猜测、错位和矛盾。而且,小说三分之二的地方,也就是无名书稿结束的故事处,我又续写了“章明”(或张书铭)平反之后的生活,及其失踪之迷。究竟谁是“梭梭草”?又是谁写了“无名书稿”?张书铭最后的归宿究竟在何处?“无名书稿”是虚构的,章明是虚构的,但是他又和作家笔下的另一个虚构人物——张书铭形成了内在纠缠。如果说,“张书铭”是小说以真实的口吻的虚构,那么,“章明”就是小说文本之内“第二文本”的虚构。这种多重虚构叠加,导致现实能指“模糊”的手法,无疑有着更大的“元小说”象征性解构的意味。这种怀疑和叹息,甚至是与小路、梭梭草等青年的历史记忆的伤痕,形成了更为冷峻的历史理性批判。
小说《模糊》,对于“虚构与历史”的处理方式,让我们想起小说大师萨拉马戈的《里卡多·雷耶斯离世那年》。里卡多是佩索阿的笔名之一,是小说的虚构人物,然而,萨拉马戈虚构了这个虚构人物的生活,并与佩索阿本人、欧洲文化现实形成了多重隐喻关系。无论是章明,还是张书铭,抑或小说之中更大的虚构者,张书铭的弟弟“我”,也都与隐含作者、中国当下的文化现实,形成了多重的反思效果。它无疑在提醒我们,“历史的反复”之中,存在的历史和解的契机,也存在历史深度反思的契机。而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对历史建构的勇气,与对历史解构的清醒,这样双重的历史意识之中。薩拉马戈的《里卡多·雷耶斯离世那年》,让虚构的里卡多写了一首诗,开头就写道:“两手空空地行走,所谓智慧就是一个人满足于世界的幻景。”田中禾笔下,这片幻景既是美丽苍凉的新疆边地,也是一片“模糊”的,拒绝清晰化的,也必将留给我们更深层次的思考。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
参考文献:
[1]李陀,李静.漫说“纯文学”——李陀访谈录[J].上海文学,2001(3).
[2]程光炜.伤痕文学的历史局限性[J].文艺研究,2005(1).
[3]章涛.“伤痕文学”及其文学史地位再思考——知识分子为考察中心[J].南方文坛,2015(5).
[4]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M]//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121.
[5]里斯托夫·霍洛克斯.鲍德里亚与千禧年[M].王文华,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62.
[6]柄谷行人.历史的反复[M].王成,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8:21.
[7]施琪嘉主编.创伤心理学[M].北京: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200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