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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与影响

2020-10-21刘海燕

南腔北调 2020年2期
关键词:田中现实作家

刘海燕

20世纪90年代初以来,我写过3篇关于田老师(田中禾)的文章,有评论,有印象记。记录了那一时段我对田老师作品的理解,和对作家本人的一些印象记忆和思考,这里面也渗透了一个理想型气质的作家对一个青年评论者的影响。我想借此机会分享给各位,希望我们年轻的写作者能够师承这种文学精神和人生态度,也借此向田老师表达多年来我心中的致谢和致敬!

第一篇写于20世纪90年代初,我跟着鲁枢元老师读研究生时,这篇评的是《落叶溪》系列和《轰炸》 《天界》等那一时期的作品,发表在1993年的《天津文学》上。在写这篇评论的过程中,我几次去田老师的家里倾听,之所以说是倾听而不是交谈,是因为那时我和我的师兄们说的话,几乎都是套用译著上大师的话,或者新潮概念,不着我们文学和生活的边际。让我20多年来忘不掉并对我产生影响的是:

1.田老师给我的修改建议,让我领悟了评论首先要把话说明白、说准确,不要夹生地搬大理论吓人。这在今天看起来是个常识,但事实上从那时到现在,我们的文学评论大多数在误区中,学术套路下千人一面,没有自己的语言,没有个人经验和思想的融入,你看不见这个评论者的灵魂;更可怕的是,随便说大词、大话。

2.当时田老师特别强调一个作家的激情和想象力,他感概地说:“一个作家没有想象力,就完了!”当时我还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20多年后的今天,我几乎是绝望地明白了,对功利性生活过于关注的思维习惯,已经妨碍了不少中国作家的想象力。在他们这一代以现实主义为基调的作家中,田老师明显带有异质的气息,他的作品中,激情、幻想、诗性的表达,语言的审美,现代性的气息,是很突出的特色。他不写重大社会主题,他给自己写作的定位是关注时空变迁中人心理的变化,人性的变化,个体命运的状态,也就是更文学性的东西,而不是社会层面的东西。他不写庸常的现实、狠毒的人性,他是一个追求梦想的作家,如在《父亲和她们》里,他通过梦的破碎来表达现实的坚硬。

3.田老师给我推荐显克维支的《灯塔看守》。这个1905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因其小说的史诗风格被誉为“达到了艺术上绝对完美的地步”。在《灯塔看守人》这个短篇里,一位一生过够了流浪生活的波兰老人,在海、天、灯塔、岩石和孤独中,得到了一种伟大得几乎像半死那样的休息。有一天,神秘的呼唤随海浪突然来临,他收到一个邮包,里面有本波兰文的书,是诗集,老人号啕大哭起来,并因此失去了灯塔看守这份他曾渴求的宁静工作,怀里揣着这本书,又踏上了新的旅程。我年青的眼睛,看到文字的魔力,故乡的气息,像台风眼一样,把这个快要走向终了的老人旋向幻想。

后来,我在各种各样的心情里,体会到一个作家最初、乃至一生就应该着这种魔,使他无心或不屑于趋炎附势,不以文学的手段获取一切。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很多中国作家都被马尔克斯和博尔赫斯冲昏了头脑,田老师却给我推荐了这个作家。我想,应是这个作品里有和作家田中禾心性里特别呼应的东西,他才会那么喜欢。

后来我渐渐明白,从那时起,田老师就不像同时代绝大多数中国作家处在影响的焦虑之中,他总能自觉地把握自己的阅读和创作方向。

第二篇写于2007年,广东的《作品》杂志的“作家现在时”栏目,从河南走出的优异思想者、作家艾云主持这个栏目,她约我写田老师。这篇类似印象记,我的题目是《当幻想气息渗入写作者的血液》,当时《作品》主編谢望新说这篇文章写得好,还向艾云打听这个作者,其实我只是把田老师写作生涯中的冰山之一角描述了出来,甚至一角都远远描述不完。

我选读其中片段:

2006年暑假,我带女儿去鸡公山,田中禾和墨白两家住武汉军区疗养院18号,房前有棵苏童小说里的枫杨树,更像是北方的千年冲天古槐,在凉台前坐着,满世界的绿和云雾涌到身边。田中禾说,在山上写作的感觉不一样。当时他正在写长篇,就是后来我们看到的《父亲和她们》。山上没有周末,只分白天和黑夜,白天他们在室内写作,晚上三个家庭一起在星空下散步,在大东沟悬崖上看月亮升起,那流云飞月,此生此世似乎都已随之而去;听只有在夜晚才能听到的林涛声,风掠过一道道峡谷山峦,掠过万顷林梢,发出雨声一样的风声。山峦如川,逝者如斯。田中禾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每年,你要带孩子来山上,来自然中住一段时间。

璀璨的星空下,向山路摇着手电筒、说着这话的田中禾,让我想起写《金蔷薇》的那个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他在俄罗斯文学中也是一个异数。悲怆、博大的俄罗斯文学中,这个帕乌斯托夫斯基,显得很优美,他有一句接近真理的话:“如果每一个心灵中都有一根暗藏着的弦,那么它一定会响应美的哪怕是极其微弱的召唤。”这个乘火车从基辅到西伯利亚专门去看雪的人,把俄罗斯大地上的美传送给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他的“高贵的尘土”,成为千千万万文学青年真正的“文学原理”。

田中禾这个作家,懂得世间的真美在哪里,懂得作家应该过怎样的生活。因此,他的写作,他创造的巅峰会持续一生。

第三篇是2015年发表于作家张晓林主编的《大观》杂志上,题目是《非主流作家:田中禾》,题目即观点。我选读一段文字:

作为河南作家,他不在河南文学的传统中,即关注现实和乡土命运,他更倾向于诗性和人性的表达。作为中国作家,他也不在潮流中。80年代,他也曾写过农村初遇商业大潮时的骚动与困顿,如《五月》,还获了“全国1984—1985优秀短篇小说奖”,曾让他红火一时;《明天的太阳》被评论界冠之以“新写实”。如此,这个作家可以一路红火下去,但是他很快从乡土命运和“新写实”中退出,和当代文学主潮拉开了距离。因为,他写作的定位不在这里。他不应时应势,而是应心,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避开别人,冲破自己”“不以重大社会主题使自己风云际会,不愿用怪异的西式时髦惊世骇俗”。

重叠在这3篇文章里的,还有两个话题:

1.作为一个作家,你首先必须做你自己。或者一个作家的创造力,怎样才能持续一生?

作家福克纳说他从作家安德森那里学到的是:作为一个作家,你首先必须做你自己。

从田老师这里,我们看到,在以现实主义为生活和写作基调的中国作家中,这个性情化的作家,始终没有被现实所同化。

2010年10月,在田老师长篇新作《父亲和她们》的研讨会上,来自京城的评论家,感慨和赞叹田中禾退休以后依然能写出大作,连续推出长篇新作《十七岁》和《父亲和她们》。在我的了解里,退休以后的田老师,更是与文坛的各种游戏规则、与城市的各种交际,无瓜葛。如他的盛年一样,他过着一个作家不被外界所影响的生活,一种沉入写作的生活。

田老师的异质气息,现代个性气息,是怎样形成的?我想这个话题对我们一代代后来者会很有启示。

我目前有限的理解是:一方面来自于他的性情。他天性中适合文学艺术的一切没有被破坏,并被召唤和鼓励,首先得益于成长期母亲的呵护,这个“母亲”形象在第2个话题里再讲。另一方面就是他比同时代作家更早地完成了对于外国文学的系统阅读,青春时代是吸收精神血液最佳的年龄。他从兰州大学退学、迁回农村的那些年,白天劳动夜里阅读。不仅阅读文学,田老师对经典和现代的绘画、音乐,很早都有广泛吸收和研究,在《莽原》杂志内封上做过全年的西方绘画推介。他在青年时代吸收的这些世界性的艺术精神,成为支撑他傲视平庸现实的力量。一次他的女儿晓雪曾感慨地告诉我:别的孩子都疯跑时,她的爸爸把他们关在家中,教他们拉小提琴和二胡。在拉犁拉耙、转脸都会抹眼泪的困苦日子里,让孩子们领受音乐。这个细节,我每想起,都很感慨。

在随后漫长的岁月里,尤其这些年,人人都越来越忙碌、越焦虑,可我从田老师这里感受到的依然是属于一个作家的宁静和秩序,事实上我见田老师极少,我也是一个疏于出门的人,更多的是偶尔听说——田老师又上山写作了,田老师的新书又出来了。这些天,我读田老师的新书:《自然的诗性》和《声色六章》,一面感叹一个作家的思想力、创造力不因岁月而减弱,而是有着分外的力度和更广阔的理解;一面深深地羞愧和自责,田老师这样读书和写作,你自己都干了些什么?!看到写给“一鸣”的部分,我泪流满面。一鸣是田老师的孙子,是我女儿的小学同学,后来他们都到了国外读书,田老师写给他的这些长文,不仅仅是家书,也不仅仅是长辈对于晚辈的一般关照,而是罕见地耐心、理解、沟通、启示,帮助孩子的心灵成长。田老师写给一鸣的这些长文,让我照见了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职。因此,这些书,也是给所有读者的最好的人生礼物。

从田老师这里,我感到对于一个真正的作家,没有什么能阻止梦想,他创造现实而不是被现实改造。

田老师在不同的情景里告诉我:真正的文学不在主流之内,真正的批评也是。追求尽可能高的理性层次上的非理性,才能保持对世界的新鲜感,激情与幻想才不会枯萎。

这个作家最初乃至一生面对的都是他心中的文学,而不是文学的现实,一生都在他写作的理想中写作。

田老师的人生,是为文学的人生,而不是为人生的文学,这奠定了他的审美基调,而不是现实基调。

一直到今天,作家田中禾仿佛从来都没生活在河南这片现实性的土壤中,他的脸上从来都充满着活力、柔情和自由的气息,无论是苦难还是岁月,都没有在这张脸上留下摧毁性的痕迹。

我们看到,更多的作家从内心到神情,都被现实化所同构,乃至败坏了。我们总是感叹,中国作家的创造力隨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而西方作家到了八九十岁,依然能有写作的巅峰,我想其中一个因素就是:一个是写作来自现实化的推动力,一个是来自生命自身的需要。外部动力会随各种因素的变化而消失,内部动力则会持续一生。

2.田老师60年个性化、理想化的写作生涯,我在他的作品里找到了部分精神源头,就是“母亲”这个人物。

《故园一棵树》的后记里,田老师写:母亲让孩子们读书,走出家乡,她责骂孩子的方式都是一种赞誉,“骄傲,你这个骄傲的东西!”无论处境多么艰难,出门时母亲总用审视的眼光仔细查看“我”的衣服鞋帽,叫“我”挺住,挺住一切艰难和屈辱,不可以颓废。“文革”中,还未成为作家的田中禾被劳动改造,年近70的母亲突然出现在看守所门口时,衣着整洁、仪表端庄、毫无愧色地对看守说:“我来看我的娃儿。”母亲临终前还在院里指点着说:“这儿拆了,就好盖一座南北向的楼。”好像她的日子会无穷尽地过下去。

出版于2010和2011年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和《十七岁》里的那个“母亲”,有着大爱和大善,她的智慧和生活谋略也都出于此。这样一位在现实和时光面前傲然而立的母亲,从不失美的风范的母亲,会引导一个孩子向着孤傲、自由、穿透红尘又爱着这个世界的方向而去。俄罗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在回忆录里曾说自己,每晚在母亲充满音乐激情的琴声里入睡,“有了这样一位母亲,我就只能做一件事了:成为一名诗人。”在母亲自信的目光和能够平复任何创伤的微笑里成长的田中禾,也自然应该是今天的这个作家田中禾。

这个“母亲”形象出现在田老师的很多作品中,有些自传性质。在窘迫中总能呈现智慧,今天我们这些作母亲的人,很可能也远远做不到。因此,我认为:这个“母亲”可以成为国民情感教育的蓝本。鲁迅先生在《我们怎样做父亲》一文里写道:父母应给子女,健康的身体,尽力的教育,完全的解放。我们绝大多数的文学作品,赋予母亲这个形象的,只是勤劳善良忍受等这类品质,缺少这种审美、智慧、自尊、自立的维度。田老师笔下的这个“母亲”形象,且不说对于文学史的贡献,对于我们为人母、为人父的人,读读都会有帮助。这一刻,我突然又感到了有些陌生的文学的意义和价值,还在!

在我的青春时代,能遇见这样一个作家,引领我理解何为真正的文学和文学评论,并在以后的岁月中,一直带给我精神及人生的影响,这真是我的幸运!在此,再次向田老师表达多年来我心中的致谢!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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