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煮“夹生饭”:解放战争时期黑龙江地区土地改革运动的曲折、对策及影响

2020-10-21李晓倩

兰台世界 2020年2期
关键词:土地改革解放战争

摘 要 黑龙江地区早在1946年初就以分配“敌伪”土地为契机开始了土地改革。“夹生饭”问题发生于土改运动初期的1946—1947年,是当时基层干部对清算分地不彻底现象的一种形象概括,其产生说明中共与农村基层社会互动的最初尝试遭到挫折。为扭转这一局面,各省适时调整政策“放手发动群众”,通过“砍挖”运动、“小诉苦会”、“诉苦大会”、“东村斗西村”等方式最终煮熟了“夹生饭”,并为土改运动全面胜利奠定基础。

关键词 黑龙江地区 解放战争 土地改革 “夹生饭”

中图分类号 K266 文献标识码 A 收稿日期 2019-09-24

★作者简介:李晓倩,中共中央党校文史教研部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当代史、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史。

Abstract Heilongjiang began its land reform with allocating enemys land at the beginning of 1946. The “half-cooked rice” phenomenon, taking place between 1946 and 1947, was a vivid description of the incomplete liquidation of land by the grassroots cadres at that time, which showed the frustration of the initial attempt at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PC and the rural grassroots society. In order to solve the problem,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took a series of measures to adjust its policy in time to mobilize the masses, such as “cutting and digging” movement, “small complaint meetings”, “complaint meetings” and “one village criticizing the other one”. In these ways, the “half-cooked rice” was fully cooked and a solid foundation was finally laid for the victory of the land reform movement.

Keyword Heilongjiang; the Liberation War; land reform; "half-cooked rice"

黑龍江地区早在1946年初就以分配“敌伪”土地为契机开始了土地改革。此次土改在传统党史叙述中被赋予重要意义,正是由于其成功推行才激励了广大农民积极参军参战支援前线,并最终为中共在东北乃至全国取得胜利作出了巨大贡献。然而对于这一问题,学界却并未给予足够的重视,目前为数不多的几篇论文中,不论观察视角、研究方法,还是研究结论均未超出此前的叙事模式,中共革命和农民的关系仍然被简单描述为“中共政权的政策演变、农民接受并获得利益以及革命斗争革命性建设三步曲”[1],而并未看到其过程中的曲折性[2][3][4]。

本文关注的重点是土改中出现的“夹生饭”问题。主要参考资料是黑龙江省档案馆于1983—1984年编纂的《土地改革运动》资料汇编。该书分为上下两册,上册是中共中央、东北局以及各省省委在土地改革的不同阶段作出的政策性指示,下册则多为全省各地土改工作团(工作队)负责人关于该地区社会自然概况及土改工作进展情况的报告。这份材料有两个明显缺陷,一是选材宏观,内容碎片化,没有完整个案。二是只有结果,对于运动过程及细节呈现不足。有鉴于此,笔者不敢希图做资料扎实的实证研究,而只是尝试通过解读文本,尽可能梳理、推断出煮“夹生饭”运动的过程。

“夹生饭”的产生

1946年5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清算减租及土地问题的指示》,表示“坚决维护群众在反奸、清算、减租、减息、退租、退息等斗争中,从地主手中获得土地,实现‘耕者有其田”[5]128-133。同年6、7月间,黑龙江、松江、嫩江、合江等地区纷纷派出由当地党政机关干部组成的工作团或工作队前往农村组织运动。然而,仅仅两个月后,看似捷报频传、高歌猛进的土改运动就遭遇了挫折,各地相继出现了所谓“半生不熟”的“夹生饭”问题。“夹生饭”是基层干部对于清算分地不彻底情况的一种形象的概括性说法,泛指农民“与地主未撕破脸”“怕变天”“留后手”“不积极要地或假分地”“明分暗不分”等现象[6]63。产生“夹生饭”的地区称为“夹生地区”,具体表现为“地主威风未打垮”“干部不是狗腿子,就是流氓”“基本群众没起来”“土地问题没有很好的解决”[6]181等。

“夹生饭”形成的原因颇为复杂。从自然、历史条件看,黑龙江地区幅员辽阔,直至1949年仍称得上“地广人稀”[7]688。尽管派往各地的土改工作团(工作队)普遍报称绝大多数土地都被只占人口较少部分的地主、富农占据,贫、雇农或无地、少地农民常常占到当地人口一半左右,有时甚至超过一半,但应该看到的是,该地区人均耕地面积较大,人地矛盾远不如关内尖锐,农民并未面临紧迫的生存危机。加以本地区居民大多是“闯关东”移民,即使在农村,传统家族制度也比较薄弱,没有累世固化的社会分层,以贫、雇农为主体的“基本群众”大多只是迁居本地较晚,在其安居过程中或多或少还曾受过较早迁入定居的“地主”的“恩惠”:

前宫村是因地主姓而称的,宫家是占山户原籍江南人于同治元年宫少卿(地主名——原注)的祖父搬来,至今八十余年了……

(地主——笔者注)用小的利益笼络与欺骗群众,如小门宫家与晚来的亲戚都种宫家二、三垧地,白种不交租,地权却永远是地主的这些人都认为依靠人家活,不得不服地主[8]8-9。

類似情况在当时绝非孤立。实际上,除少数“汉奸”“恶霸”外,周扒皮、黄世仁一类对农民造成直接侵害并令其深恶痛绝的地主并不多见[6][9],相反,很多地主还基于自身经济实力通过雇工或救济等方式给予农民生活和生产上或明或暗的帮助。因此,土改初期农民的“阶级意识”和“斗争意识”普遍不强,常对于本村地主怀有温情和感激,“部分基本农民不十分热衷要地”[9]61,认为这是“人家的祖业”[6]155、“不应该分人家的地”[6]157,甚至某些地区农民表示没有地主“吃不饱饭”[10]6,如果要枪毙地主“他们毙咱们就在身上扑”[8]1-2;8-9。

从现实条件看,该地区当时比较荒凉,各级政权辖区宽广,村落散布,中共基层干部人员不足。这一客观限定导致了两方面的结果,一是个别干部在工作中求快、求速,急于求成。比如富裕县有个干部到一个未经动员的自然屯“几个小时就将地分完了”;林甸县“用地方新起来的积极分子组织红旗队”“到一个村将地主的土地一分就走”[6]180。二是各省为迅速开展工作不得不就地大量选拔、培养新干部。如上所述,大多数农民没有“阶级意识”也没有“斗争意愿”,积极参与运动的人员一般有两类,一类是出于私人恩怨或私人利益驱动。比如,最先向地主发难的常常是其穷亲戚,庆安县后宫村“宫家穷哥们到宫家把了门先缴了地主的洋炮找地主算账”[8]5;大罗镇农会主任李化钧联合其另外两个兄弟一起要求“向长兄分家”,理由是“他发了财不认兄弟,致三个兄弟两个打短工一个剃头”[9]15。另一类是像阿Q一样无所事事的无业游民。有些地区农会花费巨大[6]69,农会领导成分多是“二流子”“油不登子”[9]69:

挑选积极分子,大部分以敢说敢为为标准,如果群众发动的好,则有好的生产农民敢出头,而其中也有流氓;如果群众酝酿的不好则出头者,绝大部分是流氓、半流氓……半流氓、流氓则是投机,将来必脱离群众[6]117。

这些新干部都是“穷苦”出身,大多数没受过正规教育,更没经受过革命斗争的长期洗礼,往往缺乏一个革命者应有的理想、信仰和道德自律。

官方的分析和对策

黑龙江地区也对“夹生饭”的产生原因做了分析,但在官方语境下,简单归结为“干部”和“群众”两个方面。认为在干部方面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干部思想模糊,立场不稳”,“在阶级斗争中,表现出对恶霸地主仇恨不够,看见农民打恶霸地主感到难过”,“作风包办代替,不民主,不走群众路线”[6]102-103;二是“部分干部脱离群众”[6]63“农会组织混乱”[9]61。在群众方面,则主要是“基本群众对地主恶霸仇恨心未形成”[6]63“阶级觉悟不够,撕破脸程度不彻底,对反动的大地主警惕不高”[6]59。中共官方认为“只有彻底破坏了封建秩序,才能建设革命的新秩序”[6]154,“消灭夹生饭”的标准是“彻底摧毁封建势力,一切果实到手”和“基本群众当权(基本群众占优势)”[6]157,并据此“放手”发动群众,“敢于让群众起来斗争”[6]103-104,“大造封建之反”[6]154,其主要措施如下:

一是通过“小诉苦会”“诉苦大会”“东村斗西村”等方式对新干部和农民进行精神上的“启发”和重塑。当时新干部和农民普遍“思想动摇”“害怕变天”,农民“对分到手的土地表示怀疑”“对土地表示不亲”“生产情绪不高”以至于“麦子丢在地里没人割”[9]61。干部则有点风吹草动就惶惶不可终日,有人因为做梦听说“中央军打到了哈尔滨”“醒来了一身大汗,从此工作消极”[6]43。中共组织上述活动,实际上是用“剥削”“压迫”“诉苦”“翻身”等“阶级斗争”的话语和逻辑逐渐打破和替代了农民对于“斗争”“分地”的心理障碍以及农村基层社会原有日常伦理和运行秩序。其中“东村斗西村”尤其有效。“东村农民常常是清算西村地主的主力”[6]30。

二是发动“砍挖运动”,给予农民更直接的物质刺激。多地干部在运动中发现,很多农民分得了土地却没表现出预期的生产积极性,对待生产的态度非常敷衍,生产效率也未有显著提高。他们认为这是因为农民原有生产资料不足,即使分了土地也因缺少牲畜、农具而无力耕种,“翻身!翻来翻去,还是跑不过人家!人家金镏子、金钳子多着呢!人家又有牲口,二年三年又是一个大户!穷人有啥呢?”[9]128所以“要求浮物比土地更迫切”[6]190。于是各地在煮“夹生饭”的同时开展了一场“砍大树,挖财宝”,旨在深挖地主“浮财”的“砍挖”运动,其实质是“搞浮物来解决生产困难问题”[6]190,鼓励农民“向地主阶级举行大胆进攻”[6]169。

“夹生饭”煮熟了

煮“夹生饭”直接促成运动形势的根本转变。首先,农民态度发生了根本变化。成千上万的贫雇农开始积极加入农会和自卫队,自觉地组织和参与对地主和富农的斗争,不仅对土地表现出极大渴望,还对“深挖地主浮财”提出迫切要求。五常县民众提出“狠心翻身”“撵大院,挖地窖”[6]157等口号;北安奉天屯的农民夸他们积极参加斗争甚至敢于给他的喇叭匠父亲掀赌桌的小队长“可好啦”。其次,斗争对象范围不断扩大。各地发生了“左”的偏向,“分配了不应该被分配的人的土地或是没有给应分配到土地的人分配土地”[6]79,以至于出现重复分地、乱斗[6]145,侵犯中农利益等现象[6]145。再次,暴力化程度持续升级。尽管“五四”指示明确规定“除少数罪大恶极的汉奸分子及人民公敌”“一般应实行宽大政策,不要杀人或打死人[6]3,土改运动仍始终伴随暴力倾向,在“煮夹生饭”运动中,这种倾向更为明显以至于原来党内对“左”的警惕和批评逐渐落于下风,“放手就要无法无天”的呼声几乎无处不在,把“看农民打人、打死人,就大惊小怪,以为不得了”视作“用旧观点来看新问题”[6]98,强调“对地主阶级一扫光”,“打得地主人嚎鬼哭,毫不同情”“这里不能有‘慈悲”[6]154。更有甚者直接逼问农民“你敢不敢打?”[6]212

煮“夹生饭”持续一年以后,正当黑龙江地区土改运动如火如荼之际,中共中央于1947年9月出台了《中国土地法大纲》表示废除“封建及半封建性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11]417-420,东北行政委员会紧随其后于同年12月发布《关于执行〈土地法大纲〉的补充办法》,对《大纲》内容进一步细化,要求“各地在平分土地时,必须经过丈量,统一平分”,其方法可采取“全部打烂彻底平分”或“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等[6]10。黑龙江地区土改由此进入了官方语境下的“平分土地”阶段[12]。尽管这一阶段也出现了“过分强调挖浮,甚至认为挖浮比分地还重要”[6]325、侵犯中农利益、“乱打乱斗”、“打杀过多”等问题,以至于不得不通过“重新划分阶级”“对中农予以补偿”等“纠偏”方式解决,但应该看到的是,这些现象正是“煮夹生饭”时期逻辑的延续,其存在恰好证明在此时及以后的土改运动中“过火”“夹生”问题再没出现,“基本群众”已经被充分发动起来,并终将实现“当家作主”。

参考文献

[1]李金錚.向“新革命史”转型:中共革命史研究方法的反思与突破[J],中共党史研究,2010(1).

[2]陈婷婷.解放战争时期东北土地改革研究[D].沈阳:沈阳师范大学,2016.

[3]韩石.论解放战争时期《东北日报》东北土地改革报道(1946-1949)[J].齐齐哈尔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11).

[4]刘耕.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作用分析[J].才智,2019(12).

[5]中共中央党校党史教研室.中共党史参考资料(六)[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6]黑龙江省档案馆.土地改革运动(上)[M].哈尔滨:1983年内部发行.

[7]东北解放区财政经济史料编写组.东北解放区财政经济史料选编(第四册)[M].黑龙江人民出版,1988.

[8]庆安县关于整理与巩固组织总结(1946年)[A].黑龙江省档案馆馆藏,211-1-9(4),打印稿.

[9]黑龙江省档案馆.土地改革运动(下)[M].哈尔滨:1984年内部发行.

[10]海伦县付振东的清算调查报告(1946年)[A].黑龙江省档案馆馆藏,211-1-8(14).

[11]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中央档案馆.建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二十四册)[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1.

[12]中共黑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共黑龙江简史(1923-2003)[M].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

[13]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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