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

杨苏青

爷爷生于江南，长在长江边，江南湿润的空气滋养了他细腻儒雅的性情。

奶奶生于中原，长在黄土地，中原燥烈北风造就了她粗放豪爽的性格。

我一直奇怪这样的爷爷为何娶了那样的奶奶。

这个问题令人好奇，却不能问，只好猜。

爷爷喜静，整日待在室内不觉闷。他可以左手跟右手下棋，他管这叫摆棋局。奶奶爱动，整天走在街上也不觉得累。她愿意泡在巷道里、扎在人堆中，她管这叫唠人情。爷爷轻易看不上别人，性情不合的，他连话都不与人说;奶奶什么人都看得上、聊得来，见人三分熟，生人也能分分钟变熟络。

爷爷生活规律，醉心于养生，一日三餐缺一不可;奶奶生活随性，两餐也行，一餐也可，冷食也吃，热食不拒，吃与不吃，何时吃，吃什么，全看高兴不高兴。

爷爷说话慢条斯理，声音温和，骨子里带有江南的温婉气息。他轻易不动气，他说动气不利于养生。奶奶快人快语，说话粗声大气，扯着嗓门与人寒暄，从某方面说她更像个北方的汉子。

奶奶这个女汉子，遇上爷爷这个江南秀才，你不知道会擦出什么样的火花。奶奶日常话多，爷爷一般不与她计较，可内向的人一旦被惹急了，房顶也能给你掀翻。这架势奶奶可扛不住，刺溜钻进厨房，大气不敢出。任爷爷暴跳如雷，绝不回嘴。爷爷发泄够了，气消了，回屋继续摆他的棋局。奶奶见爷爷消停了，悄悄溜出厨房，从门缝里看爷爷脸色。只要爷爷脸上静若一潭秋水，奶奶便推开门，一通吼叫，爷爷眼皮都不带抬的，自顾自地摆棋局。奶奶吼累了，也就出门散心去了。我作为晚辈，不能插嘴。静待“战争”结束，一切恢复如常。

如若劝架，我想，儿时我铁定站在奶奶一边，因为我记忆里跟着奶奶可以随便疯，钻洞、爬墙、上树、下河，奶奶才不管。即便我弄得满身泥污，她也会乐呵呵地看着我。玩累了，奶奶会蹬着她的小三轮，拉着我们一车小孩到处跑。一个老太太，一车疯叫的小孩，那是一道风景！

说实在的，我怕爷爷。不是怕他打，也不是怕他骂。他既不打，也不骂，但他会把我按在家里摆棋局。跟爷爷摆棋局，是世上最累人的活儿。摆半个小时，我还行;可摆半天，就颇让人抓狂。最后累得我眼皮下像坠个铅球，黑白子拿在手里重如千斤。爷爷说下棋一定要专注，磨炼的就是耐性。他不许任何人打扰，半天的棋局是功课，绝不许偷懒。我在屋里煎熬，奶奶在屋外跺脚。一到饭点，奶奶赶紧来救我，我逃也似的奔向餐厅。感觉若不跑快点，黑白棋子会组队追我回去厮杀，那叫一个怕！

说到怕，奶奶最怕爷爷说她没文化。爷爷是那个时代罕有的大学生，奶奶却是地地道道的小学肄业生。爷爷喜谈文墨，奶奶好话家常，俩人聊天简直难以沟通。奶奶听不懂爷爷那些文绉绉的套词，就想同爷爷讲点家长里短，可爷爷偏偏对家长里短嗤之以鼻。奶奶追着爷爷聊家常，爷爷常说一句话：“跟你这个大老粗没话讲。”奶奶气不过，想去理论，爷爷就扔本书给奶奶，说：“先读会儿书，我再跟你讲。”可是超不过十分钟，奶奶准鼾声大起，爷爷也算落了个耳根清净。待奶奶醒来，发现自己上了当，还要去找爷爷理论。爷爷只是笑，奶奶见爷爷笑吟吟的，也扑哧一笑。

时间就在这笑笑闹闹中匆匆而过，倏忽就到了爷爷奶奶的金婚纪念日。我问爷爷，给奶奶准备了啥惊喜，爷爷说：“猜！”我又跑去问奶奶给爷爷准备了啥礼物，奶奶也神神秘秘地说：“你猜。”呦，他俩这次居然出奇地一致，都让我猜。猜就猜：爷爷肯定给奶奶买个金戒指，因为奶奶埋怨过爷爷一辈子没给她买过一件首饰。奶奶一定给爷爷准备一顿丰盛的大餐，因为爷爷对奶奶不按时做饭、吃饭，颇有微词。以我对爷爷奶奶的了解，准没错！

这一辈子奶奶主动惯了，金婚送禮也不例外。她跑到里屋，从床下抱出一个礼盒。爷爷颤巍巍地打开，是一副围棋。奶奶说，这是她用每天到河边捡的鹅卵石打磨的。她每天捡一颗白石子、一颗黑石子，亲手一点一点打磨。一开始，石子歪歪扭扭，粗糙不成型。慢慢地越来越有样。这最后的成品，是她一年的成果。爷爷听得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咋没发现一点动静？”奶奶说：“我躲在河边搞好再回来。你又不出门，咋能发现？”“老伴，你真好！”就是“你真好”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却让奶奶泣不成声。

轮到爷爷送礼物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礼物没你的好！老伴，我给你做了一个拐棍板凳。你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了，老是待在街上，身体受不了。这个拐棍板凳，就是让你累了坐坐的！”奶奶呵呵傻乐，最后冒出一句：“我以后在家陪你下棋。”

“你会吗？”

“你教我，不就会了？”

“教，教，我教！”

“可别嫌我笨！”

“不能够！”

爷爷奶奶的爱，哪里还用得着我去猜。

看似不和谐的人，一样能孕育和谐的爱。

文章构思精巧，角度独特。作者写爷爷奶奶之间的感情，先写两人性

格、生活习惯、兴趣爱好等迥然不同，设置悬念，引出“我”的疑惑——“我一直奇怪这样的爷爷为何娶了那样的奶奶”。爷爷和奶奶互赠礼物的情节，是文章的精彩之笔。“我”猜礼物是“首饰”和“大餐”，没想到他们两人都站在对方角度考虑，给彼此准备了棋子和拐棍板凳，体现出他们之间细腻、深厚的感情，也让“我”明白了他们爱情的真谛，明白了他们为何有着看似不和谐的性格，却能几十年如一日相互扶持走过来。这篇作文最可贵的地方，是生动地描绘出个性化的生活场景，生动地刻画出个性化的人物形象，具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和强烈的个性色彩。

（杳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