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中国印象和文明观
2020-10-21孙宜学
孙宜学
泰戈尔是在东、西方文化哺育下成长起来的文化伟人,是既属于印度和东方世界,也属于西方世界的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他具有广博的文化视野和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东亚、东南亚、西亚以及西方各国的文明都有所研究。他爱印度,更爱世界;爱东方,也爱西方;推崇民族主义,更相信世界主义。因此,只有在世界文明视野中审视泰戈尔的文明观和哲学思想,我们才能更全面地理解他在论述世界文明问题时所特有的文化人类学家的哲学高度和文学情怀及胸怀,也正是泰戈尔思想中这种富有生机和时代活力的因子,使得全世界范围能兴起“泰戈尔热”。
泰戈尔的中国形象观是其世界观体系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其在世界文明大视野中不断调整和建构而成的对中国历史和文化及未来的综合认知和期许。
一、共建中印文明共同体
中国和西方自古以来对“文明”的理解都有微妙差异。《尚书·舜典》:“浚哲文明。”《周易》说:“见龙在田,天下文明。”中国的“文明”概念,历来包括人类创造的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所以,认为天下文明是一家,不同文明的交流、互通是文明自身内涵之意。
泰戈尔心目中的“文明”首先具有浓郁的印度韵味,因为他兼受东方文明和西方文明影响,他对文明的理解就不只局限于东方语境。他用一种平等眼光观察思考世界上的一切文明,认为世界文化发展的最佳状态就是多样文化的共生共荣。人类一切文明之所以皆有其存在的理由,是因为各种文明的基础相同,即任何文明都是人类的文明,都是人类在发展进步过程中不断总结、凝练的人类智慧的结晶。也就是说,不论是印度文明还是中国文明,波斯文明还是犹太文明,希腊文明还是罗马文明,虽然它们处于不同的地域,但都如几座属于一个山系但位于不同海拔和温度带的山峰,彼此之间没有绝对不可逾越的障碍。事实上,世界文明丰富多彩,绚丽多姿,不同文明只有扬长避短,互相交融,才能创造一个和谐共生的文明大观园。
基于这种世界文明视野,泰戈尔的文明观历久弥新,不断展现出新的时代价值,不断突破已有的思想体系,始终与世界的发展同步。他争取印度独立,反对日本对中国的侵略,在世界范围内呼吁爱与文明,为全人类的正义奔走,始终不渝殷切呼吁世界和平。他的很多诗句都成为世界和平的象征,一次次被用来呼唤正义和真理,如“他把他的刀剑当作他的上帝,当他的刀剑胜利时他自己却失败了”。2014年6月2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发表六十周年纪念大会上发表了题为《弘扬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建设合作共赢美好世界》的讲话,其中引用了泰戈尔的诗句,表达了世界人民对和平的共同期待:
中华民族历来崇尚“和为贵”、“和而不同”、“协和万邦”、“兼爱非攻”等理念。印度、缅甸等亚洲国家人民也历来崇尚仁爱、慈善、和平等价值观。印度伟大诗人泰戈尔用诗歌的语言写道:“你以为用战争可以获取友谊?春天就会从眼前姗姗而去。”
的确,泰戈尔始终对世界的未来满怀希望,虽然人类历史上发生了很多灾難,造成了很多文明的流逝,但整个人类的力量却没有受到影响。因此,世界不同文明应该携手并进,满怀信心,拯救正在经受着战争伤痛的世界,重新帮助世界走上和平的轨道,这也是泰戈尔一生坚持的信念。
中华文化的核心是“仁”。《说文解字》:“仁,亲也。”“仁者兼爱,故从二,如邻切。”中华文化始终秉承“仁者爱人”传统,并致力于以中华文化的世界化推动实现世界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利共生。在这一点上,泰戈尔的世界文明观与中华文明具有天然的契合性,中印文化交流的基础也在于此。几千年的中印文化交流,不仅是中国看印度的单向运动,而且也是一个中印互相注视且回转自身的动态运动。“注视”是双向且有内指向的动作。当我们成为注视者的同时,我们已经成了被注视者,而且在相互注视的同时,也在加强内在审视。印度学者潘尼迦(Kavalam Madhava Panikkar)认为,中印文化之间具有悠久的交流历史,一直活跃而富有生命力,中印两种文明之间是相互影响而非单向交流,所以,中国文明对印度文明的影响也是客观存在的。如中国唐代时期曾出现过“译唐为梵”的佛教倒流现象,不仅将印度失传了的部分经典回译成梵文,而且倒传到印度的佛经是已经经过了中国僧人的加工、消化、改造、发展后的中国佛经。
泰戈尔实际上恢复并发展了中印文明之间的双向交流:“泰翁曾说过:‘人类历史上最可纪念的事实,并不是为机器或机关枪开辟道路,而是筚路蓝缕,协同实现各国彼此的善良天性及大同世界中的相互责任。这类稀罕的事情,居然也曾发生过,那就是中印间的通路。这条路开辟的时候,物质上的艰巨实在只有英勇万分的人士才能克服,而精神上的障碍更需要非凡的毅力始能超越。当那两个当时的领导国家相遇时,亦决不如相见战场的对手各要独霸一方,而像如高贵的友人乐于交换礼物。不料以后却渐渐地陷入了彼此孤立的境地。在那条路上堆积了疏远忽略的尘埃。到今天,我们的老朋友们又在向我们招呼了,慷慨地助我们来重勘那条古道,那条为健忘的数世纪之惰性所湮没的旧道,我们真高兴。”
泰戈尔作为印度文化的代表,他思考中国的视角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代表印度视角。历史上,中国形象在印度一直经历着巨大的变化,从美好到黑暗再到美好,从主观到客观,从朦胧到明晰,从褒扬到贬责到理解,从积极到消极再到积极……但总体是一步步相互加深了解和理解的。泰戈尔基于世界文明观而形成的中国形象观将中、印之间的美好更形象化,也将中、印之间的朦胧变得更为清晰,并深远地影响着印度和世界的中国形象观的形成与演变。
泰戈尔对中国的深厚情感架起了中、印两国之间的友谊桥梁,他的中国文明观和世界文明观也积极推动了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为了实现中印文化的通畅交流,共建中印文明共同体,他还与中国同仁共同发起建立了“中印学会”和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为中印文化交流、东西方文明互补互通,夯实了坚固的平台和码头。
二、中印联合推动东西方文化一体
泰戈尔的中国形象观有一个长久的形成和完善过程,其中既有感性的体验顿悟,也有理性的观察和思考,在理智分析的基础上又交织着热爱、崇敬和同情、怜悯的情感。作为印度文明发展道路上的伟大同行者和参照者,同时又是与自己有着相同的被殖民侵略遭际的共患难者,中国在泰戈尔的注视下具有了超越旁观者的内涵。对泰戈尔来说,中国并不是完全陌生的国度。泰戈尔的父亲和祖父都曾到过中国,他自幼就读到了大量描述中国的文字,受到中国文化的陶冶,在他幼小的心灵中早就已经有了一个中国的影像。可以想象,这些描述中国的文字在泰戈尔年幼的心中激起何等新奇、神秘的阅读体验,那时,他心中就应该已经有了一个关于中国的大致形象,这个形象或许更似一个幻想,那便是如同《天方夜谭》里写到的中国故事,有着瑰丽奇绝的风貌、善良谦和的民众,是散发着迷人魅力的“富丽天朝”。
然而,“富丽天朝”毕竟只是泰戈尔理想中的古代中国形象。鸦片战争爆发后,这个“富丽天朝”的幻象在英国人坚船利炮面前逐渐消散而去,“天朝”的大门在列强的铁蹄下变得无比脆弱,不堪一击。在泰戈尔眼中,同样一个中国,古代的富丽形象与近代的破败形象反差巨大,他不得不在现代历史的起点上重新发现中国,用自己的双眼观察中国,用自己的笔描绘中国。泰戈尔对人类的未来始终抱有深厚的人道主义思想,对印度的命运也一直在担心中抱有希望,这促使他看到了另一个中国:一个从沉睡中已经醒来,却仍被西方强国和自身文化紧紧捆住双手双脚的亚洲文明古国;一个在重重逼压、荆棘环伺中无奈挣扎而仍不知未来命运的中国。年轻的泰戈尔对中国人民怀抱一种深厚的悲悯情怀,对当时殖民统治着印度又在侵略中国的英帝国主义表达了强烈愤慨。
任何作品都是作者借助描写对象塑造自我形象的一种载体。泰戈尔对积贫积弱的中国现实的描述,既是对中国人民和中国命运表达同情,也是意在言外,为印度的现实和命运说法,对英国的侵略行径进行控诉。在亚洲文明的共同性基础上,泰戈尔想象并期望印度与中国之间是一种精神兄弟关系。
在不同的具体文化语境下,泰戈尔有时强调东方文化的优越性、赞扬印度文明的和谐融合之功,有时也直接批判物质主义对人性的戕害、西方文明导致的战争和民族仇恨。但,泰戈尔最基本的思想是要东、西方文化取长补短,求同存异,消除误解,实现世界各民族的大团结、大统一。在他看来,文化孤立主义对东、西方文化来说都是致命的,东方和西方彼此不可分离,任何民族都不能单独发展,东方必须学习西方的科学与技术,同时避免极端沉迷于物质崇拜,甚至为了掠夺物质利益而发动战争;西方则应学习东方文化的博爱与和谐,但同时要避免陷入无为的空想而不思进取。只有东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相互弥补,才能实现世界文化一体化。泰戈尔一生都致力于促进人类的联合。他访问世界上不同国家,都是为了推动世界和平交流这一共同目的,当然包括中国。在泰戈尔看来,人类社会是一体的,整个世界也是一体的,不同文明、不同国家之间应该和谐发展,携手进步。而印度和中国同为世界文明古国,有责任协力推动整个世界走向理想的未来,即没有国家之分、民族之分的人类大同世界。
三、中印联合对抗西方文化价值体系
中国关于印度的最早记载出现在《史记·大宛列传》中,时称“身毒国”。但中國文化是否对印度有影响,何时开始产生影响,哪些方面有影响,影响的程度有多深等,历史上都很难找到史料记载。印度自古不喜记录,而尚口头传颂,只是从近代以来,中国才开始出现在印度的文字记录里,尤其是泰戈尔来华之后,印度的中国书写全面展开,这为印度了解中国形象打开了广阔的大门和全新的平台。
泰戈尔对中国文化的感受和领悟深刻而独到,他理解的中国形象基本上是立体的、丰满的——中国不只是一幅挂于墙上可供远观、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卷,也不仅仅是一个物产富饶、地大物博的东方古国的形象符号,她还是一个历史绵延、有着灿烂文明的人文“乌托邦”,同样还是一个鲜活的、拥有活泼生命力的东方巨人。泰戈尔在谈到中国时曾深情地说:“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比中国文化的美丽精神更值得宝贵的?中国文化使其人民喜爱现实世界,爱护备至,却又不至陷于现实得不近情理。他们已本能地找到了生活规律的秘密,不是科学权力的秘密,而是表现方式的秘密。这实是极其伟大的一种天赋,因为只有上帝知道此种秘密。”
对中国的美好感情长久地存留在泰戈尔的心中,让他视中国为一个充满人情和人性的古朴、仁义之国。泰戈尔对中国和中国人民的这种富有深情厚谊的认识,对改变世界范围内的中国形象具有明确的指引价值和拨乱反正效果。十九世纪末,欧洲社会早已抛弃了马可·波罗时代所盛行的对东方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双重想象和狂热崇拜,殖民主义者已经尝到了殖民侵略的甜头,优越感日益强烈。而泰戈尔对中国形象的观察和接受视角则完全不同:一方面,中国与印度同为东方文明古国,互相有着先天地缘上的亲切感和认同感;另一方面,泰戈尔从结识的中国文人朋友身上看到了谦和、正直、宽善的中国传统品质,也感受到了中国人民给予他的友谊,使他在私人感情上热爱中国。泰戈尔不是感情至上主义者,他之所以能建构一个积极正面的中国形象,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一位拥有广阔视野和胸怀的世界主义者,能够以更宽容和接纳的眼光看待异质文化,因此,他看到健康正面的中国人形象就赞美,看到不和谐的现象也能辩证批评指出。另外,中、印两国当时都正在经受着帝国主义列强的侵害,相似的国家命运使泰戈尔与中国有同病相怜之感。
泰戈尔尊重中国文明,对中国文化怀有深厚而浓烈的兴趣,对中国深表同情。他认为中国有伟大的历史,中国文化是极其优秀的文化,应该更有益于世界,也应该得到更高的评价。他虽然也喜爱西方文化,但也承认对中国、印度等东方弱势国家而言,西方国家是威胁性的存在。因此,如何既学习西方以自强,同时又保证东方文化的独立性,是泰戈尔一直在思考但也始终在矛盾、无法得出正确答案的问题。这决定了他所建构的中国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仍只是出于对中国的想象而非客观认知,是在主观臆想和幻想的框架内,以东方整体形象与中国形象的混合结构对抗西方文化价值体系。究其实质,仍是要在西方价值体系内获得东方文化的自我认同和西方认同,进而实现世界认同。也就是说,不管泰戈尔如何描述中国形象,都不可能在西方中心主义话语体系外来完成,也不可能在西方中心话语体系之外认同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