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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爸爸马非百

2020-10-21马力

书屋 2020年10期
关键词:爸爸

马力

爸爸1896年出生于湖南省新化县长鄄村。1919年,考上北京大学,但后来因为我爷爷去世,所以,爸爸大学尚未毕业就不得不辍学,踏上了为养家糊口而东奔西走的道路。

从1924年到1949年这二十五个年头里,他先后换了十七个工作地点,还不算失业赋闲的时间。这期间,他干过很多不同性质的工作,诸如铁路管理局干事、黄埔军校教官、妇女运动讲习所教员、大学教授、系主任、训导长等,其中除了在河南省政府的工作时间有九年以外,其他几乎都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1949年以后,爸爸的工作比较稳定。1950年,爸爸被分配到中国历史博物馆任设计员兼办公室主任。1957年,被调往中华书局任编辑,直至1984年去世。

爸爸一贯崇尚民主、进步。早在上大学时,爸爸就经常和邓康(即革命烈士邓中夏)、罗章龙等进步同学在一起,阅读革命书刊;提倡“民主”、“平等”、“劳工神圣”;参加“北京大学平民教育演讲团”,到北京城乡去宣传民主、科学等新思想。

爸爸和邓中夏的关系甚为密切,不仅在校时经常在一起,邓毕业后,还与爸爸二人在暑假时同去山东,游泰山、大明湖、趵突泉,到天津大沽盐场去了解工人的生活等。1926年,邓在广州主持省港罢工委员会时,爸爸还曾专程前去看他。

各种进步书刊的影响,以及邓中夏、蔡和森、向警予(她是我妈妈的同学)等烈士成仁取义的实例,启发了爸爸对马列主义的认识,也加深了爸爸对共产党的崇敬之情。正是因此,爸爸虽然在1924年加入了国民党,并因为偶然的原因,当过三年挂名的国民党河南省省党部委员,但他却和不少共产党上层人士如周恩来、邓颖超、徐特立、林伯渠等都有过还往,他和某些共产党人则一直关系密切。特别是在爸爸当上了国民党河南省省党部委员后,更是利用这一身份,保释了不少遭国民党关押的共产党人和进步人士,如王昌明、马子任、黄春元、邓拓等;当从内部得悉国民党要逮捕共产党员乐天愚时,爸爸立即从开封赶到百泉,去通知乐天愚赶快逃走。

更能说明爸爸对共产党人情谊的,是爸爸不仅保释他们出了狱,而且用鲁智深对林冲“直送兄弟到沧州”的精神,在他们出狱后,设法帮他们找工作;甚至从自己并不丰厚的薪金中分出一部分,按月给他们送去。对他们的子女也同样关怀,例如帮助筹款,送王昌明的女儿去美国留学等。

1949年,傅斯年出任台湾大学校长,他邀请爸爸和他一起去台湾,说“台湾大学的三长(训导长、教务长、总务长)任你挑选”,并叫人将去台湾的飞机票送到了我家。傅斯年既是著名学者,又以其曾经推倒孔祥熙、反掉宋子文而闻名全国。不仅如此,傅更是以对教师的品行、学识要求极高而著称,爸爸能得到傅斯年如此器重,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光荣,但爸爸拒绝了傅斯年的邀请。因为,从与邓中夏烈士等的来往中,爸爸认为,共产党是清廉、民主、公正的,所以,他决定留在大陆,跟着共产党走。

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我家住在苏州,不等京沪铁路全线通车,爸爸就只身一人,怀着满腔热情,迫不及待地来到了北京。在华北大学学习一年以后,他被分配到了中国历史博物馆,担任设计员兼办公室主任,后来又被聘为学术委员。

从到历史博物馆后,爸爸一直是夜以继日、全心全意地工作。说他夜以继日,实在不是夸张,当时我家离历史博物馆并不很远,但爸爸不仅白天在博物馆忙碌,连星期天和晚上也很少回家。初到北京时,我还在上中学,爸爸和妈妈都忙于工作,家里常常没有人,我平日住校,暑假时学校没法再住,就只能跟着爸爸和一位画家叔叔,三人一起挤住在历史博物馆(故宫)西阙门旁的一个小房间里。

在这一时期,爸爸既用他全心全意的工作,表明了他对共产党的拥护,也用他坦率的言论,表明了他崇尚独立思考和反对阿谀奉承的主张。1979年,他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他不再说任何话,而只是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完成他的几部学术著作,以便将他呕心沥血五十余年的研究结晶奉献给祖国和人民。

爸爸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进行学术研究。无论是在为养家糊口而东西奔忙的生活中,还是在成为右派后受尽凌辱的日子里,他都是分秒必争地抓紧时间进行着他的学术研究。

爸爸一生写了很多有关历史和经济方面的著作。由于他丰富的史学知识、严谨的写作态度,以及重视实地调查的研究作风,他的著作受到了同行专家的普遍好评。著名历史学家、中国秦汉史研究会第三、四、五届会长林剑鸣先生在他的《秦汉史研究概况》中写道:“四十年来,对秦汉史进行全面的记述和研究的专著,不下数十种,其中独具特色影响较大的有十余种。史学前辈马元材(非百)先生所著《秦集史》是一部秦史资料性的巨著。”

爸爸的其他著作,如《管子轻重篇新诠》、《秦始皇帝集传》、《桑弘羊传》等也都被评价者誉为“博大精深”的专著。不仅国内很多学者在著文中常常引用爸爸的资料和论点,连德国、日本等国家也翻译了爸爸的不少著作。

爸爸的学历并不很高,他这一生以惊人的毅力,继续利用一切条件、抓紧一切时间进行着学习。在大学时代,他就曾写过一首小诗:“大禹惜寸阴,陶侃惜分阴,今当分改秒,秒价值千金。”他的一生里,无论在顺境还是逆境中,始终都是以“秒价值千金”的思想,抓紧每一秒时间进行学习。

1931年,爸爸为了糊口,到河南省政府里,当了一名小小的文教科员。这时,河南安阳的殷墟发掘工作正在开展,这是一项既没有油水又要到野外去的辛苦工作,別人都不愿意去,只有爸爸很乐意地接受了这项任务,十次去安阳殷墟参与发掘、研究,并且踏实肯干,于是,河南省将其他有关考古的“苦差事”也都派给了爸爸。

黄河流域是中华文化发展的摇篮,位于摇篮中央的河南省,更是历朝历代政治重心所在,因此地下文物十分丰富,爸爸的历史学功底深厚,一定程度上就是得益于他在这一时期所承担的考古工作。

也是在河南省政府任文教工作的时候,爸爸受命筹建一个图书馆和办一份刊物。本来,这也只是一种购买书籍、联系出版之类的事务性工作,但是爸爸却在这过程中阅读了大量书刊,并且勤奋思考、深入研究,继而写出了不少论文和专著。

爸爸学习过程中的困难,是常人所难以想象的:爸爸所鉴识的文物和古籍中,有很多尚待弄清的难点,爸爸既没有可以请教的导师,也没有可以切磋的同仁,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苦学。有一次,只是为了弄清《战国策》中的一个字,爸爸就查阅了大量书籍,并整天整夜反复推敲,最后,竟然在睡梦中把这个字的意思想通了。

爸爸在河南省政府工作了九年,假如不是奋发上进,则这九年的科员和秘书生涯,早就可以让人“混”成一个“白天应付公差、夜晚麻将消遣”的庸碌之辈了。但爸爸却在这九年里写出并发表了《西汉时代的吏治》、《春秋战国时代之经济生活状态》、《荀子之经济思想》等十四篇学术价值很高的经济和历史论文。正是这些论文震动了学术界,在这以后,山西大学和河南大学才竞相聘请爸爸去担任历史系主任。

爸爸不仅利用一切条件学习,而且虚心地向所有先行者学习。他尽一切可能向比他年长的学者请教,他多次访问熟悉历史掌故的老人。1944年,爸爸在重庆时,听说《秦会要订补》的著者施之勉先生也在重庆,他就步行四十里山路,去向施先生讨教。

爸爸的学习也是真正的“活到老,学到老”。他八十岁那年,正值唐山地震,他被允许回湖南去避震。我的家在汉口,他就先到我家小住几日。自从被打成右派分子以后,他这个考古造诣极深的历史学家,就被剥夺了外出参观出土文物的权利,而当时武昌博物馆正在展出“云梦出土文物”,爸爸就想利用在汉口的机会去看这个展览。

當年武汉市公共汽车的拥挤和混乱程度,不是“过来人”是很难想象的,而从我家到博物馆不仅路远,还要转车。起初,大家都认为搭车太困难,不同意他去,但在爸爸的坚持下,儿孙们只得让步了。当时我出差在外,只能由我的爱人和两个儿子给爸爸护航。他们一个当前锋,两个作后卫,爸爸才被硬塞上了汽车,挤在人缝里站着,并随着汽车的转弯和刹车而后仰前俯。好不容易到了博物馆,连我那两个十几岁的儿子都累得要先找个地方坐下,爸爸却一刻也不肯休息,立即一个展柜、一个展柜地仔仔细细看下去。

1981年,他的几部著作相继问世、不少出版社都来找爸爸约稿的时候,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中国学的教授W.Allyn Rickett及其夫人马里兰大学教授Adele Austin Rickett到中国访问,因为他们对《管子》感兴趣,而爸爸则是国内著名的管子学家,于是有关部门就安排他们在6月11日会见了爸爸。在爸爸向他们讲解了有关的一些问题后,他们询问爸爸,对《管子》其他各篇有何指导和建议。爸爸立即将已经完成而尚未发表的《管子内业篇集注》原稿,无偿地赠送给了他们。这是因为,爸爸出书不是为了名和利,只是如他多次所言:“要把自己的知识留给人民,不能带进棺材里去。”而且他所说的“人民”,也是广义的人民,是包括全世界在内的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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