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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门开,茶香诗香一起来

2020-10-21黄维樑

书屋 2020年10期
关键词:石门余光中乡愁

黄维樑

楔子:茶在“七件事”置顶

古人说“早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茶叨陪末席。现今家家都用煤气或天然气,柴火煮食的情景大多只出现在少数农家乐和民俗博物馆。吃米饭容易致胖,健美男和纤体女多吃蛋白,就算地沟油已绝迹,健康食谱明令禁油腻。少油与少盐同保健康,盐商之名已不存在,卖盐更不能致富。就餐要清淡再清淡,淡风所吹,酱醋在高级食谱中地位低下,茶的身价地位迥然超越前面六者。

粤人早上在茶楼“一盅两件”叹早茶;街上与朋友或街坊相遇,曰:“几时一起饮茶啊?”用“饮”字而不用“喝”字才够地道够古雅。在潮汕的雅舍饮功夫茶,已乏新意,在高铁车厢里饮功夫茶才领新风骚。米有蓬莱、五常诸品种,但与大红袍、白牡丹、碧螺春、凤凰单枞等茶的大家族相比,其繁衍璀璨,不及十一。

茶从陆海丝路西传,在欧洲,拉丁文曰thea,法文曰thé,德文曰thee,英文曰tea,比诗词、昆曲等国际化得多。国人西化,“饮早茶”之外,多了个“饮下午茶”。喜欢中文、英语夹杂的一些香港人,对自己不喜欢的事物说是“not my cap of tea”。自从陆羽《茶经》面世,论茶者愈来愈多,以至形成茶道、茶文化。茶文化博物馆五湖四海处处有,茶文化研讨会海峡两岸暨港澳时时开。茶的种种,书报刊的报道和论述,多如神州各地的无数茶园;香港报纸有定期出刊的《茗声》,我想是要让茶的名声传得更广远。

“第七届世界华文旅游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以茶文化为主题,2019年11月下旬在香港举行,我躬逢这一个盛大的雅集。开门七件事的茶,从前叨陪末席,现今应该置顶了,这可象征百姓生活从温饱到文雅的提升。在“琴棋书画诗酒茶”七者中,茶仍居末席,不过“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的茶属于日常生活,“琴棋书画诗酒茶”中的茶则属于文学艺术。写作此文时,我想起四川流沙河先生的对联“新潮你喝拉罐水,保守我饮盖碗茶”。文雅的盖碗茶,是“my cap of tea”。

一、石门开:茶文化论坛

是次研讨会的主题,是“茶文化之旅”。我曾短期旅居成都,与流沙河先生一边饮盖碗茶,一边谈文说艺,口福和耳福都收获满满,唇齿留香。但这样的活动算不上是“茶文化之旅”。流沙河和我都是余光中先生的老读者,对这位大诗人颇有研究。“余学”学者除了研究余氏的作品之外,当然还可研究其生活,其种种文化活动。

近年关于茶的活动繁多,如茶文化研讨会,如茶博览会(杭州盛大的“中国国际茶博览会”2019年已是第三届)。中国地大物博,各地都有名茶,湖南石门亦然。石门有“中国茶禅之乡”的美誉,自2003年起,每年举办关于茶的活动,2006年的活动是“湖南石门茶文化论坛”,兼有“台湾著名作家余光中作品鉴赏晚会”。“乡愁诗人”参加盛会,受到当地热烈欢迎接待。张友亮这样记述:“2006年5月13日凌晨二时,著名诗人、散文家、评论家和翻译家,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外文研究所所长,七十八岁的国际文化名人余光中先生,渡海峡,经香港,转长沙,跨越湘资沅澧四大江河,第三次来到湖南,来到茶乡石门,参加湖南省茶叶学会、省茶业协会和石门县人民政府联合举办的‘石门茶文化论坛。”

嘉宾不远千里翩然而至,当然有嘉言相赠,有高论发表。余光中演讲的题目是《中国文化与石门茶禅文化》。余光中的中、西文学修养俱优越,每次演讲都准备充足,加上即兴发挥力强,因此内容必定充实丰富,出口必有妙语如珠。张友亮写道:“游历世界各国时,他发现‘茶、丝、瓷这三个中国特产名词广为全球所接受。茶的英文‘tea发音源于闽南话,俄罗斯、葡萄牙、希腊等斯拉夫语系地区和日本等国的发音‘cha则源于汉语普通话,他力陈茶叶对提高中国影响力、促进贸易和改善全球六十亿人生活质量的好处。”

余光中既是英语文学教授,也是汉语文学教授,最能英、汉互通互译,演讲中把茶的相关成语或格言加以英、汉比照,饶有趣味:

“正合我意”的英文直译就是“这是我喜爱的一杯茶”;“决不让步”直译为“你把全中国的茶都给我,我也不去”;英国人说“我们茶喝得太多,这是东方人对我们的慢性复仇;他们要把整个黄河灌入我们的喉咙”是对茶叶成瘾的嗔怪。

茶可说是中国的“国饮”。在英国,茶的话语这么多,我们又知道英国人嗜茶如命,也可见中国的茶影响如何深远了。中国的丝绸之路,路线绵长且历史悠长。中国输往外国的,丝绸、瓷器之外,茶叶为大宗;因此,“丝绸之路”不妨也可称为“丝茶之路”。不过,回顾历史,中国卖给英国的是茶,英国卖给中国的是鸦片,美与丑的对比何等戲剧性。

余光中写新诗、写散文。新诗一般不重视平仄对仗;散文名为散文,与对仗工整的骈文殊异。然而,余光中却是现代“骈四俪六”的爱好者。张友亮引述了讲者几双对句:“酒后禁驾,茶后清醒”;“最清的泉水是君子之交,最香的茶叶是旧土之情”。余光中既有“乡愁诗人”之名,语句中自有“旧土之情”。余光中好用比喻,演讲时不忘此道:“茶是朋友,酒是情人,咖啡是外遇。”我是余光中的知音,当然也是“知语”。是次的余光中“茶文化之旅”有颇多的报道,另一篇报道有如下记述:“(余光中)以他遍游世界各国的所见所闻,侃侃而谈,力陈茶叶对提高中国影响力、促进贸易和改善全球六十亿人生活质量的好处……‘黄卷,青灯,绿茶,是全世界佛教徒生活的三原色,余光中先生提示国内茶叶产区要重视佛门市场的开发,让人感受到了诗人对社会、对时代、对经济多维空间的高度敏锐。”

“要重视佛门市场的开发”一语表示这位诗人也具商人头脑,难怪记者说他有“对经济多维空间的高度敏锐”。该报道又说:“‘很多西方人都认为,日本茶道代表东方文化,很让我们尴尬。湖南省在石门县宣传茶文化,弘扬茶道和禅机,是于国于民的大好事。这也许是促成七十八岁老人不远万里,越洋过海出席大陆茶文化活动最原始最朴实的动因。”

余光中本来就爱茶,如今到石门,品茶,论茶道,游山玩水,主办者还举行其作品朗诵鉴赏会,他大概还能获得可观的演讲费(或称“出场费”),诗人教授自然要对主办者美言一番。这番美言应该是“由衷”的吧——怎能不呢,它是出自余光中的“衷”!记者说余先生“风趣幽默时庄时谐的演说,不时激起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情景如此,主办者应该认为这样的听众反应,在花费不菲邀请贵宾参加盛会一事上,是“值回票价”的。

二、石门开:茶香诗香一起来

是次的石门茶文化之旅,包括“余光中作品鉴赏晚会”。这次的“旅友”之一李元洛对晚会有所参与,他写道:“浑厚的女中音以一曲《乡愁》拉开了序幕,(我)背诵了《乡愁》的姊妹篇《乡愁四韵》。”上面引述张友亮的报道,张文对这次茶文化之旅的记载,大概是所有报道中最为详尽的。张氏说与会者朗诵的余光中作品,还有《宜兴茶壶》等。茶是活动的主角,当然要朗诵与茶有关的作品。余光中也朗诵自己的诗。张氏写道:“乐曲舒缓,茶香氤氲,座无虚设,过道上走廊里全是观众。受现场气氛感染,余光中两度走上舞台,声情并茂地朗诵自创的《夜饮普洱》和《寻李白》等诗文。”

《寻李白》一诗久享美誉,张氏对余光中朗诵此诗有所描述,对《夜饮普洱》则点到即止。查此茶诗写于1989年8月,余光中时年六十一岁,任教于高雄的“中山大学”。全诗二十二行,押不规则的韵,句子有长有短但不太参差,是余氏典型的“半自由半格律体”新诗。余光中的诗总是形象性强,明朗有主题,相当耐读,与某些晦涩难懂的现代主义分行书写,实乃不同诗法、不同诗艺。

余光中在书斋中独自夜读、夜笔耕,不免有寂寞情怀。诗人早生白发,夜里家人已进梦乡,而他灯下孑然读书写作,笔下觅句,心中喃喃独语,曾有诗题为《独白》,一语双关。《夜饮普洱》写类似《独白》的情景,但主角非“独”而是“双”,因为有了普洱茶为伴。余光中的诗总是依循题目来婉转绵密铺陈,把“廿五年前在无量山坡上”采得的茶叶细细描写,茶的味道、颜色和功能一一被赋予生动的形象。诗云:“一股暖流在丹田里运转/像大地的胎气转着云南/肚子跟仙人一样地轻/茶兴比酒兴令人清醒。”

余光中想象力极为丰富,但为人与写诗,多近于古典的澄明与节制,而不主浪漫的混沌与狂放。“茶兴比酒兴令人清醒”印证了他的杜甫风致或谓阿波罗(Apollo)性格,而非李白风致或谓戴奥尼萨斯(Dionysus)性格。普洱茶的茶香也是药香:“醇厚的药香中,我独自饮着/一盅比一盅苦,比一盅酽/愈入佳境而不觉腻餍/直到甜津津一股回味/升自舌底,安慰着独夜的情怀/说,耐得住苦的终于甘来/天地寂寞,只一壶清水/在火上活泼地叫开。”

诗用形象思维。所谓“情景”这中国诗的二元构成中,以“景”结尾的诗特别富有“情”味,《夜饮普洱》即如此。

《乡愁》和《乡愁四韵》属歌谣体,风行世界华人小区,前者尤其脍炙人口。此二诗歌,听众聞之入耳即化;《夜饮普洱》并不风行,且非歌谣体,听者除非早就细读过此诗,只听作者朗诵,即使如何抑扬顿挫音调谐协,也不能尽得诗的意味。初听者,感受是有点普洱茶“苦”的“药香”味吧。无论如何,是次茶的活动,石门开,茶香和诗香一起来,正是茶道、商业、艺术兼具的文化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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