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人一问何作答
2020-10-21陈彩虹
陈彩虹
一
几年前,一位南非学者问我: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在近三十年计划经济之后开始的,为什么一说搞市场经济,中国人就都会做生意、开公司、玩股票?你们的市场经济理念、规则、技能好像一夜之间就出现了,它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我当时内心一怔,肯定是满脸愕然。这位来自世界地图左下角那个大洲的学者,实在是离我们太远了,这问题问得如此陌生,甚至有点奇怪。是啊,对于中国的改革开放,我们何时又这样去问过,又何时这样去想过呢?“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看来不只是一句千古流传的优美诗句,更是揭示了人类思维的某种缺陷。细想下来,我感觉,这个颇有些“离经叛道”的问题,其实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中国的改革开放,从我们自己的视角,从我们自己的实践,似乎“渐进式”一说最为贴切。南非学者的问题,大有瞬间、骤然和一夜之间变革的意味。我当然可以不认同他的观点,再从中国“计划经济”到“有计划的商品经济”再到“市场经济”这样的行进路线,告诉他,我们的改革开放秉持的是一种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重新学习”的方式,是一个拾级而上、由低到高的演进过程。
然而,这种解说显然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无意之中进行了独立化、细节化和内部逻辑化处理,并未从大历史的角度、大世界的空间和普遍人性规定来看待这个伟大的变革。在人类社会的历史长河中,近三十年的计划经济也好,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也罢,都只是瞬间意义的。在一个瞬间和另一个瞬间转换的边界上,如果我们孤立在一个瞬间里,忘却了来路,沉醉于眼前,我们很可能既看不清现实,更看不清未来,当然就无法回答“市场理念和技能从何而来”一类的谜题。
中国的改革开放,是需要放置到历史的大时空中去观察和认知的,南非学者的问题实际暗含了一种新思维方式的特殊要求。
问题的确很大。我答应他假以时日,好生想想后回答。之后,我们有过多次的畅谈。
二
沿着南非学者问题的路径,我梳理了历史、现实和人性三个大的方面的原因,努力去描绘中国改革开放的前因后果。虽然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但至少是东西南北都有涉及。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思维,试图走出就改革开放几十年谈改革开放的固有范式,有点努力想跳到“山外”来看庐山“真面目”的意味。
历史原因方面,我列示了五条“既存事实”:
第一,中国计划经济时代并没有废除市场经济的基本元素:一是货币,二是商品。只不过,由于计划经济体系追求的是全社会经济总量和结构的“实物平衡”,而不是以货币来统一度量的“价值平衡”,货币和商品都不是计划的主角。虽然说它们只是在计划体系之外很小的范围内起着某种作用,构造不起像模像样的市场,但保有了市场经济最底层的基础。
第二,中国计划经济时代,城市和农村经济有着明晰的“二元经济”特征。城市经济公有化程度极高,农村则保留了一定形式的市场经济;土地集体所有,农民有自留地,农民可自由支配使用,这也是市场经济的要素,农村的产品尚有少量通过市场向社会供应,这种格局让中国整个经济一直在计划、半计划和局部市场混合的状态中运行。为什么中国的改革开放会从农村率先开始,不论从历史来看,还是从逻辑来讲,那里一直就有市场经济碎片式的持续存在,有着可见的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强烈的现实反差。改革的导火索一经点燃,市场经济在农村先行登场,自在情理之中。
第三,中国计划经济时代,香港繁荣市场经济体系的存在,树立了一个鲜活的参照。就地理位置而言,广东等南部省份长期处于市场经济边缘,地域性的市场理念,甚至地下市场从未绝迹过;内地和香港商品的往来,人员、资本等的流入流出,尽管严格受控,数量不足,却挡不住香港市场的观念、规则和技能对内地强大的日常浸染。位于广东深圳那个著名的沙头角、那条炽热的“中英街”,那里每天发生的故事,就是市场经济的活剧,日复一日地上演,潜移默化地教化人们究竟什么是市场经济。
第四,中国计划经济时代,对外贸易仍然是遵循市场经济规则的,进、出口买卖的不只是商品,不只是创汇,还有市场理念对人心的渗透。应当说,那时从事国际贸易的群体不大,却无时无刻不传递着外部世界市场经济的各种信息、理解和信仰;偶尔见到的进口产品,其质量和价格都令国人惊叹神奇,禁不住要去推测出口国市场经济的妙处;就是中国“出口转内销”的产品也质量高于内销货,受国人追捧,亦可猜想市场经济的种种强项。一句话,对外贸易的存在,实际打开着看外部市场经济,再看内部计划经济的一个窗口——我们是计划经济,但我们知道和我们不同的市场经济。
第五,中国计划经济时代,存在着不少被称为“投机倒把”的商品倒买倒卖牟利行为。这种扭曲性的社会经济现象,一方面将计划经济体制和市场经济行为之间的矛盾暴露无遗,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市场和市场行为顽强的历史生命力。对于整个社会而言,这种现象则在揭示和提醒市场经济的基本特征,让人们的头脑思维不至于完全消解在计划经济的汪洋大海之中。由此看,所谓市场经济就是商品和服务“低买高卖”规则运用和实现的体系。在市场经济中谈“低买高卖”,无可厚非,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它当然是歧路、劣行甚至于违法行为了。
上面任何一条“事实”都是中国改革开放起步就會搞市场经济的“硬道理”。实际上,新中国成立后的近三十年,计划经济是主流,但不纯粹。市场经济的“幽灵”一直在游荡,它以其鲜明的表现,比较着计划经济,也侵蚀着计划经济。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的现象从来都不是“无中生有”的,任何骤然的变化、转向都逃不脱前期“基因”的存在,更逃不脱前期能量的集聚。为什么“骨牌”的第一张启动,能够爆发惊天动地的“多米诺效应”?那是因为无数张“骨牌”既已存在,它们只需一个时刻,世界就不会再是原来的模样。
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时刻?
三
我们来到了中国改革开放那个历史的节点,计划经济实行近三十年后,令人陷入困境,令人陷入困惑,还令人不能不做出选择的时刻。说是选择,其实是没得选择,在人类社会经济模式的种类里,计划经济走不通,就只剩有市场经济一条道。或许,我们多少可以选择的,是市场经济的“纯度”,这正如计划经济的“纯度”一样,我们面前的世界永远都不会是一种颜色的。没有对照,就没有竞争,就没有活力,就没有能量交换,自然就没有生命。
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最大的不同,是作为经济主体的“人”的不同。计划经济体系里,少量的“人”是经济决策的主体,他们为全社会所有的“人”包括他们自己,规划经济生活内容,安排经济生活要素,监督经济生活进程,目标是努力提升所有“人”经济生活的质量和水平;其他“人”则是被计划的“从者”,一切都“被决策”、“被安排”,从出生的医院到离世的墓地。市场经济体系里,所有的“人”都是经济决策的主体,他们为自己规划经济生活,自行确立经济目标,并自我付诸经济实践,市场经济天然就是“分权或分散决策的经济”,人人都是市场行为者。
中国改革开放的关键是,当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整个中国社会那时究竟有多少“人”懂得市场经济,懂得自我决策,从而能够快速地实现一个庞大无比的经济体从计划经济转向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这是历史的幸运、民族的幸运、国家的幸运。中国计划经济的实施只有近三十年的时间,那些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年龄大致在五十到七十岁之间迎来改革开放的人们,他们接受过市场知识的教育,有过市场经济的经历,最是深刻地理解计划经济和市场经济的差异;他们不只是构成了中国改革开放行动的主要群体,更是成为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传教”的中坚力量。通俗地说,中国改革开放之时,经济体系中这个主要的活动群体是懂得市场经济的,做生意、开公司、玩股票,他们无一不会。虽然说,一个惊世骇俗的经济制度巨大变迁,说不得仅是这代人或这批人主要完成的壮举,但他们在变革历史关口的关键作用,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是的,正是他们成就了历史要害的时刻。自然,历史也成就了他们。
知道市场经济、熟悉市场经济甚至懂市场经济大有一代到一代半人的存在,并不等于他们偏好市场经济,更不等于他们热衷市场经济,也不等于他们选择市场经济就一定会带来整个社会快速地向市场制度转向。他们没有多少犹豫地走向市场经济,并且能够在很短时间内召唤起整个社会的响应,汇集成市场经济的大江大河,应当还有某种普遍性的内在驱动力量。人们的“选择”总是建立在“热衷”之上的,“热衷”则一定来自“偏好”。会搞市场经济和主动搞市场经济,毕竟不是一回事情;这一代人或这一批人主动搞市场经济,和全社会所有人都愿意主动搞市场经济,更不是一回事。如此思维路径的延伸,将我们导向了人性,导向了人性和社会经济制度的关系。
人是属于个体的自然存在,基于个体生命和生存的需要,人一定是“自我的”,也一定是“自利的”;人又是属于集体的社会存在,人总是生活在社会群体之中,如家庭、部落、企业、国家等,人的“自我”和“自利”在不同的制度环境下,就会有不同的实现形式。计划经济时代,个人从属于集体,“自我”和“自利”消隐在群体的共同存在和共同利益之中,“大公无私”、“先公后私”、“大河有水小河满”之类的说法,将这样的关系揭示得明了透彻;在市场经济制度下,个人独立于集体,通过“市场”这个中介,通过竞争和交易行为,在“自我决策”和“实现自利”的过程中和社会建立联系,组成各种社会群体和利益群体。
相比较而言,市场经济制度更契合人的“自我”和“自利”属性,也就更能激发个人能量的发挥,在个人主观谋求“自利”的“自我决策”和行为中,客观上汇集出整个社会经济进步的滚滚潮流。中国改革开放,一说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人们就会大面积迅速、主动地投入其中,是市场制度对于人内在本能的“自我”和“自利”属性高度认同的结果,也是市场制度提供给了人“自我”和“自利”实现环境的结果。换个角度说,怀揣“自我”和“自利”的个人,天然就有“偏好”市场经济的内在倾向,加上“懂得市场经济”的历史沉淀,改革开放集结号一响,市场制度变革的“顶层设计”瞬间转化为普罗大众日常的市场行为,便汹涌澎湃锐不可当了。
计划经济对于个人“自我”和“自利”自然属性的消解,是通过“公有化”所有人的身外之物来实现的,结果产生出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公有制体系——生产资料完全归属在“公有制”的名下,生活资料则通过公有制下的某种规则,平均地分配到个人和家庭。在一定的意义上,计划经济甚至尝试将个人具备的脑力和体力的潜能,都“公有化”到某种集体的名下,完全彻底地去除个人“所有的”任何东西,不论是“身外的”还是“身内的”东西。很容易看出,计划经济带有极为高尚的理想主义色彩,它以人的集体共同存在和共同利益为最高目标,试图实现个体人人均等的幸福。不无遗憾的是,计划经济得以实现的现实基础,是“自我”和“自利”属性规定了的个人,这就活生生地构造出一个无法克服的巨大悖论:要么个人否定、舍弃“自我”和“自利”的属性,要么计划经济退避三舍,离开历史舞台的中心,二者只能择一而存。如果硬性地将两者装入到同一个历史时空之内,内在的冲突便无法避免。
中国计划经济三十年的实践,证明了人性的自我否定、舍弃不具有现实可能,那些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大量的生动故事,最佳地诠释了人的“自我”和“自利”规定对计划经济的内在抗争,也预示了中国改革开放必将是计划经济退位的逻辑走向。在计划经济时代,一些人为了自利的目标,将“公有的”资源和财产进行掠夺性的使用,最终导致社会的不公平。没有人喜欢不公平,更没有人愿意真实地生活在不公平中。
不能忽略的是,中国近三十年的计划经济实践,虽然有这样那样的历史教训,但一个贫穷落后的大国在短短的时间内,依靠集中资源的计划制度体系,整体上初步改变了积贫积弱的面貌,不能不说是一种经济奇迹,也奠定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经济物质基础。这就预设了经济制度变革的一种内在张力,搞市场经济会受到计划经济力量的牵扯和对拉,从事市场经济的人们内心亦会有这样两种经济体系角力的纠缠,毕竟市场经济制度绝非完美至极,计划经济制度也不是一无是处。当四十多年后,回头来看中国改革开放的过程时,我们可以肯定地说,正是这两种经济体系的张力带来了“渐进式”的改革开放演化的路径,带来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制度”的最后定位。
更不能忽略的是,计划经济突出集体共同存在和共同利益的特性,闪烁着独特而不可替代的光辉,支撑着集体内所有个人“自我”和“自利”目标在某些方面的实现。人类社会是复合的、复杂的和奇妙的。个人的“自我”、“自利”属性和计划经济之间,存在矛盾、对立和冲突的一面,同时也存在同向、依存和互助的另一面。在一定的条件和一定的范围内,个人“自我”和“自利”的目标,需要并且只能通过集体共同存在和共同利益的追求才能够达到。也就是说,市场经济制度通过“市场”,让人的“自我”和“自利”得到相当部分的实现;计划经济制度则通过共同存在和共同利益的诉求,让人的“自我”和“自利”得到某些部分的完成。
现实就是如此。在当下世界里,我们所有的个人,都是存在于既定的国家群体之中的。“自我”和“自利”的实现,不是每个人这个“自我”通过纯粹的市场竞争、交易能够完全做到的,还必须依靠国家这个拥有“共同存在和共同利益”的集体。潜台词就是,市场经济可以登上经济历史舞台的中心,但计划经济仍然有它表演的地方。中國改革开放的成功之处,或许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