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如何直面写作
2020-10-21韩晗
韩晗
“永远不要和作家谈如何写作,就像永远不要和商人谈如何获得利润一样。”一直以来,我坚信阿瑟·米勒的这句话自有些合理性。因为我自己也曾是一名所谓的作家,也会有人找到我问我写作的诀窍,我希望为学生讲授我是如何理解写作,但可惜只能讲学术写作。学术写作与文学创作当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尽管写作的核心目的都是传达信息给读者,但是两者之间绝不可视作同类。究其内涵而言,文学创作显然比学术写作要复杂得多。
近读老友张悦然惠赐的新作《顿悟的时刻》,我感到欣喜与感动。欣喜在于,我看到了我们这一代作家在直面写作之惑时从个人经验当中迸发出的真诚与热情。作家谈小说技巧本身是一件非常难能可贵之事,而且还能写得如此清丽但不失厚重。很容易让我想到早年读到过的《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后来成为世界文坛娇子的高行健,当初出版这本著述时,不过也只是一个刚刚四十岁的青年作家,而《现代小说技巧初探》则成为整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小说创作的重要指南。
这是当代中国作家第一次以个人经验直面写作之惑。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作家似乎对写作抱以一种经验主义的超然态度。在许多作家看来,写作本身无技巧可言,因此对于何谓写作、如何写作,自然也无可奉告。米兰·昆德拉说,小说家的精神是复杂的精神。因此不同的小说家对于写作的诠释当然不尽相同。但宏观来看,任何基于虚构的写作,无非一者来源于阅读,而另一者来源于经验。阅读给予的是叙事技巧与细节表述,而经验给予的是故事内核与情节内容。毫无疑问,任何一部虚构的杰作,都必须是技巧上的佳构,再高明的小说家,也不能忽视阅读所给予的叙事技巧。
我始终有一个基本的判断,就是文学创作也有学者治学式的代际相传。而这类相传并不是靠私淑亲炙、厕身门墙式的教学,而靠的是作家通过阅读其他作家的作品而汲取的创作灵感,这是人类文学史进步的动力,比如说在中国文学史上多次发生的古文运动,便是一例。无论是模仿、重写还是致敬,一代作家一定在另一代作家的写作经验之上得到成长,虽看似袭旧,却在不断创新。
我们常讲,写作要来自生活,这里的生活就是前面讲的经验,但是经验并不能成为小说的全部——这就是小说与报告文学的差异所在——小说需要的是技巧,这个技巧是将经验内化为文本的催化剂。
因此,就写作技巧而言,阅读极其重要且不可或缺。如何通过阅读来建构自己的叙事体系,这既是小说家直面写作的前提,亦是《顿悟的时刻》所期望达到的一个目标。在张悦然看来,小说的要素分为人物、冲突、情节与结尾,这显然与其他小说家分析小说之法差异并不大,但张悦然同时也认为,构建一部小说的叙事系统,则需要在村上春樹、波拉尼奥、爱丽丝·门罗、伊恩·麦克尤恩与珍妮弗·伊根这些作家中寻找答案。而这却极具个性,彰显出了作为小说家的张悦然,其写作精神资源究竟为何。
从《顿悟的时刻》对这些小说家的推崇可以看出,这些作家之于张悦然或启迪最大。作为一名成功的小说家,张悦然愿意将自己关于小说创作的经验向大家分享,因此从这本书里可以窥得张悦然的阅读经验与风格技巧。有观点认为,小说家不宜炫技,但是好的故事一定要依赖于好的叙事,而好的情节同样也需要细节推动,这当中便涉及写作技巧问题。作为艺术创作的小说写作,按道理应当是“无章可循”抑或“无法可依”。但我坚定相信,小说家的经验却是极其珍贵的,它虽然不一定具有普适性,但一定会给未来的小说家以必要的启发。
从具体的写作立场来看,《顿悟的时刻》确实有许多令人称道之处,譬如巧妙地分析了小说的“结尾之惑”。在这里,张悦然援引了乔治·艾略特的观点,认为“结尾是大多数小说家的弱点”、“结尾不过是对前文的否定”。张悦然认为,这是因为这样的结尾“并不来自小说的内部逻辑,而是一种外在无形的压力”。当然,我们不能完全将具有转折性或是“大团圆式”的结尾归咎于读者的力量。从文化产业与接受美学的双重角度看,作家构建一部文本并将其出版,或许有屈从于读者阅读需求的考量,但我更愿相信是大多数作者本身愿意构建出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结尾,尤其在中国诗学的“起承转合”之中,“合”意味着叙事与故事的双重回归。需要肯定的是,张悦然在此呼吁作家写作应当服从于自己的内心,而非外界的其他因素,无论如何,这一写作立场令人充满期待与肯定。
不宁唯是,《顿悟的时刻》当中列举的经典小说家,并不一定受到文学界的绝对认可。一位读过此书的同行表示,一些同样优秀的作家,比如说中国作家鲁迅、捷克作家卡夫卡、德国作家托马斯·曼、美国作家杰克·伦敦与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等未能在《顿悟的时刻》当中呈现,似有些许遗憾之处。我认为这并非遗珠之憾,他们的小说叙事也自成体系并且给予后世作家极大启发,但不能以学术的视角来苛责作家直面写作的方式,因为任何作家的写作都不会呈现绝对平衡与客观,个人的体验与经验往往会显得更加重要,一个人的阅读体验才是小说家写作的基石。包括我在内——会在课堂上或论文里表示出我对某些作家的肯定,但是在写作过程当中却一定会受到另一位在我看来更为重要作家的影响。《顿悟的时刻》是一位作家对于写作经验的自我陈述,而非撰写一部充满学究气的教科书,因此我们应对这样的勇气与坦诚抱以敬意。
我与张悦然认识十七年,这十七年里,我们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又共同地从曾经的“八○后”文坛走向大学讲台。我们直面写作的方式不尽相同,但是我相信有一点是相通的,就是我们希望把我们各自的写作经验毫无保留地传递给我们的学生。这本《顿悟的时刻》已经充分说明了,张悦然比我勤奋,也比我更有勇气直面写作本身,这是我无论如何亦不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