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的信仰
2020-10-21韩帮文
苏炜,北美华人作家、批评家。现任教于美国耶鲁大学,曾任耶鲁东亚系中文部负责人。他以文学名世,名作包括长篇小说《渡口,又一个早晨》、《迷谷》、《米调》,短篇小说集《远行人》,学术随笔集《西洋镜语》,散文集《独自面对》、《站在耶鲁讲台上》、《走进耶鲁》、《天涯晚笛——听张充和讲故事》,诗词集《衮雪庐诗稿》等。身在大洋彼岸,他有了更让他倾心的工作——或者说是使命——向西方人教授中文,传播中国文化,他还获得了耶鲁大学2019年的最高教学奖——“理查德·布鲁哈德优秀教学奖”。
“母语是生命的信仰”
韩帮文:我注意到您在北美“新移民作家”群中比较特别,比如书写的语言。和严歌苓等其他“新移民文学家”不同的是,您在异质文明中坚持中文创作,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诗词,而非探索英语写作的路径。看得出来,您对中文有着特别深厚的情感。您在《母语的诸天》中说:“是的,无论从哪一个层面上说,是母语,带给了我在耶鲁的‘诸天。”即使生命处于流散之中,也不会放弃故国之思与对故国语言的眷恋。这其实是一份文化的信仰。您自己是怎样理解母语这份信仰的?为什么非要坚持这份信仰?
苏炜:很高兴您提到这个“信仰”的话题。中文,确实,不单是我身在海外的安身立命之所——我在耶鲁的教职“饭碗”,就是向美国学生教授中文,也是我的信仰——我的人生寄托与精神归宿。对此,我自己的认识,本身就有一个“开悟”的过程。以往,作为一个自小以写作为终生志业的文字从业者,有人问起这一类问题——离开中文的原乡故土,你在洋风洋水的外域坚持写中文,是一种什么感受?我会习惯地说“中文是我的母语,母语即家园”、“我写故我在”之类的话。今天你再问我,我就会觉得这一类的回答,似乎还没“搔到痒处”——还是没能道出中文在自己心中的真实分量。
韩帮文:那究竟该用一种什么样的语汇来描述中文在您心中的真实分量呢?
苏炜:举一个例子:不知不觉间,我利用周五下午的时间,义务在耶鲁校园给学生开书法课已经有十年时间了。每次看到耶鲁孩子们周五忙完一周的学习,自然随意地来到书法课上,研墨,铺纸,静心临写,一下子就沉浸在中文笔墨书写的愉悦里,那种气氛特别安谧、美好,我自己也有一种由衷的陶醉感,并不觉得是一种付出和受累。
那天,一位同事走进课室里来,看到满室墨香袅袅、其乐融融的气氛,她随口冒出的一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我——她说:苏老师,你真像一個中文的传教士呀!我当时心里咯噔一响——可不是吗?我在耶鲁教授中文已超过二十年。“在海外传播中国文化”,“耕耘‘文化中国的土壤”,听起来好像很“高大上”、很高调的样子。其实,于我,这就是如同泥土、水与空气一样自然的事情啊,中文已融入了自己的日常生命,就像鱼和水一样须臾离不开了——中文,果真就成了我的宗教,我的信仰了;我不在乎付出,不计较得失,甘愿倾洒心血时间为耶鲁孩子们传授中文,可不就像“修行”一般、“传教”一般!
韩帮文:给美国学生上书法课,他们接受与学习可以到怎样的程度?遭遇了什么样的困难?
苏炜:这确实是一门比“普及版”更“普及版”的书法课。大多数来上课的耶鲁孩子都完全是一张白纸,需要从握笔、研墨、点画、提按等最基本的起步技法开始,写好“永”字就要花好几节课。因为笔墨在纸上的洇化作用常常会让美国孩子手足无措,你真的需要不时“手把手”地教。有些学生没有耐心,来过一次课就再没有出现了,那也没关系,至少让他们领略到了中国书法的基本感觉是什么。而有好几位学生(其中有一位是博士生),书法课几乎堂堂不缺,在耶鲁四、五年的生活中,坚持每周都来写字,他们把书法课称为他们的“Meditation”(冥思,打坐)。
这门书法课现在已名声在外,现在耶鲁学生团体和当地社区的各种活动,也经常需要我把“中国书法”贯穿到他们的活动中去,我也总是来者不拒,心甘情愿地为此付出时间和精力,自己对中国书法的热爱自不必说——对于我,付出和奉献,这不也是人生的另一种“修行”么?所以,我感激你提到的“信仰”二字,这才让我有了“一语中的”之感啊。
韩帮文:文字、语言背后是文化情感与思维方式,而恰恰通过语言可以串联起您的文学与文化人生。您从事颇具先锋意义的小说创作,但又浸染于中国诗词、书画中,出版过旧体诗集《衮雪庐诗稿》,跟随“民国最后一个才女”张充和先生研习书法、品鉴古墨,对古琴也有雅玩的乐趣。链接您现代小说与古典文化的,正是母语;也正是母语,让您的所有文化实践能够浑然一体。在英语世界有这样一份嗜好与坚持,不觉得落寞吗?您曾向我说起“边缘”,意义也大抵如此吧。
苏炜:“落寞”吗?不。同是二战流亡的德语作家茨威格和托马斯·曼,曾对此——远离“母语”原乡,有过完全截然相反的人生表述。茨威格和夫人流亡巴西,被当作“国宾”接待,身处至尊高位,衣食无忧。但他在流亡两年后就和夫人双双自杀了。他在遗言中说:因为母语的祖国已经永远失去,他不如就此告别人世。可见,对于一位作家,母语,果然是关乎生死啊!可是,二战时流亡美国的托马斯·曼,却有过一句惊世名言:我在哪里,德国就在哪里。他从来不为因为离开故土而造成母语的失落担忧。——这是另一种母语的自信和母语的挺立!我自己,一晃眼,给耶鲁孩子们教授中文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我现在也确实有这样一种自信:我在哪里,只要中国文化在我身上,中国就在我身上。母语的力量确实是奇异的。关乎生死的母语,同样可以让生命焕发光华。
韩帮文:在西方世界做一个中国文化血脉的传承者与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者,有着怎样的感慨与心路历程?这条为中文“开课收徒”之路,您会怎样继续走下去呢?
苏炜:首先,我不敢说“开课收徒”。在美国大学教中文,是我在此地的一份正式职业,日常一切安排都是职业所需,并不是我可以随意收徒纳贤的个人行为。不过一晃眼,我在耶鲁教中文已经超过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