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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到处皆春

2020-10-21五味子

书屋 2020年10期
关键词:教授改革

五味子

算了一下,与谢泳先生来往已有七八年时间了。2010年间,看到谢泳的《杂书过眼录》和《靠不住的历史》(即《杂书过眼录》二集),买来放在枕边,断断续续地看。当读到其中一篇《旧英文辞典》和《关于〈英话注解〉》后附的《谢泳藏1949年前汉英辞典目录》,竟多达三十三本,于是忽然想到家父也有几本1949年前出版的英汉辞典,且我带来深圳的就有一部,很小,很袖珍,于是找出来对照。这本辞典的名字是CENTURY  ENGLISH  CHINESE  DICTIONARY(《英汉四用辞典》),出版于1947年。咖啡色硬皮面,出版者是谁,封面封底都没有标出,只在书脊的下方有,但因年代久远,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启明”还是“开明”(估计后边还应有“书店”或“书局”两个字)。因为谢泳曾在文章中表示:“将来如果见的再多一些,也许可以写出一册英文教科书中国编纂小史一类的书来,或者还可以写一册中国英文辞典编纂小史,那也是非常有趣的事。”便觉得有必要把这本辞典的基本情况补录下来,以供谢先生或有志于撰写中国英文辞典编纂小史的人参考。于是,写了一篇短文寄他。不久,就收到谢泳兄寄来的他的两本大著《书生的困境——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问题简论》和《储安平与〈观察〉》。

谢泳是研究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著名学者。他早期对《观察》周刊和储安平的研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他辛勤搜求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珍贵史料,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深入细致的挖掘,写了一系列论文和学术性随笔。后来,他又进行西南联大和中国自由知识分子问题的研究,中国上百位现代知识分子几乎都在他的视野之内,他的著述因之丰厚,学术建树也引人瞩目。我最早是2000年5月在北京万圣书园买到他的《逝去的年代》,因为我对二十世纪知识分子的命运也很关注。之后,又买了他的“杂书过眼录”三集《往事重思量》、《清华三才子》等。在学术研究的很多方面,谢泳有自己的独到的学术眼光和见解,他既谨慎,又严谨。比如对历史的研究,他主张先从资料下手,这样会更容易看到真实的情况。对于材料的应用,他说:“我一向的看法是历史学者,从直接文献中看出有用的材料并不高明,因为谁都会找直接的材料,特别是在网络时代。有趣的历史研究,应当是在看似不相关的文献中,发现有用的史料。”他还说:“回忆录是不大靠得住的,因为人的记忆是靠不住的,更何况还有先入为主的判断在其中。所以研究历史,回忆录至多只可做一般的材料来使用,在没有其他旁证的情况下,是不能当真的。”他认为“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日记又不如第一手的档案”。他认为对中国知识分子用“激进”或者“保守”等西方概念来评价,总是稍嫌简单,他判断说:人生价值以及更远的理想极难成为特殊时期中国知识分子人生的坚定目标,在现实利益中漂移,是他们基本的生存形态。他在研究中非常注意细节,从发黄的旧报刊、书籍中爬梳剔抉,慧眼独具地发现通向历史真实的路向。他认为,历史在事后观察,很多细小的事都可以在逻辑上与后来的政治和特殊人物发生关系。所以,“在已有的基础上增加一点东西,哪怕是一条史料,一个角度或者一条线索,有增量就有意义”。看谢泳的书,感觉到的总是从容、平实、沉稳和简约,并为他的新的见解和发现而折服,被他深沉的思想所感染。

2012年9月,他应《南方都市报》之邀来深圳作了一次有关大学教育问题的讲座,我们得以初次见面。我想久别家乡,就请他去一个叫“面食总动员”的地道山西餐馆一起吃饭,也顺便让他在另外几本书上签名。2013年我办《面点视界》太原专题,除主要在太原的人文学者约稿外,我想一定要谢泳写篇文章,他写来了《米面》一文。2018年我要出一本杂文集,求他写几句推介语,他也很快写来。暌违许久之后,谢泳又来深圳。我们见面不仅是喝酒聊天,还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签书。这次他带来了新著,当代学人精品谢泳卷的《历史的趣味》。我带去几本他的书让他签名盖章(图章是我事先请他带来的)。他应我之请在《清华三才子》上题句:“只是谦和雍睦,自然到处皆春。”在我另外买的一本《储安平与〈观察〉》上他题道:“这是我研究《观察》周刊和储安平最早的工作。倚平兄携旧著见面,令我感动。”

谢泳因为学术研究的赫然成果,2007年被厦门大学破格聘请为人文学院教授,他以师专毕业而成为大学教授,厦大此举颇有当年北大之风。而谢泳的学术研究便不再是业余而成为专业,职业和兴趣成为一体,是人生的一大幸事。但看谢泳后来在忆及往事时写道:“忽又节外生枝,旋即宠辱并感,生性虽然豁达,心境未免凄凉。”似乎还有故事,但我未及细问。

谢泳在一本书的后记中有段话:“我以为人在青年时代的文字工作如果选择不当,可能会浪费不少的时间和精力,至少我有过这样的遭遇。一般来说,文字工作,传记可作,掌故笔记可写,史料能搜集,地方文献可整理。此外的文字工作,就要非常谨慎,选择不好,一世努力,可能留不下什么痕迹。”直看得我冷汗潸潸,我悲哀地想,我可能属于这后一种。

2004年6月初,当我偶然从报纸的一角上看到牧惠先生去世的消息,觉得非常意外,因为两个多月前我还在深圳见到他,当时并未觉得这个瘦小的老头身体有什么毛病。怎么突然人就不在了,简直不敢相信。但报纸上白纸黑字,岂能有假!我觉得,这真是中国杂文界的一大损失。

牧惠先生去世时年龄不大,才七十六岁,而且正当创作高峰期,一篇篇针砭时弊的优秀杂文不断在他笔下流出。后来我才得知,牧惠先生虽以杂文家名世,但却还是一个老革命。他是广东人,早年在中山大学中文系学习,后参加了抗战队伍,打了两年游击,是经过战火洗礼的人。他本姓林,叫林文山,又叫林颂葵。1949年以后从基层工作逐级调到中共中央《红旗》杂志社当编辑。在文学创作上,他写过小说、文学评论等,离休后主要精力用于杂文创作,并且成就卓著。他博览群书,有深厚的历史学识和文学素养,因此他的杂文总是以历史眼光关注现实,不但正气凜然,疾恶如仇,有锐利的思想锋芒,并且蕴含着浓厚的古典文学韵味,文采斐然,非常耐读好看。在中国杂文界,他的杂文独树一帜,被称为“史鉴体”。

牧惠的杂文,我一直是见到必读的,先后买了他的《闲侃聊斋》、《歪批水浒》、《古经新说》(按:前两本韩羽插漫画,后一本方成配漫画,文图并茂,堪称绝佳)、《也来拍拍打打》。最早与牧惠先生联系,是2000年后寄给他我编的《鲁迅论中国社会改造》,很快收到先生签名寄来辽宁画报出版社2001年出版的他的《姑且白日说梦》,实际上是《闲侃聊斋》这本书的另一个版本。

2004年3月,牧惠先生到深圳开一个杂文界的会议,我便把以前买的《闲侃聊斋》、《歪批水浒》、《古经新说》这三本书带去(可惜匆忙中漏掉了《也来拍拍打打》,这本书2000年元旦在深圳购买),请先生签字。那天会议日程很紧,也没能和他说多少话,但总想来日方长,以后还有机会向他请教。不意他回北京不久,在工作中却因心脏病溘然长逝。据蓝英年先生说,三天前他们还在一起参加一个座谈会,牧惠走路健步如飞,在会上发言声音洪亮,义愤填膺,谁能料到这样的一个人会遽然离世呢?以至于于光远说:“上帝好像瞎了眼睛!”

我與牧惠先生未能深交,过去只是折服于他的文字。待他去世,从他一些朋友怀念的话中,我更敬佩他的为人。陈四益先生说:“他是那种锲而不舍决不肯向邪恶让步的理想主义者,明知白说也不愿放弃说话的权利,始终希望那些文章能有助于世道的改进。所以他不停地写,不停地呐喊,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邵燕祥先生说:“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今天已经少见的一类人:一个说真话的朋友,不择对象、不耍心计、不设防,有时达到天真的程度,甚至连所谓‘合理的谎话也不会说。一个时时刻刻把别人放在前面,把心掏给别人,‘古道热肠的人。一个在文字上不免会宣传一些超越‘时宜的观点,而在待人接物上却遵守着前革命时期和革命时期成文和不成文的老规矩中——那些克己和利人的部分,做起来十分自然,毫不勉强。”确实,像这样一个近乎“纯粹的人”,却被死神无情地掳走,我伤痛不已。

三十多年前,当我还在陕西省委党校学习的时候,中国改革开放的大潮早已风起云涌。当时有两本书引人注目,一本是世界著名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的《第三次浪潮》,另一本就是温元凯教授的《中国的大趋势》。

温元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改革的风云人物。1977年8月,刚刚复出工作、主抓科技教育的国务院副总理邓小平亲自主持召开了一个科学和教育工作座谈会,参加者都是科学教育界的老前辈,只有温元凯是以中国科技大学助教的身份参会,当时他才三十一岁。会上,温元凯发言指出当前教育界最重要的问题是恢复高考,并提出十六字方针:“自愿报考,领导批准,严格考试,择优录取。”邓小平听完后立刻对他说:“温元凯,至少采纳你四分之三。”大家当时都愣了,什么叫四分之三?邓小平接着说:“‘领导批准可以拿掉。”就这样,当年就以这个新的招生方针恢复了高考,成为中国进入一个新时代的标志性事件。他还同时向邓小平提出了放开出国留学的建议,也被当场采纳,他也成为这个政策最早一批受益者。1980年,温元凯前往法国巴黎大学进行量子生物学研究。走出国门,他被中国与世界巨大的差距所震撼,他认识到,在中国“不改革,不得了,不改革四化就没有希望,现代化就会成为美丽的幻想,我们将会被工业发达国家越甩越远”。所以,1982年他回国后就向中央上书,呼吁进行教育体制的改革,并在中国科技大学化学教研室实施科技教育管理体制改革的试点,还创办了最早的校办公司,用科技为经济服务,取得了引人瞩目的成果。因为化学方面的杰出成就,他也成为当时中国最年轻的教授。这一时期,他以“一个传教士般的热情”在全国各地数百个城市演讲,宣传新技术革命,宣传改革。1984年5月,温元凯在《光明日报》合肥记者站的支持下,筹备并召开了“新技术革命和体制改革讨论会”,发出了我国企业改革的先声。也就在这一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中国的大趋势——温元凯谈改革》,此书一出立即风靡全国,在经过十年思想禁锢之后的中国大地,形成了巨大的改革冲击波,成为改革的启蒙读物。在书的序言中,温教授说:“我原先是一个自然科学工作者,曾有机会被国家派往国外工作了两年多,并在欧美九国讲过学,作过学术访问,长期以来对祖国命运的思考,促使我把中国和当今世界各国作多方面、全方位的对比,经过和众多关心中国命运的朋友们的无数次热烈讨论,我进一步明确了方向,认识到中国要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必须改革。改革,是中国的当务之急!于是我回国后就从自己的工作单位开始,宣传改革,促进改革,实施改革,研究改革,推广改革,从微观到宏观,从经验到理论,从目前到将来,从个体到社会,就改革的问题做了一些探索,作了一些报告,谈了一些自己的见解。”这就是收到这本书中的十个专题。温教授站在世界科学技术的前沿,又密切结合中国当时的实际,谈了新技术革命带给人类社会的新挑战以及带来世界经济发展的新趋势,谈了科技教育的改革,谈了观念的现代化,谈了改革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谈了新技术革命与创造,谈了社会改革,谈了法制建设等,几乎涉及中国改革的方方面面。在谈到中国向现代化社会发展的具体战略目标时,温教授认为,一个国家要真正做到长治久安,就得依法治国。中国社会发展的具体战略方向是建立法制社会和建设经济强国。这个观点,今天依旧成立。

因为,此书内容有很多是他在一些地方所做的演讲和报告,所以读来深入浅出,引人入胜。我是1984年9月22日买到此书,还记得当年阅读一过,给我深深的震撼和鼓舞,觉得温教授视野宽阔,知识丰富,所论切中时弊,提出的改革方向也非常可行,真是一个济世之才。2017年12月,温教授南下深圳和东莞,一是出席“双城共生”文化产业峰会作主讲嘉宾,一是洽谈一个项目。蔡照光先生早就和温教授合作在深圳办过国际学校等,和温教授非常熟悉。他通知我一起去见一下温教授并一起去东莞。要见到这位几十年前就让我十分仰慕的人,我非常兴奋,一早就赶到南山圣淘沙宾馆,照光和温教授他们已经坐在那里吃早餐。温教授个头不高,虽然七十多岁的人,还是一头黑发,精神饱满,目光锐利,言语亲切,和蔼随和。虽是第一次见面,我一点也不局促生疏,感到好像是很熟悉的人在一起一样。饭毕,我开车载着他们去东莞长安,一路上很高兴地聊天,敞开胸怀谈各种问题。到达论坛地点以后,因为我们来得早了一些,我便拿出我当年买的《中国的大趋势》请温教授签名。温教授看到他的旧作很是高兴,欣然在书的环衬上题道:

中国大趋势

2049年的中国?

世界和中国会成什么样?

我们应该对此探讨,研究,希望我们能团结志同道合的志士仁人对此探讨探索,为二十一世纪的新中国大趋势做出推动。

赵倚平共勉之!

温元凯

2017.12.24于东莞长安镇

签完,温教授又把这段话给我念了一遍。看着这位睿智的长者,我一时间深深地被感动了,不禁肃然起敬。温教授虽然早已转型成为经济学家、金融投资专家,进入商海,但他仍怀抱一颗赤子之心,仍然具有世界眼光,仍然关注中国社会的进步。在我们大家仍然讨论当今中国的现实的时候,温教授还想到了2049年的中国,也就是说是从1949年以后一百年之后的中国。温教授后来跟我说,在1978年的全国科学大会上,他作为化学家获得了优秀科研成果奖,邓小平就对他讲:温元凯,你可是我们这次代表中间最年轻的,今年才三十一岁,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一定要做出更大的贡献,否则要打板子的。邓小平这句话对他的勉励很大,使他四十年来一直关心国家大事,一直关心国家的发展,始终愿意为国家建言,希望中国的改革能够得到进一步发展。

温教授在这本书的序言中还有一段话:“改革是当前亿万中国人(包括海外的炎黄子孙),从最高层领导到广大群众所关心、思考、议论、行动最多的问题,正在成为中国的大趋势”,中国“不改革,不得了”。我觉得,这段话至今还没有过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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