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懂爱的深爱者

◎文/二三

身为妈妈的女儿，我曾经觉得这是一件极为难受的事，也许妈妈也是持相同感受，否则，她不会在我面前屡屡说：你看别人家的孩子，如何乖巧听话懂事，你呢？你做过一件让人省心的事吗？

那时，几乎我认识的“别人家的孩子”全都是我的对照和样板，有人画画比我灵巧，有人心算更快更准确，有人写字时工工整整，还有人从不和妈妈顶嘴——这一条足以将我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因为，不管我给自己做过多少次的心理建设，与妈妈一旦言语不合，还是会顶撞起来。那时我也很委屈，不明白她为何是这样易怒的性子。

妈妈会因为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和我生气，吃饭时我捏汤匙，小拇指不自觉向上翘，她忽然生了气，说我是上海滩的大小姐做派，一个人越讲越气，竟将自己的脸气得通红，因为这根惹祸的小手指，我的错误已上升到了严重影响此后人生的高度。

那时我几岁大，压根不知道“上海滩”在哪里，脑子一团糨糊，却因为自己是“大小姐”而万分羞愧。

十二岁之前，我住在外公外婆家，母亲很多时候也住在这里，有时也住城里她和父亲的家。是的，那时我并未将“爸爸妈妈的家”当成自己的家。说起“城里的家”，我心中呈现的其实是父母二人，与我无关。但外公外婆早就告诉我，等到上初中，我就要去城里住了，要回到“自己的家”。

这话让我几分茫然又几分惶恐，我不知道到时该怎样与妈妈朝夕相处。在外婆家，我的生活起居，都是外婆在照看，妈妈更多时候更像是一个客人，想着到了“城里的家”，外公外婆要将抚养我的责任交还给父母，我心中便提前忐忑不安。外婆安慰我：“不要担心，只要你乖一点，想着你妈妈身体不好，平时多让着她一点，不让她生气就行了。”

家里人谆谆告诫我，千万不能惹妈妈生气，因为她有心脏病，气得狠了，立竿见影会发病。这话从我刚记事起就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但还是会不小心惹恼她。

搬家不久，有天晚上我在父母的卧室泡脚，一边洗一边看电视，妈妈嫌我磨磨蹭蹭是为了多看两眼电视，原本就有几分不高兴，她去厨房，我接着端洗脚盆出来，刚好一阵风过，卧室的门锁被扣上。妈妈一下子就暴跳如雷，她所生气的点在于“没人守着电视，电视会坏”，这是一个很古怪的点，但在她的暴怒急嚷之下，我竟一下子找不到理由来辩驳。

父亲身上有卧室钥匙，不过他还在单位加班，妈妈骂我“将电视机一个人关在里面”，这话回想起来十分荒谬，但当时哪里想到那么多，被她汹汹的气势给吓住，我只会一个劲哭泣。父亲在四十多分钟后结束加班回到家，而我已连续哭了一节课，妈妈的怒火也燃烧了整整一节课。

整个青春期，我都这样和妈妈拧巴着，我没办法做到她心目中“理想的女儿样子”，总是莫名其妙犯一些小错，有时因为刚穿的白球鞋蹭了灰，或者不愿意吃她辛苦剥好的水果，她都会难过、伤心、委屈，讲着讲着就红了眼圈，我成为世上最没有良心的那个人——枉自她对我这样好，我却处心积虑想要气死她。不过她也想不出来，我气死她到底有啥好处，到时得一个后妈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十八岁，能够考上外省的大学，我几乎是脚底抹油欢喜万分地离开了家。

说来也怪，我是在离开母亲后，开始一丁点一丁点地想念她的好，在外地看到适合她的东西，也会买下来，等着放假时带回去，喜欢看她收到礼物时，脸上显露的少女一般的激动神情。那时我已不再那么怕母亲了，但还是不喜欢“朝夕相处”，暑假时间长一点，心里都会盼着早点开学。

妈妈不是不爱我，恰恰相反，她是太爱我了。她曾对人家讲，这辈子最爱的人就是我。也许太爱一个人，就会患得患失，紧张兮兮吧，她始终调整不好爱的弹性，这份爱便令人时而如沐春风，时而如淋兜头暴雨。有时我会在心里祈祷，倘若妈妈一直对我淡淡的，也许我会活得更自在，她忽然待我亲切，对我好得蜜里调油，并非好事，因为待我好的下一步，可能就是怒火冲天，狂躁指责。

我挺天真地设计着和妈妈之间的关系，既爱她，对她好，又保持一定的物理距离。大学毕业后刻意选了个离家有一个小时车程的工作，这样，每周最多回家一次。

没想到我和妈妈关系的最大转折点，也出自从事这份工作的时间段。在上班一年后，我感到十分茫然，不知前路在何方，深切地发觉自己并不喜欢这份工作，我异想天开想要报考文学类研究生，让自己人生走向想去的方向。

妈妈第一个站在我身边支持我，她没有花时间分析我到底能不能考上这种“技术难题”，抛开别的一切，直中靶心地说：“想做就做吧，免得今后后悔。”当年父亲甚至有些不情愿我冒险，也是妈妈在旁疏导，让他最终点了头。

我能顺利考上研，和母亲的支持和鼓励是分不开的，在那特别紧张艰苦的几个月备考时间里，想着有妈妈在背后默默注视我，再累再苦都撑下来了。

我念了自己一直喜欢的专业，几年后，又是一项人生问题摆在眼前：女大当嫁，可我选的丈夫，妈妈从一开始就不喜欢。我固执地要嫁给这个人，结婚几年后，母亲又有了心病：你们怎么还不要孩子呢？

妈妈在催我生孩子时，想必已经说服自己慢慢接受我的丈夫了，但我忘了人之本性，较泰山更为难移，很快，他们之间的矛盾就呈白热化暴露出来。

怀孕后，我一度拒绝妈妈到省城来照顾我，一是因为她身体向来病弱，也未学会煮饭炒菜等家务事，二是我心中依旧不敢想象和母亲“朝夕相处”。虽说也有心理准备，孩子诞生之后，难免会请妈妈过来照顾婴孩，但在孩子落地之前，我能拖一刻便多拖一刻。一直拖到快到预产期，妈妈到省城的当晚，我破了羊水，急急送进医院，几小时后生下女儿。

我从产房被推到病房，感觉气氛很不对头，母亲赌气坐在那儿，丈夫脸上也无笑容。起先两人不愿讲到底发生了何事，后来分别和我告状，起因又是小事：母亲和产妇家属闲聊，丈夫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跑来插嘴，让母亲不要这样讲。母亲原本就不太喜欢他，当下便赌气，说自己要离开，让我们自己找保姆。丈夫是个缺心眼，当即也附和说那就找保姆吧。母亲的性子，是能自己设想出人家对她最不好的后果，她为此而伤心欲绝，更何况女婿不懂服软，她说的气话，他全都照单附声。

这就捅了马蜂窝，整个月子，我都在哭，逼着丈夫向母亲认了错。母亲表面上原谅了，内心一直没原谅他。丈夫情商并不高，依旧自以为是，不懂得在家庭生活中妥协和退让的艺术，他的天真和糊涂，也渐渐暴露出我们婚姻中的一些问题。

伺候我坐完月子，母亲一天都不肯多留，飞也似的回到老家，直到我决定外出工作，她才别别扭扭地答应来帮我照看孩子。表面上看，我们一家人是和谐美满的，丈夫也尽量孝顺母亲，待她好，但还是那句话：本性难移。丈夫身上有一种好高骛远的盲目乐观，三番五次不愿踏实工作，想要创业赚取快钱，这也成为最终压垮我们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

回想我离婚前那几年，母亲帮我带着孩子，她心里也许始终是不舒服的，她是个很爱幻想的人，常常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可自拔，生活的一点小事，都会酝酿成天大的事，为之难过流泪，更何况丈夫早有“前科”呢？她在这里过的每一天，想必都不痛快。我终于千难万难地离了婚，单身带着女儿过活，母亲竟因此而欣悦。

回想如烟往事也好，感怀如今母亲的辛苦操劳也罢，我知道这一生亏欠母亲的，也许永远都还不完。母爱的确情深似海，但也因太过深刻，给予子女一些无言的伤害。母亲和世上千千万万母亲并无不同，她们同样都执着地想要自己孩子过得更好，但时代和经验局限了她们，性格上的短板，令她们成为不懂爱的人，越是深爱，反而越让自己难受。这并不是母亲的错。以前我畏惧和她“朝夕相处”，极力逃避住在同一屋檐下，这样想来，我岂不是错误更大？好在余生还有时间，可以学习在同一个家庭生活，如何相处，如何相爱，做一对不再令对方失望的母女，我真心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