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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广州

2020-10-20西秦木子

广州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广州广东

西秦木子

1

去广州,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除去大学二年级开始产生想法,到毕业后在国企工作,受90年代初,国家进一步改革开放,各方面开始市场化刺激,在去广州与留下来反复矛盾中度过的四年,从真正动身前往广东,到终于在广州落户,用了近七年时间。二十七岁到三十四岁,一段人生最好的时光,耗费在迁徙的路上。这一过程,充满了人在他乡的孤独、凡事自己扛的巨大压力,面对新世界、快节奏工作与生活环境的挑战,没有退路,只能不断前进的决绝……

这一过程,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搬家到广州的第一个夜晚,那份特殊的体验,掺杂着兴奋、疲累、茫然、惊恐,诸多滋味的心情,无以言表,欲说还休。

那是1993年11月初。我于8月中旬,把探亲假和加班换休加在一起,请了两个月假,应聘到广东台山的一家三资企业,从事产品设计工作。经过两个月试用,双方都满意。公司向台山市政府申请,拿到了落户并恢复干部待遇的批文,彻底打消了我的后顾之忧,并准我带薪假一个月,回陕西汉中办理辞职、搬家等事务。

当时三线厂每年分到的大学生很少,因此只能进,不能出。不准调动,不准考研,不准辞职。离开的唯一办法,就是不辞而别,等旷工到一定天数,厂里下文开除。十年寒窗,千万人拼杀,终于考上大学,毕业进入部属企业,每一步都来之不易。怎能凭一腔热血,冲动行事,自毁前程,落得被开除,令父母家人担心,无颜见左邻右舍的悲惨境地?而且在广东,及东南沿海各地,改革潮涌,摸着石头过河,谁能保证自己去了就能找到工作,能够稳定长期的干下去?万一干不下去怎么办?户口、档案如何归口,子女读书、退休养老及医疗等,每一个问题,在当时都无解,都比天大,一想到,就后背发凉,英雄气短。

为了彻底根除年轻人心里的向往,捆住他们随时准备扑向外面世界的手脚,粉碎有些人“一家两制”的梦想,厂里在“三不准”的基础上,又加了一条株连政策:夫妻一方被开除,另一方必须限期离厂。

大部分热血青年,在如此巨大的压力面前,慢慢冷静下来,打消了出去闯荡江湖的念头。个别不死心的,利用出差或找借口请假,去广州、深圳,或者上海浦东、山东威海等,当时国内比较活跃的地区转一圈,发现外面的生活节奏快,工作压力大,没有在三线厂里过悠闲日子舒服,回厂后再不提改革、下海、外面的世界等热词。从此落了把柄在老婆手里,低调做人,不敢造次,生怕老婆向厂里举报,或者在楼下叫骂:“有本事去广州,去深圳,去上海,去北京啊,在老娘面前装大,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有几两干货!”

在这种形势下,我依然举家迁往广东,孤注一掷,无异于自投绝路。同事劝阻,亲朋担心,都未能动摇我的决心。两个月的合资企业工作经历,快节奏和高效率,以及靠本事吃饭,公平竞争的管理机制,使我坚信,自己能够在广东站稳脚跟,好好地生活下去。

2

有想法和决心是一回事,行动是另一回事。真的变卖掉工作四年,辛苦积攒起来的家电、细软,只带了部分书籍和夹衣单衫,买了两张火车票,乘坐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驶出秦岭,向东到郑州,右转,一路南下,心里仍然充满着挥之不去的难舍和怅惘。仿佛一对旱鸭子,驾着鲁迅笔下的乌篷船,于初冬山水寂然时节,漂进了茫茫大海。

两天两夜,单调的颠簸,窗外无尽的秋收后,空旷弥漫初冬肃杀寒气的原野。直到过了韶关,进入粤北大地,阳光浓烈,草木茂盛,天地间升腾着北方初夏才有的勃勃生机,强大的暖流,迎面扑入胸怀,赶紧减衣的同时,一路紧缩的心,被温暖鼓胀,轰然打开,才真正冲破惆怅和迷茫,开始变得明亮而快乐起来。

我不喜欢冬天,那种滴水成冰的冷,手脚冻伤的痒和疼,不注意破皮的惨烈。90年代初,在陕西,冬天只有个别单位办公室有暖气,大部分单位和家庭,只能靠煤炉取暖。经济不宽裕的家庭,做饭的时候才打开煤炉的风口,做完饭立即封上,取暖只能靠煤炉和曲里拐弯伸向户外的白铁皮烟囱散发的余热。当时在三线厂,最怕的是冬天洗澡。澡堂与家之间间隔一公里半,冬夜洗完澡骑车回到家,头发上的水汽差不多已结冰,很容易感冒。厂里分配的房子太小,煤炉只能放在门外的走廊上,没有余热可借,十二月初到次年二月底,室内温度长期保持在5-10摄氏度,家里比外面还冷。几乎每天晚上,只能靠散步或跳舞取暖。好在一三五工会,二四六团委,舞会夜夜有,交谊舞,天天晚饭后去跳舞或散步一两个小时,浑身热乎乎的回家,可以扛住两三个小时的冰冻,看书写字。因此,说起去广东,抛开种种宏大的目的,最私人的原因,最低限度,就是冬天不冷就好,而且当时煤气热水器在广东已经普及,天天可以在家洗热水澡,这个诱惑根本无法抗拒。

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摇晃,晚上九点多到广州火车站。两个人带着五件行李,被人潮裹挟着,走过漫长的站台,下地道,碰碰撞撞,手忙脚乱,使出吃奶的力气,坚持着出了站口,跌坐在广场边上,像被洪水冲到岸边的溺水者,喘息许久,酸麻的手脚才恢复正常。这时,我们被介绍住宿的人员围住,男女老少二十多個,每人拿一张某某宾馆的牌子,争着介绍各自的宾馆如何好,价廉物美,包接送包早餐,等等。说到激动处,脸对脸距离不超过半尺,挥舞的手几乎就要抓到你的手臂。第一次见这阵势,少不了羊入狼群的孤独和恐慌。有经验的老手,一般都目不斜视,神态自若,快走不歇,第一时间走出车站广场,远离是非圈,然后才慢下来,做下一步打算。

两个多月前,我乘坐同一班火车到广州,架不住他们的狂轰滥炸,被一个中年人,号称军人招待所的接上一辆面包车,走走停停,一个半小时才到,确实挂着某军招待所的招牌,由一栋陈旧的办公大楼改建,一间屋子四个床,每人70元,感觉被狠狠地剁了一刀。走廊里出出进进的脚步声、叫喊声、公共洗手间哗啦哗啦的流水声,组合成巨大的噪音,抬着我疲累的身躯,在空中飘浮了一夜,噩梦不断。次日醒来,发现自己各处均好,行李也在,不由得在心里连声感谢老天。

3

有了第一次教训,任拉客男女说破嘴皮,我们只摇头不语。心里直后悔没让公司派车来接。当时人老实,觉得一百六十多公里路太远,到站时间又晚,公司派车接不方便,自觉初到公司不久,个人问题尽量自己解决,不好意思给公司添加麻烦。也想离开车站广场,找地方住宿,无奈行李太重,像几只锚,牢牢地沉在水底,根本无法启动。加上不熟悉环境,面对狂乱的人群,夜幕中深不见底的灯红酒绿,似乎处处都暗藏陷阱,不敢轻易触碰。突然,在右手边,发现了车站派出所的门脸,像找到了救命的稻草,或者安全港,我们慢慢移过去,在派出所门前十米的地方停住,坐在行李上休息。拉客的男女停在五米远的地方,不再靠近,继续招手劝说,似乎我们是他们唯一的目标,一心一意要带我们去住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背靠派出所,心神立即安定了下来,开始有空欣赏广州的夜景。只见一座立交桥飞架东西,桥上车流不断,车灯汇成彩虹,在深夜,熠熠生辉。桥下,从车站涌出的人群,黑压压的不见尽头,穿过桥底,消失于群楼缝隙。隐约可见红棉宾馆及白马服装批发市场的招牌。身后,左手边,与出站口垂直的街道上,多家餐馆排列着,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显然都在营业中。我们先轮换着去餐馆上卫生间,洗了手脸,然后点了包子、瘦肉皮蛋粥,坐在行李上慢慢吃。

吃饱喝足,疲累尽去,身心被新的生活即将开始而激发的,各种想象的情景充满,像一对第一次参加国际赛事的自由泳运动员,各方面都已准备好,就等着裁判枪响,一跃入水,使出浑身解数,向目标冲刺。

4

一夜无眠。当第一缕霞光,破空而降,黑夜分崩离析,烟尘一样向西四散逃离,广州开始显露出本来的样子:林立的高楼、街道、行色匆匆的人流、绿树红花、滚滚市声,像拉开大幕的舞台剧,陡然呈现在我们面前。异样的世界,异样的生活,发出巨大的引力,激活我们的身心,三天三夜的疲劳瞬间消失,脚下轻盈,随时都有离地起飞,一头扎进去的劲头。

抑制住心里的激动,抓起昨夜拿不动的行李,快速离开车站,穿过立交桥,到对面流花汽车站,搭乘第一班车去台山。似乎慢一步,都愧对时光,愧对热气腾腾的广州,会拉大已有的距离,被甩回到原来的大山深处。

那段时间,在广东很流行香港影视剧中的一句话,就是上班拼命工作,闲暇尽情享乐。大部分从北方来广东的人,只接受前半句,对尽情享乐并不以为然。原因是90年代初闯广东的人,主要是50后和60后,自小在物质匮乏的环境中长大,勤俭节约的精神已深入骨髓,而且当时大部分来广东的人,只想着挣一笔钱,回到原来的地方,改善家人的生活,很少人有长期定居的想法。因此,都在积极攒钱。结婚的寄给老婆攒,没结婚的寄给父母或者自己攒。与本地人相比,有技术,挣钱多,生活却很节俭。本地人,身处改革前沿,已享受到不少改革开放的红利,与内地人相比,自然是先富起来的群体。尤其台山人,大部分家里都有人在北美,经常寄美金回来帮衬,因此上班的工资基本就是零花钱,随挣随花,潇洒大方。男男女女,白T恤、牛仔裤、白波鞋,屁股兜里插一个精致的皮夹,随时拉开来,都有一叠百元大钞,厚厚的,特别扎眼,比香港电影中的明星还有派头。

我们的喜好是去广州。买一张广州市地图、一张广东省地图,再买一本学白话(广州话)的书(有汉字注音的那种),茶余饭后,就地图学白话。平均一个月去一次广州,走街串巷,似乎要印证地图的精确度。当时台山到广州的民营中巴很多,中山八路汽车站是终点站,因此,我们在广州漫游,自然从中山八路开始。顺中山八路走到中山一路,北京路,新大新商场,上下九,一百年前已风雅神州的西关老街;接着是东风路,火车站周边,天河。当时天河城刚开始打地基,天河购书中心于1994年11月份开业,是我们每一次到广州必去的地方。那时的天河区,几个村落之间,基本上还是待建的荒地。

佛(山)开(平)高速通车前,坐中巴走国道,一路颠簸,去一趟广州,来回路上耗费七个多小时。清早七点出发,晚上十点多回到家,偶尔还会晕车,很辛苦。每去一次广州,回到家就发誓,以后再也不去了。过不了一个月,又蠢蠢欲动,按捺不住在周日的清晨,钻进第一趟中巴的前排。同事戏问,你们的魂丢在广州了吗?我说,大概是吧。

后来佛开高速通车,路途时间缩短三分之一,就更喜欢去广州了。加上天河城、天河电脑城相继开业,成为广州市的新地标。华普大厦和购书中心顶楼的人才市场,更是人气爆棚。初到广东的,来了很久,有工作,或者没工作的,只要自信是个人才,每到周末,必去人山人海的人才市场逛逛,热热身,看看自己所处阶层的最新行情。一旦遇到好的去处,跳槽没商量。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路带风,满面红光,穿戴整齐,甚至西装革履,席卷大街,来势汹汹,一看就是被本地人戏称的北佬、捞仔。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有机会,就蜂拥而上,虽千万人吾往矣。沐浴在广州一年四季亮晃晃的阳光里,又有大量的外企和民企在拼命扩大,招募各式各样的人才,求贤若渴,供不应求,因此每个人的潜能都被激发了出来,充满自信,不断地寻找机会,提升自己,开始更好的人生。

5

2000年,我应聘到OLYMPUS番禺工厂工作,举家迁往番禺,在去天河城半小时车程的地方买房入户,接着番禺市变成了广州市番禺区,3号线地铁通车,我们真正变成了广州人。一路走来,经历了整整七个年头的风雨,才去到广州,着实不易。

起初以为,变成了广州人,逛广州就更方便了。也许是工作太忙碌,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工作闲暇,全部时间都用来做家務,陪伴小孩和老人,难得有空出行,在大街小巷间,像之前那样随意漫游。只能在心里常常自我安慰,身在广州,没去过,或者没去够的大街小巷、人文古迹,都近在咫尺,去不去,都在,跑不了,所以不急,慢慢来,迟早有那么一天,会彼此相见,品味个够。像命中的佳人,也许曾经擦肩而过,也许她就在你的周围,也许远在天边,各自经历着漫漫时光,默默无闻,总会有那么一个对的时刻,彼此发现,暗暗自叹:原来你在这里!那刹那的洞开,欢喜,会照亮来路,也会照亮归程,显现出此生的意义,使你顿然发现,人活一世,漫长的等待,所有的艰辛,都是值得的。

因此,开始改变之前的方式,就近深入街巷,展开细微的体察。一棵榕树,一院老宅,一株木棉;鸡皮鹤发的老人,满嘴白话的儿童,无不给我一种新意,感动于岁月的幽深,人生的绵延、超拔。生命总会以自己的方式,浮出岁月的水面,绽放崭新的欢颜。一顿精彩纷呈的早茶,一桌原汁原味的粤菜,亲朋相聚,彼此关切,细语熨心,烦恼尽去,欢喜的心跳动如少年,灵动的目光穿越岁月的风尘。古往今来的广州,一茬茬匆匆忙碌的前辈,在青砖黑瓦间,在大街小巷里,云朵一样闪过,储存在心中的某个角落,一有空闲就会回放,用无语的行动,给我以昭示和启发。

通过对细微处的探察,身心也慢慢沉淀下来,不再为表面的浮华、时尚牵引,甘愿在一个街角,为一棵花草停下脚步,被它折射出的清晨或傍晚的光线感动。我相信,那光线中飞动的浮尘,映现的既是时光的脚步,也是生命深处的律动。我愿意变成一粒灰尘,在今夕广州博大的人文空间里浮动,最终容身于泥土,长久驻留。

责任编辑:卢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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