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两个飞翔的故事

2020-10-20李浩

广州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亚历山大

李浩

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第一个飞翔故事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在故纸堆里找到一个极为惊人的发现:习惯枕着宝剑和《伊利亚特》入睡的亚历山大并不是在三十三岁死于巴比伦,这个醉心于征服的大帝有另外一个去处——这是真的。我可以向一切可信任的事物发誓。

在三十三岁那年,被狂妄的雄心壮志激荡着的亚历山大再次踏上他早就谋划多年的征服之路,这一次他的目标是东方——波斯,以及印度。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内心里反复的激荡,遥远不能,泥泞不能,寒冷和炎热不能,鲜血不能,双方营帐里此起彼伏的抽泣声也不能。习惯枕着宝剑和《伊利亚特》入睡的亚历山大血气方刚,即使在睡下的时候他也感觉自己的胸口有一团不熄的火焰,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忍受它不断地烧灼,只有征服才能让这团火焰向外泼洒出一些,减弱一下他躯体里的燥热。

进入巴比伦后不久,一场大雨将希腊军队困在了潮湿和泥泞之中,雨水从帐篷的未曾压实的角落里灌进,冷得让人颤抖。亚历山大大帝并不在意,毕竟在多年的战争经历中,这样的大雨他见得太多了,他关心的是自己的作战地图和羊皮包裹的《伊利亚特》,它们可不能有被淋湿的风险。三天之后大雨才得以停歇,在清理后面的雨水的时候,有士兵在亚历山大的帐篷外面发现了两只已经被水泡得硕大、不像样子的死鼠,出于好奇,亚历山大也跑到了营帐外面,他甚至用手提起一只死鼠的尾巴,将它晃动了两下——它尾巴上的皮竟然在晃动中脱落下来。晚上,亚历山大开始发烧。他梦见一只湿淋淋的老鼠趴在《伊利亚特》的纸页中间,绿油油的眼神里满是轻蔑。“不!”他怒不可遏,将手里的某件看不清形状的物品丢过去,这只老鼠湿淋淋地打了个滚儿,然后再次轻蔑地看着他。

亚历山大大汗淋漓。他胸口的火焰就像一盏被打翻的油灯,火焰溅得满地都是,然后一起燃烧起来,亚历山大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堆早就失掉了水分的干柴。医生、侍女和大臣们为干柴浇水,但无济于事,他们对于火焰束手无策。在昏迷的两天时间里,亚历山大不止一次地梦见老鼠和他的《伊利亚特》,那时候他疲惫得已经懒得再去理会老鼠了。

这些都是真的,我可以向一切可信任的事物发誓——不止是博尔赫斯,英国诗人格雷夫斯在他的书里也记录了类似的内容,真实不虚。我也可向一切可信任的事物发誓,后面所说也是真的,只是和格雷夫斯的叙述有一定出入:

高烧让亚历山大陷入昏迷,他患上了鼠疫。

在昏迷中,亚历山大感觉自己被关在一个笼子里,而这个笼子被一只鹰抓着,飞上天空,摇摇晃晃。风在他的耳边发出呼啸。树木、山峦和河流,在这个让他打着寒战的飞行之中变得越来越远……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亚历山大感觉自己胸口的火焰突然熄灭了,只余下一些还在发烫的灰烬;他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头上,甚至没有一颗星星。

等他从让人头晕的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四周尽是沙漠,他实在想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在昏迷中出现的那只鹰是真实存在还是幻觉。他侧了侧身,发现自己的剑还在,羊皮包裹的《伊利亚特》也还在,只是已经被老鼠咬得不像样子。这时,他才看见在自己头顶上的阴影。“黄脸膛、丹凤眼的武士们围住他。他们不认识他,但还是收留了他:因为他基本上是一个士兵,他在一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上参加了战斗。”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在一篇题为《一千零一夜》的随笔中提到,页码是第56-57页。他还提到多年之后的一个细节,“有一天,军队发饷了,在发放的钱币中有一枚使他不安起来。他把钱币放在手掌里,说:‘你老啦;这个可是我作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时,為庆贺阿贝拉大捷而下令铸造的呀。”——这是真的。我可以向一切可信任的事物发誓,你可以在陈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博尔赫斯全集·七夜》一书中找到。

可以说,落在沙漠里的亚历山大“脱胎换骨”,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极为努力地遗忘刻在骨头里的亚历山大,用锐利的刀子将它一点点地挑出去。他还是一个军人,但此时是鞑靼人的军人;他还在战斗,但不是作为国王而是作为战士,而且没有一克拉的荣耀能属于他。经历过一次“死去”,亚历山大的大半部分都跟着死去了,活下来的那部分想着的仿佛只有活着,也让他变得有些脆弱,每日沙漠里的日出和日落都会让他不自觉地流出泪来。作为鞑靼人的战士,亚历山大住进士兵们的营帐,他那么近、那么近地听到受伤的士兵们的哭,想家的士兵们的哭,因为寒冷而冻得手脚干裂的士兵们的哭——作为马其顿的亚历山大的时候,他最厌烦的就是这种如同风声或鹤唳一般嘤嘤呜呜的抽泣,甚至惩罚过发出这种声音的官兵们,而这时,他竟然被哭声动摇得心软,一度还想加入到他们中间去。

某个机缘巧合,成为鞑靼人战士的亚历山大遇到了一位牧羊人的女儿,他们相爱了。说来也许无法让人相信,此时的亚历山大才第一次尝到“爱情的滋味”,那种忐忑,思念,犹疑和欲说还休,那种珍视和恐惧,是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所不曾体会过的。他用自己还不太熟练的鞑靼语前去求婚,爽快的牧羊人很快答应下来,他也早早看出了女儿的心思。

一年之后他有了一个女儿,亚历山大像第一次当父亲那样高兴,不,这就是第一次,和之前的那些次“成为父亲”完全不同。他看着孩子黑红的脸,看着孩子闭着眼睛哭泣的样子,竟然觉得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像雪山上的雪一样化掉。他决定要彻底遗忘那个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永远不再提他一个字,不过他还是将那枚庆贺阿贝拉大捷而铸造的银币留给了女儿,钻了一个孔,作为她脖颈处悬挂着的饰物。“他是战士,不在乎什么道理,他准备好阵亡”——出现在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书中的这段话并不严谨,它也许有合理性,但那是在鞑靼人亚历山大的女儿出生之前,后来,他总想着活下去,在不竭的勇气中多保留了一点点的渴望。

和阿兰人作战,和盎格鲁撒克逊人、法兰克人作战,和另外的鞑靼人作战,和一些不知什么人的人作战……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亚历山大都是一个合格的战士,他赢得了鞑靼人的尊重。他需要这些胜利,可是他从来不去想为什么需要。有些犯有过错、让鞑靼人遭受重创的战斗本可以不发生,作为国王时的那份敏锐使亚历山大早有察觉,然而他克制了自己,没有人知道他都做出了怎样的抵御才让自己不置一词。他让马其顿的亚历山大死在了巴比伦,从希腊传来的消息也是这样说的;而在沙漠里的这个亚历山大,是在飞翔中重生的另一个。如果没有任何的变故,重生的那个亚历山大将和所有的鞑靼战士一模一样。

变故发生在亚历山大三十九岁那年。一队雄心勃勃的希腊军队再次跨过了东方和西方的界限,他们无意中袭击了鞑靼人的牧场,亚历山大的鞑靼妻子和刚满四岁的女儿在袭击中丧生,匆忙返回的亚历山大没能找到妻子和女儿的骸骨,尽管他一直苦苦寻找了五天。第六日,他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僵硬地张望,从早晨一直坐在黄昏,坐到黄昏的黄渐渐淡去,昏也渐渐淡去,黑暗从四面八方令人窒息地降临。睡在烧焦的木灰中的亚历山大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装在一个狭窄的木箱里,正被一只体形硕大的鹰抓着,升入了天空……

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或者更晚一些时候,他梦见雄鹰将木箱从山顶上丢下来的那个时刻,经历众多并曾死过一次的亚历山大再次“脱胎换骨”。他成为了鞑靼人口中的“双角亚历山大”,成为了希腊最可怕的敌人。

第二个飞翔故事

写在羊皮卷上的文字说,尊敬的、伟大的、荣耀的亚历山大大帝在著名的高加米拉会战中战胜了波斯皇帝大流士,然而意气风发的他并没有停止向自己的梦想出发,而是被它激励,朝着印度的方向挺进。他的铁骑到达海达斯佩斯河,和在那里等待许久的印度国王波拉斯军队隔河对峙。写在羊皮卷上的文字说,尊敬的、伟大的、荣耀的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親自吹响了冲锋的号角——战争异常惨烈,充塞着尸体、鲜血、铠甲的海达斯佩斯河竟然完全被阻住了,战争过后,仅仅河流里的清淤工作就进行了一个半月,拥挤的河水才开始恢复流动——但这流动依然比旧日缓慢,就像黏着蜜蜂翅膀的蜂蜜那样,那种暗红色的粘稠液体甚至吓坏了下游河边的牛,它们怔怔地盯着缓缓流淌着的水流不敢下嘴。写在羊皮卷上的文字说,亚历山大的军队勇猛彪悍,历经百战,波拉斯国王的军队根本不是对手,他们只凭着一股蛮力和实在奇怪的信仰而一步不退。结果是,波拉斯国王被捕,而他的军队已所剩无几。

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从未在战争中表现过仁慈,也厌恶仁慈把它看作是怯懦的分泌物的亚历山大大帝却惊人地表现出了仁慈的一面。他制止了部队的屠杀,然后释放了波拉斯国王——他的这一仁慈举动是那样让人难以置信,无论是波拉斯国王还是亚历山大帝的军人们。“如果你们现在没能听清楚,那我就用别的办法让你们听清楚”——写在羊皮卷上的文字很郑重地记下了这句话,我觉得,亚历山大大帝的记录者大约也被这句话搞得思想混乱,然而又不得不忠实地记下它。尊敬的、伟大的、荣耀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偶尔仁慈埋下了可怕后果,以至于他重新鼓起激情,决定继续出发讨伐未知之地的时候,有几支小股的军队决定不再服从,而负责镇压的军士们竟也表露出兔死狐悲的倦怠之情。在威逼和利诱之间,亚历山大大帝反复权衡、因人施用,这位从十六岁就带兵平乱的军事天才颇费了些气力,好不容易才制止住倦怠情绪的深入蔓延。尊敬的、伟大的、荣耀的亚历山大大帝决定不再耽搁,他要继续他的征服,只能敌人的鲜血和战胜的荣耀才能让他的部队重新形成铁板一样的合力——于是,这一年四月,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宰杀牲畜献祭,然后开始他的新讨伐。写在羊皮卷上的文字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郑重、详尽地记录了祭司的献词、献祭过程和牲畜的数目,我猜测,大概是有人曾怀疑过这一祭祀的过程,有怎样的问题。因为,在到达巴比伦后不久,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亚历山大大帝便去世了。他死于一种全身发热,却从额头上冒着冷汗的病。

“它在撒谎。它一直都在撒谎。”我的姑姑说。她曾是亚历山大的波斯王妃罗克珊娜的侍女,在历经不少于三次的宫廷屠杀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对我说,“亚历山大根本没有死。他们不许我们说出来,至少有七十多人为此失去了舌头。”她说,她已经年老,厌倦了不断的逃亡和无休无止的恐惧,她的这条舌头随时可以取走,无论是马其顿人、斯皮亚格斯的人,还是不会衰老的死神。

“它们,总是撒谎。”姑姑指着我手里的羊皮卷说。那时,严重的眼疾已让我姑姑的眼睛几乎失明,可她伸出的手指却那么准确地指对了方向。

……我曾在马其顿的法庭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后来受益于我的这位姑姑而成为了亚里士多德的书童,不过我待的时间不久,只和亚历山大大帝见过一次。后来经历一系列变故(主要是宫廷变故的波及),我来到推罗,在这个遥远的城邦终于获得了财富、地位和荣耀,然后变故再次来临,我不得不又一次带着仅剩的财物和坐在马车上的姑姑一起流亡。路上,我翻阅带在身边的羊皮卷打发时间,偶尔和姑姑谈论它所记载的内容,而我双目失明的姑姑却总说,它是假的,假的。“亚历山大根本没有死。他还好好地活着呢。”

在颠簸、饥饿和充斥着蚊虫和毒蛇的路上,我的姑姑去世了。在弥留之际,她抓着我的手用一种让我惊讶的语调对我说,“你去找他吧,三十二年过去了,也许只有你还能把他迎接回来。他在亚历山大里亚,那座以他的光荣而命名的城市里,而不是他们胡说的巴比伦”。

草草安葬了我的姑姑,我决定前往姑姑提到的亚历山大。之所以选择前往亚历山大,一是我一时没有更好的去处,而姑姑提到了它,它就成为了选择;二是埋葬了姑姑之后我再无羁绊;三是在推罗,我也不止一次地听人神秘兮兮地谈起亚历山大,他们说亚历山大其实并没有死去,而是失踪,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三千铁骑,以及他枕着入睡的《伊利亚特》和镶嵌了蓝宝石的短剑。出于好奇和某种的关联性我想也许可以去试着找找。还有一点我想我也应当谈到,就是我被姑姑的故事激起的某种热情,这种热情什么时候存在于我身上的我不知道,但姑姑临终时谈起,一下子便让它被激活了。没有片刻的犹豫,我告诉我的车夫,我们去亚历山大。

一路的艰辛不必多说,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我竟然用了一年的时间才闻到亚历山大里亚港口飘来的咸咸的气息,其中还带有一股淡淡的腥味儿。寻找住处住下和街道上的寻访也不必多说,我发现“亚历山大”在这里只是一个空荡荡的、不值得细想的存在,它只是一个虚无的名字,和其中的山毛榉大街、木板巷子一样。他们没人听说过亚历山大曾带有他的三千铁骑驻扎,甚至许多人都觉得“亚历山大”应是一个久远的传说,他是太阳神的儿子……只有一个用鹅的内脏占卜的老人还记得亚历山大,他要我付钱,然后通过鹅肝上青色纹络的提示告诉我,“他出海了。”

我自然不信。但不信归不信,我还是不自觉地一次次走向港口,看着海岸边的褐色礁石,拍击着海岸的海水和起起伏伏的海鸥……几日之后,一个阳光璀璨得让人发昏的上午,我决定雇一艘小船出海。

开始的时候风平浪静,就连沉默寡言的船家也说,这样的好天气在他的一生当中都不多见,仿佛海神完全地睡着了一样。然而并没多久,天色骤然地变化,低矮的乌云一下子压过来,它不仅把阳光吞噬得无影无踪,也将海面给吞噬掉了,我们掉进了颠簸、翻滚和黑暗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在我的感觉中就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了几次,五脏六腑都被我吐出来了,这时,巨大的风浪将我们的船送上了一块突出的礁石,然后将它击成碎片。我在船撞上礁石的那一刻昏了过去。又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才醒过来。船,船夫,以及亚历山大城堡和港口都已不见,我来到的是一座荒芜的海岛。黑暗中,不断传来不知名的野兽的嚎叫。

费了许多的力气我才生起了火。出于谨慎和恐惧,我在火堆前坐了一夜,等天亮的时候才开始探寻这座海岛——我并不知道它处在哪里,而那个船夫也不知去向,他也许本可以告诉我一些的。我在杂草和灌木中找寻,突然在一块岩石的下边发现了一枚生锈的银币,银币上的花纹和文字提示我,它属于马其顿,是亚历山大为了庆祝阿贝拉大捷而下令铸造的——这一发现实在令我激动不已,简直像在沉溺的水中抓到一把稻草……我身体里的力气又回来了。

我为自己开辟出一条小路,路上,我将一把叫不上名字的、樱桃大小的果实塞进嘴里。它是青的,微苦,还有些涩,里面的果核坚硬无比。走着,我又在草丛中发现一件生锈的铁器,锈太厚了,是折断的,所以我无法判断它究竟是什么,但它的出现似乎提示我,这条路是对的,我也许还会有什么可能的发现。走着,在崖坡的边缘处一个巨大的山洞出现于树木的掩映之中,而在山洞的顶上,在粗壮的藤蔓的缠绕间,我发现上面刻有一个奇怪的符号——阳光能直接照射到的地方它呈曙红色,而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部分则呈蓝灰色。

我认识那个奇怪的符号——它的出现让我感到晕眩,一阵巨大的、几乎可以压垮我的晕眩——我在亚里士多德家的羊皮卷中读到过它,如果我的记忆无误,那个散发着一股陳旧气息,但保留完好的羊皮卷是亚历山大大帝差人送来的,不过,正在对《诗学》第十六章进行修订的亚里士多德似乎毫无兴趣,他认为那卷羊皮卷中的记载完成是臆想和幻觉,毫无逻辑性,“在所有的发现中,最好的应出自事件本身”,他说,“这里面的记载完全是按照可然的原则而不是按照必然的原则组合起来的,它的里面包含了太多错误的推断”。

可我见到了它:这个符号,和它在阳光下变化的颜色。我也一下子记起了上面的神秘记载——羊皮卷上说,它是史前的遗存。世界上拥有这个可变色的符号的地方一共有四个,它们距离遥远,每隔数百年会移动一次,因此确定它们所在的准确位置是不可能的。它们,有可能是海底的涡流,有可能是崖壁上的山洞,有可能是龙卷风的风眼,有可能是森林中某个枯井的井口……羊皮卷上说,它是通向另一世界的通道。至于在另一世界之中有什么,则无人知道,因为凡是穿过那个通道的人从未返回过。但不少智者推测,那边的世界与这边的世界并无二致;那边的世界和这边的世界很不相同。所谓的不同是,那边的人一个个都如“初生婴儿”,居住于洞穴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没有文字也没有建造……

我感到晕眩,是那种神秘的、激动的并且包含着忐忑的晕眩……我在洞口一直坐到黄昏。最后,我下定了决心。

越走越是黑暗,我没想到,这个山洞竟然那么长,那么长,在越来越重的黑暗中仿佛永无尽头。我向里摸索着,每向前一步都变得艰难。我的脚踩到了石块;我拿起石块,朝着里面丢过去,一阵空荡的、蔓延着的回响经久地传向远处,它更加重了那种永无尽头的感觉。这时,忐忑和恐惧重回我的身体,我竟然对“这边”的世界有了更多的怀恋……不知道又向里面走了多久,反正黑暗变得无边无沿,而我身体里的热度也在慢慢变凉。我又摸起一个石块,朝里面使劲一丢,又是一阵空荡的、漫长的回响。我对自己说,假如再走三千七百六十步我还没有走到尽头,那我就不再犹豫,转身返回,无论身后有永远取不尽的财宝、巨龙看守的永生之泉,还是令人好奇的“另一世界”。我走着,走着,大约有三千两百步的样子,忽然发现在远处有一个豆粒大小的光亮——它让我欣喜莫名,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许多。又有三百多步,这个豆粒大小的光亮变得像未熟的苹果那样大,它的边缘竟然是七彩闪烁。我的心狂跳不已,就像一个饥饿的孩子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珍馐——我再次加快了脚步。

突然间,脚下一滑——我的整个身体都在急速地下坠,我听见风的呼啸,听见自己发出的尖叫被急速的下坠拉得很长,就像一段坚韧的游丝在被什么拽开了一样。我的手拼命地四处抓挠,然而连一片树叶、一根稻草也不能抓住。我觉得自己在下坠的过程中至少死过两次,我的心脏因为跟不上下坠的速度而被甩在了外面……后来,下坠的速度变缓了许多,心脏才又回到体内。经过极为漫长的黑暗之后,我忽然发现了光,像夏日里白炽的阳光那么强烈,随后又是黑暗。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在飞翔,不过和鸟儿的飞翔不同,我的飞翔是一路向下的,它也不受我自己的控制。

在黑暗和光亮的交替反复中穿行,我不知道又过了多长的时间……在这样难以自控、充满紧张感的空间里飞行时间是难以计算的,我只觉得异常的漫长,于是又产生出永不休止的错觉。不过这时我已经不再恐惧,哪怕最终落进的是地狱之犬刻耳柏洛斯之口。我干脆,闭上了眼睛。

等我意识到飞翔已经结束,我进入到一大片光亮之中的时候便睁开了眼: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棵樱桃树的下面,阳光正好,几只陌生而熟悉的小昆虫在我的眼前飞舞着,它们飞舞的姿态竟让我莫名地感动,流出了泪水。我坐起来,摸摸自己的脸,自己的腿,摸摸树下的青草和樱桃树的树干——它们并非是晕眩之后的幻觉,而是真实的。我坐起来,伸出手摘了一颗只有花生大小的绿樱桃放进嘴里:它,同样并非是幻觉。

我略有贪婪地望着四周:这阳光,草地,樱桃树和山毛榉,落在树叶上的黄蜂和爬向树枝的猎蝽,它们新鲜而陌生,仿佛真的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这里,难道真的是另一个世界了么?它看上去,和我所在的世界几乎没有不同。我想到羊皮卷上记载的那些智者的话,另一世界的人一个个都如“初生婴儿”,居住于洞穴里,没有悲伤也没有痛苦,没有文字也没有建造……

是这样吗?

我站起来,向更远处望去。四周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影。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怀疑,自己所进入的并不是另外一个世界,所谓的另一个世界并不存在:我自那个山洞里落下,经历了一段神秘的飞翔之后又落回到地面,不过进入的是另一个我原来没有涉足过的远方。

我的证据是,这里的人并不居住洞穴,他们也建造,而且建造了诸多像模像样的城堡,只不过每座城堡都存有被毁坏的痕迹。这里的人说着希腊语,间或会夹杂某些波斯语言,它对我这样一个出生于马其顿,有一个属于波斯的父亲和姑姑的人来说并无难度。他们的文字也记录在羊皮上,里面记录着残暴、奸淫和凶杀,以及无休无止的战争和无休无止的痛苦。在这里,竟然也有宙斯和阿波罗的神庙,以及关于阿伽门农、阿喀琉斯征战的传说……更为让我惊讶的,是他们曾受亚历山大大帝的统治,交易的货币上铸有亚历山大的半身像。我猜测,此地应距离孟菲斯以及亚历山大里亚不远,是亚历山大无数征服地中的一处。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亚历山大征服了它、把它纳入到马其顿的领地之后便继续远征,未能有很好的管理才落魄至此……

在这座同样以亚历山大命名的城里,我见过光天化日的屠杀:一群未成年的孩子用砍刀杀人,然后大摇大摆地踏着蜿蜒的血水在街口消失,见惯不怪的店主们用钩子将尸体拉向水沟,和已经开始腐坏的尸体堆在了一起;我见过光天化日的抢掠和奸淫,而一侧路过的人只顾低头赶路,似乎视而不见;我见过连绵数里的饿蜉,他们那么瘦那么弱,风一吹就能将他们吹倒;我也听见过连绵数里的哀嚎,我怀疑,就是刻耳柏洛斯听到也会感觉凄凉,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也看到诸多的人的逃亡,他们的样子看上去真是可怜……它在衰败,它在荒芜。而据从另一座城堡逃出来的人说,那边的境遇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是亚历山大,他,就是一个来自冥界的魔鬼。”

我加入到逃亡的队伍里。我问他们谁知道推罗的方向,或者是特洛伊,伊利里亚——他们全是摇头,“特洛伊”这个名字倒是听说过但它只是在那本《伊利亚特》的书籍里,一直,他们都觉得那不过是虚构而已。那,亚历山大里亚……他们依然是摇头,依然没有人知道这座城市的存在。我对他们的回答很是失望,心里也生出些許的怨气。我决定离开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实在容易成为袭击的目标,我已经和他们一起被强盗袭击了两次。

于是,我离开了队伍,在路过一个荒芜的村庄的时候独自停下来,把自己丢在一片断坦之间睡觉。这没什么不适,自从亚历山大的王妃罗克珊娜被人杀死之后不久我就开始了类似的生涯,我父亲在到达推罗之前没掩护好身份,我和姑姑只是眼睁睁看着他被士兵的长矛刺穿心脏,难忍的疼痛让已成为尸体的他还不停颤抖。两日后我准备离开村庄,饥饿和死去灵魂的争吵声实在让我难以忍受。临行前我准备再搜寻一遍,或许谁家的厨房里、粮仓里还留有没有被成群的老鼠咬净的食物……我是在那个时候见到的他:一个蜷缩在角落里、不停地发抖、看不出面孔来的年老的乞丐。他似乎在发烧。

我走出已经没有门的房间,不准备回头。可是一种莫名的恻隐竟然生硬地扭转了我的脚步,我又返回来,并为这位年老的乞丐递上了一碗水。他大口大口地咽下,仿佛吞下的并不是冷水而是一种救命良药。我问他感觉怎样,他说似乎好受些了。这时他用剩在碗里的水湿了湿额头,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留在他额头上的一道伤疤。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在发抖。“您,我认得您。您是,亚历山大。”

“我怎么会是亚历山大。他早就死啦,死在战乱或者瘟疫里。谁知道呢。”

我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从他的苍老中慢慢地认出了他年轻时的模样。“我认识您,我认识您额头上的那道疤,记得在亚里士多德书房,您曾向我解释过,你额头上这道奇怪的、十字花纹的伤疤是如何得来的。我当时,是亚里士多德老人家的书童,您曾喝下了我倒给您的三杯牛奶。”

他不再否认。“是。我是痛苦的亚历山大,我是悔恨和罪恶的亚历山大。不过,我不明白的是,你是如何到来的这边的世界?你能告诉我,在我离开之后那边都发生了什么吗?”

“这边的世界?那边?!”我惊讶地,几乎又要颤抖起来了。

以下,是亚历山大对我说的。

来到“这边”的世界是他的一个长期的谋划,早在他开始向东方征伐之前就已开始,事实上,他带着自己的军队如此消耗地不断向东方冒险,就是希望能寻找到进入“这边”的通道。在马其顿国王的位置上待得越久,他的想法就越强烈:他觉得“那边”的人自私,愚蠢,野蛮,贪婪,时时露出荒淫的本性,尤其是他身边的将领和大臣们,尤其是那些他不得不妥协和周旋的国王们……征服和由此带来的荣耀是他亚历山大的庞大欲望,但它并非本质,他亚历山大最最希望的是建立一个正义、智慧、英勇、富足的理想国。而在“那边”,即使他拥有看上去无限的权力也根本不能完成,而腓力二世的旧部、阿明塔斯和埃罗普斯有实力的亲眷们也虎视眈眈,总想找他的差错借机复仇,亚历山大与他们的明争暗斗一刻也未能停止,这让他更觉得疲乏。为他献上羊皮卷的智者们言之凿凿,而曾给予他巨大支持、为他治疗过疟疾的亚里士多德却始终不肯相信,他甚至威胁,如果亚历山大非要一意孤行将自己和马其顿王国带入虚妄,他就将与阿明塔斯在雅典的势力结盟,泄露他的这一充满着危险和荒谬的计划。

亚历山大只得绕过自己的老师,继续他隐秘的寻找。有两位智者先后告诉他,据传言,其中的一个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已经找到,它在东方——为了马其顿的荣耀,更为了他亚历山大“到达那边”建立一个完全符合他心意、愿望的国度的幻想,亚历山大大帝开始他遥远的征服。之后的那些事我应当知道,就像是在羊皮卷中记下的那样,它没有提到的是亚历山大的秘密心愿。之所以在海达斯佩斯河畔的战斗中,他杀死了波拉斯国王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却那么仁慈地释放了波拉斯,是因为他们两个达成了秘密协议,波拉斯国王答应他将倾全国之力为亚历山大大帝寻找通向另一世界的大门。亚历山大说,之后的那些事我也应当知道,在返回马其顿的路程中波澜重重,厌倦了征伐更厌倦了亚历山大的将士们发动大大小小的叛乱,虽然他用种种手段一一化解,然而这,也加重了他的厌恶,使他寻找“另一世界入口”的愿望又加重了几分。恰在这时,某位智者得到消息,去往“那边”的通道在亚历山大里亚附近出现,消息应是准确的,就是不够准确亚历山大也决心一试。于是,经过一系列严密而紧张的秘密筹备,亚历山大出征(在他谈到这里的时候我想插话,试图告诉亚历山大离开后所发生的一系列变故,话到嘴边又忍住了)。表面上,他是前往巴比伦,但在行进到比提尼亚的时候亚历山大带着他的三千骑兵,以及三位智者,二十名教师,三百名各类工匠,悄悄离开队伍前往亚历山大里亚。没费太多的力气,他们就找到了我所经过的山洞。

亚历山大告诉我,智者对“这邊”的描述大体不差,这里的人有着婴儿一般的纯真和稚气,他们居住在洞穴里,没有文字也没有建造,但寿命倒比那边的人长很多。亚历山大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他要在这边的土地上,在这群状如婴儿的人群之中建立他的理想国。

工匠们建造城堡,城市和房屋,建造市场和高大的神庙,教师们教授哲学、音乐、体育和礼仪,而将领们负责监督和选拔战士……很快,他们就懂得了敬畏,必要而庄重的礼仪,以及勇敢和牺牲。然后,亚历山大命令他所信任的智者为他遴选卫国者、兵士和普通人,将他们区分出来……是的,亚历山大的这套体系是从柏拉图那里得来的而不是来自亚里士多德,他知道,亚里士多德对柏拉图的《国家篇》评价不高,却并不曾给出理由。在亚历山大建立的属于这边的理想国中,酒的酿造获得了特殊的允许,同样被允许的还有戏剧的上演——这是柏拉图所反对的,而倾心于《伊利亚特》的亚历山大则修改了它。他向这边的公民们宣布,国家的统治者只能从卫国者中精心选取,他,亚历山大,宙斯的儿子,是神灵选中的哲人王。

最初的几年异常顺利,那些质朴的新公民们满是热情,他们怀着极大的欣喜离开各自的洞穴住进工匠们盖起的房子,我下令士兵们将洞穴毁掉,以免他们再有怀念。他们也怀着巨大的欣喜领取了各自的身份,无论这身份是卫国者、兵士还是普通人……我令他们平等,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年老还是年幼。我令他们知道,财富和贫穷都是有害的,多余和不足都是有害的,任何的私有都是有害的,他们应学会群体内的共享和因此的幸福。善是幸福,是灵魂的一种活动,这是亚里士多德的话,我令所有的公民都能记住。我令他们按照计划种植、锻造,然后再按照律令进行分配……看得出,他们是欣喜的。他们奉我为最伟大的王。

然而时间一久……从希腊和波斯王国中带来的旧习性就开始起作用,我甚至不知道它们的苗头是在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被降级的卫国者在普通人中散布不满,而被训练的士兵们则越来越迷恋屠杀,有的人不顾禁令的责罚开始偷藏战利品,我只得将他们处死把尸体挂在城墙上,可这反而使偷藏战利品的情况愈演愈烈。普通人也开始将自己的种植物悄悄藏匿起来,他们甚至贿赂卫国者以期审判的判词对自己有利。连续几年的饥荒,我认为是普通人的藏匿所造成于是我下令士兵们搜查,而忍受着饥饿的士兵们则通过恐吓、残酷的惩罚让自己能悄悄地获得食物。总之,事情变得一团糟。这时,我从希腊带来的三智者之一塞留克斯竟然瞒着我向世人宣布,卫国者阿格琉是我合法的继承者,是新一代的哲人王。在随后的战斗中我杀死了塞留克斯,或许是手段过于残酷的缘故,另外的两位智者也开始反对我,卫国者和战士们乱作一团。

亚历山大只好逃亡。当我在这座废弃村庄里找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用了五年的时间东躲西藏,以躲避阿格琉和别的反叛者的追杀。他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对亚历山大恨之入骨,无论是见过他的人还是在他失去王位之后出生的孩子。亚历山大说,他没想过自己会如此失败,失败直接挫碎了他的骨头。“你真是从那边过来的?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在那边的这些年,又发生了什么?”他的眼里突然闪过一种烁亮的光,“我一直在找寻回去的路。我以为,我在毁掉洞穴的时候把通道也给毁了。”

我告诉他,我是来自那边,我曾是亚里士多德的书童,而我的姑姑则是罗克珊娜王妃的侍女,我父亲是一名跟随过亚历山大的波斯战士。您,尊敬的、伟大的、荣耀的亚历山大国王,在征讨巴比伦的途中染上了疾病,发起高烧,有人问您,您所指定的继承人是谁,而您的回答是,“最强壮的那个”。这句意义含混的话最终导致连年的战争,托勒密、塞琉古和安提珂在战争中慢慢胜出并瓜分了亚历山大大帝的王国,而您的母亲、妻儿和我的父亲,则在历经的战争中先后丧生,我和我的姑姑不得不一次次逃亡,我们在外漂泊的时间一点儿也不比您在这边的时间少。

“是这样。”他点点头,脸又开始发烫。“我,本来还想……我最后的希望,还是被摧毁啦。”

责任编辑:杨   希

猜你喜欢

亚历山大
威廉·亚历山大:通过画笔让西方了解中国
亚历山大诉耶鲁大学:美国依据第九条提起的校园性骚扰第一案
爱哭的亚历山大
孩子与海豚
学龄前期儿童患“亚历山大Ⅱ型”1例
亚历山大技术在声乐表演与教学中的运用
古希腊的杰出军事统帅:亚历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