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迁徙

2020-10-20李小琳

广州文艺 2020年9期
关键词:小冬王帅继父

李小琳

1

早晨六点闹铃响起之前,阿倩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泽熙并排躺在床上,赤身裸体地搂抱在一起。泽熙一边亲吻她的耳朵,一边说喜欢她。梦里的阿倩还是年轻时候的样子,跟泽熙之间,既像是谈恋爱,又像是偷情。心里甜蜜又紧张,担心被别人看见。

阿倩醒来口干舌燥,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奇怪做这样的梦,泽熙妈妈知道了会不会追到梦里来拿刀砍她?想起前同事因愤怒而变了形的脸,阿倩心里滋生出一丝报复他人的快感。两年前她辞去恒远公司办公室主任一职就是拜这位前同事所赐。她丢盔弃甲,好在南方阳光充沛,空气质量上乘,她的新生活过得相当不错,女老板待她不薄,她都乐不思蜀了。王帅三番五次打电话劝她辞职,在他附近找份工作,阿倩每次都答应,但每次都不为所动,一直拖到现在。这次是因小冬怀孕了。

这是个好消息,阿倩听了当然很高兴。可是辞职的事又让她犯难。于是她就旁敲侧击,兜着圈子把话题往小冬她娘身上引。她以为她还有机会逃过此劫。

阿倩说,小冬她娘咋说?

王帅说,能咋说?!高兴呗。

阿倩说,除了高兴没说去你家?

王帅说,来我家干啥?她家恁多的事,来不了。

阿倩说,你咋知道她来不了?你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虫。人家妈心疼姑娘,说不定想去你家住段时间呢。

王帅说,人家说了她帮不上忙,让我找你。

阿倩说,找我——我在上班啊。你咋恁傻啊,胳膊肘往外拐。知道心疼丈母娘,就不知道心疼你娘。再说,孩子又没长你身上,你急啥急。

她话音刚落,王帅就不乐意了:你咋说话的?什么叫孩子没长我身上?!

聲音高八度,震得阿倩耳膜发颤。她赶紧把手机拿开一点,可那吼声还是一字不落地刺进她耳朵里:你说那是不是我的孩?是不是你的孙?

阿倩忙说,是啊,是啊,没人说不是。

王帅说,哼!我以为你糊涂得连这都拎不清了呢!知道就好。这是我们家的事,跟别人家没关系。小孩怀谁身上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孩,以后要跟我姓。

阿倩说,你说得没错。跟你姓,那你去找王森,让他那个八婆去你家照顾小冬好了。

她说完,耳畔瞬间安静了几秒钟。

几秒钟之后,她听见王帅笑了几声说,你兜这么大个圈子,绕来绕去,原来你是不想来我家啊,不想来你就直说嘛!

阿倩也笑了几声,说,来,能不来嘛!阿倩心里明白得很。她要是不答应,就把儿子得罪了。关键时候不赴汤蹈火,往后恐怕真要活成孤家寡人,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后来阿倩去辞职的时候,女老板劝她再考虑考虑,能不回去尽量别回去。婆媳是天敌,你回去就是跳火坑,出力不讨好,一旦陷进去,没个十年八载出不来。不如我给你加薪,你拿钱让他们请保姆,这样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觉得言之有理,就把这话说给王帅听。王帅一口回绝。

王帅说,这能比吗?保姆在我家你放心?就你挣的那点钱,你以为能请得起保姆?

2

现在阿倩每天的任务就是买菜,做饭,清洗,打扫。一日三餐,给他们做两餐,午饭自己随便对付。早晚两餐,用点心去做就是了。不过也不复杂,菜谱是王帅拟定好了的,打印出来用磁铁固定在冰箱门上,阿倩挑着做就是了。比如早餐,有红枣豆浆、黑芝麻糊、绿豆沙、红豆沙、小馄饨、牛奶、鸡汤挂面、西红柿蛋面、大肉包、素菜包、煎饼、油饼、鸡蛋等。这天是周三,阿倩打了豆浆,馏了包子,煮了鸡蛋,拍了黄瓜,切了两个苹果,一小碟核桃仁。

七点钟准时开饭。每天王帅往餐厅走心情都特别好,他饥肠辘辘的肚子提前对食物唱了赞歌,于是他吸着鼻子,眼睛瞅着桌子上的食物,好心情地夸了句,好丰盛呀!话音刚落,跟他并排走过来的小冬立马呕了一声,捂住嘴巴就往卫生间里跑。她怀孕五个月了,反应还是很厉害。吃饭不用嘴巴,眼睛瞧瞧就过敏。闻不得油烟味,吃不得各种肉食,有时别说吃了,听别人说呕吐她就要吐,看见这两个字也要干呕几声。几乎每顿饭都要来两下,成了她的开场白。阿倩早已见怪不怪,只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

王帅跟进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出来说,小冬不吃猪肉包,看见就恶心,你赶紧端走吧。

阿倩说,她不吃你吃。

王帅说,我也不吃,以后早晨不吃包子,免得让她恶心。

这天的包子不受人待见,小冬不吃,王帅不吃。三个包子整整齐齐卧在盘子里。他们上班走后,阿倩看了也吃不下,胃里不舒服,感觉自己也像怀了孕似的。

3

八点钟左右,阿倩乘公交车去农贸市场买菜。

乘电梯下楼的时候,她一迈进轿厢里,就被热气腾腾的气味弄得差点吐了。她奇怪,怎么就像被小冬传染了似的,如果怀孕也能传染的话。

当年她怀王帅的时候,除了脸上长雀斑,没有孕吐,能吃能喝。雀斑还以为是晒斑。两个多月不来月经才知道怀孕了,然后草草结婚。当年为这事她婆婆没少在背后嚼她舌头。她哪里知道,她要是不怀孕,压根就不可能嫁给王森。要不是她才二十岁,软弱,得过且过,二十八岁的王森就该去坐牢。所以她二十岁结婚,二十岁生孩,每一步都比别人跑得快。虽然结婚的时候没少让人诟病,可等孩子生出来,也没少让人羡慕。这本身就是个悖论。年纪轻轻牵着半人高的孩子,谁见都夸好福气。现在每次她跟王帅出门,旁人闹不清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人惊艳,有人侧目。这让她好不得意。

但是她打心眼里不希望儿子早结婚,也不希望他早生子。他的婚姻,她拼力反对。当然,其中原因,不是嫌小冬姑娘不好,换成别的人娶小冬,她都觉得挺好。她长得水灵,个子也高,这是优点。学历跟王帅一样,都是本科。王帅在国企工作,小冬在银行工作,两人收入相当,算比较般配。可是,她希望王帅能娶个好家庭的姑娘,不缺爹少娘,有父疼母爱。结婚以后,有人帮着呵护小家庭,让她少操点心。可是小冬的爹娘,加起来是别人家的两倍,阿倩就不愿意了。偏偏她又做不了主。王帅一句话就把她噎个半死:我们家还不是一样?你当我有多好?我有什么资格嫌弃别人?

阿倩说,正因为你没有,我才希望你有。

王帅说,在我看来,小冬不嫌弃我就已经不错了。

没过多久,王帅私下里跟小冬把结婚证领了。领完证发了条短信给阿倩,阿倩气得一夜没睡。

又是个大热天。太阳已经亮得吓人。阿倩快走几步,皮下的水分蜂拥而出。上了公交车,身上的汗才慢慢收了。

公交车一路摇晃,半个小时后到农贸市场。阿倩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手里还捏着手机导航,如今已经是轻车熟路,混在一群提着菜篮的大爷大妈们身后,在菜市场指点江山,一点都没有违和感。

阿倩本来要乘扶梯上楼的,蔬菜区在二楼。一楼卖水果、水产品、活禽、生鲜肉之类的。她不打算买肉,可是经过一楼生鲜区的时候,一个发广告彩页的小伙子拦住了她。小伙说,大姐,看看啊。我们今天做活动。

小伙子一口一个“姐”,大有卖猪肉把自己也卖出去的架势,硬把彩页往阿倩手里塞。

那时候猪肉还没涨价,开张酬宾,买三斤送一斤,充值一千送三百,还有帅哥站队促销。潜在的广告词就是,只要你常吃某某家的猪肉,就能遇见眼前这么帅的小伙。

阿倩看了一眼手中的广告彩页,问肉咋样?

小伙子说,好得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我们是全省唯一一家经营原生态土猪肉的店。

小伙子说话的神态、声音,以及甜腻的笑容,让阿倩脑子瞬间短路,豁然弹出早晨那个梦。顿时汗流浃背。

这天她原本没打算买肉的,最后却拎回去了三斤排骨、一斤肉馅。

4

阿倩不打算吃猪肉,到家就分割好,装成小袋,丢进冰箱里。到了晚上居然派上了用场。下午,阿倩还在午睡,小冬打电话说,她爸妈要来,四点多钟到家。问她在不在家。

阿倩当然在家。问要不要去火车站接他们?

小冬说不用接,让他们自己打车过去。她跟王帅都上班,接不了。她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阿倩说,那晚饭咋安排,在家吃还是出去吃?

小冬说,在家吃吧。

阿倩问的意思其实是不想在家吃。但是小冬说了,她就只能照办。

她快速在脑子里盘点了下冰箱里的食物,排骨就成了晚饭待客的首选。从上午扔进去到吃饭前取出来,五个小时不到,冻得还不算结实,操作起来应该比较方便。

红烧排骨,卤牛肉(熟食,真空包装),烧一个冬瓜虾仁,炒一个青菜,配两个凉菜。主食,小米南瓜粥,馒头。

把菜理出来,阿倩就去收拾房间,做了清扫和归拢。活还没做利索,客人就已经敲门了。

亲家母和小冬长得很像,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尖下巴,窄额头,薄嘴皮,想认错都不可能。旁边亲家公的模样则完全是另一番走势,肤色黑灰,头发花白,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佝偻着腰,矮了一大截。要不是亲家公先开口跟阿倩打招呼,她差点以为小冬娘换人了。她曾经就换过一次,这个男人是小冬的继父。

你咋瘦成这样了呢?阿倩吃惊地问。她以前见过的亲家公,黑、粗、壮,就像一头蛮牛。

噢,病了。他不好意思地说。说完松垮垮地笑了笑。

他们这次是来看病的。聊了几句,小冬继父就咳了好几回,但是他认为自己的病不要紧,就是着了凉。一个多月前他从修车铺回家,因为天气太热,冲了个冷水澡,打那之后就吃不下东西,浑身没劲。他以为是天热的缘故,没当回事。直到有一天,洗澡时摸到身上的骨头了,这才慌了神,赶忙去县里看医生。医生做了一大堆检查,结论是问题不大,胃口不好是胃受寒、饭吃得少的缘故,人才瘦成这样的。给开了些胃药,回来吃了,胃口好转了,饭也能吃下。可是人还在继续瘦,走路都走不稳,风一吹,眼看就能刮倒。这才想起来省城看医生。

阿倩說,你们应该早点来,小地方医生技术不行,看病容易耽误人。

小冬她娘也说,主要是他身体一向很好,就没当回事。我早说要来找小冬,可他不肯来。说孩子们上班忙,来了添麻烦。

阿倩说,一家人说啥麻烦不麻烦的,明天就让王帅请一天假,陪你们去医院,找个专家给看看。

晚上吃饭的时候,阿倩在饭桌上说上医院的事,让王帅请假。

王帅说,等我打完电话,才知道能不能请到假。下周一上级单位要来人检查,领导说了,不让大家请假,周末还要加班。

王帅在一家货运公司上班,做网络维护。

小冬娘说,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去就行了。

阿倩说,那怎么行,再忙也得去。领导不让员工请假,有本事别让员工家里人生病。生病这事谁管得了。

小冬不置可否,面无表情。

饭毕,阿倩进厨房洗碗。小冬她娘和继父留在客厅看电视。俩年轻人早就出去散步了。等她收拾完毕,天已经黑了。本来想出去走走的,但客人不想出去。主要是小冬继父是个病人,坐车跑来跑去已经很累了,愿意在家里待着。他不出去,小冬娘自然也不出去。这样一来,原本想出去透透气的阿倩也只好留在家里,陪客人说闲话。关键是,闲话太闲,纯属没话找话。你抱怨天气太热,他们说确实太热,热得不得了。快热死个人。你招呼他们喝水,他们说,好好好。其实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电视机,看上一阵子,想起来说两句。中间阿倩去厨房切了西瓜,小冬娘说小冬继父不敢吃西瓜,西瓜属于寒凉食物,病人吃不得。阿倩和小冬娘两人一人吃了一小块。

等王帅和小冬散步回来,阿倩就去她睡的小卧室替他们安顿卧具,把自己用过的床单揭掉,换了干净的铺上去。这间卧室显然已经不属于她了,她得把屋里的物品连同她一起收拾出去。从这天晚上开始,她得睡客厅,一直睡到客人离开为止。

阿倩在客厅里等他们洗漱结束,小两口进了他们的卧室,客人走进了小卧室。客厅里空出来,阿倩才在沙发上安营扎寨,铺被单,躺下休息。这一晚阿倩失眠了。沙发太软,睡着热。空调开着也热,感觉像睡在陷阱里,出了一身汗,贴着皮肤极不舒服。半夜,她爬起来把睡衣脱下,换上白天穿的裙子,躺下又心疼裙子给揉皱了,又谋划次日的一天三餐怎么安排。脑子里轮换浮出一些人脸,叫人好不喜欢。

这样思来想去,睡意全无。

5

五点半,阿倩起床。她把客厅收拾利落,洗漱完毕,接着就开始准备早餐。要不然,五口人赶在同一个时间点起床洗漱,就全乱套了。就一个卫生间,当年王森买房的时候没想到这一点。换作是她,她会考虑买套大的,至少三室两卫,老少都能挤下,也不至于这么尴尬。

问题是阿倩没钱买房,就这套八十九平方米的房子她把自己卖了也买不起,三室两卫不过是想想而已。如今这个地段的房价据说已经过了两百万,当年王森买的时候二十万还不到,充分说明这家伙太鬼了,鬼精鬼精,不知道哪儿来的钱。他背着他家八婆买下,偷偷写在王帅名下。从这一点看,他还算有点良心。王森向来保密工作做得好,房子的事连阿倩都不知道。

王帅结婚前夕,两路人马聚集在省城,商讨结婚事宜。王帅这边,王森带着八婆,加上阿倩,原本三口之家,被加塞成了四口。小冬那边亲爹亲娘,后爹后娘并驾齐驱,跟要参加拔河比赛似的。后来阿倩才知道,小冬亲爹后娘是小冬做主请来的,没跟她娘和继父商量。小冬说,既然她身体里流淌着她爹的血,就得让他出点水,权当零存整取,让他一次性结清。但是这个抠门货,辜负了小冬对他的厚望。结婚当天,他给小冬封了一个据说是很大的红包,一万块。小冬拆开红包大哭一场。她继父那边,给配了一辆海马福美来。

小冬娘当时提出的结婚条件是,有房,有车,有三金,彩礼钱给十万。她解释说,这是他们小县城的规矩。他们执行的是县城最低标准。如果啥都不要,别人知道了就会笑话他们家,养的女儿不值钱,嫁的人家不好。

他们提的要求,阿倩知道她满足不了,就旁敲侧击地跟他们说,省城跟县城不一样,大城市房子贵,买一套房的钱,能在小县城买一栋别墅。

小冬的亲爹,那个在小冬成长过程中一直缺席的男人,在关键时候,居然附和着阿倩说,是这么回事,省城的房子太贵,买房哪有那么容易,能付个首付就不错了。年轻人结婚,都是家里出首付,以后自己还房贷。

他这么一说,就没人接茬,房子的话题就被终结了。买一套房变成了付首付,等于血本大甩卖,打三折甚至打两折处理。至于房子买多大面积也没人再提,也不知道忘记了还是故意没说,给足了阿倩面子。

不过,就算小冬家不提,阿倩也在心里盘算着,私下里要找王森商量付首付的事。情况特殊,没法当众说。小冬亲爹刚说完首付的事,王森家八婆就表态说,礼金三金他们给。她这一说,就等于其他的事他们撒手不管。他们不管就得阿倩管。

阿倩拿什么管?她没钱。她挣的钱只够维持他们母子生活,剩下供王帅上学用了。其他的要说有,就是撕碎某人的心分分钟都有,要搁以前,她早发作了。但现在,看在王帅要结婚的份上,阿倩忍了,什么话都没说。

出了酒店,两派人马散了。王帅拉着小冬去逛街,剩下三对也扬长而去。落单的阿倩坐上公交车,去长途车站搭班车回县城。坐上车她听见手机叮了一声,掏出来看,是王八发过来的短信。王八就是王森。自从王森扶小三上位,他在阿倩的手机通讯录里,名字被标注成了王八。

王森说:不用愁,房子的事我自会安排。

阿倩撇了撇嘴,回了一条:好,首付你出。

王森爽快地回了一个字,好。

好?答应得这么痛快。阿倩追问一句:你出多少?

王森说,这个我们私下谈。这要看你的诚意了。你愿意请客的话,我保证赴约给你个满意答复。

阿倩是个急性子,看到这条信息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她生怕夜长梦多,钱的事鸡飞蛋打,立马答应请客,并从公交车上下来,临时决定不回县城了。

她下车的地方,马路对过有家星巴克。她发定位给他。

半小时后,王森乘出租赶过来,坐在她对面笑眯眯地看着她,装腔作势跟她讨价还价。问阿倩手里有多少钱,准备买多大面积的房子,希望他出多少。

阿倩说你出五十万吧。

王森摇头。你以为我是开银行的,狮子大开口。

阿倩自觉降价,说,你五十万没有三十万总该有吧,不是还傍了个老富婆嘛。老富婆总不至于花你的钱吧。

王森扯着嘴角说,你说话咋还那么难听?你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立马走人?!人家是不是富婆跟你有啥关系?王帅又不是她生的,我总不能拿她的钱去给你儿子结婚吧!

阿倩很想说,王帅不是她儿子,难道也不是你儿子吗?但她只是拿眼瞪了他几秒钟,然后说,你能给多少你说吧!

王森两手一摊,无赖似的来了句,我没钱。

那你什么意思?!阿倩顿时火冒三丈,不自觉站起身,拍了一下桌子:还这么无耻,我真是眼瞎了信你这种人!

啧啧!都快十年了你还这个样,一点长进都没有。快坐下,坐下说——他捏了她胳膊一把,看她怒容满面,松开手,赔着笑脸说,算了,算了,你这人不经逗,不跟你兜圈子了。我说正经的。说中间他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掏出一只牛皮纸袋,慢吞吞解开棉线,从里面掏呀掏的,张开手,手心里是一串钥匙。他拎起钥匙环朝阿倩晃晃,再把房屋合同掏出来拿给她看。

看见王帅的名字,阿倩吃惊不小,眼睛瞪得溜圆。

我说了,要给你個满意答复。咋样?满意不?没耍你吧。王森笑嘻嘻地说。

嗯,算你还有点良心。

房子的难题就这样解决了。至于王森提出的无理要求,阿倩是这样回答的:回去先把屁股擦干净了我们再说其他。

6

不等开饭,王帅钻进厨房跟阿倩说,他已经请好假,一会陪他岳父上医院。

阿倩说,要不要我跟你们一起去?

王帅说,你去能干啥?打辆车还挤得坐不下。你就操心买菜,把午饭准备好,说不定我们早早就回来了。

还真让王帅说准了,十一点刚过,他们就回来了。因为挂号是网上提前预约过的,排在前面,去了不用等。事先就猜到医生可能要让做检查,也没让小冬继父吃早饭,所以去了就做,节省了时间。

午后预报有雨,可是雨下不下来,外面热得像蒸笼,没人敢出门。阿倩跟亲家公亲家母都闷在屋里,吹空调看电视,无聊透顶。

可能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吧,小冬并没有因她母亲和继父的到来,情绪得到缓解。她被热得垂头丧气,回家就僵着一张脸,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不是呆坐着,就在床上躺着。有一会儿,阿倩在厨房干活,一回头,瞧见母女俩站在客厅窗户那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她娘说什么了,小冬脸拉得老长。阿倩敏感地以为她们议论她。这天晚上晚饭她继父没吃。医生不让吃。医生让喝甘露醇和番泻叶,并大量饮水,排泄,第二天要做胃镜,肠道得提前冲洗干净。所以整个晚上,他都在频繁使用卫生间。

这一晚阿倩又睡不了。脚步声摩擦着她耳畔,门的开合声,马桶的冲水声,以及排泄的声音,像榔头,一下一下砸进她的身体里。第二天她脸色黑灰,比小冬的脸色还难看,整个人疲惫不堪。

王帅又请了一天假,陪小冬继父去做胃镜,还是跟前一天一样不吃早餐,空腹去医院。阿倩给他准备了煮鸡蛋和牛奶,让王帅拎着,做完胃镜再吃。阿倩担心等的时间太长,病人受不了。

王帅说,做完要是晚了,我们就在医院门口吃饭,你不用等我们。

要是晚了——要是不晚呢,午饭准备还是不准备?但这种话阿倩不能问。问了也是白问。只是在买菜的时候,准备了些能存放的蔬菜,以备不时之需。果然跟前一天一样,胃镜做完,十一点刚过,他们就到家了。小冬继父胃里长了个鸡蛋大的疙瘩,医生取下一块做病检,三天后取结果。这次连药也不用开,就打发他们回来了。

午饭简单,阿倩煮了西红柿鸡蛋捞面。连汤带水似乎还挺对小冬继父的胃口,也可能是他饿坏了缘故,居然吃了大半碗。

饭后昏昏欲睡,大家分头进屋休息,阿倩则继续留在客厅。她累坏了,床单也懒得往沙发上铺,他们一走,她就赶紧躺下休息。腰酸得要断了似的,头也疼得厉害,太阳穴处突突突地跳。她疲乏的快要断气了,可是躺下又憋气。赶忙连滚带爬窜到窗户那里。尽管外面热浪滚滚,冒着肉身被烤化的危险,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将窗户推开。

傍晚的时候下了一阵急雨,跟尿尿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地皮刚刚被打湿,就没影了。灰尘都浮到半空里,太阳一晒,简直就是洗桑拿,湿,热,粘滞,人只能在屋里待着。空调调到24度,还是感觉到憋气。

阿倩去小超市了买了一袋馒头回来。晚饭喝绿豆汤,馒头,再准备几个小菜。如果是自己,她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愿在这种天气跑出去。出去一趟,衣服都湿透了。T恤衫紧贴在肉上,牛仔短裤都成迷彩裤了。她去小卧室找了条裙子来换,将湿衣服脱下,但身上还在继续冒汗,裙子很快又粘在背上。

这一天她经历了湿衣服变干,干了又湿的恶性循环。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湿漉漉的。明显笨手笨脚,粥煮溢了,还打烂一个盘子。于是,大家都盯着她面面相觑。

晚饭做好,她吃不下,嗓子里堵着一团火,胃里也难受。糟糕的是,她并没有因此病倒。要是那样倒就好了。只是饭做好,她不吃而已。他们吃饭,她喝冰冻芬达。

这两天,小冬继父比刚来的时候精神一些。他喜欢喝热粥,也喜欢吃阿倩做的菜。

他用筷子指着盘子里煮熟的嫩玉米说,等下次来,他要给他们扛一麻袋过来,这玩意儿地里多得是。

但是他不吃玉米,他说那东西吃了胃里遭得很。

阿倩说,新鲜玉米是好东西,软黄金。小冬应该多吃点好,补充DHA。

小冬娘问DHA是啥东西,吃了能干啥?

小冬说,补脑子的,谁吃谁聪明。

小冬娘就说小冬,看你多有福气,你婆婆天天给你做好吃的,伺候你。

小冬说,是啊,我是有福之人。你赶紧吃饭吧。

阿倩说,我做的菜不一定合小冬的胃口。小冬是吃你做的菜长大的,你最了解她。你这次来,就多住一阵子吧。

小冬娘说,家里走不脱,哪里住得了。等他看完病我们就得赶紧回去了。家里一大摊事。她弟弟开学上高三,他又这个样子,都靠着我哩。我们不在家这几天,小冬他弟在邻居家混饭吃。家里还种了十多亩地,修车铺的活他干不动,雇了人干,不回去招呼不行,不然工钱就白瞎了。

听她絮叨着,阿倩在心里直叹气。当初她不同意这门亲事,没人听她的。王帅不听,王森也跟王帅一个鼻孔出气,说什么儿大不由娘,跟谁结婚是儿子的事。可是结了婚,麻烦事都扔给她了。

阿倩说,你能来住段时间,小冬肯定很高兴。婆婆再好也比不过亲妈。婆媳待久了容易产生矛盾,丈母娘跟女婿就没这个梗。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所以,你要经常过来住住,现在都是高速,开车过来两个多小时就到了。

小冬娘说,等她爸病好了,我就过来住一阵子。现在你先招呼着。你对小冬好,我们都知道。一家人闹个矛盾也很正常,牙跟舌头那么好,也会磕碰一下,何况人。小冬是晚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当长辈的该说说,该骂骂,当成你自己的闺女看待。俗话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

能不能别说了?小冬说。

这天饭后阿倩喊王帅刷锅。你刷锅,我要出去一趟。

干吗去?王帅问。

你管我!阿倩赏了个白眼给他。

7

周一病理報告出来,上面写着胃低分化腺Cancer。

Cancer翻译过来就是癌症。胃镜做完当天,医生已经找王帅谈过话了。他问王帅跟病人的关系,说病人的胃里长了个疙瘩,需要进一步做活检。

王帅说,做吧。

医生又说,如果是坏东西的话,你们让不让病人知道。

王帅说暂时不让。

医生说,我只是怀疑。一般胃里长东西,还挺大的话,就需要进一步做病检确诊。如果是良性的,手术摘除就是了。

医生说得比较含蓄,王帅就没有往坏处想。医生习惯把芝麻说成西瓜,他以前脖子上长了颗黄豆大的皮脂瘤,切下来的时候医生也是这么说的,做个病理,鉴别一下良性恶性。

他当时吓得不轻,还问医生,要是恶性怎么办?

既然不想让病人知道,医生简单聊了几句,就打发小冬继父去走廊里等着了。美其名曰医生要跟家属商讨一下治疗方案,病人不宜旁听。实际上是背地里给他判死刑,而且是很快执行的那种。

这天他们到家的时间比往常又提前了半小时。医生下达判决书之后,就没有必要再跟他们啰嗦了,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啰嗦毫无意义。他既治不了他的病,又救不了他的命,所以连一粒药都没舍得给他们开,就把他们打发走了。意思是你们回家去吧,该吃吃,该喝喝,该咋的咋的。医生说,想开就赚了。

他们到家那会儿,阿倩还在公交车上,拎着两大兜菜,摇摇晃晃往家赶。

太阳还是那么毒辣,一点也没有衰败的迹象。车里的冷气冷到不行,冰火两重天,阿倩上车就打了三个喷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看到他们,她颇感意外。因为他们到家的时间太早了,早得有些离谱——虽然她每天都在心里盼望着,他们能早点出去,晚一些回来,给她留够喘气的时间。不要弄个措手不及。

显然这不可能。她每天都在忍耐中度过,明知道他们迟早会离开,时间不会太久,可还是因为不知道具体离开的日子而失去耐心,心情焦虑。后来只要他们离开这所房子,让她单独待上一小会儿,她瞬间觉得房子变大了,变宽敞了,呼吸也变得顺畅起来,就像一双脚穿着小鞋子太久,忽然松绑,光脚暴露在空气中,享受轻风吹拂,阳光抚摸的那种惬意,忍不住要从心底爆发出阵阵的尖叫声。那是怎样的一种好呀!

但不幸的消息来得过于突然,同样令人措手不及。小冬继父不久将辞世的噩耗,让阿倩心中聚集的焦虑情绪得到了缓解。好死不如赖活,在死亡前面,她遇到的事儿那都不叫事儿了。

阿倩看向小冬继父的眼神也莫名地复杂起来,就像眼见溺水的人见死不救,或者无法施救,让她内心惊恐不安。她越发觉得当初反对跟这家人结亲无比正确。她不想要这样的亲戚,更不想看到一个跟自己毫无瓜葛的人,在成为自己的亲戚之后,忽然间死去,这让她觉得晦气。尤其是这人还很年轻,才刚刚满五十周岁。

小冬是最后一个知道她继父要死的人,除了他继父本人。被判决之后,死神就与他形影不离。

小冬躲在卧室里抽泣。一墙之隔,她尚且蒙在鼓里的继父正在享受尘世最后的为数不多的电视剧。那应该是一部神剧,枪炮声没完没了,仗似乎永远打不完,枪林弹雨中,英雄永生不死。而看神剧的人,恐怕等不到剧终,却要先一步去送死。

小冬说,你们就让他在家里等死啊?哭声陡然升上去。

王帅连忙说,嘘!病人听见了不好。你也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医生都说他那病治不好,让我们回家,好吃好喝伺候,你说我们还能咋的啊?

他是我爸呀!说中间小冬哭倒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里。

王帅说不敢哭呀,你还怀着宝宝呢!

这边小冬哭得梨花带泪,那边一墙之隔的小冬继父却陶醉在电视剧当中,瘦脸上露出松垮垮的笑容。他的魂魄已经随着剧情,附身在劇中英雄身上,拥有金刚不坏之躯,活得勇猛自在,所向披靡。有时候不知道哪一出惹到他了,他眉头皱起,用力吐出一两句脏话。情绪失控的时候他还会用手掌使劲拍打大腿。只不过声音不那么响亮罢了。他本来皮肤就黑,糙。如今,因为营养不良,脸皮成了黑黄色。皮肤松垮垮地耷拉着,头发白了多半,猛一见,就像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虽然他常常堆起笑容,但是在阿倩看来他的笑容也是破败的,无奈的。里面夹杂了一些别人理解不了的东西。有时候阿倩跟他的视线不小心碰撞在一起,他好像被开水烫了似的,哆嗦着赶紧逃走。没人注意他的时候,他就常常发呆,也不知道脑子里想什么。阿倩看着他,脑子就蹦出一个词,油尽灯枯。活了这么久,阿倩还从来没跟将死之人一起待过。目睹一个人的死亡过程,让人心里发怵,好像他肚子里藏一枚定时炸弹,随时都会被引爆一样。而且那种不洁的感觉,从他被判决之日起,就无时不在了。阿倩已经有意识把他用过的餐具固定下来,跟其他人的餐具分别对待。不知道他有没有感觉到呢?

8

这天夜里,阿倩忽然心血来潮要给自己弄个地铺来睡。熄了灯,月光朦胧着从窗口漏进来,看上去有些清冷。于是她动手把窗户下面腾出来,铺上瑜伽垫,睡在地板的感觉踏实,舒展,而且还能看见窗外的月亮和云彩,心里很静。

朦胧中,有人轻轻推了她一下,是小冬她娘。她蹑手蹑脚走到阿倩跟前,问她睡着没有。阿倩明明是睡着了,被她弄醒,也只好答说还好。

小冬娘说,我睡不着,心里堵得慌,想出去走走。

小冬娘想出去走走,阿倩就得舍睡当陪客,她是她亲家有什么办法。这种关系在阿倩看来属于非常奇怪的亲戚关系。不是亲戚的亲戚,不是朋友的朋友,分明就是陌生人,却被双方的儿女牵扯到一起,成为捆绑销售的利益共同体,就像两条原本毫无瓜葛的小溪流,最后必须拧成一股,流成一条河,不亲,却互相开罪不起。

那晚天气不错,快到月半,月朗星稀。视野很好。城市的夜晚,即便没有月亮,也不会漆黑一团,让人觉得暗无天日。到处都是灯火通明。

她们出了小区,沿着马路往东走,步行十多分钟,有个植物园。进去以后再沿着盘山步道往山上走,山顶有个观景台,这里是这个城市的最高点。

几个月前,也就是她刚来王帅家的那个周末,王帅带她来过这里。因为是白天,游人很多。他们去了公园深处的湖心岛。湖边堆着据说是从钓鱼岛运来的沙子。银白色的,在岸边围了一圈。每逢周末,孩子们一窝蜂拿着小铲子在那里挖沙子,尿尿修城堡,也有人在林子里搭起帐篷纳凉,还有人沿着红色步道跑步。

但现在深更半夜,公园里空无一人。大概十二点过了吧,阿倩没有带手机。小冬娘也没带。她们沿着盘山步道上山途中,碰到了一对下山的男女,彼此用力盯着对方看了半天。

山顶上空空荡荡,夜风无遮无拦。从山顶往下看,树木阴暗,黑成一团。远处的城市淹没在闪烁的灯海里。

好凉快啊。阿倩说。沿途出了点毛毛汗,到山顶被夜风一吹,感觉特别惬意。

嗯,好凉快。小冬娘深呼一口气说。

两个女人就像两个山顶洞人,站在空旷的观景台上,呼吸着夜间沐浴着月光的空气。植物们睡去了,城市也渐渐陷入了昏暗之中。

随后她们在长条椅子上躺下来,头对头,伸长四肢,就像某种连体动物那样。

9

早年她很漂亮,二十一岁的时候嫁给了一户经济条件比较好的人家。男人长得也不错,身材高大,还有一份固定工作。给县水产公司照看鱼塘,虽然是临时工,但按月拿工资。工作清闲,有周末。周六下班骑摩托车回家,周日再骑摩托车赶回单位。一天时间短暂但过得很甜蜜。一年后她生下女儿,丈夫一家嫌没有生下龙种,对她颇有微词。孩子刚满月,就被迫分家另过。

她拖着孩子,无人帮衬,日子过得七零八落。丈夫也不像过去那样,每逢周末就按时回家。他甚至两三周才回家一次,借口很多,忙是其中之一。最主要的是他不想听她抱怨,不想踏进一团糟的家里。他讨厌听孩子哭闹,也讨厌帮她干活。

有一次,他们吵架的时候,他居然说,孩子不是他的,让她以后不要再跟他要钱。

她哭得撕心裂肺。侮辱她没关系,可这钱还得要,他也必须给。不给钱难道让她们饿死去?

一个坚持要,一个坚持不给,吵架打架就成了家常便饭。何况她还拖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碍手碍脚,最后就成了他施暴,她挨打。她经常被打得鼻青脸肿。

后来她才知道他丈夫施暴的真正原因,是他转正成了正式工,打她的目的就是要跟她离婚。

她不离,他就下狠手打,打到她愿意离为止!

有一次他又动手打她,把她打倒在地,用脚踹她的屁股。正巧有个年轻小伙从她家门口路过,年轻人多管闲事,冲进屋里拉架,三拉四不拉,将她男人暴打一顿,胳膊打骨折。

打架性质立马变成了奸夫淫妇,合伙谋害亲夫。警察把人抓走,年轻人经不住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又找不到帮他撑腰说话的人,加之运气太差,赶上严打,就被丢进牢里,判了两年。两年后出来,听说她已离婚,他便找到她,一心一意娶了她。原本因冤坐牢,这一来,等于把罪名坐实。他的父母嫌他为一个女人坐牢丢人现眼,跟他断绝关系,拒不接纳他们。她娘家同样也是。前夫家的村子里,虽然有属于她的土地,和离婚时分给她的一间土屋,可是,前夫家人一心想撵她出门,三天两头来找茬。村里人也跟着帮腔,一致排外,冲他们不是吐口水,就是骂骂咧咧。

他咽不下这口恶气,半夜起来磨刀霍霍。她提心吊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眼看就要把日子过塌了。后遇见高人指点,他们一家离开此地,去了临县的一个小镇。小镇是工业重镇,找活路比较容易,只要肯下力气,养活一家三口不成问题。他人勤快,当月就谋到了两份差使。一份是夜间给动力车间烧锅炉,月工资八百块。还有一份是打零工,白天去精蜡车间装蜡,工钱干完活就结清。装一车蜡两百块,货装好,车主按干活人头分钱。运气好的时候,一次分三五十不等。全家一天的花銷都有了。逢星期天,他就推辆三轮车,在家属区帮职工们往家里扛液化气罐,一次五元。过个周末,扛气罐也能挣个一两百元。所以他挣下的钱,比工厂倒班车间的工人都多。养活他们一家三口绰绰有余。她不用出去工作,就守在家里,做饭洗衣,做家务,接送女儿上学放学。两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三口之家变四口,他夜班烧锅炉的工作也不要了,周末也不去给人扛液化气瓶。他在工厂门口摆了个修车摊。那时候工人们上下班都骑自行车,生意不错。后来老张修车行扩大经营范围,不光修自行车,摩托车也修,电饭锅,压力锅,修锁配钥匙。又过几年,盘下两间铺面,小修车行升级为洗车行,兼营小汽车维修保养。

日子比以前好过,孩子们也都长大了。不管有钱没钱,他从来没亏待过他们。每逢结婚纪念日,生日,节假日,他都亲自下厨,或者请他们下馆子。给她和女儿买金耳环,带蕾丝花边的裙子,把她们打扮成工厂职工家属的模样。他还给儿子买变速车和溜冰鞋。别的孩子有的,他争取让他们也都有。

10

翌日,去医院抓了七服中药回来,他们准备要回家去。阿倩说,你们不先吃吃看,药效咋样。好了多抓几服回去,不好了再换个医生瞧瞧。不然来一趟多不容易。自从知道了他的过往,阿倩忽然动了恻隐之心,想挽留他们多住几日。

他们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于是去超市买了药罐回来,一天两次在家里熬中药。这下屋里不仅热,还多了令人作呕的汤药味。

空调整天开着,药味散不出去,这可害惨了小冬。以前她是间歇性回家呕吐,现在是门一开,先捂嘴,然后干呕,等吃完饭再把饭吐出来。现在她每顿饭依然吃得很少,说胃里顶。还是不吃肉,闻不得肉味,就吃一点主食,一点素菜和水果。牛奶喝进去也吐。后来她提出在卧室里吃饭,以免因为她的缘故影响大家的食欲。

既然她这样说了,小冬的早饭,晚饭就由王帅端到卧室里去吃。这样一来虽然看起来怪怪的,不过反倒让阿倩放心了。她继父怎么说也是个病人啊。

吃了几天中药,似乎还挺对路。小冬继父的胃口明显好转。过去只能吃小半碗粥,现在不管什么饭都能吃上大半碗,关键是还知道馋肉。这是个好兆头,阿倩问他想吃什么肉。答红烧肉。

除了吃肉,阿倩还让他每顿饭喝小半袋鲜奶。肉吃了,奶也喝了,这些东西转化成正能量,就像一把利刃,跟他体内的癌细胞做斗争,每天都能看出来他有好转的迹象。人精神了,长了点肉,状态看上去也不错。

大家一致认为,他运气好遇见神医了,病会慢慢好起来。就像医生说的那样,中药虽然慢,但调一调,说不定能把肿块消下去。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本来就没啥大毛病,洗冷水澡洗坏了,激到胃里了,食物堆在里面不走动,三堵四不堵堵成了疙瘩。现在通畅了,气儿一顺就该好了。

他很乐观。这让他周围的人产生了一个错觉,就是之前的医生装神弄鬼,故意夸大其词吓唬他们。什么治得了病,救不了命。这命好好着呢!

不管怎么说,有好转就是好兆头。

11

这天傍晚,王帅到家饭还没好。他来厨房转一圈,想给阿倩搭个手。阿倩说不用,他就站在旁边,作壁上观。看着看着他忽然问阿倩,你还记不记得泽熙。

正准备炒菜的阿倩顿时愣在那里,心里生出一些不好的兆头。

他咋了?

王帅说,没咋呀。人家只是问起你,是不是在我这里。

噢。阿倩深呼一口气。

哎呀!着火了,赶紧!王帅叫起来。

锅里黑烟滚滚。一阵手忙脚乱,阿倩把火关了。

你就知道添乱。他还说啥了?

没说啥啊,就随便问问。

你告诉他我在你家?

对呀。你不就在我家嘛。

他怎么会找到你?

我们有微信,这有啥奇怪的。

他结婚没?

没听说,估计没结吧。我不跟你说了,你赶紧炒菜吧。说完王帅就出去了。

二十二周的时候,阿倩陪小冬去妇幼保健院做四维彩超。

本来是王帅的事,但是王帅为了陪他岳父上医院,三天两头请假,耽搁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张口,就让阿倩替他跑一趟。

妇幼保健院人山人海,比阿倩每天买菜的农贸市场还热闹,成群结队的青年男女。每个男人的臂弯里都护着一个大肚子女人,看上去特别怪异。

阿倩饶有兴趣地盯着来来往往的大肚子看,仿佛置身于某现场版的科幻大片之中。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片繁忙紧张的景象。人种繁育基地?世界末日?

排队的时候她听旁边人问小冬,多少周了。

小冬回答说二十二周。然后都看着对方的肚子笑。

阿倩也咧起了嘴角。这段时间她心烦气躁,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等于给自己松了个绑。早晨她没有去买菜,中午也不用做饭。陪小冬做完检查,她们准备去棒约翰吃披萨。吃完小冬打的回单位上班,阿倩步行去逛商场。至于那两人吃什么,不用阿倩管,让他们自行解决。

但是那天做四维彩超的人太多,快十一点了还在排队。腿都站弯了,好不容易找到两个座位,两人坐下来都一个动作,赶紧看手机。

小冬去上洗手间的时候,阿倩把她的包放到座位上。小冬刚走,就有个女人过来问,能不能让她坐一会儿。阿倩连忙把包从座位上拿起来,请对方坐。

女人道过谢,挨着阿倩坐下。她看上去比阿倩稍稍年长一些,大概五十出头的样子。

你做B超?女人狐疑地盯着阿倩的肚子看。

阿倩忙说,不是不是!陪儿媳。

女人说,我也是陪儿媳,儿子出差不在家。我还以为你生二胎呢。

咋可能?虽然嘴上这样回答,阿倩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陌生人能这样说,等于变相夸她,说明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事实上她也不老啊,起码目前没有绝经,月经每个月还很准时,造人的功能应该还没有消失。

你几个孩子?

一个,你呢?

我也一个。一个好。计划生育就是给女人的福利。

嗯,是的。你媳妇呢?

出去转了。她做四维,进去几趟了,小孩子趴着不配合,医生让她出去走走。你们多少周了?

二十二周。

噢,我们二十三周。

你放心你媳妇一个人在外面?

没有没有,有我老公陪着。我脚走疼了就跑进来找地方坐。女人说着翘起一双脚给阿倩看。她脚上穿了一双黑白两色的高跟鞋,跟儿细细的,能踩死人的那种,看着都累。

女人将目光也投向了阿倩的脚,称赞阿倩的鞋舒服。

阿倩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一下自己的脚。她穿的是一双运动品牌软底凉鞋,网上买的打折款。

说中间一个挺着肚子的年轻女人,微笑着朝她们走过来。

女人小声说,我儿媳。

她儿媳笑了一下说,我再进去看看。说着就推门进去了。

阿倩夸了一句,你儿媳妇长得挺好看。

沒想到女人回了一句,一般吧,还没我儿子长得好看。女人说完,为了证明这一点,把手机里的照片找出来给阿倩看。

她儿子确实长得不错,可是她也不能这么说吧。看来这当婆婆的对儿媳妇相当不满意,不然也不会这样说。阿倩对小冬不满意,但她把不满意藏在心里,不会对人说出去。在外人面前她们是自家人,她还想藏着掖着,给自己充点面子。

但女人就不管这一点,或许因为阿倩是陌生人的缘故吧,就毫无顾忌吐槽她媳妇儿,能,会来事。死缠她儿子三年,硬是带着身孕嫁进了他们家。

阿倩说,孩子们的事当父母的都管不了。没办法。

女人摇摇头说,不让管可以,别花我的钱啊。房是我买的车是我买的,怀个孩子还得我找人上医院。月子中心一个月六万块,还得我给他们掏腰包。我那媳妇说白了,就是看上了我家的钱。

阿倩说,你就一个儿子,钱挣来就是给他们花的。不给他们花给谁花。

女人说,嗯嗯,我该花。他们都是来讨债的,做父母的都是来还债的。前世欠他们的。该!

阿倩坐不住了,说了句,我出去看看我家那个咋回事,半天不见人影。

阿倩转了一圈,发现小冬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低着头看手机。

小冬你咋坐这儿?阿倩吃了一惊。是不是她见座位让别人占了,就悄悄走开了?

坐这儿能看见显示屏。小冬说完,仍然低着头看手机。

阿倩盯显示屏看了一会儿,小冬名字前边还有五个人。阿倩立马意识到小冬是不想跟她在一起,故意躲起来的。她连看都不正眼看她一眼,常常用余光。她们的共同之处,是都不喜欢跟对方在一起,又爱同一个男人,但彼此嫌弃妒忌。她们是天敌,同时又不得不忍气吞声。

她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无趣。在大厅里转了转,回到刚才坐的地方,跟她说话的女人已经走了,两个大肚子在椅子上坐着。阿倩顿觉鼻子发酸,想找个人哭一场。

小冬继父第二次看中医,拿了中药回来就要回家了。这次是真回家,阿倩没有再跟他们客套。行李先一天晚上他们就收拾好了。他们自己都说,来的时间太久,得赶紧回去。儿子每天都打电话过来催。说他们再不回去,他就要买张车票跑来了。

吃完午饭,王帅送他们去车站。小冬没有回来,她打电话给她继父,让他们回去住几天,药吃完就赶紧再过来。他继父满口答应,说好好好,你要乖乖养胎,吃好喝好,过一阵子我们再来看你。

阿倩心想,等他们再来了,她就回镇上去。

离开之后,她两年都没有回去过。王帅的婚礼也没在镇上举行,当时王森很不乐意,说不办婚礼怎么行。亲朋好友问起来怎么交代,以前送了那么多的礼金咋收得回来?

阿倩说,我不管。那是你的事,要办你办,反正我不回去。她一心一意不回去,谁也拿她没办法。

王帅就带小冬去了一趟泰国,在普吉岛的教堂办了场西式婚礼,算是把这事糊弄了过去。

她回镇上的目的,是想把房子收拾利落,委托邻居租出去,每月收点房租。闲着也是浪费。生孩子用钱的地方多,出钱出力她都逃不掉,所以她得趁早做打算,免得到跟前惹人嫌。王森就用手机转了一万块钱了事。小冬娘显然靠不住,什么忙也帮不上。

小冬继父状态目前还不错,不像医生说得那么吓人。还能不能再见,真不好说。

阿倩送他们到楼下的时候,他还邀请阿倩说,天凉快了去他们家玩几天。

阿倩说好。但一想到去他家的情形,忽然把自己给吓住了。

他们走后,阿倩去小卧室,开了窗户通风。空调风量调到最大挡。然后她从卫生间柜子里找了一瓶84消毒液出来。这还是她刚来的时候,药店促销,一元一瓶,她买了两瓶刷卫生间剩下的。她把消毒液倒进一只空盆里,兑上半盆水。除了厨房和王帅卧室不用消毒,其余地方的物体表面,凡是抹布能抹到的地方,她都齐齐用消毒液擦一遍,再用清水过一遍。地面也用消毒液反复拖了好几遍。床单、空调被,他们前脚走,她就丢进洗衣机里洗上了。差不多可以晾出去了。

搞完卫生,阿倩浑身汗湿,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她把衣服脱下来,泡进洗衣盆里。拿了浴巾进了卫生间冲凉。

屋里门窗大开,但消毒水的味道还是很大,楼道里都能闻到。

阿倩打电话给王帅,让他和小冬晚饭在外面解决,暂时不要回家。她有事要出去。

阿倩坐公交去了丹尼斯。她又累又热,商场里面凉快,很适合她漫无目的闲逛。她在四楼试了两条裙子,感觉都不满意。镜子里的她,看上去一脸的落寞和心绪不宁。她不知道自己是累了还是饿了。

她决定去商场负一层喝杯奶茶,再吃块甜点。甜食会让心情好起来,松弛神经。

等她再次乘自动扶梯攀上地面的时候,忽然想起,自己刚才是在地下又吃又喝。遂想起以前她去乾陵十几米的地下墓道参观,回来后就经常做噩梦。长长的墓道,漆黑的棺椁,甚至连肉体腐烂的气息都在梦中鬼魅缠身。人们常说的阴气应该就是那东西。不洁的气息,腐烂的气息。那之后她就告诫自己说,从此以后再不许去参观地宫,看死人墓之类的事情发生。

如今,活人动不动就钻到地底下,难道这不是地狱么,不是阴间么。

到了地面一层,忽听有人喊,雨好大呀。阿倩走到出口处,外面果然下着瓢泼大雨,哗哗啦啦,地面上浮了密密的一层水花。

八点过后,雨才慢慢小了一些。但是地面上到处是厚厚的积水。阿倩担心水越积越深,不想把鞋子弄坏,就脱了凉鞋,拎在手上,冒雨往公交车站走。几百米的距离,等她站在公交车站的遮雨棚下面,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头发也湿透了。风一吹,凉透心,忍不住打了几个哆嗦。不过她有些兴奋,脸上始终挂着笑容。早些时候的不良情绪被冰凉的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到家冲澡,换上干爽的棉布睡裙。这天下午她把自己里里外外洗了个遍。

王帅和小冬在客厅看电视,小冬说她爸妈八点多就到家了,他们让给阿倩说一声,免得她挂念。

阿倩说,那会雨大,也不知道他們淋着没有。

小冬说,没听他们说下雨。看来雨都下到我们这里来了。微信圈有人发视频,城里好几个路口都被水淹了,消防车都出动了。我们还好,赶在下雨前已经到家了。

阿倩问他们晚饭吃的啥。

王帅说,在小区门口吃的凉面,冰粉。

阿倩用风筒吹干头发,跟他们招呼一声,就进了卧室。屋里还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闻上去很洁净。她打开空调,调到除湿模式。然后歪在床头,拧亮台灯。这会睡觉有些早,她决定从抽屉里摸本书出来看。《1Q84》,春上村树的小说。看了一半才发现,她看的是七月-九月,是中间的一本。套书三本,她居然从中间看起。

接到泽熙的电话是几点?

她不记得了。手机响,她拿起来,是个陌生号码。她本来要拒听的,可是滑动拒听键的时候,弹回去成了接听。泽熙的声音紧贴着她耳畔,他说阿倩,是我。

阿倩心里一震,耳朵里嗡嗡作响。

12

泽熙是阿倩同事的儿子,五六岁的时候,常常被他妈妈托管在阿倩家里,最长的一次居然滞留了一个多月,吃住都在阿倩家。平心而论,阿倩喜欢泽熙的,他长得乖巧,性格腼腆,说话慢声细语。不像王帅,纯粹就是一个野孩子。每次阿倩带两个男孩出去玩,别人都分不清谁才是她的孩子。

每当有人指着两个男孩问谁是阿倩的儿子的时候,王帅总是指着泽熙说,他!

泽熙听了微微笑,并不揭穿。

一晃孩子们长大了,初中以后泽熙再也没有被托管过。孩子们都忙得跟陀螺似的,被老师和家长困在书本里。读完高一,泽熙去了海南。他父亲以前在海南做生意,他的户口老早就转到了海南,在那边考学相对容易一些。等他硕士毕业回到镇上工作的时候,阿倩已经认不出他来了。

有一天,在马路上走,阿倩听见有人喊她名字,看了一眼没认出对来。七八年不见,泽熙变成了个皮肤黢黑,身高一米八几,眼神明亮的帅小伙。

他还像小时候那样,直呼其名,喊她阿倩。这是阿倩的意思,当年她很作,嫌孩子们喊妈喊阿姨给她喊老了,别人听见了让她难为情,坚持让孩子们喊她阿倩。

这次遇见,阿倩没少夸赞他的成长和帅气。见别人家孩子长大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情。泽熙也恭维她说,她也一点都没变,还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我过去啥样子?她装糊涂,脸上是一副属于年轻女性的天真幼稚的表情。

泽熙看着她的脸,忽然语涩,想不出如何形容,囧得连脖子也红了。

在镇上遵守同一上下班时间,后来他们就常常碰面。碰见了,泽熙就从单车上下来跟她说几句话。或者陪她走上一段,走到岔路口,看她拐进她家小区,然后他再骑车往自己家里赶。两家住得很近,中间就隔一条马路。有时候,阿倩也会很亲热地招呼他一声,空了来家里玩啊。

泽熙回答说,好。

国庆节的时候,他父母跟着旅行团度假去了,他因为单位要值班,没有出门。在家里闷了两天,傍晚的时候,他下楼去马路对过的小区里散步,从阿倩家楼前经过,想了想就去敲了她家的门。

在他印象中,曾经有那么一个阶段,他就像一只包裹,时常被妈妈以各种理由,托管在阿倩家里。乖,听阿姨的话,等妈妈办完事很快就来接你。妈妈每次离开的时候都这样嘱咐他。事实上妈妈办事的时间没个长短,快了,不到半天就接走了,慢了,十天半个月也没个准信。他爸爸常年不在家,没办法,妈妈也只能这样对付他。好的一点是泽熙不黏人,他从没有因为被丢下而紧张不安,情绪失控过。他甚至还因暂时没有妈妈管束在心里暗暗松口气,同时又被陌生的新环境,陡然生出一丝丝紧张。但是这一切,很快就被新鲜的热热闹闹的氛围所消解。作为客人,他受到了阿倩家前所未有的重视和热情的款待,好吃好喝,他们都让着他。他可以尽情跟王帅玩耍,无拘无束。习惯被托管之后,泽熙都不習惯回自己的家。但是后来这个家莫名其妙就解散了,泽熙就再也没有被托管过。他父亲也终于结束了外地的生意,回到了家里。有一次他听妈妈跟他爸爸说,王森是个傻子,跟自己年轻漂亮的媳妇离了,去给别人扶贫。王森就是王帅的爸爸,说的就是他们家的事。再后来大家都知道了,王帅的后妈是个寡妇,她男人在尼日利亚被枪打死了。当时电视新闻、报纸都登了,死了八个人。

如今,少了父子俩的家里冷冷清清。房子虽然重新装修过,贴着素色墙纸,但给人的感觉有种说不出孤寂。小卧室里,他曾经跟王帅挤在一起睡过的小床,书桌都撤走了,靠窗户的位置搁了一台跑步机,木地板上面铺着墨绿色橡胶地垫。

王帅放假回来健身?他好奇地指着跑步机问阿倩。

阿倩说,不是王帅,是我没事在家里健身。

这么一说,泽熙忍不住走进去,在跑步机上跑了几分钟。

书房和厨房还是过去的样子。他还能想起王老师坐在书房里摇头晃脑拉二胡的情景。如今多了台电脑,两面墙的书柜都还健在,书还是那么多。阿倩指着那些书说,都是我的。随便看,喜欢就拿走。

泽熙频繁出入阿倩家里。小时候喜欢去她家凑热闹,现在去她家是躲清闲。他跟小时候一样不想回自己家里。跟阿倩待一起,比跟他父母待一起,让他觉得舒适、放松。虽然他们都是同龄人,但差距太大。他跟阿倩能找到话说。喝茶,聊天,在电脑上看电影,或者去她家的跑步机上跑步。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就是这个家里的一分子,过了些年又回来了。

他没有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对。直到他母亲出现。

13

窗外,雨还在持续下着。阿倩站在窗前,目光伸向远处的虚无。实际上她什么也看不见,雨雾中的灯火,湿漉漉的地面上倒映的霓虹,天幕上倏忽划过的闪电,以及远处隐隐滚来的雷声,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缠绕着她的只有一个声音,泽熙的声音。他说他在她家的小区门口,带了一样东西给她。

虽然她换了手机号,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他还是知道了她的行踪。

阿倩不自觉笑了一下,你带了什么东西给我?

你来了就知道了。

她捏着手机的手指,因为陡然升起的紧张而变得僵硬。一种令人不安的焦灼感瞬间袭上心头。

她又看了一眼窗外,这一次她看见了雨丝抽打在窗玻璃上,留下一道道细细的蜿蜒着的水痕。

要去见他吗?她大脑里一片混乱。

还是道行太浅。阿倩一直以为,她已经修炼到心如止水,在所有的事情上都可以自给自足,不跟任何人纠缠的地步。她讨厌纠缠。当年王森勾搭上一个比他年长五岁,比阿倩老十三岁的女人拆散自己的家庭,让阿倩愤怒,绝望。她需要报复和泄愤。于是她去学校,去他租住的房子里找他,跟踪他,不分场合跟他吵闹,甚至动手。她明知道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她停不下来。因为不这样做就对不起她自己。只有通过这种方式她才能获救,把自己从一场变质的婚姻中剥离出来。

有一次他推搡她,她尖叫着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咬了一口。他因受疼不住扯住她的头发,将她推倒在地。她坐在操场上号啕大哭,一群学生挤在旁边看热闹。其中就有泽熙。他很想上前扶她起来,但最终没有。

泽熙问阿倩为啥不重新找个人结婚?

阿倩说,就这了,结啥结。一个人挺好。

泽熙赞同她的说法,他也觉得一个人挺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甚至不打算结婚。可是父母那关过不了。从他回镇上开始就被拉去四处相亲,像人贩子似的。父母巴不得他赶紧结婚,他们早早完成任务。而他每次跟人见面,都是赶鸭子上架,除了花钱请人吃顿饭,话都说不了两句。也有姑娘瞧上他的,主动加他微信,但聊不了多久,他就感觉无趣,回复简单干脆,要不就不说话,装聋作哑。

他给别人的感觉是高冷,甚至缺乏礼貌。事实是他虽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还不开窍,没有被异性吸引,尚处在绝缘阶段。

再加之他的导师,他的父母步入老年以后,也是争吵不断,大有过不下去的迹象,加深了他对婚姻的恐惧感。

只要他父亲下班没有按时回家,他母亲的电话就打个不停,一边打还一边骂。有一次看电视,他父亲刚说了句,那老女人太不像话,他母亲立马上火,问谁是老女人?!连珠炮似的质问道,你不老吗?不尿泡尿照照看,自己老成啥样了!还当自己年轻,还当自己是战斗机呢!

说得泽熙父亲面红耳赤,无言以对。

他母亲更年期患失眠症,经常半夜起来在客厅里晃荡。有一次泽熙去卫生间,没有开灯,以为撞见鬼,腿都吓软了。

家里不太平,性子散淡的泽熙就逃到阿倩家里。这里才是他的避难所。在阿倩家里他很放松。跑步或者看电视,读书上网,甚至什么都不做,就窝在沙发上发呆。下雨天,捧一杯茶,坐在摇摇椅上,戴着耳机听布列瑟农。

阿倩忙自己的事情,整理房间或者读书。他们有时候甚至连一句话都不用说,各忙各的。有时候又聊个没完没了。

泽熙妈妈大概没有想到儿子会隐匿在阿倩家里。

有一天,她有事找阿倩,敲门进来,见泽熙穿着王帅的背心短裤在跑步机上跑步,她起初以为是王帅,等认出是泽熙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她惊讶地说:你怎么在这里?

但是泽熙看他母亲,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甚至还露出,你怎么才知道的洋洋得意的笑容。他继续在跑步机上跑步,一边跑还一边冲他母亲比划了一个剪刀手。

他妈妈转脸就问阿倩:他怎么在你家?

阿倩本来想说,他来玩呀。可是看见那女人带火的双目,顿时张口结舌,想说的话堵在嗓子眼里又咽回去了。

泽熙,走,跟我回家,我找你有事!她像命令小孩子那样向儿子发号施令。

显然她来这里不是找她儿子的,可是在看见儿子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想带着儿子立刻回家。

泽熙没有听她的。他没心没肺地对他妈妈说,你先走吧,我一会再回去。

不回拉倒!死在外頭才好!他妈妈大概是被气坏了,一边咒骂,一边气冲冲地往门口走,并用力甩上身后的防盗门。

阿倩跟在她身后差点被门夹住了。

她拉开防盗门,说,嗨,你怎么说走就走?!

回答她的是一阵敲打地面的高跟鞋声。

泽熙妈妈走后,阿倩就赶紧劝泽熙回家,说不定你妈妈找你有事。快回去吧,免得惹她生气。

泽熙说,我才不急着回去呢。她找我能有啥事?无非就是谁又给我介绍了个姑娘,她忽然想起我了。否则她绝不会想起我。她脑子里只有我爸,是不是又跑出去吃嫩草了?哪个女人又勾引他了?

那你爸吃没吃嫩草?

谁知道呢。吃不吃是他的事,有嫩草说明我老爸有魅力。别人谁管得了。

你妈管得了啊。

哼,有本事她去管好了,找我干吗?我玩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我玩够了自然会回去。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那天泽熙走后她以为他再也不会来了,可是第二天当他出现在她家门口的时候,阿倩还是忍不住一阵惊喜。

你妈没说你?看泽熙妈妈那阵势,泽熙回家少不得挨训。她非常想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是怎样教训她儿子的。

泽熙回答说,她想说就说呗,我又不介意。我该来还来。

泽熙边说边张开他拎来的手提袋。这次他带了一套自己的背心短裤,回答完阿倩的问话,就钻进了小卧室,关上了房门。

阿倩在客厅里发了会呆。等房门打开,泽熙已经换好一套湖蓝色的背心短裤,站在屋子中央甩胳膊甩腿,做跑步前的热身运动。

你妈说没说不让你来我家?阿倩刨根问底。

你管她说啥。她说啥都没用,腿长在我身上。泽熙按下跑步机开关。摆动双臂,开始慢跑。

阿倩小心翼翼地追问了一句,你妈会不会怪我?

怪你做什么?

是啊,怪我做什么?阿倩不作声了。

我小时候,她动不动就打发我来你家找王帅。哼,她以为我不知道她干啥去了吗?我不过是不想跟我爸说而已。我要说了她比你还惨。我可是亲眼看见的。

听他这样说,阿倩心头一震。

她们原来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同在恒远公司的大楼里上班,那时候阿倩还是办公室一般职员,负责上传下达,接待客户之类的杂事。泽熙妈妈是工会女工委员,两家人走得很近,周末常在一起吃饭。女人们还约着逛街,上美容店,孩子们也能相互作伴,一起玩耍。

阿倩离婚以后,深居简出。没多久泽熙去海南上学,两家人的关系就此淡下来。一方面与阿倩不愿意跟着他们夫妻当灯泡,对逛街做美容失去了兴趣有关。也可能与自卑有关。但是,作为泽熙妈妈,是不是因为阿倩离婚,让她轻视了她呢?

产生隔阂的真正原因,应该是阿倩升职。俗话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阿倩忽然被人赏识,提拔成办公室主任,而一心觊觎工会副主席职务的泽熙妈妈仍然是工会女工委员。这一打击简直是致命的,两人的关系算是彻底溃败,不过表面上还客客气气,外人看不出来。

让她们撕破脸皮的最后一根稻草,发生在泽熙妈妈负气离开阿倩家两周后的一个周一。起因是泽熙妈妈的用车计划被阿倩搁浅了。阿倩说车都派出去了,没车可给她派。让她推迟一天去市里办事,或者打的回来她签字报销。谁知道泽熙妈妈去楼下,正好碰见她熟悉的小车司机,坐在车里抽烟。一问,对方说等领导派车。泽熙妈妈确定对方没有接到用车通知后,就上楼去质问阿倩,为啥有车不派给她?

阿倩说那辆车是副总提前交代过了的。至于车为什么闲着,原因她不清楚。

泽熙妈妈说你不清楚谁清楚?车不都是你派的吗?车不都是你家的吗?狗眼看人低,就知道巴结领导。

阿倩说你咋这样说话?

泽熙妈妈说,我咋说话是我的事,还用你教吗?我不过是说说而已。不像有的人,啥好事都想占。连别人拉泡屎都恨不得搂到自己家里去。

阿倩说,有的人是谁?我占啥好事了?

阿倩不知道那是个陷阱,一路追过去,咕咚一声,莫名其妙栽了跟斗。

泽熙妈妈说,你做下的事,难道你自己不知道?

阿倩说,我做啥了?

阿倩忘记了女人之间一旦翻脸,比毒蛇还毒,恨不得一口将对方生吞活剥了,哪里还管得了真假。泽熙妈妈把阿倩以前说给她的私密话,某某男性上司对她的觊觎、骚扰,以及她和某些人之间的暧昧,添油加醋都抖搂了出来。

14

阿倩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像不相信外面正在下雨一样。一切都发生在暗夜里,在梦之外被发酵,催化成了某种她所无法控制的东西。像火焰,像烈酒,像锋利无比的钢刃,令她呼吸困难。氧气愈来愈稀薄,她感觉要窒息了。于是毫不犹豫推开了房门。客廳里看电视的两人不知道多会已经回屋睡觉去了。黑洞洞的客厅里此刻静谧,安全,隐蔽。她穿过客厅,走进电梯间,一颗心早已不在腔子里,像中蛊了似的,轻飘飘地逃了出去。

她知道他在小区门口等她。就像两年前那样,她打开防盗门,一点前奏都没有,他进门来就伸手搂住了她,像是赎罪似的,将她抱紧在自己的怀里。那天她工作方面已经跟单位做了了断,出门的行李也已收拾妥当,只等着翌日一早逃离此地。

他说对不起阿倩,对不起。

阿倩说,不是你的错,与你没关系。

泽熙说,怎么没关系,她是我妈。

阿倩忽然想起泽熙妈妈说的那句:不像有的人,啥好事都想占,连别人拉泡屎都恨不得搂到自己家里。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她亲了亲泽熙的脸颊,然后说,回家去吧,以后我们不可能再见。

泽熙说,我不舍得让你走。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阿倩说,走吧,傻瓜。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她推他,但是泽熙并不松手,而是将她抱起来,抱到沙发上,用意已经变得十分明显。

阿倩抗拒着,隐隐地好像又有些期待。但不敢确定。有一会他忽然松开她,三两下将自己扒了个精光,然后赤条条地投向她……

15

她冒雨向他奔去,向梦的纵深处奔去,在闹铃响之前,时间还来得及。她有些陶醉,有些亢奋,有些忧伤。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来找她来了,还没有忘记她。这令她自豪,欣喜。虽然她抢先一步,更换了手机号,删除了所有的联系方式,消失在他的世界之外整整两年零十个月。但是,他还是找来了。

小区门口,果真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他老远就将车门拉开,站在雨中朝她挥手。

她跳上车,迫不及待地搂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向自己的胸口。那里鼓胀着,汹涌着,渴望被一只被温热的嘴唇吮吸、揉碎、吞噬……

责任编辑:姚陌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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