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语: 赵树理的接受史与经典化
2020-10-20吴义勤陈培浩
吴义勤 陈培浩
一个作家在走向经典化过程中,常会面对某种“延迟补偿”效应。所谓“延迟补偿”是指一部重要作品在面世之初并不能迅速获得认可,其影响力是在和不断变迁时代语境的摩擦中发酵和沉淀下来的。一部作品必须等待属于它的时刻的到来,更幸运的,会等来属于它的时代。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如是,麦家的《解密》如是,刘慈欣的《三体》也如是。当然,也有一些作品一面世就遭遇了属于它的时代,像刘心武的《班主任》,卢新华的《伤痕》,马原的《冈底斯的诱惑》,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一部作品的影响力不管是“立等即取”、即时兑现,还是“延迟补偿”,归根到底说明的是作品与时代的关系。在作品的接受史和经典化问题上,赵树理是一个不能绕过的重要例证。
洪子诚先生曾专门分析过当代文学上的赵树理评价史。1940年代,在延安文艺座谈会讲话规划的民族形式和工农兵文艺路线中,赵树理获得了时代的垂青:1946年,周扬在《论赵树理的创作》中称他是“一位在成名之前已经相当成熟了的作家,一位具有新颖独创的大众风格的人民艺术家”;《李有才板话》“非常真实地,非常生动地描写农民斗争的作品,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杰作”;称赵树理小说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上实践的一个胜利”。而在1947年8月举行的晋冀鲁豫边区文艺座谈会上与会者则进一步提出了“赵树理方向”,并将之“作为我们的旗帜”。此间,赵树理获得了特殊的经典化礼遇:“1949—1951年出版的,带有总结与前瞻性的两套大型文学丛书中,赵树理被做了颇为特殊的处理。他的创作理所当然地入选展示‘解放区文学实绩的《中国人民文艺丛书》,但他又和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一起,作为‘1942年以前就已有重要作品出世的作家,而在《新文学选集》(茅盾主编)中占有一席之地。”洪子诚先生分析:“这种安排,反映了将之‘经典化的急迫(虽然《中国人民文艺丛书》被看做是更高等级,但对它的‘经典化程度显然缺乏信心)。到了1956年的中国作协第一次理事扩大会议上,赵树理与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一并被称为中国现代的‘语言艺术大师。”
在中国左翼革命文学这一河流内部的不同河段,赵树理并不是总会拥有同样的好运气。进入1950年代以后,对赵树理的评价开始发生一些变化。1950年代跟1940年代对当代文学也有了不同的要求。开始有批评家指出赵树理“善于表现落后的一面,不善于表现前进的一面”。《三里湾》发表后被指对农村“无比复杂和尖锐的两条路线斗争”的展示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此间被作为“方向性”肯定的是李准、柳青等人更“典型化”、更富有“理想主义”的作品。1960年代初,随着形势的变化,1950年代以来一系列运动构成的激进化的文艺路线得到有限反思。1962年在大连召开的“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一些作家、理论家提出要注意“中间状态的人物”描写,同时,茅盾、邵荃麟也在会上认为“前几年”对赵树理的创作“评价低了”“要给以翻案”。但是,1967年,随着“现实主义深化论”被批判,赵树理再次成为被猛烈攻击的对象。
1980年代,赵树理并没有等到属于他的年代。1980年代无疑正是“重写文学史”——文学观念重构的年代,由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提出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概念风靡一时,并成为一种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文学史话语。这套始于80年代的崭新文学话语在“现代”“当代”的时空汇通上引入、释放并发掘了一大批此前被压抑的文学景观,钱钟书、沈从文、张爱玲、金庸等一批作家的发掘和经典化正是基于这一背景。当然,这个“引领潮流”的研究方案也是具有“排他性”的,王瑶先生就质疑“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倡导者实际上是把“左翼文学”排斥在外:“为什么不讲殖民帝国的瓦解,第三世界的兴起,不讲(或少讲,或只从消极方面讲)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运动,俄国与俄国文学的影响?”在此背景下,在这个文学启蒙、“现代派”和“先锋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作为“左翼革命文学”代表的赵树理并不能获得机会。
进入1990年代,在市场经济推动着中国经济开始腾飞的背景下,城市文学开始崛起,以农村题材小说和大众化形式行世的赵树理及其带领的“山药蛋派”,在大众读者心中遂生成了“土气”“落伍”的文化形象。但赵树理及其文学道路在学术评价上却迎来了转机,基于反思20世纪中国文学评价体系中的现代主义和西方中心主义的问题意识,贺桂梅等学者在日本学者竹内好关于赵树理是东方现代性的论述中获得启发,力图证明赵树理与现代主义之间的差异并非前现代性與现代性,而是另类现代性与西方现代性。如今,在赵树理的评价史上,我们又看到另一种基于“社会史”的思路,这个思路来自于清华大学博士、青年作家林培源,他的文章清晰地区分了解读赵树理的三种进路:革命史进路、现代性进路和社会史进路,他刚刚完成的博士论文《“革命的说书人”:社会史视野下的赵树理及其文学实践研究》正代表了这第三种学术进路。
赵树理的个案说明,经典化并非一劳永逸的终极性的“盖棺论定”,它与其说是一种“结果”不如说是一种“过程”,一个经典作家必须在历史的转折和倾斜的文学场中经历浮沉。因此,“经典化”视角不可能离开“接受史”视野,正是“接受史”视角,让“经典”的内涵不再是定于一尊的单一本质,而“化”成了多元共生和永恒生成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