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敬老院

亚明

一

母亲当初应该怎么也想不到，她辛辛苦苦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拉扯大，有朝一日我们竟会将她送去敬老院。

前年末，卧病半年之久的父亲病逝，母亲的安置问题成了我们兄弟姐妹的难题。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我们坐下来商量，大哥提议找个敬老院。但我们都担忧，母亲患有这样的病，能不能在敬老院里待下去。这时二哥也帮着大哥发话了，说试一试再说，实在不行再想别的办法。

大哥二哥都这么建议，我们无力反对，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但在我们老家，无论是县城还是乡镇的敬老院均是政府办的，只能安置孤寡老人，有儿女的老人根本不收，因而只能到城里找个敬老院。我居住的佛山，敬老院的收费普遍偏高，基本不考虑。三哥所在的江门恩平市离老家太远，探望一次不容易。最后我们确定，让在清远买房在广州工作的弟弟在清远市区找。很快，弟弟便打听到有一个“幸福敬老院”口碑不错，收费也不高，但我们不知道，它肯不肯收留爱闹爱骂人的母亲。

大家又一致决定，先带母亲去看看，若此敬老院不收，再另想办法。过完春节后，三哥和弟弟便带着母亲到清远去打听情况，当晚我们就收到了回复，说院方愿意接纳母亲。就这样，母亲被送去了敬老院。

二

我一直觉得，将母亲送去敬老院是一件丢人甚至是耻辱的事，因而送母亲进了敬老院后，每每有人问起母亲的去向，我总是说把母亲送到清远的弟弟家去了。但每次说完这话，我的内心深处便涌起一份深深的负罪感。

按我们乡下人的惯有思维，父母将我们养大，他们老了以后我们必须将他们留在身边养老送终。况且，我们兄弟五个再加上一个妹妹，养一个母亲还不绰绰有余？

实际上事情并没那么简单，我们送母亲到敬老院去，实属一件不得已的事。一方面，这几年母亲被老家的左邻右舍投诉得让我们无地自容，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留她在老家侵扰别人了;另一方面，母亲胆小，留她一个人在老屋里她不敢住，而且她自己也无法自理。请人来照顾她吧，母亲早已名声在外，没人愿来陪伴她;再一方面，母亲这样的病，无论让她跟我们兄弟姐妹中的谁一起住，她都会将这个家闹得鸡飞狗跳的。而且，我们不单单怕她的闹，还担心她稍不小心就走丢了。

母亲在村里闹了那么久，村里也早有人建议我们把她送敬老院去，甚至送精神病院去。但那时父亲还健在，他不允许我们这样做。

如今父亲去世了，我们再也没理由留母亲在村里闹个鸡飞狗跳的，唯一的选择是将她带走。但我们能将她安置于何处？想来想去，唯有敬老院了。

三

母亲得的病，叫老年痴呆症，也叫阿尔茨海默病。母亲的病本来不算重，只是常常忘了把自己的东西放哪儿而已。但母亲的这个病可怕之处是伴有臆想迫害症，整天怀疑邻居们在她的菜地里喷洒除草剂“农达”来害她。因这份臆测的“陷害”，近几年来母亲几乎每天都在骂邻居们。

母亲骂人的时间一般在清早，她起了床后第一时间是查看一番屋后那几垄的菜地，只要见到有某片菜叶枯黄了，便开始破口大骂。这几垅菜地里种着那么多的菜，几乎每天都有枯萎的菜叶，母亲也因此几乎每个早上都要闹上一阵子。

母亲臆想中的“嫌疑犯”每个阶段都不同。这阵子她怀疑的是西邻居的九姐——一个招婿上门，老公又离她而去的五十来岁的女人。那一段时间她又怀疑屋后的瘸了一条腿的堂哥阿庆哥。过一段时间她又怀疑在东面住的我的亲大嫂……

母亲一旦骂起人来，几乎就是一个早上。这整个早上她什么也不干了，像个疯子一样用手指指点点地骂个不停。一旦骂起人来，母亲活脱脱一个骂街女人的形象，脏话一句接一句，非把别人的祖宗十八代挖出来不可。每次听见母亲骂人的话，我们都恨不得找条地缝藏起来。

起初，我们不知道母亲这种闹是因病所致，会说她几句，可是哪里说得了，只要一说她，就像捅了马蜂窝似的，她像孩子一般撒泼，闹离家出走呀，跳河自杀呀，把人吓个半死。

母亲以前跟父亲吵架时也会闹离家出走，所以她这么说我们并不以为意，想不到她竟来真的。一个秋天的晚上，夜已经很深了，二哥突然打电话来，说母亲不见了。一问缘由，原来是母亲早上骂九姐时，九姐跟母亲吵了起来，二哥看不过眼便说了母亲几句，母亲想不通竟离家出走了。天黑时父亲不见母亲回来，让干活回来的二哥和大哥赶紧去找，找了大半夜却连影子都没见着。二哥这才慌了，便打电话给我们。我们被吓坏了，天亮后打算赶回老家去，二哥却打电话，说已找到母亲了，她果真跳到河里去，只不过河水太凉她又爬了回来。

有一年春节，我比其他兄弟早回去一两天，第二天早上我就被母亲的咒骂声吵醒了。这一回母亲骂的是阿庆哥，是站在她房间的窗户向屋后骂。阿庆哥的房子离我们家不过六七米远，母亲一骂，阿庆哥便跟母亲对骂了起來。眼看就要过年了，母亲还这么诅咒人，我看不过眼，便说了她几句。不料，我这几句话就像是往油锅里浇了油，把母亲的脾气“呼”地点燃了，她哭嚷着指着我骂，骂我是她的儿子不但不帮她还帮外人，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然后，她边骂边往外面走，说是不活了跳河去……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只好一路跟着她，磨破了嘴皮说尽了好话才将她哄了回来。

有一段时间，母亲将我的大嫂列为在她的菜地里喷洒“农达”的“嫌疑人”，每天都拦着大嫂骂。半个月下来，大嫂竟被母亲骂出了心脏病来。一天早上母亲又拦着大嫂疯骂，大哥气不过便吼了母亲几句。父亲从外面干活回来，发现母亲瘫倒在大厅的地板上，问她怎么回事？母亲说是喝了农药。这可把父亲吓坏了，问清事情的缘由后冲到大哥家抡了大哥一棍子。我心急火燎地赶回县城里的医院看望母亲，向医生问清真相后几乎气疯了，原来母亲喝的不是农药而是酒，她是醉倒的。

经历了这系列的闹剧，我们才意识到母亲的闹是因病所致，根本无法用常人的办法劝慰她。可任由着她吧，邻居们每天都受到她的侵扰，无法安心过日子。

大嫂一家子经历了母亲“喝药”事件后，生怕再闹出什么事端来，不敢再住在村里了，搬到圩里住去。作为寡佬的阿庆哥，也躲到村子对面一座庙里看庙去了。母亲便将火力集中在九姐身上。九姐只有村子里的这个房子，哪儿也走不了。母亲几乎每天都骂她，她不胜其扰，我们一回来，她就找我们说这事。我们能怎么办，只能跟她道歉，劝她别太介意一个病人的闹。

母亲骂人的话实在太难听，谁听了也受不了。九姐又哀求我们将母亲带离村子，我们只能答应了。首先是三哥，他带母亲到恩平去。才过了一星期，母亲便要死要活地吵着回来了。然后是弟弟，带她到广州去，结果才住了三天就闹着要回来了。弟弟没空送她，她竟来个绝食抗议……我虽已在老家一个偏远的山谷建了个小农场，但不常在那边。见母亲这样，我便特意回来带母亲到山上去住一段时间。山上天气太凉了，母亲睡觉时又像孩子那样爱蹬被子，才住了两天，她就感冒了。一感冒，她的慢性气管炎就发作，便又闹着回村里来。

这么一折腾，母亲哪儿都不肯去了，只愿留在老家。回到村子的母亲依然每天都骂人，九姐被骂得实在受不了，便告到了村委会去。村委会的人找大哥二哥谈这事。大哥二哥呢，只能又给我们打电话。

我们又能怎么样？只能死皮赖脸地让母亲待在老家。

四

有人曾问过我们，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怎么就不想办法带母亲看病去？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母亲得病以来，我是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了。我们意识到母亲这种闹是因病所致后，第一时间向一些医生朋友咨询，了解有没有救治的药物或方法，但得到的答案都是否定的。一个医生朋友跟我们说，可以送广州的医院住院治疗，但要住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只能缓解一下病人的症状。

送母亲住很长一段时间的医院，我们兄弟姐妹几个都难以办到。大哥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给大儿子和二儿子建房和操办婚事已掏空了所有积蓄，小女儿在读大学，每年还有一笔不菲的支出，因而他和大嫂每天都得起早摸黑去挣钱。二哥的三个儿子还没结婚，小女儿在读书，二嫂还时不时地去医院看病，他更是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三哥是教书的，请假是个问题。三嫂做保险，每天忙到半夜才回来。弟弟因弟媳留在清远照顾小孩，只他一人挣钱养家，在广州做个小小的二房东外，还得每天送外卖。姐姐是母亲跟她前夫生的女儿，母亲并没对她尽赡养之情，而且姐夫已去世，她要留在佛山照顾孙子。妹妹早早远嫁到广宁一个穷山沟里，也已有了孙子，自家忙得不可开交。我呢，老家的农场没钱赚，还得每天这儿跑那儿窜地挣钱。何况那时，妻子跟我闹矛盾，我自顾不暇……一句话，我们都因自家的生计问题而无法脱身。

我们让母亲留在老家里，她的病也就这么拖着，一日比一日严重了。

五

母亲被送到敬老院后，我每个月都去探望她。有时我回佛山办事，也会顺道经过清远那边，去陪母亲几个小时。

我一直担心母亲住进敬老院后也会骂人，出乎意料的是，好一段时间以来都没听到这样的消息，这让我的心安落了下来。很快，她又开始吵着要回家了，好在敬老院里有伴玩，她闹得没有往常那么厉害。

敬老院往南一里多地处是北江，其中一条小支流就流经敬老院西面百米处。河岸都修了绿道，风景挺不错。我每次去探望母亲，都带她到河边散散步。她总以为我是带她回家，第一选择是收拾行李。当我告诉她，只是带她到外面吃东西和去玩时，她的眼神便马上黯淡了下来。

每一次跟母亲分别时，她总会送我到敬老院的门口，孩子一般的趴在铁闸门上目送着我走远，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悲伤。每一次我离开时，都不忍心回头，生怕触碰到母亲那份悲伤而无助的眼神，会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随着时间转移，母亲渐渐适应了敬老院的生活，不怎么吵回家了，可她又跟别人有了冲突。原因是，她总怀疑一个老人到她的房间偷东西，便去那个老人的房里查看、质问。当敬老院的阿姨把这情况告知我时，我的心里“咯蹬”了一下。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事。母亲无法待在老家，或者我们不敢将她带在身边，就是因为她总跟人发生冲突。要是母亲跟在老家时那样骂人，敬老院是容不了她这么闹的。还好，敬老院的阿姨会哄人，事情最终没闹出大动静来，这让我悬起来的心又放了下来。

母亲住进敬老院后，最让我挂心的是她的身体。她在老家时患有慢性气管炎，冷了热了都会发作。每次她发病，吃上一两天气管炎丸就没事了。但母亲的痴呆症令她常常记不得吃药。父亲健在时我每次买药回去都让父亲放着，只要母亲的气管炎一发作，就让父亲给她吃。而现如今母亲住到敬老院来了，她自己不知道吃药，谁给她吃。敬老院的阿姨吗？我担心她们忙起来，忘了按时让母亲吃药，最后我将买来的药交给了隔壁房的一位老阿婆。这位老阿婆七十来岁，人很健康，跟母亲关系不错，常陪母亲聊天。

让我安心的是，母亲的慢性气管炎不怎么发作了，但入秋后，母亲的左腮帮竟长出了个毒疮来，敬老院的阿姨给她吃了药，涂了药膏还是好不了。阿姨委屈地向我投訴，说母亲总是用手摸她的疮，手上那么多细菌，摸到疮上去，怎么好得了呢！

这让我又紧张了起来，亲自去药店选了一款药膏，放在母亲的口袋里，叮嘱负责照顾母亲的那位阿姨，按时替母亲涂药。我打算再看看情况，若是母亲的腮帮上的毒疮好不了，就必须带她回来治好后再送回去。

幸运的是，母亲腮帮上的毒疮竟然渐渐痊愈了。

六

磕磕碰碰地一路过来，母亲已在敬老院里待上了一年光景。她看起来已完全适应了敬老院的生活。但让我难过的是，她的记性变得越来越差了。

最近一次去探望她，她虽然还认得我，但已叫不出我的小名了，这让我黯然不已。要知道，在此之前我每一次去探望她，她总能欢天喜地地叫出我的小名。

敬老院的阿姨告诉我，母亲被送进敬老院没多久，我的侄子侄女去探望她时就已认不出他们了。后来连我的其他兄弟姐妹，她也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了。我呢，是母亲最后忘却了小名的一个孩子……阿姨的这话，让我心里难受之余，又生出一丝暖意。

上个月中旬，二哥的儿子阿毅结婚，弟弟提前一晚将母亲接回老家，同时回来的还有三哥的一家以及姐姐和妹妹。住在县城里的我因那晚跟朋友有约，第二日早上才赶回老家。一回到老家，陪伴母亲的姐姐和妹妹便指着我对母亲说，十一（我的小名）回来了，这就是你昨晚找了一晚的十一。原来，昨晚一整晚母亲都在找我。

妹妹有点羡慕地说母亲把他们都忘记了，唯独记得我，还能叫得出我的小名来。妹妹的这话让我百感交集，要知道，以前母亲最挂念的可不是我，而是三哥。每年春节一到，母亲第一个叨念的是三哥什么时候回来。三哥和三嫂回来后，哪怕是什么东西都没给她买，她也能高兴小半天。如今呢，母亲最挂念的人却变成了我。

我说也许是我到敬老院看望她的次数多吧。妹妹马上反驳，说弟弟每次回清远的家里时都去看望母亲，他比我看母亲次数更多。妹妹的话说得我又是一愣。最后由姐姐说出了真正的原因。她说，这几年来父母一有病都是我赶回来照顾他们的，母亲记得我的这份好呢。

姐姐说的是事实。父母的年纪大了以后病痛就多了起来，特别是母亲，常常偷喝酒，喝醉后不是摔倒弄伤了手脚，就是慢性气管炎发作……由于我是做生意的，时间自由了点，能抽空回来。我回乡下创业以后，几乎每个星期都回来住上一两晚，陪陪他们。若是他们谁有病了，我更是第一时间赶回来照顾他们，或送他们去医院。

七

现在我再带母亲到外面散步，她想回的竟不再是老家，而是她的敬老院了，这又让我心酸不已。因为，她好像已经記不起有个老家了。

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母亲变得爱笑了起来。她非常喜欢跟别人说话，一跟别人说话就会“呵呵呵”地笑。敬老院的阿姨跟我当她的面曝光她的“丑料”时，她也“呵呵”地笑起来。她回来参加侄子阿毅的婚礼时，哥嫂姐妹拿她逗乐，她也一直笑个不停……一句话，如今的母亲变成了一个可拿来开玩笑的开心果了。

母亲的转变让大家觉得很不可思议。要知道，她在老家时这可是件不可想象的事。那时的母亲给人的印象是一副苦大仇深、忧心忡忡的样子，甚至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那时，她决不允许别人说一句她坏话，若谁说了她，她不是躲进房间里委屈地哭，就是当场发飙……现在呢，你越说她，她就越乐。

是的，母亲进了敬老院以来，我们一直担心她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会不会有病，会不会还像以前那样跟人闹……现在看来，我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母亲不但得到较好的照顾，还在敬老院里找到了属于她的快乐。

母亲这样的变化，让一直愧疚不已的兄弟姐妹们得到了一些安慰，都说这是一个他们完全意料不到的结果：当初大家无奈地将母亲送进敬老院，没想到倒成了安置她的最好选择。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知道，母亲表面上是变得快乐了，实际上是她的记忆衰退得更厉害，已记不住熟人和往事了。说清楚点，她的脑子里正渐渐地归零，变得跟一个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没有熟悉的人，没有往事，当然也没有了爱恨情仇。

眼看着母亲一天天地失去记忆，忘掉了往日的人和事，忘掉了最亲的儿女们，我真不知道，自己该交出一种怎样的心情来。我还能怎么办？只能让母亲继续留在敬老院里，任由着她的记忆日复一日地消退……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