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歌
2020-10-20许实
许实
五月,辽阔得像苍穹一样的夏季来临时,我浩荡的草木庄稼就捧出了金光闪闪的果实,这些在寒冬里诞生、成长,不断汲取泥土、阳光的肥料的草莓、油桃、黄瓜、西瓜、西红柿诗歌一样,一行行金灿灿红艳艳地把惊涛骇浪的历程和接受冬天的一切,完美地展示给夏天,当然它们不能迎接夏日的阳光雨露、风声鸟鸣、白天黑夜和日月交替,它们把自己奉献给大地,喂养了人,最后归于宇宙。
不用说,侍弄这些是艰辛又有乐趣的。赶在深秋前必须让苗苗叶叶长齐整,要有二三排叶子,才算有了植物的样貌,也能抵御寒冷。当然,我不是在露天种植这些植物,而是在温棚里。温棚在密密的树林里,一百多亩土地,许多温棚,许多植物。记得几十年前,这里还是茫茫戈壁,砾石遍布,几十年的开发,有了树木,有了庄稼,成了鸟类的乐园,也可获取丰厚的利益。有人用弹弓捕猎树上的麻雀和树林里的野鸡和野兔,尤其七八月的时候,树木特别繁盛,枝叶饱满,鸟雀藏在树叶里根本看不见,只听见叽叽喳喳的吵闹声,此时菜园里玫瑰花也盛开,黄色的、红色的椭圆形花瓣层层叠叠、密密匝匝,你的耳畔和眼里都是欣欣向荣,葱茏的战栗,都是来自心底的自信和快乐。此时也是捕猎的好时机,让一只鸟雀在快乐里死去是残忍的,也是不道德的。可是要捕杀一只野鸡的难度要比麻雀大得多,野鸡体格庞大,飞不高,又在树林深处,每每起飞时总要发出沙哑的,像从空管里传出难听的叫声,感觉那笨重的身体让它无比悲伤,野鸡在地上奔跑多于飞翔,这个时候才是捕捉野鸡的最好时机。我见过我的狗追一只野兔,狗跑不过野兔,狗没有野兔机灵和敏捷,也看到狗的失败和野兔胜利的尴尬和自豪。鸟雀有鸟雀的生活,野兔有野兔的规律,我有我的日子,植物们也有各自的生长和不同的需求,不同的植物要花费不同的精力和劳动,也会增加不同的投入和成本,我很少种植花样太多的植物,不过丝瓜、苦瓜、葫芦要种一些,大面积的植物有西红柿、黄瓜、西瓜和芹菜。种植这些是颇费工夫的,要付出很大的劳动,翻耕土地、打行、育苗、移植,整整一個月我的手浸满植物的气味,掌纹里全是绿色汁液,脚上沾满泥巴。劳动让我体格健壮了许多,每天被太阳晒得十分舒服,我感到日子很宁静充满欢愉,生活没有成为我的负担。
总算种好了,满眼绿汪汪的,一派春天景致。我从不让自己生命时时处在紧张和饱和中,总要留出一些时间看看植物、动物,也思虑自己的命运。比如下雪天,一早起来,透过窗户看,茫茫大雪,足有10厘米厚。屋内炉火已经烧得很旺,暖烘烘的,猫还没睡醒,舒坦得四仰八叉,还在打呼噜,两只狗不知在哪过的夜,雪地上有两行狗的脚印向我的屋子奔来,随后就听到低低的哀求声和抓门声。这个时候,我和猫狗们吃完早餐就出门了,到雪野,到树林里,气温早就降到零下,寒风萧潇,树木瑟瑟。风掠过树梢时,雪花就纷纷扬扬,晶莹剔透,闪闪烁烁。树林静谧、深邃,没有鸟雀的飞翔和鸣叫,没有任何声音,空气清冽,大口大口呼吸,让脑袋和肺叶清新。狗跑得没了踪影,留在雪地上的踪迹像一个个酒窝,似海鸟在水面上叼鱼时留下的小小涟漪,这时候野兔的窝里暖烘烘的,只是麻雀、野鸡、喜鹊和伯劳们,怎么填饱肚子,大雪覆盖了枯草和草籽。我想起菜园附近有沙枣树林,红丢丢、密密的沙枣就是留给鸟们的吃食,当年植树人应该想到了鸟类的生活,大雪并没有把树林封得严严实实,落满草籽的树丛依然留给鸟儿们,不至于让鸟饿死,不过鸟生也好,死也好,还是为了吃食,是现实的。我也是,该结束人间事业时也会结束的,这是自然的事情,因此自然过好每一天,幸福无涯。枯草枯树仿佛突然从雪地里跳出来,并开出硕大的雪花,坚硬暗褐色的枝干上摇曳着繁盛的花朵。太阳出来,鸟飞过,清脆的鸟鸣划过灰蓝的天空,树林里就随处能看到雪花从树上飘落。洁白的雪地是稿纸,我写下了“我冒着热气的嘴唇/如太阳吻遍大地”的诗句,是呀,太阳也会把我的诗句消融,像雪水流进草木的根部。太阳出来,雪光耀眼,我会花费很长时间享受雪天的寂静,观看雪地上微妙的变化,聆听风里树林发出含蓄的涛声,尤其是起了一层暗红色雾的红柳,细弱的柳条在风里发出尖细的声音,让我既欢愉又悲切,这是我读到的另一种语言,像办公室里的话语琐碎平凡又凝练,直击心上。这里距离城市有几十公里,我一点也不感到寂寞和失落,我的情绪像雪花飘洒,不紧不慢落在每一根树枝和草棵上。还比如夏季雨后,这里一切湿漉漉的,屋檐上滴着水珠,尤其黎明时分,树林和蔬菜从黑夜里醒来,它们抖不掉身上的露珠,只能等待风或者阳光,“还是让我来喝一口黎明空气。”梭罗这样描写他的瓦尔登湖,我的菜园也是这样的,黎明的空气泉水一样,会让衰败的脂肪回归健康。这样的清晨,我就在菜园里看花听鸟鸣。其实白天是看不到开花的,花儿们都赶在天亮前绽开了,它们在黑夜里生长,我在季节中生长。喇叭状白色的金银花,早早就伸出长长的花蕊,吸引了第一批蜜蜂,柔软的藤蔓互相缠络,铺满走廊,碎碎的绿叶让阳光无法洒在地上,喇叭状的金银花让葡萄花儿显得更加细碎,米粒大小,容易让人忘记。豆花却特立独行,开出一对眼睛样的花,看着这样的花,心里有些惶恐,那对眼睛让我的心思无处躲藏,让我的思虑显得无比苍白,蜜蜂采蜜时,却像落进它眼睛里的一粒沙子。蔬菜里花儿开得最大的是葫芦,葫芦花蕊是一件艺术品,似涂抹了花粉婴儿的笑脸,在沾了一身花粉的蜜蜂,顾头不顾尾紧张地采撷时,黄色五星状的葫芦花静静地开在阔大的叶子下面,如繁星闪耀在绿色天空。紫色的茄花就很愤怒,像一只充满力量的手,火冒三丈地将五枚花瓣张得大大的,让黄色的柱形花蕊暴露无遗,它这样急切地暴露隐秘,是为了争夺蜜蜂的爱,为了早日做好果果,因为韶华易失。植物们总能给我甜蜜温柔、鼓舞和勇气,挤走庸俗的伤感和忧郁,还有那些鸟们,也给我送来欢快。麻雀常在窗前的槐树、松树上叽叽喳喳,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喜鹊蹲在高高的杨树上,把叫声传得很远,让无边无际的空旷有了奇妙的味道。我最爱听布谷鸟叫,布谷、布谷抑扬顿挫,悠远而圆润,清脆有节奏,优美的声音增添了夏季迷人的异彩。 斑鸠的嗓子沙哑、沉闷,像受伤者的嚎叫,像哀悼的妇人,还有猫头鹰、野鸡们,这些大鸟的叫声,让菜园的夏季十分热闹。我每天听它们的叫声,大概有十几种鸟在菜园周围生活,而且很有规律,它们从不一起鸣叫,这只安静了那只接上,让人感觉树林里只有十几只鸟。天气晴朗的时候,也有鹰在菜园上空盘旋,飞呀飞,像风筝,就是飞不远。
蔬菜生长很快,种完最后一批时,第一批就需要培土、浇水、施肥了,把西红柿、黄瓜、西瓜秧子吊好,把路铺好,它们就开启奇妙而浪漫的旅程。我每天抚摸这些藤蔓植物,每天和它们握手、说话,它们不言语,只知道生长,一个个裂变,羽状的叶子,边沿布满锯齿,每前进一节,枝枝蔓蔓旁逸斜出许多藤来,我经常跟在它们后面掐掉这些多余的枝节,把它们修理得整整齐齐,眉目清晰。尤其西瓜藤,一夜之间就会伸出一指长,箭头一样小脑袋沿着我铺好的路飞奔,也像火车拖着长长的秧苗往长长,它们铁了心要把心事往高处放。它们身上都有千万只脚,细细的、毛茸茸的贴着吊蔓绳走无声无息,也长触须,像丝线柔嫩、翠绿紧紧地缠着吊蔓绳。一个月后,这些植物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我会把每一个藤上的小脑袋掐掉,停止它们往高处长。它们都开黄色的花,针形的花瓣向着太阳,半遮半掩在叶子里面,花朵对太阳模仿是自然界的事,花朵也像太阳一样散发出自己的光芒,当然为了回避太阳的光芒,花朵总是将自己藏在叶子的阴影里。有光有影才有生命,这是自然法则,也是人的法则。温棚里没有蜜蜂飞舞,没有风穿梭,花朵不会相互传粉,即使它们有飞翔的翅膀也不会感受到彼此的温度,这是它们的死結。授粉成了我的工作,养好这些花朵要付出很大的劳役,美丽事物也成了忧愁。花朵把我与喧嚣的生活隔开,孤独成了常态,但是寂寞并没有将我压倒,我没有感到伤感,倒是劳动和自由姿态让我感到愉悦,浸入每个毛孔的喜悦是无比的宁静。当然绝对宁静是不可能的,寒风从温棚上刮过,掀起很大的波浪,像海上涛声,狗吠一阵紧似一阵,偷吃花朵的麻雀在温棚里紧张地飞翔,发出焦急的呼声,那只健硕的公鸡和一群母鸡争抢几片绿叶和玉米粒,也有母鸡为边争夺食物边下蛋,闹得沸沸扬扬。这些鸡,是我在夏天时用苜蓿喂养的,菜园周围有大片苜蓿地,盛夏,苜蓿开着紫色的花序,像湖水,风吹起的涟漪,激起我美好的情感使我不能呼吸。野兔、野鸡、鸟儿们就漫游在里面,没有恐惧和担心,它们才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现在是冬天,温棚外寒风嗖嗖,万木萧瑟,没有人这个时候来菜园,只有呼啸的寒风送来黑夜、月亮、星星。在月光下放羊是充满诗意的,清澈的月光泉水一样洒在菜园、树林、羊和我的身上,想来,羊们把枯草和落在枯草上的月光嚼在嘴里,像盐像甘蔗,别有一种滋味。我在月光下想心事,那些好事坏事,突如而来的好情绪坏情绪,流水似的从心里经过。我也给羊们、枯草枯树、月光吹奏口琴,悠扬的琴声成了万籁寂静之夜的访客。
植物们次第做好果,等待阳光照耀,可二月的天空布满灰云久久不散,气温降低,雪花就飘来。雪下起来竟没完没了,菜园被大雪覆盖,就更加寂静,气温降到了零下20多度,菜园被凛冽的寒冷围拢,温棚里温度下降。没有阳光,植物很快被冻伤生病,像流行病一样,白粉病、红蜘蛛病迅速传染,我看到了一株植物从繁盛到死亡,“疾病让死亡获得了生命和光泽,让生命染上了忧郁和恐惧”。是呀,伤害和疾病才是生命最大的损害和侮辱。遏制疾病传播是我和植物之间的斗争,我们都在争分夺秒,我也看到一株萎缩的植物是怎样焕发出生机,战胜疾病。植物对阳光的敏感远远胜过人类,它们伸出无数枝叶感受着天气的阴晴和冷热。灰云散去,天空显出蓝墨水的样子,太阳出来,做好的果实星星似的垂挂在枝蔓上,直到气温变暖,直到果实成熟。
最先成熟的是黄瓜,披着一身尖锐又柔软的刺,呼啦啦喷着绿色光焰,明亮的绿十分诱人,还有油桃流光溢彩,饱满的汁液,炫目的阳光,那些透明、生脆的表皮,蕴含了寒冷、阳光、月光和黑夜的西瓜也成熟了,最后才是西红柿,像枫叶被秋风吹红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香甜的蔬菜气味。就这样我和植物遭逢了几场风雪,度过了愉快的冬天和春天,就这样我们把各自献给了土地,献给了季节,菜园也把稳妥的日子和满足献给了我。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