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白水
2020-10-20许实
许实
其实,黑水和白水一直盘在我心里,扩展着无限想象和浪漫,冰凉的浪花时时让平缓的血液膨胀、干燥的眼睛湿润,汤汤河水安放着游走的灵魂,祖先的灵魂、我的灵魂和肉体的遗迹。
黑水和白水在甘肃河西走廊深处,都发源于祁连山,山里的黑水和白水在山的褶皱里左冲右突,跌宕成诗。山上十几条河流越过艰难险阻、无数陷阱、陡峭悬崖、深渊峡谷,从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从寒凉的垫状蚤缀、垫状繁缕、玉门点地梅、水母雪莲、莎草、景天;从蒿草草甸的香青、火绒草、苔草;从五花草甸的兔耳草、圆穗蓼、冷龙胆、乳白香青、高山毛茛;从灌木草甸的鬼箭锦鸡儿、金露梅、烈香杜鹃、凤毛菊;从森林草地的青海云杉;从干草原的青杠林、油松、山杨、白桦到草原荒漠化的黑柴、枸杞、灌木亚菊,一路收纳它们身上的露水和雪花,汲取它们根部多余的水分和雨水,经过大孤山在一个叫莺落峡的地方汇聚,然后冲出祁连山,流向居延海,流向800多公里以外的沙漠。白水也发源于祁连山托勒山,在山里白水就找到了自己的路,与黑水分道扬镳。黑水在莺落峡找到出口,白水在冰沟找到出口,都冲出祁连山,都向北流向沙漠。黑水也叫弱水,流过山丹、张掖、高台、金塔入额济纳,汇聚成海——居延海。当我读到:“史前,黑河曾是一条具有统一水系的外流河,其长度与黄河不相上下,经历了由外流河变为内陆河,由统一的水系变为多条独立水系的显著演变过程。”这样记载时,倏忽颠覆了我的想象。曾是外流河的黑水,从祁连山出发到居延海,然后北流,经北山折向东北,纵穿蒙古高原,从呼伦贝尔盆地间的古河道汇入黑龙江注入太平洋。浩浩荡荡,一路上的披荆斩棘、跋涉经历、婉转流韵书写成激越、舒缓的诗篇,情思深沉的散文,便荡漾在宽阔的水面上了。白水从祁连山下切的大峡谷——冰沟冲出,就有了许多名字,流过嘉峪关叫讨赖河、北大河,流过酒泉叫大金河、呼蚕水,流过金塔叫白水。200多公里的白水流进金塔县鼎新镇又汇入黑水,和黑水一起奔流到居延海。
白水与黑水相交时绕了一个大弯,巨大的三角带上草木密布,森林繁盛,沼泽星罗棋布,马牛羊、鸟儿、飞鱼们在这里繁衍。大地上多情的草木引来多情的人,有情有义的人和有情有义的草木相会是必然的事情,青藏高原上的羌人在草木的召唤里来了,在缸缸洼、火石梁建立自己稳定的家庭,放牧、捕鱼,也采摘野果,单调的日子需要一点灿烂和明媚的色彩,粗糙的生活需要一点精致的情调。人类其实并不孤独,大地给了人类太多的东西,比如升起落下的太阳、阴晴圆缺的月亮、风雨雷电的呼啸、鸟儿的歌声、五颜六色的草木、有生有死的季节轮回,人类其实应该少些抱怨和愤怒,人需要的自然其实都给了,自然喂养人类,创造才是人类的意义,包括社会组织——血缘家庭、语言、文化艺术、生产工具。生活在缸缸洼和火石梁的羌人就创造了彩陶、石器和骨器。
4300多年后的我来看火石梁是在五月的一天。和金塔其他地方一样火石梁被沙丘围困,干枯枯的芦苇让随时起沙尘暴的沙丘陷入寂静;干枯枯的芦苇顶着旧年硕大的芦花在清澈的风里摇摆;干枯枯的芦苇守着火石梁一年又一年;干枯枯的芦苇像一支支箭杆,随时发射锋利的箭镞,阻挡入侵者,与周围更广袤、柔软、油绿的麦苗形成了落差。一茬茬麦苗的一次次进攻没有让火石梁消失,当我穿行在密密的芦苇荡和沙丘中时,我明白了现代开垦人的良好愿望。白水早已退去,森林退去,羌人退去,村落退去,眼前一片荒凉,眼前也一片绚烂。葫芦状的火石梁布满先人留下的石器、彩陶片、铜块、铜渣,踩在两米厚的文化层上,忽地电击一样让我激烈地颤抖,满眼的碎片像星星闪闪烁烁,像阳光里的水花熠熠生辉,连片的璀璨令人眩晕,一片片四千多年前的彩陶就在手里,像刚刚从先人手里接过来,有先人的体温、目光,有白水的水分和浪花。这些碎裂的纹饰像碎裂的灵魂,一个个遗落在人间,一个个在我的眼前暴露无遗,像先人专注的目光盯着精细的纹饰一样,我盯着这些布满流畅的绳纹、菱形纹、篮纹的陶片,和先人目光重叠时,心灵擦出火花并有了回音。可是先人是天上的星星,只落在白水里。還有一块块断裂的石斧、石刀、刮削器不断地从我的手里滑落,光滑的表面让皮肤十分舒服,这许许多多的石器哪一件不是先人摩挲过的,哪一件没有留下先人的气息和汗液。尤其那些刮削器透着亮,薄如刀片,坚硬无比、锋利无比。先人用这些工具收割糜子和粟,也用它杀死敌人和自己。此时,远处有用现代机械播种的人们,我仿佛看到先人们用石铲、石斧、石锄砍倒树林,割掉杂草进行耕种;用石铲松土,用石锄和带尖的木棒掘土下种;收获季节,用石镰收割,用石磨盘和石棒加工粮食。从石器到现代机械人类走过太漫长的路。
站在火石梁前,巨大的寂静和空旷让我跌进无限的虚无,辽阔的荒凉让我感到了生命的意义和开拓的乐趣,一波一波沙漠的热浪裹挟着缺水的身体,仿佛火塘里的高温炙烤着制陶人,汗水不停地顺着眼角流下来,沾满黏土的手只顾着捏塑陶罐,柔滑的泥胎等待进入火塘淬炼。“陶人为甗,实二鬴,厚半寸,唇寸。盆实二鬴,厚半寸,唇寸。甑实二鬴,厚半寸,唇寸,七穿。鬲实五觳,厚半寸,唇寸。”这是做陶锅、陶盆、鬲的尺寸,胎壁要厚些,结实些,口沿也要厚些,而彩陶要精细,胎壁薄很多,器型小而精美,用来插花、喝茶、装饰,也有陶埙,在几百度的高温里让软泥变成钢铁,让柔软的线条、温暖的图画融进泥里,刻下一个个拙朴、原始的愿望,一个个清澈的心灵。一批批彩陶出炉了,新鲜艳丽,像雨后刚刚盛放的花朵,光焰烁烁,给人一种狂喜的热爱。也有音乐响起,是陶埙苍凉、悠远、雄浑丰满的声音,从白水边传来,穿过村落,掠过草尖、树梢,像晨阳照过、鸟雀起飞,盘旋在火石梁,回响在制陶人的耳畔。火光也照着炼铜人的脸,矿石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在几百度的高温里让坚硬的矿石变软,流出铜水和铜珠,是多么伟大和辉煌的事,这应该是现代钢铁工业的雏形。
我生活在一座冶炼钢铁的小城里,摩天的高炉每天喷着各色烟雾,巨型钢管密布,纵横交错的高架让人生出冷漠、机械、硬和呆滞。火石梁上冶炼出的铜锻造成了精美的四羊头青铜权杖饰,铸成了戈、戟、剑、鼎、编钟和铜镜,大致按《考工记》里“金有六齐:六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钟鼎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斧斤之齐;四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戈戟之齐;三分其金而锡居一,谓之大刃之齐;五分其金而锡居二,谓之削杀矢之齐;金、锡半,谓之鉴燧之齐。”的配比锻造出的青铜器。在金工们调剂这些配比的时候,眼前定会闪过刀戟的寒光,感受过铜鼎的稳固,听到过编钟奏出的美妙音乐。站在火石梁前,眼皮底下全是闪亮的磷火,填满我的虚无、空洞、疲倦;全是阴柔的舞蹈,在白水边、在星星密布的夜空下、在含混不清无法表达的喜悦里、无限生长的事物里翩跹,那个人形陶罐好似自己,腼腆、羞涩、扭捏。其实从那时起我就成了一具躯壳,无忧无虑、无思无邪地成了光阴的器皿,其实从那时起我也是陶罐上的一条线、一颗星、一枚太阳、一只耳朵、一只眼睛、一只蛙、一只羊、一朵浪花、一束波浪,让先人枯燥的日子有了欢愉;全是深情地呼唤,对宇宙和时空的呼唤,对生命和自然的热爱。太阳升起和落下,飞逝的白昼和黑夜,奔腾的河流,婉转的溪水,心跳一样起伏的山脉,呼吸有致的生命节律,天圆地方的时空意识,花开花谢的季节循环和秩序,全在陶罐上,全是先人对宇宙和生命的感觉与诠释。对我,火石梁是宇宙,一种内省的、沉默的暗生力量,使我浸入深处,融入无限空间和空荡荡的苍穹。站在火石梁前,像花朵一样盛开的彩陶,让我感到了母性的柔美和神话般浪漫,感受到母性孕育的气息和分娩的欣喜。大肚腹的器型、扁圆的蛙纹、妖冶的女子,多么妩媚的时代,多么柔软的时代,很快就被粗犷豪放、狰狞跋扈、充满威严张力的青铜时代替代。火石梁也像空荡荡的苍穹或陶器接纳了不断更替的新主人——月氏人、乌孙人、匈奴人、吐蕃人、西夏人、蒙古人、汉人。
自此黑水和白水两岸弥漫着厮杀和血腥的味道,这是男人的味道,荷尔蒙的味道,挥舞着青铜长剑的人都长着一颗狼心,黑水和白水西岸海拔1300米的山就叫狼心山。河两岸广袤的青草让干裂的眼睛湿润,让心情暗淡的人精神振作,让生命涌动出搏斗的激情。匈奴人就散发着斗狠的劲头,身上的戾气、狡猾最具狼的气质,他们不直接涉险,而是学习狼如何避开凶险,让狼图腾连接起人与天与地的精神沟通和指引。匈奴人的欲望像祁连山的沟壑无法填满,匈奴人的跋扈让汉人压抑太久,汉武帝心里透着干裂的火焰,霍去病喷射、弥散、流淌着这束火焰,两人构成的战争火海让匈奴人灰飞烟灭。
河流是可靠的,草木是可靠的,城是可靠的,在火石梁和缸缸洼不远处,汉武帝修建了城,“城,以盛民也。”从汉武帝到汉和帝,中原和河西走廊的贫民、孤、寡、弱和流民不能自存者迁到这里,开垦种地,繁荣家园。城叫会水城,“众水所汇,故曰会水。”白水从这里流进黑水,结束孤独的旅程,也在这里汇聚成海——白亭海,3000多平方公里的区域,水草繁茂,牛羊塞路。每天清凉的风扫过水面、城和城里的人、树木,风让这里的一切放蕩不羁,并煽起天空骄傲的蓝,煽起人气喘吁吁的欲望,煽起牛羊繁殖的热情,煽起小麦、豌豆和糜子的狂喜,风吹走草木上的灰尘,都闪着锃亮的光,都抬起了新面孔。水让这里的一切幽静广阔无比,让城在高处水面的地方像秤杆上秤砣摇晃,让吐着唾液的蟹子和虾四处溜达,让激情澎湃的鱼四处奔走,把牧人和牛羊的脚印送到远方,把酗酒者的低语和愤怒收纳,把扶犁耕耘田卒身上的白霜洗掉。汉王朝的梦就在那一块块新田畴里,就在涌起绵延海潮的白水和黑水里。
这里家家酿酒,就像我们村子里家家酿醋一样,酿造方法和母亲酿醋差不多。母亲每年秋季时都要酿醋,发了酵的醋曲,散出阵阵清香,让我们艰困的岁月明亮。这里的酒是水酒不是现代烧酒,只经过发酵未经过蒸馏、提纯,先将原料稷、秫、稻或者粟浸水之后,以红陶缸、陶瓮装好,外面裹上麻、帛,使其升温、生“蘖”,然后加水、施火,要掌握好火候,然后用箩过滤才能饮用,这样的酒显然不是很纯,杂质多就呈现红、黄色。这里饮酒成风,酒家鳞次栉比,晚归的牧人,疲倦的农人,烽燧上的戌卒和商旅像得了流行病,都被感染一样,酒量大得惊人,汉简载“能饮酒一石”,汉代一石酒重四十斤。酒让他们积蓄力量、生机勃勃,酒让他们干枯的心灵开出新的盛典,让精神的溃疡痊愈,并抵挡带着翅膀的思念,幽暗、霰弹一样的欲念和狂飞乱舞的梦。从这里沿黑水一直向北到居延海,伏波将军路博德和他的戌卒们修长城、建都尉府,依次有肩水都尉府(东大湾城)、肩水候官府(地湾城)、肩水金关、居延都尉府。肩水都尉管辖广地塞、橐他塞、肩水塞和北大河塞,居延都尉府管辖殄北塞、甲渠塞、遮虏障和卅井塞,密密麻麻的烽燧让会水城、黑水、居延海一带的绿洲安然如歌,岁月静好。
至晋武帝太康四年,会水城三百多年的繁荣到沉寂到重新陷入突厥、吐谷浑和吐蕃少数民族割据和战乱,少有人居住,白水改道,白亭海水域萎缩,水退沙进,绿洲消失。会水城像一丛红柳从脚下苦难的泥土中生长着,两千多年仍支撑着残损的骨殖,像沙漠的祭品。难道水的未来是沙漠,那么沙漠的未来会不会是绿洲呢?会水城也像一块化石,以诗歌的灵魂和支离破碎的躯体,与我相遇在一个深秋。秋天的会水城荒荒的,芦苇和蒿草已经枯黄,只有白刺举着绿色的旗帜,灰灰的绿,灰灰的荒,野生梭梭棱角分明,骨骼柔滑地伸进沙漠深处,黄绿色的枝条显得很疲倦。这里刚刚下过一场秋雨,沙地上有零星、扁圆、干裂的雨点,激动的沙子拓下雨点的脚印,也拓下蜥蜴、老鼠的脚印。安静、寂寥、单调、悲苦是会水城的味道。当然走出会水城就是另外一种景致,秋天让大地掀起无尽汹涌波涛,葡萄、玉米、葵花海洋一样围着会水城,都成熟了,都闪着光芒,风从它们新鲜的肉体上起飞,自由地穿梭在宽大的叶面和阴凉的背面,哗哗响起的声音是叶子摩擦声也是它们的歌声,果实是它们的作品,果实的香味诱惑了夜的冲动,大地的冲动,一波一波的欲望伸进庄稼的身体里、经脉里;秋天让庄稼燃起更浩大的火焰,一棵棵玉米像大地的骑士,举着暗褐色的长枪挺进季节深处,一片片崭新的葡萄红迎风飘动,让焦躁的秋季陷进暖湿里,一束束橘黄色的糜子是秋季的饰带,水样让大地动荡不安。想来,两千年前大地葱茏,被麦子、糜子、豌豆、胡麻围拢的会水城应该也是这样的。
与会水城不一样,肩水都尉府(东大湾城)、肩水侯官府(地湾城)、肩水金关、居延都尉府、甲渠侯官治所、卅井塞、殄北塞像胡杨陪伴着黑水,像船行驶在黑水水面,这些都吃水很深,根须伸进黑水里,两千多年来始终相依相恋。黑水走到狼心山的尾巴上时变得十分狭窄,由上游的两公里宽突然变成了十几米,在最狭窄的地方路博德修建了肩水金关,在最狭窄的地方黑水分了岔,分成东西两条河,鄂木讷河和穆林河,两条河走到居延时就四分五裂、七叉八丫分成了十几条河流,像一把扇子分别注入嘎顺淖尔和居延泽,殄北塞、甲渠塞、遮虏障和卅井塞就据守着居延泽。
这些也在瑞典考古学家沃尔克·贝格曼的望远镜里、绘图本上、资料夹里。这是1930年4月,额济纳河流域的春天仍然寒冷,经过短暂休整,沃尔克·贝格曼很快就开始了工作,他要进入神秘的居延地区破解历史谜团的额济纳——古代的“居延”。在路过一座三十米高的小山时,他看到山顶耸立着一座五六米高的烽火台,并在小山的西南角发现一个残存的院落似的房屋地基和几段内墙残壁,里面有一间厨房、泥土糊就的炉子、装粮食和杂物的土仓、坍塌的土炕、画着形状怪异的图腾的木桩,这是他进入额济纳遇到的第一座烽燧,也是卅井塞侯官的驻地。在他反复对院墙废墟进行丈量时,手中的钢笔忽然掉落在地上,在他弯腰捡拾钢笔时,看到钢笔旁边有一枚圆币,一枚生锈发绿的汉代五铢钱,令他兴奋不已。4月27日这天,沃尔克·贝格曼手持小铲,在这里小心翼翼地抛开流沙,只见一片手指宽的黄褐色木条露出,上面依稀可见墨迹,这是沃尔克·贝格曼掘得的第一枚汉简,他暗自庆幸来之不易的独立发现,激动地反复端详着这块小木条。5月8日,沃尔克·贝格曼结束卅井塞侯官的驻地发掘后继续北进,在一个小废墟里,一层两米厚的芦苇覆盖在上面,当他轻轻掀起一层层芦苇时,看见了一把木梳、一把铁斧、一个丝绸做的针线盒,里面有两根闪闪发亮的铁针,没有一丝锈迹,沃尔克·贝格曼激动地屏住呼吸,接着又抖落出47枚汉简。这些就像新的一样等待捡拾。继续向北,一座七八米高的废弃的城障矗立在一片开阔地上,内墙上涂着白灰,上面画着一个红色边框,里面写着:“羊头石五百。”还找到一枚骨头做的箭头和几枚汉简。这种少见的神秘符号令沃尔克·贝格曼百思不得其解,其实这是说有羊头那么大的石头五百块,是一种武器。这座城障就是殄北塞侯官府治所。6月18日,沃尔克·贝格曼结束居延三角洲的考察,沿鄂木讷河东岸“葱都尔莱姆”烽燧线向南出发。由于进入盛夏,戈壁上的温度达到了36度,骆驼需要到凉爽的南山(祁连山)避暑、放牧上膘,考察团需要到酒泉休整,如此从1930年6月18日至1931年3月,沃尔克·贝格曼由北向南,再由南向北往返两次沿黑河考察,在地湾城遗址得汉简2000枚,大湾城遗址得1500枚,肩水金关遗址得850枚,甲渠侯官遗址得5200枚,加上其他障塞零星得到的共计10200枚。1973年至1974年甘肃省考古队沿黑水南起金塔双城子,北至居延海进行考古得汉简20000万余枚。1984年在地湾城得汉简2000余枚,先后共得30000余枚汉简。
一枚枚淌着光阴、闪着文明、溢满美、激荡着风云的汉简,像太阳,激起我的挚爱,也像太阳一样住进我的身体,渗进我的灵魂,像梦幻沉浸其中,让我感到愉快,像一簇簇火焰燃烧,像一片片纯粹的蓝天翠新、清澈,让人染上神性。把汉简留给黑水,把灯火留给废弃的城,让未来人寻着火光找到涌起的风暴,也许是先人玩了一个游戏。沃尔克·贝格曼从2000多年前的废墟里起出了汉简,就开启了人类的一扇窗,让没完没了、上浮、轻盈之物异常兴奋,我便是其中之一,我便是那个不断追寻的人,追寻黑水,追寻汉简,追寻一座座废弃的城。
沿着黑水的滔滔声、哗哗声,沿着沃尔克·贝格曼深深浅浅的脚印,在2020年5月的一天,在鄂木讷河东岸,在寸草不生、遍布黑色砾石的茫茫戈壁上我找到了甲渠侯官治所。这是一座烽燧,一堆黄土,隐隐约约藏在戈壁里,起伏的沟壑随时会掩埋的烽燧,无遮无拦与岁月对抗了几千年的烽燧,损坏很严重的烽燧,里面却是完整的,五六间房屋的隔墙、五六个台阶、三五个士兵的宿舍。然而在1930年6月18日,沃尔克·贝格曼看到的甲渠侯官治所却是由一座障和坞院组成,有37间房屋,有牲畜圈,还有大量积薪,堆满杂物和垃圾。1930年12月27日,沃尔克·贝格曼从酒泉出发,沿黑水由南向北二次到达甲渠侯官治所,在一間士兵居住的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屋里,起出3枚汉元帝永光二年(公元前42年)一个下级武官为父亲守丧的报告的汉简。随后一捆捆连编在一起的册子,相继露出来,一层层整齐地堆放,一件件事情就记在上面,兵器、钱粮、器物、车马、人名册、报表、家信、政策律令、官吏任命、药方等。当我站在这间2000多年前的“档案室”里时,那一枚枚汉简,那一个个笔画圆润饱满、流畅飞动、行云流水、自由挥洒、气势贯通、一泻千里的汉字,像密集的雨点和子弹射进我的心里,既疼痛又欢喜。那个每天书写文档的人,会抬头看看这无边的蓝天吗?会站在窗前听听戈壁上凄厉的狂风吗?当他记录《建武三年候粟君所责寇恩事》时会不会和我阅读时的心情一样。这是个经济纠纷诉讼案件:建武二年十二月,客民寇恩受甲渠侯(秩比六百石)的雇佣运鱼去觻得出售,议定付工钱一头牛和二十七石谷,但鱼价须卖够四十万钱。寇恩未卖够此数,卖掉作工钱的牛才凑足三十二万,还欠八万。于是粟君扣押了寇恩的一些车器杂物值一万五千六百。扣发其子为己捕鱼的工钱二十石谷值钱八万,又赖掉他为妻子买米肉所支的九千钱,这样,两相抵较,粟君等于从寇恩手中拿去十万四千六百钱,理应再退出二万四千六百钱才是。可是粟君却于次年十二月向居延县告发寇恩欠牛不还,引起这场诉讼。这个由36枚汉简组成的册子,装满寇恩一家的辛酸,想来把居延海捕到的鱼,用牛车拉到张掖去卖,遥遥几百公里路啊,天高地远的甲渠侯官粟君就像戈壁上的疾风吹散了寇恩一家的衣食。甲渠侯官治所周围广阔的大地上,水草和林木应该在退化,要不《部史毋犯四时禁简》说:史民毋得伐树木。
走在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干裂的风呼呼吹过,有皮肤被揭掉的感觉,太阳不是太明亮,但强烈的辐射很快就让人脸皮发烧、发红,眼睛干燥,远处漂浮着水气,有海市蜃楼:熙攘的街市、林立的高楼、葱茏的树木、明亮亮的水域,就在不远处。这是自然的幻想和意念,也是自然的记忆,人大多时候展现的也是自然的幻想。想象2000多年前鄂木讷河两岸,浓密的芦苇和柽柳,高大的胡杨,油绿的青草、寂静的水域,水鸟自由翱翔,野骆驼、黄羊像宠物在鲜嫩的青草里撒娇,度过欢乐的一生。如果甲渠侯官治所像一叶小舟停靠在鄂木讷河岸,那么南面的肩水金关就是港口,汉帝国长出的鲜润枝叶,并硕果累累。
从甲渠侯官治所沿黑水向南,到肩水金关,金关就在黑水东岸不远处,已荡然无存,眼前仍是一堆黄土(烽燧),旁边只有房屋地基。想象着这座由路博德修建,东西长120米,南北长60米,中间为5米宽门道,由两座对峙如阙的长方形夯土楼撸组成的崭新的关门与坞院,我卸下一路风尘,擦掉满眼荒芜,满怀激烈走进金关。正午的阳光格外猛烈,温度已经达到30度左右,地面上的石子滚烫,想来戈壁上无穷无尽、滚烫的砾石都散发出热,人就像在热锅里,身体里的水分很快蒸发,血脂很快黏稠,眩晕、中暑。在这里人真的不如一棵草,贴着地面生长的麻黄、白刺、蒿草却吐着绿色,身体里水汪汪的,伸着柔软的枝叶,还有那些蝼蚁、蚊蝇和蜜蜂在大地火热的床上生出新生命也更强大。黑水就从金关旁边流过,荡荡的不紧不慢,岸边芦苇还枯黄着,一些年轻的胡杨已经有了绿色。向南500米就是肩水侯官府(地湾城),雄伟高大,像一枚印章戳在黑水东岸。城只剩下一圈土墙,门开在西墙,围了一片蓝天的城沉寂在荒凉的戈壁,干枯的肩水河道长满芦苇、蒿草、柽柳,为城送上多彩的时光。遥想城繁荣时期,周围是大片的庄稼,青稞已经出穗,麦芒还很柔和,修长的身子油绿,还有谷子、大麦都齐齐地铺在黑水两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卒们,和庄稼一起经历风雨,走向成熟,也走向消亡。“黍米二斗直钱卅”收获倒成了最发愁的事。田卒们也在黑水里捕鱼,在风轻云淡的清晨撒网,在晚霞熔金的黄昏归来。戍边的戌卒们也要拿出微薄的收入招待王莽的劳边使者,《劳边使者过界中费》说:“粱米八斗 直百六十,即米三石 直四百五十,羊二 直五百,酒二石 直二百八,盐豉各一斗 直卅,荠将畺 直五十,往来过费凡直千四百七十,肩水来人廿七人 率人五十五。”是夜,庞大的使团,丰盛的饭菜,歌声、猜拳行令声消弭着守边的凄苦和思念,歌声、猜拳行令声飘出城,划过黑水,回荡在守金关人的耳畔。燧长党生病了,胸肋胀满,两脾臃肿不能吃饭,身体的疼痛增加了对亲人的思念和忧愁。无处消愁就画幅画吧,一块由三片胡杨木连缀在一起光滑的木板上,一匹拙朴、夸张的马,一棵瘦弱细长的树、一个婀娜的女子、三个顽皮的孩子,这是他的家,无限思念的家和亲人,排遣深黑的夜里的单调、枯燥、可怕的孤独。金关上很忙,每天人来人往,查验过往人员的身份和证明,还要记录出入人员的身高、年龄、长相、肤色等。居延令派出去到敦煌、酒泉、张掖买马的亭长刚走,家住居延义城里的崔自当就拿着入关的证明来到金关,想到金关和居延索关做生意。每天看着许多身影渐行渐远,许多亦真亦幻的事情发生和熄灭,就像我看到的金关和肩水侯官府,生发了许多风暴又归于沉寂。我抚摸了厚厚的城墙,两千多年前的时光就在指尖,弹指一挥大约就是这样的吧,站在八十年前沃尔克·贝格曼站过的门前,我留下自己的身影,倏地就感觉在光阴深处了。一群白肚皮黄羊把沃尔克·贝格曼带到这里,看到这个“正南正北的方形城障,残高8米多,墙体5米厚,东北角上有一个1米高的小屋,城障外面有三个坞院,士兵居住生活的土围子。”是沃尔克·贝格曼把我带到这里,看到只有“残高8米多,墙体5米厚”的城障。
这里的海潮已经退去,呈现给我们一片沙滩,金关和地湾城就像死去的珊瑚,把活着时丰富的粘液滴进我的心里,隐隐作痛。金关和地湾城也像被海涛抛弃的鱼,晾晒在沙滩上,被光阴蚀空,最后倒掉,包括向南7千米外的肩水都尉府(东大湾城)。肩水都尉府在黑水的一个大湾子里,由外城、内城和障组成,城很大,西夏人、元人都生活过,外城西南角上的烽火台像根巨大的钢钉扎在戈壁,拴住随时走失的都尉府。和肩水都尉府隔河相望的是西大湾城,修建时间较晚,1930年9月29日,沃尔克·贝格曼不顾冰冷刺骨的河水,骑着骆驼蹚过黑水来看西大湾城。我是两年前四月的一天驱车来看西大湾城,隔着黑水,望远镜里的肩水都尉府就在眼前,直到两年后我才来到肩水都尉府里。城四周被长满红柳、麻黄、蒿草、白刺的沙丘围困,四面全是狂怒的风掀开的沟壑,这里全是厮杀的痕迹,惨烈的痕迹,有风的、雨的、人的,是草木覆盖了这些伤口和血痂。无限灰蓝、无一丝白云的天空垂在无遮无拦戈壁上,垂在残垣断壁、苍老、孤独的肩水都尉府上,肩水都尉府那么渺小,却是掀起旋涡的发动机,现实的、历史的、深远的,使黑水防线固如金汤,又使长发飘逸的西夏人、元人所向披靡纵横疆场,也深深把我和我的想象力吸附过去,这是黑水的魅力,河西走廊的气质。宽阔的黑水有些模糊,站在黑水边,凉爽的河风吹走裹在身上的奥热,水里的鱼不时掀起一个个旋涡;在黑水里嬉水,我就是黑水的一条鱼,血管里流淌着黑水的水气,心里翻着黑水的浪花。
离开肩水都尉府已是傍晚,地平线上大如车轮的夕阳悬在深阔的戈壁,遥远的黑水上,长河、落日就是最真实的美,古城、汉简、陶器就是最沧桑的美,羌人、匈奴人、汉人们就是黑水、白水的灵魂,踩着他们开花的脚印,我们相遇在黑水、白水。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