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红”大法官的去世和美国的右转
2020-10-20赵灵敏
赵灵敏
2020年9月18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鲁丝·巴德·金斯伯格(Ruth Bader Ginsburg),因为胰脏癌并发症在家中去世,终年87岁。金斯伯格是美国最高法院历史上第二位女性大法官。她一生致力于平权运动,多次在法庭上为女性等少数群体争取权利,其中有6次打官司打到最高法院,在争取男女同工同酬、女性堕胎权、同性恋权益等方面,取得了里程碑式的成就,被视为美国司法界自由派的代表人物。
因此,得知金斯伯格去世的消息后,民主、共和两党的表态基本保持一致,都称赞金斯伯格是一位重要的法学思想家和妇女权益倡导者。连被金斯伯格称为“骗子”的总统特朗普,也收起了毒舌,没有再说“金斯伯格的脑子被枪打了”之类的雷人之语。前国务卿希拉里的悼念文字更是广为流传:“金斯伯格大法官为包括我在内的许多女性铺平了道路。再也不会有像她一样的人了。谢谢金斯伯格。”
但是,围绕着金斯伯格的继任人选问题,两党恶斗几乎在得知她去世的那一刻就已经展开了。由于大选即将开始,特朗普和共和党能否排除民主党的阻挠,及时安排一位保守派法官接替她的位子,成了观察和预测本次大选结果、乃至判断美国未来几十年社会思潮走向的重要风向标。
成为大法官
金斯伯格1933年生于纽约布鲁克林的一个普通犹太人家庭,父母受教育程度不高,但一直支持女儿求学。母亲给她的教导是“成为淑女,保持独立”,前者的意思是在遭到反对和指责时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被情绪控制,从容应对问题;后者的意思是保持独立,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即使能遇见白马王子一起度过余生,也必须要学会独立生活。在那个女性的人生目标就是找到一位好丈夫的时代,这样的家教可以说是相当前卫和先进了。金斯伯格努力践行,并受用了一生。
她先后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哈佛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都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但她发现,自己获得的关注和职业机会远不及那些成绩不如她的男同学。她固然成了《哈佛法律评论》的编辑,但去图书馆会被保安挡住,因为当时法学院的女大学生非常罕见,保安认为她是闲杂人等;毕业后班上男同学纷纷被纽约各大律师事务所录取时,金斯伯格却无人问津,因为在那个时代,企业是可以以怀孕为借口堂而皇之地开除女性员工的,雇佣女性被认为是“很麻烦的事”。
金斯伯格只好退而求其次,到罗格斯大学去开展职业生涯,她很快取得了终身教职,并在一些女性权益组织担任律师。而就是在法庭上,通过为女性等弱势群体代言的一次次诉讼和辩护,金斯伯格开始大放光彩,并实实在在推动了美国在这些方面的进步。
1973年,海军女少尉萨朗发现她的男同事们都有住房津贴,只有她没有。她向上级提出异议,却被告知能获得参军的机会,就已经三生有幸了。
1975年,一个单身父亲在妻子难产离世后,选择了全职在家照顾孩子,却因为不是母亲,而领不到单亲家长保障金。
这两个案子,在金斯伯格的推动和呼吁下,不但引发了全美的讨论和关注,而且层层上诉到最高法院后,都取得了有利于当事人的判决结果。由于美国是判例法国家,这些判决结果就等于是在重新诠释相关法律,极大地改变和扭转了忽略和歧视弱势群体的社会氛围,对美国社会走向男女平权的意义不言而喻。
身材娇小的金斯伯格开始引得美国司法界和舆论的关注,逐渐成了司法界自由派的标志性人物。1981年,金斯伯格被时任总统卡特提名为哥伦比亚特区巡回上诉法院法官。1993年,她被自由派总统克林顿提名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并在国会获得了压倒性的96:3的支持,从而成为美国历史上继桑德拉·奥康纳之后的第二位女性大法官。即便她此后什么都不做,这样的身份已足以铭刻于历史。金斯伯格的成就,首先应该归功于她自身的禀赋和努力,其次是她丈夫在背后的推动和游说。
在康奈尔读书时,她的才华吸引了男同学马丁·金斯伯格,两人互相欣赏,结为夫妻,生下了孩子。1956年,孩子14个月时,金斯伯格夫妇都去了哈佛读研究生,马丁却在不久后患上了癌症。金斯伯格一边上课学习,一边带宝宝,还要根据同学的笔记,帮马丁完成学业,经常通宵达旦。最终,孩子长大了,她当上了《哈佛法律评论》的编辑,马丁的癌症也得以痊愈。
和妻子热心公益、从不闲聊的超脱人生取向不同,马丁毕业后当了一名律师,是美国公认最厉害的税务律师之一。他性格开朗,人脉广阔,最难得的是,他没有任何希望妻子从属于自己的想法,终其一生都以妻子的成就为荣,并无条件地支持她。在是否选择金斯伯格当大法官的关键时刻,马丁的人脉和交际能力发挥了重要作用,他倾尽所能,把妻子推到了一个很少人能企及的罕见高度,自己甘当贤内助,甚至为追随到华盛顿任职的妻子,放弃如日中天的律师事业。这就是为什么几乎所有关于金斯伯格的书籍和影片,都给了马丁大量篇幅和镜头的原因——没有马丁,就没有金斯伯格。
异议“网红”
最高法院大法官是美国极少数终身职位,能跻身那9人行列,是司法界大部分人的终身理想,一旦成功,很多大法官都选择谨言慎行、深居简出,远离争议和喧嚣。金斯伯格却不改初心,依然保持着为弱势群体争取权利的热肠。
1996年,有一个女生想要读一直只招男生的弗吉尼亚军事学院,遭到拒绝后,她提出上诉,案子到了最高法院。最終,最高法院宣布军校败诉,执笔和宣读这份意见书的,竟然是仅入职三年的金斯伯格。而按照惯例,判决历来是由投票占多数一方资历最老的法官来指定人选。第一位女大法官奥康纳是那个被指定的人,但她把这个高光时刻让给了金斯伯格,以表彰她捍卫女性权益的往绩。
2006年,轮胎公司的女职员莉莉·莱德贝特偶然发现,自己比同岗位的男职员收入低40%,气愤的她提起诉讼,案子层层上诉到最高法院。多数大法官认为,莱德贝特虽然受到了歧视,但诉讼时效已过,所以驳回上诉。金斯伯格提出异议,认为虽然法律时效已过,但不能以这个技术问题来回避案件的实质,她呼吁国会通过立法纠正这个错误。2009年,国会通过了《莉莉·莱德贝特公平酬劳法》,时任总统奥巴马送给金斯伯格这份法案的复制品,上面写着:感谢您为创造一个更平等、更公平的社会而做的工作。
1993年,金斯伯格被自由派总统克林顿提名为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成为美国历史上继桑德拉·奥康纳之后的第二位女性大法官
就是这股时刻准备为弱者鸣不平的气概,让金斯伯格迥异于她那些不苟言笑的同僚,从而具备了“出圈”的气质。
2014年,一家名为Hobby Lobby的工艺品全国连锁店拒绝为员工的事后避孕药报销,原因是老板大卫·格林(David Green)是虔诚的基督徒,他认为生命起始于受孕的那一刻,因而事后避孕药所造成的流产即为杀害生命。最终,最高法院以五比四的投票结果,支持了Hobby Lobby的诉求。金斯伯格随后发表了自己长达35页的“异议”,指出,“在这份令人吃惊的涵盖范围极广的判决中,法院认为只要商业企业,包括公司、合伙和个人企业在内,认为法律与其虔诚的宗教信仰不符,就能规避该法律(税法除外)”,则“恐怕本院已经冒险踏入雷区。”
这份“异议”迅速传遍网络,受到追捧,甚至有人将之写成了一首歌。此后,金斯伯格的每一次“异议”,都能在网上掀起一轮风潮。她渐渐成了“网红金奶奶”,不少人把她的形象做成文身、美甲、T恤、玩偶、配饰、书包……她标志性的假领和发型,更成了一种时尚指标。
2018年11月30日,九位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合影。图/澎湃影像
2017年特朗普上任后,接连提名了两位立场保守的大法官,导致最高法院的天平开始向保守派一边倾斜。作为自由派阵营4位法官之中年纪最大的一位,金斯伯格受到的关注更是前所未有,自由派在担心她随时会驾鹤西去的恐惧中,开始神话她。由于第一位女大法官奥康纳总体上属于保守派,作为自由派旗帜的金斯伯格,光环早已超越了奥康纳。光是2018年就有两部关于金斯伯格的电影上映,一部是纪录片《RBG》,另一部是以她在上世纪70年代处理的一个经典案子为背景的故事片《性别标准(On the Basis of Sex)》。
补位战已经开始了
2011年,在距离奥巴马第一任期结束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之际,哈佛法学院的教授兰德尔·肯尼迪在《新共和》杂志上发表文章,用温和的语气劝说78岁的金斯伯格提前退休,以便奥巴马可以提名一位更年轻的人选,来保住自由派大法官所占的席位。金斯伯格拒绝了,据说她是想留任到希拉里当总统的时候,以便到时产生女总统提名女大法官的佳话。
特朗普的上任完全出乎自由派的意料。金斯伯格只好勉力支撑,而她的离去意味着最高法院持自由派立场的大法官仅剩3人。由于大法官由总统提名,参议院简单多数票通过任命,因此特朗普肯定不会浪费这个机会,会尽快推出人选,再由共和党控制的参议院加班加点,趕在大选——最迟至下任总统就职——前完成任命。到时,最高法院会出现保守派在9人中占据6人的压倒性局面。
最高法院在美国宪制中的地位敏感又崇高。由于美国宪法经过多次修正,其中包含一些范围模糊甚至略显矛盾的条款,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判例对于释法显得格外重要,这种制度安排其实赋予了大法官左右政治议题和社会走向的能力。比如,最高法院在1954年裁定美国废除黑白分校制度,1966年裁定警察在逮捕嫌疑犯时必须向其宣布权利,1973年裁定堕胎合法,2004年裁定禁止对未成年人执行死刑,2015年裁定同性婚姻合法。
更现实的问题是,由于美国最高法院对美国宪法拥有解释权,一旦总统大选出现争议,9名大法官的意见能决定谁成为总统。最显著的例子是2000年的总统大选。当时小布什和戈尔两人在佛罗里达州的得票数极其接近,小布什只领先几百票,而遭到漏记、错记的选票却可能多达几万张。戈尔一方坚决要求重新计票;小布什一方则强烈反对,一纸诉状告到了联邦最高法院,指责重新计票的决定违反宪法。最高法院最终判决佛州停止重新计票,断了戈尔一方的“生路”,让小布什当上了总统。
而2020年的大选,特朗普和拜登的民调形势犬牙交错,观察家普遍认为结果难以预料,加上邮寄选票的问题,不排除会出现类似2000年那样的选票争议,到时,最高法院掌握在谁手里,很可能就决定了特朗普的连任前途。在目前保守派以5:3占优的情况下,如果再有一位保守派法官接替金斯伯格留下的空缺,到时形势毫无疑问将有利于特朗普。即便不会出现2000年那么戏剧性的场面,最高法院多一位终身任职的保守派法官,多多少少也能扭转美国社会讲究“政治正确”、过分偏袒少数群体的社会风潮,这也是保守派选民所乐见的,将会有利于巩固保守派对特朗普的支持。
正因为有如此重大的利害关系,因此两党在是否立即启动大法官任命的问题上立场尖锐对立。特朗普声称提名新人选刻不容缓,拜登阵营则认为这一职位应该留给未来的当选总统来提名。因为2016年2月斯卡利亚法官去世时,共和党就坚决反对还有近一年任期的奥巴马提名新人选取代他,最后拖到特朗普上任,提名保守派法官戈萨奇填补了空缺。
共和党则认为今时不同往日,坚持尽快推进提名程序。美国舆论普遍认为,特朗普很可能提名一位女性为新法官,在一定程度上抗衡拜登竞选搭档卡玛拉·哈里斯的影响。由于共和党目前占据了参议院多数,预计会尽一切可能加快任命进程。
美国右转?
特朗普上任以来,已经废除了奥巴马政府极具争议性的“按心理性别如厕”的行政令,还禁止变性人参军,暂停“童年抵美者暂缓遣返”计划,取消对“庇护城市”的联邦资助,以及签署美墨边境“建墙令”等。据美国媒体统计,他在总统任期里已经任命了近300位基层和地区法官,如果再加上2位已经任命的最高法院大法官和1位即将任命的,美国司法体系将在未来数十年出现“保守化”倾向,增加在堕胎、种族、控枪等争议话题上的司法阻力,可能扭转自由派奋斗了几十年的成果,到时很可能会出现天翻地覆的逆转,包括堕胎、死刑、投票权、同性婚姻、宗教自由、选举法和总统权力等等,都会急剧右转。
这里面的深层次逻辑在于:过去几十年由自由派精英主导的社会文化变革,进展太快,超过很多人的承受范围。这种思潮的核心是张扬人的个性和价值,扶助少数弱势群体。于是,一些此前几百上千年都被严厉禁止和讨伐、带有耻辱印记的行为,比如卖淫、堕胎、吸毒、同性恋等,渐渐成了个人权利的一部分,人们见怪不怪。在精英话语里,这都是社会进步的表现,任何对这些现象的攻击和看不惯,都是落伍、保守、反动的象征。而为了保护弱势群体,政治正确应运而生,人们不敢乱说乱动,甚至连“圣诞快乐”都不能说,生怕被盖上“种族主义”、不尊重其他宗教的标签。
然而,怀疑和不满始终是存在的,任何一种力量都有相应的反作用力。在基督教文化里,反对同性恋和同性婚姻的人疑问:既然《圣经》规定婚姻是一男一女的结合,那么同性婚姻的基础是什么?同性恋都可以接受的话,下一步合法化的是什么?乱伦还是兽交?人的自由可以无限伸展吗?边界是什么?这股压抑了多年的情绪,近年来日益显性化。特朗普的上台,与这股反作用力有莫大关系。
美国著名历史学家阿瑟·施莱辛格曾提出过关于美国政治思潮的周期规律:在自由主义周期和保守主义周期之间来回摇摆,一个单周期的平均时间为16年半。用这种理论分析二战之后的美国,能分出五个周期。1947年到1962年的保守主义周期,当时在总统艾森豪威尔主导下,共和党重新得势,美国政治全面右转,甚至出现了麦卡锡这样“猎巫”型的人物。1962年到1978年是自由主义周期,起主导作用的是总统约翰逊,在他推行的“伟大社会”计划中,自由派高歌猛进,民权运动硕果累累。
1978年到1993年间,保守主义卷土重来,代表人物是里根,讲究政府减少对经济和个人生活的干预。1993年到2010年是另一个自由主义周期,代表人物是克林頓总统。而从2010年开始,美国已经进入了新的保守主义周期,代表人物无疑是总统特朗普。
当然,历史未必会按如此精准的计算来演进,但美国政治社会思潮在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之间的摇摆循环,却是明确无误的事实,这也符合物极必反的规律。
而在保守派大举进攻的情况下,自由派也不会坐以待毙。随之而来的是美国社会的严重分裂,这种分裂不仅体现在国会大厦内的两党争斗,整个社会不同族群、不同政治观点的人群也在加速分裂,两种人群势均力敌,互不相让。比如,美国乡村音乐艺人多是共和党人,摇滚乐艺人多是民主党人,媒体、大学则是自由派居多。
持不同政治立场的人阅读不同的书籍,听不同的音乐,看不同的节目,甚至有不同的节日传统。有人甚至认为,美国已经处于内战的边缘。种种迹象表明,这未必是杞人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