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笠:反正我逗你笑,但是我说什么你就别管了
2020-10-20杨笠孟依依张明萌
杨笠 孟依依 张明萌
图/受访者提供
下午4点半,有人拿了一杯酒进来放在杨笠面前,威士忌。大家笑起来,几分钟前我们正在聊关于酒的话题,杨笠说她有一段时间无节制地喝酒,喝醉了变得轻飘飘。她长了一张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脸,笑起来眼睛眯缝在一起。我们坐在笑果文化位于上海黄浦区的办公楼一楼,这里到处可以见到酒,我们所在的这间半圆形会议室被命名“气泡酒”。
工作人员解释,李诞——脱口秀演员、他们的老板——讲脱口秀起源于酒吧,而这里正是一家以创作脱口秀(更准确地讲,应该是单口喜剧)为主要业务的公司。
成为一名全职脱口秀演员前,杨笠先后做过设计师、剧场检票员、前台,还有过一段长达七八个月的无业生活。2017年她开始接触脱口秀,参加北京脱口秀俱樂部招新并成为一名兼职的脱口秀演员。经过一年短暂且贫穷的兼职脱口秀演员生涯后,杨笠来到上海,签约笑果,担任编剧。
两年里她讲过一些广为流传的段子,比如弟弟问她为什么不找男朋友时,她说,那你为啥不上清华,是因为不喜欢吗?比如告诉大家漫威英雄角色黑寡妇的超能力是衰老速度很慢,并且没有生育能力,“这个超能力是要怎么拯救世界呢?是把坏人活活熬死吗?”比如讨论一些男性“明明看起来那么普通,他却可以那么自信”。
在近期的《脱口秀大会》第三季半决赛上,罗永浩评价杨笠身上有一种“很直、很浑不吝、很率真”的气质。实际上,一年前,杨笠参加过《脱口秀大会》第二季的录制,共表演四场,有两场是倒数第一,她甚至因为担心自己崩溃和失态而没有参加后续的主题赛。杨笠至今没有回看过当时自己的表演,但她确实意识到观众在她谈论某些性别话题时露出了不知所措甚至恐惧的神情。
通过脱口秀,杨笠提供了一些看待家暴、恐婚、女性超级英雄的不同视角,上过几次微博热搜,有人认为她在为女性发声,但同时,也有人认为她是找到了财富钥匙并不断收割红利。
以下是杨笠的自述:
自画像
菲比的《伦敦生活》吗?
我喜欢那个剧。那是一种情绪的共鸣。主角显然是一个非常不完美的人,间接地害死了她的好朋友这件事让她有自毁倾向,没办法好好生活。当然了我没那么严重,但是会知道她的努力在哪,就是得接受自己。
大学毕业后是我人生最苦的一个阶段。我没有工作,做不成任何事情。身边一些曾经觉得自己要做艺术当画家、非常自命不凡的朋友突然放弃了,他们去学UI——那时候特别火——做一些手机APP的界面设计啥的,赚一些钱。那个时候对我影响很大,觉得为什么会这样?
最让我难受的是他们会陷入一种自得,为自己的行为找合理性。我觉得很多人在那个阶段都是这样的,非常非常坚持理想,一点都不能妥协,然后突然就崩溃了,觉得一切都完了,这个世界特别邪恶,大人也特别邪恶。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大家的要求很简单,都是想自己过得好一点。
他们也劝我,我是完全不会被说动的,就是不喜欢那些东西,学一个UI每天去设计APP的界面,APP界面怎么着都行,这个东西我本身不感兴趣。那时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让我觉得特别感兴趣。
我在家里呆着,然后看电影——你当然要干点什么——书很少看得进去,心里很燥,会哭,因为内心的焦虑没有办法跟人讲。说到底还是生活处境不好,没有钱,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每天也见不到人,是非常容易崩溃的。租的房子也很小,有10平吗?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很小的窗户,外面是一个天井,每天回房间就得开灯。
我不会跟我爸妈讲,因为他们不会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子。我爸妈是很好的人,他们对我的好就是一种对我的妥协,他们觉得如果你必须得这样,那你就这样,但是我们真的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伦敦生活》剧照
很多时候我是在画画。画了很多自画像,没办法描述,太隐私了,只是自己跟自己的一个交流。
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家,因为我没有觉得过自己属于老家,虽然也不觉得属于北京,或者上海。我从小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家。很奇怪,初中开始住校的时候,我每次去学校都哭,就想在家多待一会,但是高中以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家了,就觉得我特想长大,等长大了就好了,就能控制自己的人生了。
佛头
我没有办法在一个全是亲戚的地方好好地痛快地生活,因为我很在意父母的感受,而他们会不自觉对我产生各种要求。我不喜欢,很多事情让我不舒服,感觉是天生的。
过去的人生活传统,因为宗族社会你也走不远,父母所说的很多细节其实是教你服从权力。
我小时候、当班干部那时候就特别讨厌,特别势利,完全跟大人学的,挺不好,这是我人生中特别后悔的一件事。比如觉得自己有权力,语言上耍耍威风,天天检查别人作业,说你怎么不写作业,但我自己都没写,因为没有人检查我的作业。我就是最烦人最贱的那种小孩,看老师怎么对待成绩不好的或者是沉默寡言的同学,就会特别不自觉去学。
后来我和朋友聊过,人家从小就站在被欺负的同学的那一方,我就觉得他们天生圣人,但我不行。当然我也得到了不好(的结果),成绩越来越差了,五年级的时候同学都不理我了,我突然就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然后到六年级,我们村的小学倒闭了,我只能去隔壁村上。到隔壁村以后我知道不能像过去那样了,不能像大人那样,然后就变了。
结果我调整得有点过,六年级到初中我特爱讨好同学,希望他们都喜欢我。我也是班干部,但是帮大家扛事的那种,跟他们一起糊弄老师。还有这个男生要跟那个女生谈恋爱了,我疯狂帮忙撮合,我明明喜欢这个男生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笑)那个时候我有一种苦大仇深的感觉,是用人品在留住大家。
高中的时候终于冷静了。到了大学,每天都觉得人生没有什么意义。我学设计,老师带我们去看壁画,壁画都是在一些寺庙里,它是怕见光的,不能有灯,只能拿着手电去。每个老师都有个特大的手电,往墙上照。寺庙的壁画是有佛像的,特别高,跟寺庙一样高,老师的手电筒一下打在了佛的头上,那一瞬间我就哭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特别年轻的时候很容易被那种东西震慑住,其实我还是相信那种力量,我经常能感受到人生中有很多时刻是特别抽象的,是情绪来了——不是发生任何事——然后你突然就被击溃了,或者突然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拖起来了。很多事情是没有逻辑的,你只需要相信它感受它就好了。
第四堵墙
毕业三年后,2017年5月,我第一次去看脱口秀,当时我觉得脱口秀的这帮人会让我觉得人生好像也不是只能那样,你是可以安全着陆的。
而且看了觉得形式简单,应该(自己也)会行。
说脱口秀这件事情,我不敢说它特别好,或者我特别热爱它。我只是觉得不是那么坏的事,也是一件我非常愿意做的事。对于过去那段生活没啥感觉了,只是不想再回到那样的生活了,这种东西不是我创作的来源,但会成为我坚持创作的一个原因。其实我都试过了,知道那样不行,所以当我得到一个还不错、还能忍受的东西时,会特别珍惜。
倒不是因为可以表达,而是比如你今天来采访,是因为我是一个脱口秀演员,如果我不是我们就不会认识,也就是说它是我的一个社会身份,从而跟人产生连接。跟人产生连接当然重要,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在《伦敦生活》里,演员讲着讲着会突然朝着镜头看一眼,对着镜头说话。其实跟脱口秀很像,脱口秀有一个说法叫“打破第四堵墙”,不是假装观众不在,而是知道观众在场,并且时不时要带上观众。
有一次我们在一个线下见面会,然后一个观众站起来,说,从过去的坚持自己到现在的迎合观众,有没有觉得遗憾?我想他其实不想伤害我,所以问得很委婉,说请台上三位都回答一下,最后我们捋出来,其实他真正想问的就是我。
我忘了当时说了什么。你不能说我不好笑就是在坚持自己,我好笑了是在迎合你。喜剧是这样的一个艺术,或者说脱口秀,它是大众的,我说一个梗是为了让现场气氛更好,让每个人都开心,当然要考虑观众的感受。所以观众觉得不好笑的段子我就会删掉,因为它不成立了。
我们的工作就是取悦他们,对,如果硬说这个东西叫“取悦”的话,我们的工作就是取悦他们,(结果他们)还不满意,啥都让他说了。
冒犯的部分?这是个人喜好,反正我逗你笑,但是我说什么你就别管了。我没有什么段子是纯为观众说的,我觉得你笑了我就为你负到责任了。创作这件事是没办法站在外部分析的,不是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是你能写什么才写什么,对什么东西有感受才能写好。
喜剧这个事不用理解,听了这个东西笑没笑,自己感受到就好了。所以如果有人说不好笑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知道他是对的,他觉得不好笑特别正常。
我的理念不是总结技术,而是找到规律,这个需要不断实验。我以前一个段子要试十几遍,不断改,现在好一点,试个两三遍,同事也会帮你,判断变得越来越准确。找到规律、利用规律你就掌握了方法。
过去我一直没想明白就是因为我一直在考虑原因,其实原因不重要,喜剧原理也不重要,方法才是重要的。
我有一个习惯,如果一个事我跟朋友说完觉得挺好笑的,我就记下来。当然我也经常会记一些自己也不知道在说啥的内容,我那天打开备忘录想看一下有什么过去记的点,然后我看见只有一句话:蹦迪,越蹦越好。我说这是啥意思?
酒
刚开始说脱口秀的时候我认识了杨蒙恩(脱口秀演員),他是一个性格跟我不太一样的人:温和的、情绪稳定不会失控的。他对一个事有看法,但是能忍一会儿,我一会儿都忍不了,不光要说出来,还要想办法把它处理掉。
杨蒙恩刚开始就赚钱,做编剧,我得靠我爸妈给我钱。但我也不羡慕他,我在生活上不羡慕任何人,我觉得每个人肯定都有自己的苦,上班也苦,不上班也苦,你看你能忍受哪种。我对生活几乎没有期待,只会祈祷不要生病。
我前一阵子喝酒有点凶,有点带着某种目的似的,把自己喝到一个很嗨的状态,很快乐。我们的作息是非常不寻常的,晚上7点半开始演出,10点结束,如果演两场就是12点,这个时候想出去玩一玩只剩下吃饭喝酒了。
我都是跟朋友喝,其实还是因为跟朋友在一起很开心,想和朋友在一起,你就想达到一种更开心的状态。朋友对我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但是醉了以后你就会空虚,然后就觉得这种生活不对,对自己的刺激它是没有止境的,只会想更刺激,未来发展方向听起来也不是很好,确实感觉轻飘飘,人在天上飘着。
我开始懂得节制了,知道不能再喝了,有些事情再喝下去就难受了。其实就是一个逐渐了解自己的过程,会知道什么适合自己,讲脱口秀也是这样。
杨笠在《脱口秀大会》节目中。图/受访者提供
杨笠在线下讲脱口秀。图/受访者提供
最近有点不开心,醒得越来越早了,我原来是可以睡到下午两点,这时候所有朋友都醒了,醒来就可以找人吃饭。我现在9点就开始醒,特别孤独,周围的世界都没有醒,你就想赶紧再睡过去一觉,睡到两点。心里有些事,很抽象的东西,你说人生一点焦虑没有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这种高强度的比赛中,又有一些争议什么的,肯定不可能心里一点事都没有。但我觉得在我看来这些事都很正常,慢慢就好了。
实际上,现在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时候,平静占大多数。这种平静是一种踏实,比如我比赛成绩变好,生活比原来会好,但我不会沾沾自喜,真觉得自己达到了某种成就或者是怎么样了。我知道是因为我努力了。
2018年10月,刚做《吐槽大会》的编剧,从北京到上海来的时候,我跟人聊起过,说为什么在上海讲的东西和原来在北京讲的东西一样,但是收效好很多。心里特别不安,因为不知道自己怎么得到的这一切。但现在我很踏实,我就是做好了一些演出,写好了一些段子,我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好,然后我也能接受可能不再变好,或者是变得不那么好。
我从小就特别想掌控自己的人生,即便在最失败的时候,其实我内心也知道这些事都是我自己选的,我愿意承受这种失败和苦。所以我没有真的得上抑郁症或者是长时间睡不着觉,我离对的生活方式越来越近,但我知道这一定是有一个顶峰的,有一天你过了最好的时候,就再也没法再往上走了,那只能往下走。我有时候会想,人生到底什么时候会开始走下坡,也有可能来得很晚。
人生是一定会发生坏事的,这有什么好焦虑的,你接受就好了。
一切问题都是技术的问题
吐槽男生谜之自信那期节目播出第二天,颜怡、颜悦(双胞胎,脱口秀演员)跟我说,我们很担心你。我们就哭作一团。
因为当时大家关于这个话题的讨论非常严肃,其实她们也处在那样的环境中,而且压力比我更大。她们担心我是怕我被利用,被人分析我的动机,认为我在故意地挑起一些什么对立,而解释权是在大家手里的。
还有点害怕,怕这个事真的造成什么问题。我不愿意给大家添麻烦,当时觉得因为我说的话,大家都在吵架。我是喜剧演员,我想让大家都快乐。
表演之前我给公司的同事讲过,那些男同事都可开心了,也觉得很好笑很绝,现在想想(他们)可能是觉得我会死得很惨。(笑)
后来我想过,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做这行的,本身对冒犯这件事是特别习惯的。我也不觉得某一个男演员在节目里说的某句话是由于他坏,我觉得是他說话的分寸感没有掌握好。因为我太知道这些人都是很好的人。我平时也会疯狂地讽刺他们,不管是他们的外貌还是才华还是什么的。(笑)然后他们也会开玩笑,我们对这些没有感觉。
我能理解很多人,就包括一些骂我的人我也能理解。每个人内心都有自己的情绪和观点,他们急需一个素材,一个子弹,表达出来。我就觉得那些听了我的段子不生气的观众,肯定比那些生气的人过得更好,因为一个真正内心强大的人,他是不会那么生气的。
关于那些性别议题,其实我自己很难觉得我找到了财富密码,因为我去年用这一套一直失败,我也没改变,我就是这样的人。但所有人都说我找到了财富密码,我就想说,财富密码已经这么明显了,你赶紧用吧。大家既然都知道这些事儿了为什么不去说。
我也不觉得自己那些观点有什么横空出世,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新鲜的观点了。大家常说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可能因为别人没有能力把它说得好笑,而我有能力把一个事情说得好笑。所以在我看来,现在所有的问题都是技术的问题,而不是动机的问题。
我想我的目的,就是让大家觉得很多事情是可以面对、是很轻松的,是一个笑话,而不是严肃的、你死我活的、没有办法解决的。跟菲比的剧一样——你能接受自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