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买了一双解放鞋
2020-10-20易恺
图/视觉中国
山路上的解放鞋
前些日子,母亲发微信给我,说老家的表公公去世了。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过去,想起表公公和山里的老家,记忆中的每个人脚下都穿着一双解放鞋,这些鞋走过一条条山路,串起了每个山里人的日子。
我老家湖南永州宁远县,小时候和家人住在大山里,只有一户邻居。邻居是一对夫妻,比我爷爷奶奶小十来岁,他们叫我爷爷“表哥”,我叫他们“表公公”和“表奶奶”。表公公有些秃顶,到了冬天,会戴顶针织帽,耳朵上常常夹着一根烟,三餐离不开酒,因此总被表奶奶唠叨。表奶奶皮肤黝黑,脸上皱纹深邃、密集,头发灰白、凌乱,只有在重要的日子才会梳理整齐。表奶奶闲时爱来我家聊天,我们一家人都喜欢跟她说话。
小时候,邻居每次从地里干活回来,都要经过我家门口。我和弟弟坐在凳子上,看见他们挑着重担过来,会大声地喊:“表公公!表奶奶!”他俩上气不接下气地答应着,脚下已经脱胶的解放鞋重重地拍打着地面。
住在山里,每个人都有几双解放鞋,我也穿过很多双。它的款式丰富,有绿色和迷彩两种配色、低帮和高帮两个版本。其中,高帮版又分夏季款和冬季款,冬季款内里有绒毛,穿上去暖和舒适。解放鞋便宜,耐穿,适合干活、走山路。
小时候,我经常跟着表公公在山里玩。我想穿新买的运动鞋去玩,但山路崎岖,穿这鞋步行常常打滑,也容易被弄脏、划破。大人们不许我穿运动鞋,让我穿解放鞋。解放鞋防滑,适合在山路上行走。但它鞋底是橡胶,走起路来感觉不舒服,时间长了,脚底板也会酸痛。鞋子的包裹性和支撑性也不好,走路不跟脚。最重要的是,解放鞋穿久了会垮向两边,显得脚掌大,没运动鞋好看。我小时候不爱穿,但生活在山里,慢慢地不得不接受并习惯它。
后来我家搬出大山,我只在大学军训时才重新穿过解放鞋,现在倒有些怀念穿这鞋的感觉了。不过,离开大山之后,我还是喜欢穿更舒适的运动鞋。
山里人家
从镇上往山里走一段路,会有一个岔路口,沿着岔路往里走,隔几里就会遇着几户人家。一条主路有很多岔路,像是一棵大树不断分杈,树越往上分杈越小,路越往里走人烟越稀少,走到我家的房子,就到了樹的顶端,路的尽头。
大山里山多人少。我们那片只有九户人家,沿着一条小溪零星分布,从第一家到最后一家,要走两里路,每户独自住在一片山上,像我家和表公公家这样相邻而居的极少。
据家里长辈说,我家与表公公家成为邻居已有三十多年。两家原本分别住在两座山上,隔溪对望。后来,表公公在我家旁边建了新房,开辟了菜地,成了我们的邻居。
山里人家住的房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木板房,还有一种则是泥坯房。我家所在的那一片山上,各家的房子大多是泥坯房:用木头搭好框架,再用泥巴一层一层垒起来。这些房子都是就地取材,造价便宜。
我家老房子就是这种黄泥屋,已经有四十多年历史。上世纪70年代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以前的房子,爷爷自己用泥巴重新垒了新房。房子中间一个客厅,左右两边是并排相通的卧室,上面还用木板隔出了一层,用来存放杂物或者其他东西。自己垒的房子会比外面的商品房宽敞很多,全家十几口人住在一起,比较热闹。后来搬来的表公公家,在我家隔壁也垒了一样的黄泥屋。
我们两家只隔了一道篱笆,用来分开各自家的鸡鸭。篱笆隔开了小动物,却隔不开大动物。邻居家的猫便常常跃过篱笆,睡在我家,冬天尤爱靠着灶睡。小时候,我亲眼看着它,从一只擅长抓老鼠的猫变成了慵懒肥猫,任家里老鼠猖獗,它自岿然不动,就爱盯着奶奶做的饭菜。
我们两家房子周围都是菜地,后山则是大片竹林。鸡散养在山上,到了夜晚会自己回到鸡棚里。鸭子整天在溪里玩水,饿了就成群结队回家,嘎嘎叫着要吃食。如今每次看李子柒的视频,我都会想,如果以后住回山里,也要像她一样,拍一些视频给人们看。
山里人家的生活都差不多。我家与邻居家只是房子外观略有不同,屋里吃的、用的几乎全都一样,从电视到电话,从跌打药到菜刀,甚至连购买灯泡的店铺也是同一家。我家人去到邻居家,一切都能应用自如,不会有陌生感。两家坐在一起聊家常,购物分享占了话题很大一部分,“种草”(注:网络用语,指根据外界信息,对某件商品产生获取欲望的过程)成活率极高,谁家买了一件新器物,甚至会在整个山里流行起来。
表公公家是我们那片山里第一家使用无线电话的。他们买来电话,在门口竖一根天线,找到信号,从此解决了在山里通信难的问题。爷爷第一次用邻居家电话和在外婆家的我通话时,我感到不可思议。过去,他每次都要走三个小时路,到集市去打电话。我第一次感觉到科技给生活带来如此大的帮助。没过几天,爷爷也买了无线电话。我放假回到山里时,大部分人家里也都装了无线电话,大家电话号码数字接近,容易记住。山里人通信,再也不用靠吼,或者一家家奔走相告。
我父母很早就在广东打工,每次带回家的物品,有好使的,第二年通常会给邻居家再买一遍,从显示器、气垫床,到去香港代购的活络油、菜刀等。现在,我家已有多年不住在山里,邻居依然会托父亲给他买菜刀。
通路,通电
山里的交通太不方便,从镇上到我们家,要走二十多里山路。在过去,人们只能用双脚连接外面的世界。读小学的时候,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要先走一段山路,再搭一段路的车,之后,下车还要走很长一段路。
到了2003年左右,当地政府开始在这片山里修建水泥路。那年暑假,我放假回家到时候,路已经修了一半。一年后,这条路修到了我家附近。慢慢有汽车进了山里,收农产品和运山货的车常常行驶在这条路上,我们出门开始渐渐方便起来。
易恺家和邻居家。图/受访者提供
修了路,山里人种的东西,也因此可以更容易卖出去。
因为山里地势险要,鲜有平地,人们很难种植水稻,只能在少数坡度较缓的地方种些经济作物,比如生姜、红薯等等。收获之后,大家把这些作物卖给外面的人。山里人赖以生存的,还有一些长得比较快、经济效益高的树,如松树、杉树等,都能卖钱。每家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山林。
表叔公一家在山上养了鸡鸭,开垦了很多块地,轮流种生姜、红薯和玉米。他们还买了一匹马,用来运这些农作物。生姜有人上门收购,红薯可以酿酒、做红薯粉,玉米则用来做鸡鸭饲料,山里养的鸡鸭很好卖。他们一家收入尚可。
老家的山里,直到很晚才有稳定的电力。我小时候,家里没通电,后来,买了台微型水力发电机,安装在山涧中,电力勉强能自给自足。但是,电压很低,用电比较紧张,如果用一些比较大功率的电器,就会断电。看电视的时候,如果有人用下电吹风,屏幕里的图像就会定在那里不动。所以,电力主要满足照明的需要,我们不奢望用更多的电器。有的时候,发电机坏了,只能点蜡烛照明。
后来,政府开始在我们所在的山区修建高压电设备。山里很多人家通了高压电,生活质量有了明显改善。不过,山里最偏僻的几家,由于距离高压线路远,修建成本高,一直没有高压电,我们家便是其中之一。從最后一个通高压电的村子到我家,大概要走一个半小时。2018年,我再次进山的时候,发现那些少数没通电的人家,已经用上太阳能光伏,满足了照明和用电器需求。
不过,当地政府觉得,大家住在山里,进出不方便,生活难改善,也在努力说服大家,尽量搬出深山,到山下便捷的地方生活。
搬出大山
老家山里的生活虽然美好,但也艰苦。道路不够畅通,不通网,少数区域甚至不通高压电。很多人正在离开大山,搬到山外生活,或者去更远的城市。有几户搬出来后,甚至再也没回过山里。
2010年,我们全家也搬走了。我家户口在外面的一个村里面,爷爷和叔叔搬到那个村里定居,我父母则把家迁到了县城。他们在那里买了一套二手房,四室两厅,房子加装修总共花了不到20万。我们老家周围比较熟悉的9户人家中,有7户和我家一样,用自己努力攒的钱,后来都在外面买了房,搬了出来。
图/IC photo
另外两家,因为疾病等原因,条件比较苦,没有钱,自己在外面买不了房,也盖不了。不过,政府调查过后,把他们定为贫困家庭,精准扶贫,给予补助,在镇上提供了安置房。其中一户人家,情况比较特殊,夫妻都是残障人士,还有三个孩子。他们原本生活就很困难,住的条件不好,领了镇里的补贴,后来住进了政府建的安置房。
前几年,表公公家在山外的镇上买了块地皮,建了新房。但是,两位老人仍然常年住在老家,因为早已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在那里养些鸡鸭,种点作物,也能赚到钱。如果住在镇上,两位老人能干的活并不多。像表公公夫妇一样,现在仍有部分人住在山里。
留在山里的人大都已经五六十岁。他们在山里住了一辈子,靠山吃山,如果迁到没山的地方,吃饭的手艺怕没了施展之地,也就不愿意住到山外面。后来我看到新闻,大凉山有的人拿到扶贫款却不愿搬出来住,受到争议。我挺理解他们的,那里更贫穷,他们搬出来后,如果不能解决收入问题,还是会回到老家。
不过,我们那里的年轻人则更愿意改变,去更远的城市谋生、读书,正如我自己。我出生于1994年。山里没有学校,到了读书的年纪,我被送去外婆家上学,寒暑假才能回到山里。那里离镇子和学校近,便于出入。后来,我考上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广州,做机械自动化相关的工作。
很多跟我一样的年轻人、中年人也陆续离开了山里。表奶奶的儿子去了城里工作,许多邻居的孩子都在外面打工。在城市生活这么多年,我已不大可能住回山里了。山里面网络不好,快递缺乏,高压电也不全有,这完全不是我现在的生活方式。我那些已经在外面的同乡,生活变好了,大多也很难再回去。
只有一位年轻人,依然像大多数父辈一样,留守在山中。我叫他山哥,现在三十多岁。他跟父母依旧住在大山里。
山哥在山里放牛、养鸡,制作各种土特产,因为如今山货颇受外面人喜爱,这些东西价格虽高一些,但也不愁卖。他还买了一辆皮卡车和一辆挖掘机,没事的时候,在山里接活儿。
山里的生活会比较单调、寂寞,不过,一年下来,山哥的收入并不比在外打工低。十年前,他已在县城郊区买了一套房子,妻子住在那边照顾三个孩子上学。听乡人说,他们准备买第二套房子了。
2018年2月11日,宁远县25个易地扶贫搬迁集中安置的村民,从贫困深山搬到安置点,住进新砖房。图/视觉中国
告别
从山里搬出来后,我与表公公、表奶奶便难得见着一面。两家虽然已不再相邻而居,但关系依然要好。父母和爷爷、奶奶常回到山里,在邻居家吃午餐,带回不少邻居家的山货,表奶奶有生活烦恼,会给母亲打电话诉说。
我在外工作,见到邻居的机会很少,差不多两年见一次,只有在每年大年初四表奶奶生日时,主动给他们打个电话,或者平日母亲跟她电话聊天时插科打诨说上几句。表奶奶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跟她聊天总是很开心。我常跟她说我要回山里玩,让她把鸡鸭养肥些,去她家吃大餐。
上次见到他们一家,已是2018年年前我回山里买山哥的牛肉时。当时表公公身体还很好,我和弟弟让他带我们去竹林挖冬笋。他是找冬笋的能手,过去常带我们去。他到了竹林,先用锄头扫开地上的树枝和竹叶,看到地面有凸起的包,由中心向四周裂开,一锄头下去,便露出半颗金黄的冬笋。
这一次,他依旧穿着冬季高帮迷彩加绒解放鞋,两耳各夹着一根烟,拿着锄头进了竹林。可惜那年雨水不好,土地干旱,竹叶泛黄。他在竹林中找寻很久,只挖到几颗小冬笋。最后,他叹着气,让我们来年再进山挖冬笋。
我们在邻居家吃了午饭。表公公只喝了酒,没吃米饭,被表奶奶说了一顿。他乐呵呵地笑着。没成想,那是我最后一次见着表公公。
最近两年,他身体越来越不好,去年被检查出食道癌,做手术切了一段食道,之后是定期化疗,整个人不断消瘦,肌肉也瘪了下去。前段时间,他再次住进县城医院,没过几天,又转到了市里的医院,住进了重症病房。
得知表公公去世的消息后,我打开手机,在网上买了一双11元的解放鞋。这双鞋跟我小时候在山里穿的一样,又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