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谊《吊屈原赋》的语音技巧
2020-10-17严旭
严 旭
(北京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北京 100871)
清人的古音研究已注意到,古诗在押韵之外,为使音调和谐,有时还会有意安排一些非强制性的语音手段,如句中韵、双声叠韵等。王力明确提出诗歌中有与“格律”相对的“技巧”。诗人运用声音配合上的一些技巧,无须告知读者,更不必作为一种格律来提倡。孙玉文(2019)通过对宋玉《九辩》十章的具体分析,证明《九辩》中蕴含大量的语音技巧,表现在句子的长短、声调的交错和复叠、韵脚字的安排、双声叠韵在相同节奏点上的回环等诸多方面。这些语音技巧的安排,对于汉语语音史和诗律学具有积极的意义,而且往往具有区分表意群的效用。[1](P26-50)
在上古音研究中,目前已知可以利用的材料主要包括韵文、谐声、通假、声训、异文、避讳、联绵词、古今字、分音词与合音词、拟声造词、译音材料、双音词的语音讲究等十余种,其中韵文、谐声、通假等数量较大、系统性较强的材料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关注和相对深入的研究,而语音技巧等一些分布零散、性质隐蔽的材料,长期以来并未得到充分的挖掘和重视。
赋是一种以铺陈辞藻为主要特色的押韵文体,“非诗非文,亦诗亦文”[2](P1),“有诗的绵密而无诗的含蓄,有散文的流畅而无散文的直截”[3](P185)。这样的文体性质决定了赋中必然存在大量的语音技巧。我们以贾谊《吊屈原赋》为例,对其中的语音技巧进行全面的搜集和深入的分析,为汉语语音史及相关学科的研究提供新材料、展开新视域。
一 贾谊《吊屈原赋》的著录及分章
贾谊(前200—前168),洛阳人。少以才名郡中,文帝召为博士,一岁数迁,制法议政,多从其说。文帝议授贾生以公卿之位,为周勃、灌婴等老臣所毁。出为长沙王太傅,途经湘水,作赋以吊屈原,既为追伤屈子忠而被谤的不幸遭际,也借以抒发自身怀才不遇的幽愤之情。刘勰《文心雕龙·哀吊》云:“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同而事核,辞清而理哀,盖首出之作也。及相如之吊二世,全为赋体,桓谭以为其言恻怆,读者叹息。及平章要切,断而能悲也。扬雄吊屈,思积功寡,意深文略,故辞韵沉膇。班彪蔡邕,并敏于致语,然影附贾氏,难为并驱耳。”[4](P168)刘勰不仅肯定了《吊屈原赋》的真挚情感和开创之功,而且指出了贾赋对于扬雄、班彪、蔡邕等人的垂范作用。
《吊屈原赋》见《史记》《汉书》本传、《文选》卷六十、《楚辞集注》卷八及《贾长沙集》,略见于《艺文类聚》卷四十,文字小有异同。《史记》[5](P2493-2496)、《汉书》[6](P2223-2226)皆分两章,“共(恭)承嘉惠兮”至“独离此咎”为第一章,“讯(谇)曰”至“固将制于蚁蝼(蝼蚁)”为第二章。《文选》置于“吊文”类,题作《吊屈原文》,现代学者瞿蜕园等认为当作“赋”类。起首又有一段小序,云“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谊追伤之,因自喻,其辞曰”,既与《史》《汉》本传的语句高度重合,又与赋文开头三句所交代的创作背景语意重复,显系后人增补。其下赋文,李善本[7](P831-832)、五臣本[8]、六臣本[9](P1116-1118)皆不分章。朱熹《楚辞集注》亦有小序云“吊屈原者,汉长沙王太傅贾谊之所作……后之君子,盖亦高其志,惜其才,而狭其量云”[10],盖出朱熹。其下赋文分为六节:“恭承嘉惠兮”至“乃殒厥身”为第一节,“乌虖哀哉”至“铅刀为铦”为第二节,“于嗟默默”至“独离此咎兮”为第三节,“谇曰”单为一节;“已矣”至“岂云异夫犬羊”为第五节,“般纷纷其离此邮兮”至“蝼蚁”为第六节。通观《集注》全书体例,这种分节方式很大程度上应当是为了注释的便利,而不是从篇章语义的角度做出的考虑。明张溥辑得《贾长沙集》一卷,收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开篇即为《吊屈原赋》,亦不分章。《艺文类聚·礼部下·吊》节录了“鸾鸟伏窜,鸱枭翱翔”至“岂云异夫犬羊”一段[11](P729)。
今依费振刚《全汉赋校注》(以《文选》李善注本为底本,以五臣本、六臣本、《史记》《汉书》本传、《艺文类聚》卷四十为校本)迻录[12](P3-9),分章则采取《史》《汉》的方式,在“讯曰”前断为两章。我们主要依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三家注、《汉书·贾谊传》颜师古注和《文选·吊屈原文》李善注、五臣注的音读和释义,同时也借鉴现当代学者的校注成果,从整体到局部、先通篇再逐句地对《吊屈原赋》的语音技巧试做详细推阐。
二 《吊屈原赋》的句式长短
《吊屈原赋》共有多少句,各本不尽相同。《文选》各本、《汉书》及《楚辞集注》皆为58句,唯《史记》本传为55句。区别之处在于第一章的“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参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六句,《史记》作“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骖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三句。《艺文类聚》节录的12句中包含了上述语句,“兮”字亦在句末,而断为六句。按:此赋各句大多奇偶相配,构成一个语义完整的复句,偶数句除“兮”“也”等语词以外的末字为韵脚。从篇章结构和韵律节奏上看,应当是点断开来更好。今从《全汉赋校注》,断为58句。但《史记》之本自有可取之处,我们将在下文详细论述。
《吊屈原赋》的诗句长度(1)我们区分“x字句”和“x言句”:“x字句”是指句子的字数而言,“x言句”是指节奏类型而言。,从两字到九字不等,最短的是第二章的“讯曰:已矣”2句,很大程度上是作为文意转折的形式标志;没有三字句;四字者19句,如“逢时不祥”;五字者12句,如“鸾凤伏窜兮”;六字者10句,如“独壹郁其谁语”;七字者10句,如“凤漂漂其高逝兮”;八字者3句,如“所贵圣人之神德兮”;九字者1句,如“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占比较大的是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四种句式,这与汉代诗歌的整体面貌是一致的:四言是《诗经》的“雅润”“正体”[4](P65),汉代不仅仍有单纯的四言诗和四言赋,而且散文、大赋等文体中也有大量的四字句。汉大赋多用四字散语,或铺陈名物,或堆砌形容,语势飞流直下,节奏间不容发。这正是“散体大赋”的突出特点。早在《诗经》《楚辞》以及先秦歌谣、韵语中,已经存在散文句式的五字句,与四言和骚体相伴相融,逐渐进入诗化过程。[13](P15-28)到了东汉时期,完整的五言诗大量出现,并可分为叙事质朴的汉乐府五言和抒情温婉的文人五言诗。六字散语亦可追溯至《诗经》和骚体,但未形成三对双字的六言节奏。而六言诗句出自汉乐府,六言体诗则成于文人拟乐府,至南朝萧梁受到永明声律影响,形成六言格律的雏形。[14](P193-208)七言诗在汉代广泛存在于字书、镜铭、民间谣谚、道教经典、医书、刻石、墓碑以及其他韵文中,虽然远未成熟,也未进入汉代诗歌的主流之内,但却为后世七言诗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5](P24-43)《吊屈原赋》中数量占优的四、五、六、七字句,正是当时最具生命力或发展潜力的诗歌句式。
在诗句的长度上,一、二两章呈现出了很大的差异:第一章除一个七字句“世谓随、夷为溷兮”以外,其余全部为四字句或五字句,而“世谓随、夷为溷兮”实际上是以“世谓”领起“随、夷为溷兮”以及其下三句(“谓跖、蹻为廉”也是在四字句前加一个“谓”字),如果省去“世谓”和“谓”,本质上仍是表意完整的四言句。第二章除“讯曰:已矣”外,其余全部为六字及以上的句式。这就使得前后两章呈现出了明显不同的气质和特征:第一章的节奏比较平正,第二章节奏更为纷沓;第一章的情绪相对克制,第二章抒情更加激越;第一章的造语更接近《诗经》,第二章造语更接近《楚辞》。这应当既是贾谊根据表情达意的需要做出的有意安排,同时也体现了汉初不同文体的共存、发展和交融。
我们将《吊屈原赋》除“讯曰:已矣”外的56句,每个相邻的奇数句和偶数句相配,构成28组复句,其中前长后短者17组,前短后长者4组,前后等长者5组。而其中一部分前短后长或前后等长的复句,实际上是有版本异文存在的。第一章自“吁嗟默默”以下12句,《史记》作“于嗟嚜嚜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宝康瓠,腾驾罢牛兮参蹇驴,骥垂两耳兮服盐车。章甫荐履兮,渐不可久。嗟苦先生兮,独离此咎!”又《楚辞集注》“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下注曰:“《史》此一节‘兮’字皆在句中,‘宝’上有‘而’字。”今本《史记》则无“而”字。虽然“斡弃周鼎”等三个复句应以断开为宜,但朱熹所见的《史记》之本似乎更有可能符合贾谊的语音安排:一方面,从奇偶两句的长度搭配上看,若“兮”字在句中,则这6个复句全部变为了前长后短,符合全篇的整体趋势。这样就只有第一章的“呜呼哀哉!逢时不祥”和第二章的“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4个复句,是毫无疑义的前短后长或前后等长。另一方面,《吊屈原赋》全篇皆是每四句一换韵,正如刘勰所言:“贾谊枚乘,两韵辄易;刘歆桓谭,百句不迁:亦各有其志也。”[4](P441)尤其是在相对规整的第一章,相互押韵的两个复句甚至在语法结构和语音节奏上都较为对称。然则相互押韵的“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两个复句显然应如朱熹所见,作“吁嗟默默兮,生之无故。斡弃周鼎兮,而宝康瓠”更为合理。当然,这只是我们的一种推测,并不排除贾谊为了追求新变,从而有意在第一章的后半部分打破前长后短的趋势,以造成参差错落的语音效果。
三 《吊屈原赋》的声律规则
上文已经说到,《吊屈原赋》的第一章每四句一换韵,相互押韵的两个复句较为对称。这种表层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接近骈赋。骈赋是赋与骈文交互影响形成的中间文体,既属赋类,又属骈文,一般认为产生于六朝时期(2)关于赋与骈文的关系,参见范高强《论汉魏六朝文体视域下的赋与骈文》,《临沂大学学报》,2018年第4期,39~47页;徐晋如《六朝丽体昔风流》,《社会科学论坛》,2019年第5期,163~178页。。那么,骈赋更为深层的声律规则,在《吊屈原赋》中是否已经露出端倪呢?
赋与骈文虽然都讲求语言形式之美,但二者的语音规则有所不同。赋体作品侧重于偶数句的押韵,可以一韵到底,也可篇中换韵;而骈文更强调语句的平仄交替,即所谓的“马蹄韵”。马蹄韵虽以“韵”名,实际却是一种声律规则。它在六朝时期的骈文中已经开始使用,最初只表现在句脚,即句脚采用“平平”之后便是“仄仄”、之后又是“平平”的两两交替。(3)关于马蹄韵的规则,参见余德泉《马蹄韵——对联的声律系统》,《中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3期,287~291页;陈鹏《论六朝骈文中的“马蹄韵”》,《徐州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4期,34~38页.经过齐梁的声律规范以至唐代的格律确立,又包括了句中的平仄安排,总括起来,即一句之内平仄相间,一联之间平仄相对,相邻两联前一联末句的句脚字与后一联首句的句脚字平仄相粘。如庾信《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中的两联(包含八句、四复句,每两个复句构成一联。字体加粗表示句脚,折线表示所连接的两字平仄相反,弧线表示所连接的两字平仄相同),见图1:
图1 庾信《为梁上黄侯世子与妇书》中两联的平仄
但我们注意到,偶数句押韵的要求与马蹄韵其实是相互矛盾的,因为相邻的两个韵脚字须要声调相同,而马蹄韵则要求这两个位置平仄相反。然而遗憾的是,就我们目之所及,现有的研究中并没有人能够阐明作为二者交集的骈赋,在声律上究竟有哪些具体规则,以及应当如何在押韵与马蹄韵之间进行平衡或取舍。因此,本文只能根据我们对这两种规则的理解,并结合贾谊所处时代的语音学、文体学在学术史上的发展状况,尝试制定一些条例,来辅助判断《吊屈原赋》在声律规则上的成熟程度。日后倘有余力,则将试对历代的骈赋进行全面系统的研究,从而更加准确地总结其中的声律规则。
首先,在贾谊的时代,平仄的概念尚未形成,我们可以通过调类的异同来进行分析。《吊屈原赋》的第一章共有32句,每四句一换韵,称为一个韵段,包含四个句脚、两个韵脚,虚字不入韵。其中,“宝康瓠兮”“参蹇驴兮”“服盐车兮”3句属于三言句节奏,其余29句的基本节奏都是“二二”的四言句,韵律节奏点落在第二、四两字上。经过统计,两处节奏点声调相同的有8句,不同的有21句,声调不同的占有较大优势。可以说,骈赋所要求的一句之内平仄相间这一声律规则,在《吊屈原赋》第一章中是有所反映的。
其次,《吊屈原赋》第一章共有8个韵段,每段的两个复句之间,第二字声调相同的有3个韵段,不同的有5个韵段,声调不同的略微居多。但就二者的比例而言,骈赋所要求的一联之间平仄相对这一声律规则,在《吊屈原赋》第一章中没有显著的表现。
再次,由于押韵与马蹄韵的矛盾,我们只看一个韵段之中第二、三两个句脚字声调是否相同,以及相邻两韵段前一段末句的句脚字与后一段首句的句脚字是否相同。在《吊屈原赋》第一章中,这样的位置共有15处,声调相同的只有3处,其余12处都不相同。可以说,骈赋所要求的相邻两联前一联末句的句脚字与后一联首句的句脚字平仄相粘,在《吊屈原赋》第一章中还没有任何端倪。具体分析标示如图2(字下加点表示韵脚,其余符号同上文):
图2 《吊屈原赋》第一章平仄韵律
从以上分析来看,骈赋的部分声律规则在《吊屈原赋》第一章中有所显露,也有部分尚无端倪。当然,这也有可能是基于汉语的自然属性,我们无法肯定是否出于贾谊有意安排的语音技巧。但是,一切声律规则和语音技巧,本身也是基于汉语的特点而逐渐形成的,正如刘勰《文心雕龙·丽辞》篇所论,骈文并非某些天才的别出心裁,而是“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4](P447)。声律规则的运用、语音技巧的安排,能够反映出人们对汉语语音的认识程度;而人们对语音研究走向的细致和深入,又能够促进声律规则的确立、语音技巧的安排。对于《吊屈原赋》第一章的分析结果,不仅可以为骈文脱胎于汉赋的观点添一旁证(4)这一观点已有众多学者进行论述,如金秬香《骈文概论》,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34页;刘麟生《中国骈文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27页;胡适《白话文学史》,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86页;于景祥《中国骈文通史》,吉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页;姜书阁《骈文史论》,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6页,等等。,而且有助于进一步探索骈偶化发生的过程和时间。
《吊屈原赋》第二章共有26句,除“讯曰:已矣”外,包含12个复句,表层形式接近骚体。其中,一句之内声调全同的只有“横江湖之鳣鲸兮”1句(“鳣鲸”《史记》作“鳣鲟”,《文选》五臣本作“鲟鲸”,但声调皆为平声),其余23句内部声调皆有参差。同一复句的奇偶两句,第二字声调相同的有4组,不同的有8组。同一韵段中,前一复句的偶数句与下一复句的奇数句,第二字声调相同的有2组,不同的有4组。但由于样本数量较少,我们无法据此论定后世近体诗“对”和“粘”的声律规则,在《吊屈原赋》第二章中是否露出端倪。
四 《吊屈原赋》第一章的语音技巧
《吊屈原赋》第一章:
恭承嘉惠兮,俟罪长沙。侧闻屈原兮,自沉汨罗。造托湘流兮,敬吊先生。遭世罔极兮,乃殒厥身。呜呼哀哉!逢时不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斡弃周鼎,宝康瓠兮。腾驾罢牛,参蹇驴兮。骥垂两耳,服盐车兮。章甫荐履,渐不可久兮。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
本章讲述凭吊屈原的缘由,痛诉社会现实的不公,列举了一系列比喻性或象征性的事例,慨叹贤愚易位,是非颠倒。
从押韵来看,“生、身”是耕、真合韵,但声调相同,其余各韵段均为同部同调相押。“祥、翔”上古皆为邪母阳部开口三等的平声字,声韵调、开合等第全部相同,中古读音也完全一致,《广韵》阳韵“似羊切”:“翔,翱翔。”“祥,吉也,善也。”联系贾谊的其他作品,可知贾谊并未有意避免积韵,如《鵩鸟赋》中也存在同一韵段内出现“夏夏季”和“暇”、“拘”和“俱皆”等两个同音韵脚字,以及两个“息”、两个“浮”等相同韵脚字的情形。“方正倒植”,《汉书·贾谊传》颜师古注曰:“植,立也,音‘值’。”《文选》李善注引胡广曰:“倒植者,贤不肖颠倒易位也。植,《史记》作‘值’。”六臣本引作“《史记》音‘值’”。胡克家《文选考异》卷一〇:“注‘植,《史记》作值’,袁本、茶陵本‘作’作‘音’,是也。”《楚辞集注》亦曰:“植音‘值’。”按:“值”上古是职部长入字,此处与“志”押韵,盖其[-k]尾已经脱落而变为去声。《广韵》志韵“直吏切”:“值,持也,措也,舍也,当也。”“植,种也。”职韵“常职切”:“植,种植也,立也,置也。”此处当取去声“直吏切”。
在相应的节奏点上,贾谊运用了一些相同韵部、相同声调的字进行复叠,如“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圣、正”都是耕部开口三等的去声字。这种用词是否出于有意安排呢?按:“贤圣”和“方正”都是并列式复合词,且“贤圣”和它的同素逆序词“圣贤”“方正”和它的同素逆序词“正方”(仅指表示端方正直义的“方正”和“正方”,不含其他意义或用法,下同)词义都基本相同。我们利用搜索软件检索了朱冠明“朱氏语料库”中的先秦和西汉两个子语料库(5)先秦文献包括十三经、《管子》、《韩非子》、《吕氏春秋》、《墨子》、《楚辞》、《公孙龙子》、《鬼谷子》、《国语》、《老子》、《商君书》、《孙子兵法》、《荀子》、《晏子春秋》、《逸周书》、《庄子》以及郭店楚墓竹简、马王堆《战国纵横家书》等;西汉文献包括《白虎通义》《春秋繁露》《大戴礼记》《法言》《韩诗外传》《淮南子》《说苑》《新书》《新序》《新语》《盐铁论》《战国策》等。,检得先秦时期“贤圣”共13例,“圣贤”共10例,“方正”共7例,“正方”共3例;西汉时期“贤圣”共32例,“圣贤”共10例,“方正”共3例,“正方”无用例。也就是说,在贾谊之前以及同时,“贤圣”和“方正”都在使用频率上占据优势。因此,我们还不能肯定这两个词的选用只是简单地使用了同素逆序词中的常用者,还是出于语音技巧的有意安排,但客观上确实造成了语音上的复叠效果。而“世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铦”这一韵段中,则能非常明确地体现出语音技巧的安排:在相应位置上,“夷”和“邪”同为余母,“溷”和“钝”都是文部去声,“蹻”和“刀”韵部对转。“蹻”即庄蹻,《史记·西南夷列传》:“始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索隐》云:“音炬灼反。楚庄王弟,为盗者。”《正义》音“其略反”。然则“蹻”当为药部,与宵部平声的“刀”有对转关系。再加上韵脚字“廉、铦”同部同调相押,这一韵段中每个相应的节奏点上都有双声、叠韵或对转的语音呼应,显然已经不能视为简单的巧合,而应是作者有意安排的语音技巧。
本章使用了1个叠音词“默默”,3个联绵词“呜呼、翱翔、阘茸”,其中“呜呼”为叠韵,“翱翔、阘茸”非双声叠韵。“吁嗟默默”,《史记》作“于嗟嚜嚜”,《集解》引应劭曰:“嚜嚜,不自得意。”《汉书》作“于嗟默默”,颜师古注引应劭曰:“默默,不得意也。”《文选》六臣本同,吕延济曰:“默默,失意貌。”《楚辞集注》亦云:“默默,不自得意也。”按:“吁嗟默默”一句,直接承自屈原《卜居》中的“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应劭、吕延济、朱熹等皆释“默默”为“不自得意”“失意貌”,形容失意、郁闷、心情拂逆。王泗原《古语文例释》“默默非沉默不言”条认为,《卜居》及《吊屈原赋》中的“默默”皆为形容世之混浊不清[16](P258),亦可备一新说。
五 《吊屈原赋》第二章的语音技巧
《吊屈原赋》第二章:
讯曰:已矣!国其莫我知兮,独壹郁其谁语?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引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偭蟂獭以隐处兮,夫岂从虾与蛭螾?所贵圣人之神德兮,远浊世而自藏。使骐骥可得系而羁兮,岂云异夫犬羊。般纷纷其离此尤兮,亦夫子之故也。历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怀此都也?凤凰翔于千仞兮,览德辉而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曾击而去之。彼寻常之污渎兮,岂能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
贾生壮志难酬,忧谗畏讥,只得高飞远走,深潜自珍。这是找寻出路的心路历程,也是进退两难的不遇之叹。
从押韵来看,“语”与“去”韵,应是鱼部开口三等的去声字。《楚辞集注》曰:“语,去声。”“语”的变调构词,原始词义为谈话,上声;滋生词义为告诉别人,去声。“独壹郁其谁语”意为我独自忧愁幽思,能向谁诉说呢?《文选》六臣本吕延济曰:“言君既不知我心独聚忧思,谁与语事者也?”不确。“珍、螾”相押,《汉书·贾谊传》颜师古注曰:“虾亦水虫也,音遐。蛭音质。螾字与蚓同,音引。今合韵,当音弋人反。”“螾”字《广韵》《集韵》皆收平声一读,但平声之“螾”意为“寒蝉”(《广韵》真韵“翼真切”)“寒螀”(《集韵》真韵“夷真切”),与“蚯蚓”义不合。“珍、螾”当为平、上通押[17](P13),不劳“合韵”。“亦夫子之故也”,《汉书》颜注引李奇曰:“亦夫子不如麟凤之故,离此咎也。”师古曰:“此说非也。贾谊自言今之离邮,亦犹屈原耳。”“故”《史记》作“辜”,《索隐》云:“《汉书》‘辜’作‘故’。夫子谓屈原也。”李说显误,颜师古释为“(我如今遭遇这重重忧患,)也与屈子是同样的缘故”。司马贞不释“辜”字,但云《汉书》作“故”,盖亦以“辜”为“故”之假借,意为“缘故”。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太史公曰”:“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依史迁意,释为“遭遇这重重忧患,也是屈子自己的过错”似亦未为不可,因为下句紧接着便是看似责怪屈原为什么不择主而事,非要抵死眷恋楚国。从语音上看,“辜、都”皆为鱼部合口一等的平声字,“故”则为去声,同调相押更为和谐,平去相押也能成立。“鱼、蚁”皆为疑母,鱼、歌合韵[17](P150)。《史记》和《文选》五臣本作“蚁蝼”,显误。其余各韵段均为同部同调相押。
“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深潜以自珍”,“袭、沕”处在相应的节奏点上,都是短入,“袭”为缉部,“沕”为物部。“污渎”和“鳣鲸”在相应的位置上构成对比,“污”为鱼部合口一等的平声,“渎”为屋部合口一等的短入,韵部相近,且均为合口;“鳣”为元部,“鲸”为阳部,皆为阳声韵、开口三等的平声字(异文的“鲟”字亦是)。入声韵、合口的听感相对窒涩,阳声韵、开口则相对明亮,正与水沟的狭小和大鱼的壮伟分别形成照应。
本章使用了2个叠音词“漂漂(《汉书》《楚辞集注》作‘缥缥’)、纷纷”,2个联绵词“壹郁、凤凰”(“骐骥”《汉书》《楚辞集注》作“骐麟”,如果加上此例,则是2个),其中“壹郁”为双声,“凤凰”非双声叠韵。它们散布在章中的不同位置,带来间错而又复叠的语音效果。
六 小结
我们对上文的分析进行一个小结:
(一)《吊屈原赋》虽然篇幅较短,但其中也有不少地方运用了语音技巧,表现在句式的长短、声律的规则、押韵的讲究以及叠音词、联绵词的使用等诸多方面。这些语音技巧的安排不仅增强了《吊屈原赋》的语言形式之美,有助于表达愤激悲楚的情感,而且对于汉语语音史和文体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就语音史而言,《吊屈原赋》的语音技巧可以反映出当时的一些语音现象,如西汉时期有开合等第之别,[-k]尾的长入字已经脱落韵尾而变为去声,等等。
(三)就文体学而言,《吊屈原赋》对骚体的继承和比较,诸多学者已有论及,如刘熙载《艺概·赋概》云:“贾谊《惜誓》《吊屈原》《鵩赋》,俱有凿空乱道意,骚人情景,于斯犹见。”张惠言《七十家赋钞》云:“贾谊之为也,其源出于屈平。”《楚辞集注》引桑悦曰:“两汉无骚,独赖有此,即《招隐》奇陗,殊乏和缓之度,信莫及也。”孙鑽曰:“文得骚人之致,气甚豪荡,词亦瑰奇。第述意太分明,便觉近今。”蒋之翘曰:“贾生藻思,不如宋玉;语醇而度雅,是宋玉不如贾生处,即《吊屈原赋》可知矣。”等等。此外,少数学者注意到第一章除去“兮”字外也是四言,是对《诗》之“四言”的拟效和改造[18],而对于其中所显露出的一些骈赋声律规则的端倪,以往并未得到关注。
汉赋的产生固然与楚辞有关,而骈文的文体渊源亦可追溯至骚体。如孙梅《四六丛话》云:“屈子之词,其殆《诗》之流,赋之祖,古文之极致,俪体之先声乎?”[19](P45)又云:“自赋而下,始专为骈体,其列于赋之前者,将以《骚》启俪也。”[19](P46)汉魏六朝时期,赋与骈文共通发展,二者在对偶、辞藻、典事、韵律等方面都有着相似的追求和探索,并在彼此影响、相互渗透的作用下,相继成为“一代之文学”(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版,第1页。。《吊屈原赋》之二章,恰是西汉初年骈赋的绪端与骚体的流别共存相融于一篇之内,既能看出汉赋与六朝骈文皆发端于楚辞,又可窥见骈文与赋之间的文体关系。这也是文学与语言学研究交相促进、互为补益的一例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