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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宋型艺术中“小景”之趣
——以令词和小品画为观照对象

2020-10-16霍明宇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景庭院

霍明宇

(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文化研究所 北京 100029)

一、取景之“小”

谈宋型艺术之美,独标一代之风的是那一份简静秀雅、凝练精致、传神写意。与金戈铁马、辽阔边塞、意气蓬勃的唐风相比,宋代艺术更以庭院边角的日常雅兴、墨色点染的山水一段、趋向内敛的静观澄定见长。尤其是在宋画与宋词中,艺术作品篇幅和取景之“小”成为一种审美风尚。

从艺术创作的体量形制来看,与五代以前多大尺幅的壁画不同,绢和纸成为宋代绘画的主要载体,不仅出现了大量的卷轴画,而且更多斗方、册页、纨扇等小幅作品。北宋著名的画家米芾就曾大力推举小幅之作,称“只作三尺横幅,三尺轴……更不作大图。”[1](25)据统计,在《宋画全集》收录的七百余幅作品中,小幅之作过半,其中更有将近 61% 的作品为纵横尺寸不超过30 厘米的圆形或椭圆形的扇面。[2](229)小景画在唐代兴起,五代北宋时期得到长足的发展,而到南宋达于极盛。常见于五代之前的巨轴山水,被宋代画家画进了短小的册页。如南宋刘松年的《四景山水图》,分画春日柳边踏青、夏日开轩纳凉、秋日倚塌闲卧、冬日踏雪寻友四幅生活小景,尽显日常雅兴。(见图1 ~图4,刘松年《四景山水图》之《春》《夏》《秋》《冬》,现均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图片来源:宋画全集编辑委员会编《宋画全集·第4 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86 页)精致细腻的小品画之兴起,在宋代绘画中独树一帜,在不过数寸的册页、斗方或纨扇上,点染山水,勾勒花鸟,于细微之处抒情写意,寄托高雅深致的文人情怀。

除了篇幅形式上的小,宋画在内容上也多取生活中的常见小景,在这其中,庭院、花鸟和日常生活成为小景画的重要题材。北宋僧人惠崇“工画鹅、雁、鹭鸶,尤工小景”,[3](177)得到苏轼、黄庭坚等文士的称赏,苏轼曾为他的《春江晚景图》题诗,形容画中描摹春色之细腻传神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图1.[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之《春》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2.[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之《夏》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3.[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之《秋》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图4.[宋]刘松年《四景山水图》之《冬》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论词家习惯将58 字以内篇幅的小词称为“令词”,[4](9)由于篇幅有限,短小的令词不象慢词一样能够反复摹写景色和情事,它往往是寥寥数笔,灵心一点,而留下无限情思供人回味。令词中的景色描写显少辽阔的山林川塞、江河旷野,所言之物也显少宏大的家国叙事,跟宋代小品画相似,小令取景的一大特色也是庭院小景、居室剪影、或山水一角。如北宋词人晏殊的这首《踏莎行》: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濛濛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由近处的园中小径落笔,然后将视线拉向芳郊、高台所在的远方,然后再拉近回到居室之内的朱帘、炉香和庭院。庭院深深令人倍感孤寂,偏偏落日余晖更撒向踽踽独行的词人,更增加一份时光飞逝之叹。这就是常见于令词中的庭院闲思。

令词与小景画的特点都落在一个“小”字上,形制之小对艺术创作而言是一种限制,但也为艺术家发挥创造性才华以平衡这种限制提供了可能,在这限制与创造之间,往往带来一种富于张力的美感体验,宋画中之小品画、宋词中之小令都可作如是观。清代方东树在《昭昧詹言》中曾说:“大约古文及书、画、诗四者之理一也。其用法、取境亦一。气骨、间架、体势之外别有不可思议之妙。凡古人所为品藻此四者之语,可聚观而通证也。”[5](30)宋代的小景画和小令,其外在之小巧玲珑,内在之淡而实绮、简而实腴是一种异质而同构的审美追求。

二、小景之“静观自悟”

在中国韵文史上,论画面之精致婉约,首推宋词。宋词之中,论意境之简静幽深,首推小令。如前所述,小令取景多是庭院之一角、居室之剪影。在词人笔下,这些边角小景的色调是静谧甚至孤寂的,词中人带着悠悠心事在此独自徘徊,看细草愁烟、幽花怯露,感伤于日高深院静无人。

曲径之幽,让人引发邈远之想,晏殊《浣溪沙》:“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落花无情,时光之流无法逆转,让人心生无常之叹。但旧时的燕子来年还会归来,又似乎让人在无常之中找到了某种有常,从而得到了一种情感的慰籍。居室之静,让人凝视生之孤独,张先《青门引》:“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年复一年,寂寞着同样的寂寞,借酒消愁,忧愁着同样的忧愁,这是一种生而为人无由摆脱的孤独,个中滋味只有独自品尝。庭院之深,让人寻觅心之安处。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重重深院锁住相思之苦,也锁住了女子青春的芳华,心中一份焦灼和孤寂如何安慰,美好的青春和生命应该托付于何处呢?叹人生之无常,“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悲仕途之偃蹇,“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在大宋江河日下,时代和个人的命运都不由自主地滑向无可期待的未来之时,词中人又在百无聊赖的闲职中学会了静观悟道,“邦人讼少文移省,闲院自煎茶”,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于出处穷达之间找到心中的平衡。世间百态、人情种种通过这一个个凝缩的庭院一角、闺阁一隅,居室一景,山水一段,带着词人的情感折射出一种静观沉思之美,并时而达到通悟大道的境界。

有宋一代崇尚文治,特定的时代背景加之上层统治者的助推,产生了大量博古通今、兼诗擅画的文士,他们对儒释道三家思想都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悟与融通,并逐渐形成自己独有的文化风尚和审美趣味,他们以简静平淡为美之极致,以得意忘形为美之精髓,以逸品神韵为美之追求。小令在北宋士大夫笔下别具一种文人的雅致和深邃。写庭院忧思,则在静观中悟道,由日常闲情中升华出一种对生命的更具超越性的反思,从而安心自适。如周邦彦的《浣沙溪》一词:

翠葆参差竹径成。新荷跳雨泪珠倾。曲阑斜转小池亭。

风约帘衣归燕急,水摇扇影戏鱼惊。柳梢残日弄微晴。

整首词取景翠葆竹径、新荷跳雨、曲阑小池、帘衣归燕、纨扇戏鱼、柳梢残日等七幅画面,这些画面无非宋人生活中常见的小园小景,但一帧帧组合在一起,又完成了一幅颇有意味的独步庭院图。那由翠竹小径连到池塘再由曲阑通到小亭的曲折线路,仿佛词中人内心委曲倾诉的具象化呈现。亭台边帘幕扶风清扬,不仅无法阻隔愁绪,反而勾起帘外的思念,让人有所期待而又终归怅惘。看雨中归燕、池中戏鱼、新荷跳雨,词中人的内心被小园中的小生物轻轻地扰动。

燕子归家,守信守时,相形之下,词人却不胜今昔孤独之感,不禁“泪珠倾”。整首词呈现出一种静谧而孤独、彷徨而朦胧之美。而结句更转出一层新意,词人似乎对一番求索与闲愁进行了反思,“柳梢残日弄微晴。”柳梢暗示离别,残日也代表时光的消逝、希望的渺茫,但一句“弄微晴”又将一度消沉下去的情绪淡化,似乎在慰籍自己,在彷徨中终会找到些微光亮和希望,小词就停在此处戛然而止,从而将无明之愁升华为一种具有哲理意味的沉思。

庭院静悟不仅是令词中常见的主题,也是宋代绘画中多见的场景。宋人画山水汀渚,往往有画阁、庭院、茅舍隐匿其中,士人于此间或宴饮清谈、饮茶赏花,或独坐神思。

从大量此类题材的小品画中可以看出,抒发此种文人雅兴和摹写家居日常之趣成为画家兴之所在。宋画《深堂琴趣图》是一帧尺寸为纵23.6,横24.9 厘米的小幅扇面之作(见图5,宋佚名《深堂琴趣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图片来源:宋画全集编辑委员会编《宋画全集》,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7 册,第20 页),尺幅已然很小,而画面之中的厅堂院落及院中人物又蜷缩于左下之一角,竟有四分之三的空间是近乎空旷的留白。远看其构图,天高山远,一任琴声悠扬回荡,墨色浅深,一如琴音低啭高昂。

图5.[宋]佚名《深堂琴趣图》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小图如此布局安排,一种空灵悠远的意境全然而出。再细看画家笔意,远山是粗笔勾勒,近处的庭堂则是细笔雕琢,孤山深院,有葱郁苍劲的老树掩映,堂前一侧横卧一尊瘦硬的假山,更做实了庭院主人的文士身份。院内厅堂,只见一白衣人,侧对大门,旁若无人地独坐抚琴。素琴一张,是中国文化体心悟道最为玄妙的象征。嵇康咏出“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陶渊明说出“但得琴中趣,何劳琴上声”。独坐于兹,抚琴抒情,既孤寂又超然,若问高山流水,可有知音?但见厅堂门前那铺着石砖的弯折延展的小路上,两只仙鹤正在此闲庭信步,时而望向堂内的抚琴之人,似被琴声吸引。白色的仙鹤与堂屋内的白衣人,都着白色,而两者闲逸放达的姿态,也暗自相合,虽然两者皆默然无言,却心意相通,物我神交。

三、小景之“妙藏生趣”

既然篇幅有限,小令和小品画往往在构图和布局上下一番功夫,利用结构上的张力创造种种生趣;摹写人情物态又特重细腻入微,从而在有限的篇幅内展现姿态丛生,内藏丰厚之美,此为小中见大。如前所述,宋画中有不少纨扇小品传世,纨扇的纵横尺幅一般在20-30 厘米之间,其面画并不呈现一个全景式的空间,而是一个特定框架内的空间。圆形或椭圆形的扇面,宛如园林中的漏窗或洞门,将远处的景色纳入框定的视野,给人以窥一角而想全貌的联想空间,又令观者的视线产生由近及远去探索寻觅的动力。颇富才华的宋徽宗就有不少扇面作品传世,如《枇杷山鸟图》,此画绢本设色,尺幅为纵26.9,横27.2 厘米,画面由水墨勾染而成(见图6,宋赵佶《枇杷山鸟图》,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图片来源:宋画全集编辑委员会编《宋画全集·第2 册》,浙江大学出版社2008 年版,第96 页)。近圆形的扇面被一株枇杷树的枝桠占去了大半,枝上两串枇杷,果实圆润饱满,水分充足,大大小小紧凑地挤在枝头,而枝叶上则布满虫眼,可以想见其果香四溢,曾引来众多鸟虫啜食。果然,细看扇面的左下角,发现一只隐藏在枝叶里的山雀露出了半个身子,它双爪紧握枝杈,身体前倾,将全身的重量依附于枝杈上,令人几乎感受到枝杈的微微颤动。虽然重心压在前部,但山雀的脑袋却转向后方作凝视状。是什么让山雀驻足凝望?

图6.[宋]赵佶《枇杷山鸟图》 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顺着山雀的视线看去,穿过一串串诱人的枇杷果食,再远处则可见果实上方有一只正待展翅下落于枇杷枝上的蝴蝶。蝴蝶在扇面的右上方,与左下的山雀遥相呼应,山雀的凝视,蝴蝶的飞舞,一静一动,相映成趣。在纨扇上作画,要从自然景色中剪取最能引发兴致的一个小小部分。此画以枇杷树为中心吸引而来的蝴蝶和山鸟,看似在边角点缀,实则着力最深,它们因果香而暗藏冲突,或虎视眈眈、或旋舞俯冲,姿态盎然,颇有戏剧冲突的张力。宋徽宗作画喜好设色,但这一幅小景却别用水墨点染,更增加了写意之趣。清代乾隆皇帝为此画题诗一首云:“结实圆而椭,枇杷因以名。徒传象厥体,奚必问其声。鸟自讬形稳,蝶还翻影轻。宣和工位置,何事失东京”,感慨于宋徽宗的工于构图和经营位置,鸟态蝶姿生动细腻,使得一幅小小纨扇之作成为传世精品。宋人纨扇作画常取花鸟小景,而贵在摹神状态生动传神,情态毕现,意趣昂然,能令观者赏玩不尽。

令词中也处处可见这样的传神小品。柳永有一首《红窗迥》写园中的莺儿、燕儿和蝶儿,可与宋徽宗的这幅纨扇花鸟小品同看:

小园东,花共柳。红紫又一齐开了。引将蜂蝶燕和莺,成阵价、忙忙走。

花心偏向蜂儿有。莺共燕、吃他拖逗。蜂儿却入、花里藏身,胡蝶儿、你且退后。

这应当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庭院的东隅已然花红柳绿,香气怡人,蜂、蝶、莺、燕全部被吸引过来,只见它们“成阵价,忙忙走”,小园一隅的芬芳被莺燕蜂蝶上下围绕的热闹景象呈现于眼前。柳永这首小词别有意趣之处是将这些小小生灵拟人化,从而把它们的情态描摹得神采斐然。作者猜想它们竟然是为了争夺花儿的芳心而互相追逐拖逗,而那始作俑者花儿却又是个偏心之主,只将芳心托付于蜂儿,令莺儿、燕儿难于靠近,只得与蜂儿斡旋。小词最后一句将小园中发生的这一切定格于一个生动的画面:在莺儿、燕儿的步步紧逼下,蜂儿机智地躲进花瓣中藏身,使得本来也拟落入花蕊的蝴蝶黯然退后。一首小词摹情状物如此生动,增加许多趣味。同时,这首词既可以视为写自然生态之实,又可以作另外一种完全拟人化的想象,词人笔下的蜂蝶莺燕可否视为代指一群年轻美丽的女子们在嬉逐笑闹,争得“花心”之人的眷顾?风流才子柳永,常年混迹于花间柳巷,所作之词深得歌姬喜爱,词中所写也多为女性相思,此处写蜂蝶莺燕也许正是隐喻那些个痴情女子。如此一来,小词又颇富隐喻,更让人遐想无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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